石舒尹,王兴伊
(上海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上海 201203)
唐宋金元“标本中气”研究❋
石舒尹,王兴伊△
(上海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上海 201203)
通过整理唐宋金元医家对标本中气的解读、发挥、临床应用,探究各家对其的继承与发展,主要得出以下结论:唐宋时期医家重理论轻应用,以解读《素问》原文为主,并结合理学思想进行研究。金元时期医家不拘于原文,发展了标本中气的内容、应用,为辨证施治提供了新思路。金元医家发挥标本中气概念,并将其与六经结合,使“六经气化”理论初见雏形。
标本中气;六经气化
“标本中气”出自《素问》,其理论主要包括何为标本中气,即三阴三阳为标,相应六气为本,相对性质的三阴三阳为中气。如风为本,厥阴为标,少阳为中气。标本从化规律是太阳少阴从标从本,少阳太阴从本,阳明厥阴从中气,意即三阴三阳有一定转化趋势。如太阳经受病会有寒热两种变化。标本中气的意义即病可生于本、生于标、生于中气,故在诊治过程中可从这三方面考虑。唐宋医家重视阐述其理论,金元医家对其理论及临床应用多有发挥,明清医家集前人所成重视发挥六经气化理论。现代对其研究多只重视两方面,一是解读《素问》中相关条文,二是以六经辨证为基础,探讨其临床价值。但对该论基础、发展源流及其在病理、治疗上的体现,往往不明所以、模棱两可。
1.1 基于《素问》的研究
目前所存中医文献中,“标本中气”最早见于王冰次注《素问》所收入的运气七篇。王冰对标本中气的研究多从阐释《素问》原文出发,主要解释其含义、内容及从化原因,其部分观点为后世医家继承,但并未论及临床应用。
对于标本中气的具体含义,王冰据《素问·天元纪大论》解读为三阴三阳为标,六气为本[1]306。对于六气从化的原因,王冰以本末异同分析:“少阳之本火,太阴之本湿,本末同,故从本也……阳明之中太阴,厥阴之中少阳,本末与中不同,故不从标本从乎中也。[1]428”张介宾解读“本末异同”为三阴三阳和与其对应的六气的阴阳属性,如太阳寒水,太阳为阳,寒水为阴,本末异,因而可从标从本[2]。
此外对“从化”原因的解读,还可见于《玄珠密语》。此书至今仍有争议,王冰注《素问》序称“别撰玄珠,以陈其道”,故有人认为该书即王冰所著,或认为是王冰注解《素问》时所用资料或工作笔记整理而成[1]707。而北宋·林亿、高保衡认为此书为后世伪托,《四库全书总目》也持此观点[3]。虽不能确定其与王冰关系,但可确定北宋时《玄珠密语》即已成书。该书运用河洛理数解读运气的思想符合理学思想。该书论述从化问题时指出,以正化为本,对化为标[1]477。《新校正》指出,午、未、寅、酉、戌、亥位为正化,子、丑、申、卯、辰、己位为对化[1]305-306。该定位源自后天八卦与地支的对应。刘温舒进一步分析,将地支与三阴三阳对应,正化则从本,对化则从标[4]72。该论可如此理解:以少阴君火为例,正化为君火所在方位,即午位(正南),对化即正北。因此,北方、十一月、子年或与子相同属性的名位,从标从少阴化。相较之下,王冰对从化的认识更倾向于阐述原文,而《玄珠密语》所论则体现了六气、十二经皆可从标从本。
1.2 基于理学的研究
参丹波氏《中国医籍考》,北宋·刘温舒所著《素问运气论奥》可谓现存最早的明确作者及成书年代的运气学专著。该书继承了王冰注《素问》及《玄珠密语》。受理学影响,刘温舒在探讨标本中气本源问题时,蕴含“标本中气是客观存在不变真理”的观念,并以阴阳五行为本源对其进行解读。以理学为基础研究,或得出与《素问》原文相悖的结论。
在解释三阴三阳与六气对应的原因时,刘温舒即言:“岂不知出于自然,而非人意之所能名邪。[4]65”并认为六气为标、五行为本,以阴阳五行为万物之本,六气亦由五行所推衍而得[4]64。吴昆注《素问》时言:“五行为本,六气为标”即出于此[5]357。在认识这一“真理”的过程中,刘温舒也试图进行解读其原因,并将后天八卦与地支相对应,认为君火和寒水分别处于一阴一阳初生之位,性质与位置不同,故少阴太阳从标从本[4]66。水火主阴阳两端,因而符合此理论。但对厥阴阳明,刘温舒只解释了五行、节气、方位与六气的关系,而并未阐述从化原因,如指出根据八卦方位,太阴湿土当对应地支的未,相火当对应寅[4]67。清·罗美进一步结合卦象、节气解读标本中气[6]。
2.1 “标本”理论的发展
金元时期医家对标本中气的应用发挥,建立于对“标本”这一概念的发展上。在《内经》中,除标本中气外还有以下几类“标本”,即医患关系、病机主次、先病后病、人身的表里上下。至于现在常用的“病因为本,症状为标”见于《千金方》[7]。
以“标本中气”的概念为基础,刘河间对“标本”提出了新的见解。《黄帝素问宣明论方》载:“六气为本,三阴三阳为标,故病气为本,受病经络脏腑谓之标也。[8]84”其《三消论》具体解释:“假若胃热者,胃为标,热为本。[8]183”因六气可致病,十二经络有三阴三阳之名,故可借标本中气联系病性与经络。又因经络与人体脏腑、各部位有关,故可将标本中气与人身气血、脏腑、经络等相联。以经络为例,手足少阴经有“少阴”之名,因而可用标本中气的理论,解读少阴经、心、肾乃至伤寒少阴病。此论为伤寒六经气化理论奠定基础。
至李东垣这一表现更加明显,他认为人、病均有标本之分,如在人体,五脏为本、六腑为标,脏腑为本、经络为标;对疾病而言,先病为本、后病为标[9]204。王好古《汤液本草》“标本阴阳论”所论亦同[10]10,由此观念可得,各类含义的“标本”均有相同特质。因此在具体应用某一概念时,可借鉴其他“标本”的应用方法。以此为基础,王好古将标本中气“从中治”之法用于多种含义的标本。
除了“理论复杂化”,金元时期也出现了“理论简单化”的现象。张子和认为六气可分为火、湿两类,因太阳少阴从标从本,即阴阳二端;厥阴从中与少阳同为火,阳明从中与太阴同为湿,因此掌握火、湿即可掌握六气变化。在其《儒门事亲·卷十四》“标本运气歌”和“辨十二经水火分治法”中均有此论[11]。
2.2 “六经气化”理论萌芽
张元素是较早将六经与标本中气相联系的医家,他按照脏腑与伤寒六经病表现方式划分标病、本病。以膀胱为例,他认为其本病为膀胱本脏病变,标病为伤寒太阳经病[12]。据此提出了相应的标药和本药。其后李东垣、王好古、张璧等人均受其学说影响,著作中多提及“标病”“本病”。如王好古《阴证略例》所载“易老法霍乱吐泻足阳明总摄六经”一节中“太阳经”“少阴本”等概念[10]82。王好古《医垒元戎》中解读张仲景麻黄升麻汤,认为治疗伤寒误下成坏病肺痿,虽无三阳经证,但应加入桂枝、麻黄、黄芩这些三阳标药,即“治病求本”[10]182。
与张元素同时期的刘河间也在著作中体现了运用标本中气解读伤寒六经的思想。其《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将伤寒六经病症状与标本从化相联系,如太阳病从标则发热、从本则恶寒[8]111。但此时的气化理论只是简单地将六经与标本中气挂勾,并不能明确地体现标本中气对六经症状表现和治疗的影响。
以上述理论为基础,李东垣在《医学发明》中将标本中气概念应用于解读伤寒六经证治。以少阴为例,少阴本热标寒,故脉象或洪大或沉细,治疗宜寒因热用,同时从标从本,方药性味从本,服用方法从标[8]539-541。该书“病有逆从,治有反正”一节分析大承气汤治少阴病,认为手少阴标寒本热,大黄芒硝可泻本热,酒制大黄热服可除标寒。同理,足太阳本寒标热,姜附汤泻寒是治本,不温服而顿服以应标阳[9]165。不过李东垣并未对伤寒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至张元素后人张璧,六经气化理论有了进一步发展。其《云岐子保命集论类要》以释读伤寒为主,大量运用“太阳标”“太阳本”“太阳经”这类词。因其并未在书中解释其具体含义,思及师承关系仍当参考张元素之论。张璧主要将标本中气运用于对《伤寒论》中的各类汤证进行分类,如太阳经病桂枝汤证为“太阳标病”,“阳明本”为胃家实,表里经两感为“标本皆病”。他对六经气化理论的阐述较为简略,如解读桂枝加附子汤证为“太阳标本病”,仅注解为“太阳标与少阴本相并”,而并未分析原因[13]126。张璧的理念为明清气化理论留下了发展空间,并带来深远影响。同为易水学派的罗天益也在著书中表现了六经气化思想,如其《卫生宝鉴》载:“若人病心肺热而不渴者,知不在太阴、少阴之本,只在标也,在标则不渴矣;若渴者,是在本也[14]102-103”。
2.3 对“从中治”的发挥
根据标本中气理论“阳明厥阴从中气”,症状从中,治疗也当从中。李东垣认为“中”为“中庸所谓君子而时中之义”,“从中治”意为“以从合宜酌中处用药”[9]166。在其《脾胃论》解读“阳明厥阴从中”,按时辰算阳明、厥阴分别为卯、酉时(日出、日落之时);按季节算为春分、秋分,有分割阴阳之义,故用药需斟酌权衡[9]423。其传人王好古将“从中治”的应用范围扩大,结合其他含义“标本”。其“从中治”应用可分为四类,即三阳合病从中治、复杂阳证从中治、寒疟温疟从中治、病性与时节相反从中治。
王好古《东垣先生此事难知集》论“从中治”指出:“以汗证言之……少阳居其中,故不从汗下,和之……以下证言之,阳明居其中……此三阳合病,谓之正阳阳明,不从标本从乎中也……阳明自病,调胃承气汤主之;三阳并病,白虎汤主之,是从乎中也。[10]133”该段以从中治的理念,解读《伤寒论》论治三阳合病。张璧指出,三阳经病皆为“标病”,“故外则从太阳,内则从阳明”[13]211。借此可认为“从汗证言”“从下证言”指偏重表证、里证。外证从太阳治故用汗法,内证从阳明治故用下法。太阳、阳明分主表、里,因而从少阳为从中。至于阳明为中,当参考《伤寒论》第179条:“太阳阳明者,脾约是也;正阳阳明者,胃家实是也;少阳阳明者,发汗、利小便已,胃中燥烦实,大便难是也”及第184条:“阳明居中”之论。小柴胡汤和解、白虎汤清解,均非汗、下,故可认为是从中治。
至于“少阳杂病”或不典型的阳证,也可从中治,即当作少阳治。王好古以实际医案为例,并强调即使无发热恶寒、胁痛等症状,也可考虑从少阳、从中治[10]137。《医垒元戎》“海藏疟论”载:“寒疟、温疟当从中治,中治者,少阳也。[10]227”
《此事难知集》提出了应对季节与症状性质相反的处理方法:大热之时得大寒之病,用寒药治疗则违背病情,用热药则违背时节,此时当从中治,即用温法。虽然姜、附不属于温药,但治疗时“衰其大半乃止”让病情缓解,而后调养自愈,即温法[10]145。罗天益《卫生宝鉴》也有两则相似类型的医案,对此他解读为“用热远热,从乎中治”[14]110,“时为标也,病为本也……当从乎中治”[14]199。
唐宋时期标本中气之论初起,对其研究以理论探讨为主。受《素问》原文与理学束缚,是唐宋时期研究的一大特点,虽有局限性,但这些理论为后世研究奠定了基础。王冰主要从《素问》原文出发释读经典,通过对比六气与三阴三阳的阴阳性质解读从化;《玄珠密语》用术数理论解读从化,而后《新校正》与《素问运气论奥》皆对其有所引用,并不断简化、明确化。
唐宋时期并无明确融合标本中气与六经的观点,但部分医家的论述,为六经气化理论提供了基础。陈无择已具有将标本、三阴三阳、六经相结合的观念,指出当以足经为本、手经为标[15]。后世陆懋修《伤寒论》“六经提纲”对其进行具体应用,以少阴君火为例,从标则为足少阴,为肾水病;从本则病君火,为咽痛[16]。王慧峰、李赛美甚至认为,许叔微的《伤寒九十论》和韩祗和的《伤寒微旨论》已蕴含了六经气化的思想[17]。
金元时期鲜见运气专著,此时医家尤其是易水学派,对标本中气的发展以融合诸多标本概念、扩展其应用范围为基础,将该理论用于解读具体方证与实际病例。其中最突出的应用方式,即将其用于解读《伤寒》和将“从中治”观念扩展至其他“标本”。对比张元素、李东垣、王好古等人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标本中气理论渐进式的发展。或许有人会认为这类理论已与《素问》无关,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恰好体现了《内经》的科学性与哲学性,其理论作为世界观、指导思想,具有广泛的适用性。运用《内经》理论,不应被原文所束缚,而应有举一反三的精神。这样不拘一格地应用、发展,正是金元时期中医能有质的飞跃的原因,其中“六经气化”理论即最佳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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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22.19
A
1006-3250(2017)02-0153-03
2016-07-19
国家基础科学人才培养基金资助项目(J1103607)-中医学专业本科生科研创新能力训练体系建设与优化;上海市大学生科创资助项目(201311KCS03)-运气学说在《名医类案》和《续名医类案》中的应用
石舒尹(1992-),女,浙江杭州人,在读本科,从事中医药的临床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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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兴伊,教授,从事中医历史文献研究,Tel: 18817939879,E-mail:wxy.sh@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