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
北窑只有一条南北向的主街,沿主街两侧并排分布的若干条胡同,如同肋巴扇儿,对称,均匀,逼仄。
主街原是条土道,很不踏实,春雨一来就不是它了,像被撒娇的娘们儿捶酥了骨头,疲软得哈欠连天,坑洼得呵哧带喘,被拖拉机和马车的胶皮轮子再蹚几遍,就稀烂了。
入夏,暴晒终于让主街硬气了一些,但那两道车辙沟却经久不干,水沤臭了,生出蛆虫蚊蝇。偏有人图省事儿往里倒隔夜的屎尿和涮锅的泔水。这条主街就成了一根烂掉坏死的脊柱骨,人都躲着走。
后来,厂里说要改善职工生活环境,便开来推土机和轧道机,又是刮,又是碾,最后摊上厚厚一层水泥,成了如今平展展的水泥路,还在两侧竖起几杆路灯。
主街变了,北窑的日子也起了变化。每晚吃过饭,人们都要出来在主街上站站或坐坐。爷们儿夹来象棋在路灯下摆战场,架炮走马。娘们儿半明半暗中论家道,舌长齿短。孩子们疯起来像扑灯的蛾子,把沉夜搅动起来。
“你说那忠厚的媳妇快了吧?”
“听说快了,飞得浑身都是了。”
“听菊香自己叨咕,后悔死了,娘家没钱治,婆家又不肯花钱,这命!”
“瞎子闹眼睛——没治。白搭钱,要不咋叫癌症呢,就是挨着等死。”
“忠厚呢?他是咋想的?”
“我看他像没事人一样。”
“不会吧?这么大的事儿,搁谁身上也不能没事人一样啊。”
“那个窝囊废,提不起来。”
忠厚家就藏在一条胡同里,仿佛能听到菊香痛苦无助的呻吟声。
“嗐,不提了,啥人啥命!”
清风徐来,伤感轻如烟尘,顷刻便消散在夜色里。
这凉爽又自在的夜晚,怎么过都觉得吃亏。于是老成搬来音响,放起秧歌曲。曲子不是用来听的,是用来扭的,全中国都在扭秧歌。起初大家都笑着看,只老成自己扭。老成四肢僵硬,像缺油的机械人,脚步总是踩不到点儿上。
“你踩秧歌咋跟踩油门儿似的呢?一点节奏没有。”有人笑着打趣老成。老成是厂里的老司机,开通勤大客车二十年,北窑里谁家迎娶送嫁都借厂里的大客车,谁没坐过?老成车开得好,可扭秧歌就是两码事了。
“你还别说,这扭秧歌跟踩油门还真异曲同工,踩重了就走快,踩轻了就走慢,换脚踩就倒车。”老成脾气向来和善,爱开玩笑。
“拉倒吧,开车你行,扭秧歌可差远了。”
有会扭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拉开架势做示范,果真扭得花枝乱颤。会扭的带头,老成跟屁股学,还不停把笑红脸的观众往场上拽。
“来吧,强身健体,有啥不好意思的?”
是呢,有啥不好意思的?跳得人多了就显不出自己了。
没几天,扭秧歌的就占了两根路灯杆。
这东西真是有瘾啊,扔了饭碗连桌子都不收拾了,有的甚至端着碗跑出来了。连忠厚也躲在胡同口暗处偷着抽筋似的扭两下。
秧歌一曲接一曲,把夜抻得老长。可再长也有个头儿。临主街的老余家早早就灭了灯。老余耿直,老伴瘫痪,俩人睡觉早,黑下灯干躺着却睡不着,曲调虫子一样往耳眼儿里钻。
“你咋不去扭呢?”老伴问。老伴知道他年轻时在秧歌队跳丑儿,婚后两人还因为扭秧歌闹过别扭。老伴瘫痪后他就再没扭过。
“扭那玩意儿,没正经。”老余答。
“愿意去就去吧,反正也睡不着。”老伴说。
老余果真就起身去了,站在院墙里,把脑袋架在墙头上嚷:“有完没完了?你们不睡别人还得睡呢。”
所有的耳朵都被曲调俘虏了,谁都没在意墙上那颗会说话的葫芦。
老余回屋翻箱底。老伴问:“干啥?”老余装没听见,拽出一把气枪来,压上铅弹,拎枪朝外走。老伴急了喊:“老余你这是干啥?打人犯法啊。”老余说:“不打人,打灯。”再早五年,老余打麻雀枪响鸟落,专打贼的。
“砰——砰——”两只路灯相继炸灭。惊叫之后骂声四起,曲也停了。
老余拎着气枪回屋。老伴埋怨:“你这人,招人烦呢,挨骂舒服啊?”老余说:“不是我打的。”
老余退出枪膛里的铅弹,收枪,躺下。老伴说:“还有比你更讨厌的人?”老余呼噜声起来了。
主街住的都是厂里的职工,车钳铆电焊难不住人,换个灯泡更是小事一桩。天黑前灯又活了。
新灯泡更亮,秧歌曲按时响起,把昏昏欲睡的夜色再度撩醒。这天老余也睡得晚,却无暇与秧歌怄气。儿子回来了,弄了几个菜,爷俩对坐,老余白的,小余啤的。酒喝得有点沉闷,似乎是曲子和酒气把嘴绊住了,话走不出心。老余对儿子的要求很简单,在工厂上个班,娶个媳妇过小日子,可这几年儿子只管在外面瞎逛,啥时候能把心收回来呢?小余却想爸当了一辈子老实工人,脑筋似铁砣,在爸的眼睛里儿子就是一条浑身是刺的鱼,不挑刺就开不了口。
“爸,你吃这鱼,特殊做法,刺都酥了,不用吐。”小余用筷子头指着鱼菜。
“你说你这些年都干啥正经事了?”老余照旧用筷头子在鱼身上扒拉刺。
“我咋没干正经事了?就跟你一样当工人卖苦大力是正经事?”小余本想跟老余说说自己刚拿下的工程活儿——给厂里盖车库,可两句话心就堵了。喝口酒缓缓情绪。外面秧歌扭得正欢。
“爸,跟你说个事。”
“要钱的事就别张嘴了。”
把儿子气乐了。“看你说的爸,我除了要钱就不能有别的事啊?”
“我生的你养着你,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老余喝口酒,辣出一脸褶子。
老伴许久没吭声,本想让爷俩好好说会儿话,见话不投机,忙圆场。“老头子,你让孩子把话说完不行吗?咋越老越招人烦呢,儿子你说。”
“好,你让他说,我就不信他能说出啥让你舒坦的话来。”其实老余心里最盼着有份惊喜,只是态度上不好妥协,仿佛一妥协这二十多年做父亲的威严就会垮掉。
“妈,我把咱厂子建运输科车库的工程拿下来了。”儿子颇为激动。
“拿它干啥?”爸抢话问。
“挣钱呗!”
他倒是从儿子脸上看到了某种说不清但又居高临下的东西,这让他隐隐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威胁。
“我初步算了一下,这个工程下来至少赚这个数。”小余张开五根手指,这仿佛是个一举两得的手势,既表明了数额,又封老余的嘴。
“五百?”妈问。在她心目中儿子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儿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五百块不是小数目了。在这一点上老余倒是要比老伴成熟得多,因为他必须承认一个现实,打不动儿子了,儿子长大了。
“他说的是五千。”老余故意有点不屑,这点钱不也就是他仨月的工资吗。跟这几年他在外面胡混进去的钱比差多了。
谁想儿子的得意像大木槌。老爸表现出的那点不屑则如同做黏糕的熟米,被砸得稀软。“爸,你也太小瞧我了,是五十万。”
“才五十元啊。”妈颇感失望。
“五十万,不是五十元。”儿子像受到了屈辱,狠扬了一口酒。放下空杯,居然眼泪汪汪了。“我终于他妈的熬出头了。”
“孩儿啊,哭啥呀,都这么大了,挣多挣少够花就行。”很显然,妈对五十万没什么概念,只要儿子高兴,钱不是问题。
小余再狠狠扬一杯,把泪收住。“爸,你就瞧好吧。”
老余仿佛不认识亲生儿子了,满脸是面对陌生人的惊诧和无措。
瞧好吧!瞧什么好呢?老余心怀忐忑地盼着,似乎又怕着。
果真,小余领了一大帮子人在北窑西边建了一排简易房,又运来了大批建筑材料。那帮外来人夜晚收了工也到北窑街来瞧热闹。其中有个专给建筑队做饭的年轻女子,面团一样的脸,眼睛像两条拼命要凑到一块儿亲嘴的小鱼。她管小余叫余总,小余管她叫勤勤。
“勤勤,进屋给我去拿把椅子。”
“勤勤,去小卖铺给我买包烟。”
“勤勤,你的馒头又大又暄。”
“余总爱吃就天天吃呗!”勤勤笑,脸上的两条小鱼活蹦乱跳。
勤勤和小余形影不离。余家的家务也归了勤勤。就有人问老余:“那丫头是你儿子的对象不?”
老余转回家问小余:“你俩啥关系?成天勾搭连环。”
小余皱眉,“勤勤是我秘书。”
老余只知道厂长有秘书,狐狸女,一身骚气。“你个小包工头要秘书有啥用?”
“跟你说也不懂。”儿子出门喊,“勤勤走,上工地。”
来了外人,北窑街的秧歌扭得更欢了,有显摆的意思。可偏偏有人唱起了对头戏。这人是三驴。三驴小时候打架为了唬住对手,用汽水瓶子给自己脑袋开瓢,把脑子打浑了。他弄了套卡拉OK机,画了个牌子:一天一手。
“你这还收钱啊?”
“废话吆?”
“多少钱一唱?”
“废话吆?”三驴一指牌子。
“哦,你这写的是一元一首吧?”
“废话吆?”
卡拉OK盖过了秧歌曲,年轻点的观众都跳槽了。
“勤勤,你唱我出钱。”小余拍勤勤的肥屁股。
“唱就唱!”勤勤抓起麦克喂两声,“点个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我把这首歌献给余总。”
“哎呀哈!行啊。”一片掌声和欢呼。
勤勤不但好嗓子,眼神也带劲儿,像鱼钩在人群里甩来甩去,撩得汉子们直咽唾沫。
“再来一个。”汉子们淌着口水起哄。离家在外不容易,想媳妇了,想相好了,没媳妇和相好的想老娘了。
“停停停,”老成瘸着脚过来,“你们搞这么大声,我踩错步把脚都崴了,不许唱了。”
三驴起身拎啤酒瓶子迎上去。“废话吆?”
不欢而散。
跳舞的往北移了两根路灯杆,撵散了在灯下玩踢盒子的孩崽儿们。三驴又把音量拧大了一圈。整个北窑成了浪里的小船,音乐的波浪要把小船摇散了,荡碎了。
老余又拎出了枪,踩梯子把枪架在墙头上,像打伏击的游击队员。
“叭——”一只路灯被掐死。
“叭——”又一枪。
灯没灭,人响了。“操,谁?打我。”
老余一猫头,心里失落:脱靶了!?
这事成了北窑的悬案,打灯是破坏公物,打人是蓄意谋害。厂长是这么说的,必须严办。保卫科长老严就来了。
“不管啥破事厂长都说要严办,严办严办,不就是得我办吗,哈。”严科长带着两个保卫小干事,一个小牛,一个小马,他俩管严科长叫严头儿,叫熟了就成了“烟头儿”。
烟头儿瞄着残破的灯泡和三驴的头,思忖良久。三驴的头是物证,血隔夜结了紫黑的痂。
“洗了吧?”烟头儿说。
“废话吆?不破案不洗。”
“娘了逼,你跟谁废话废话的呢,再废话我给你送进去信不?”烟头儿狠啐了嘴里的烟头儿。
三驴瘪瘪嘴,走了。
晚上烟头儿也来看热闹,其实是来破案。三驴用两盒烟求人换了新灯泡。有昨晚勤勤的开场,今晚不但观众多了,也都好意思唱了。有个家伙长得比蜻蜓瘦,唱得比驴难听,把着麦克不放,一首接一首,把人唱跑了一大半。小余带着勤勤也走了,没回家,也没上工地。北窑南边是养鱼池,平静得像玻璃片,月牙儿像谁遗落的金镯子。
“余总,你带我来这儿干啥?”勤勤的声音又细又颤又黏。
“你说干啥?”
“你带我来的,咋问我呢?我不知道。”
“我想看看你唱歌为啥那么好听。”
“余总你说话咋恁有意思呢,唱歌不是用听的吗,咋能看出来呀?”
“我的看法跟别人不一样,是用舌头看的。”小余抱住勤勤,把舌头往勤勤两片薄嘴唇里顶。
“你坏。”勤勤一开口,舌头便杀了进去,一阵乱搅,太顽皮了,被勤勤轻轻咬住。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相互吃吃地笑。
音乐像涌滩的海浪,夹杂着放肆的笑声。粗听起来杂乱无章,细听原来是两股搅在一起,相互掐架,一会儿你占上风,一会儿他占上风。闹到半夜,终于疲了,突然一切声音都停了,空了,落地了。
“哎——呀——”勤勤一声嗲叫,像拖后腿的一个尾音儿。
烟头儿站在街上脸皮发烫。北窑街的路灯一夜间全被打碎。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很显然是在大家都睡觉后干的。换上新的,第二天又全碎了。再换,还碎。
“娘了逼,这是跟我老严过不去啊。”烟头儿愤愤,头皮冒烟。
小马说:“严头儿,这明摆着是不拿你当回事嘛。”
小牛说:“跟严头儿干这一年多,还没这么窝囊过。”
烟头儿一掌拍在路灯杆上,咬牙,想说啥,疼得发不出声。手骨裂了。
这就更不是小事了,老严弄出了工伤,若是用头撞就可能成命案。小马赶紧跟厂里要车把烟头儿送了医院。
路灯天天爆,像茅坑里扔砖头——激起民愤了。老成找厂长,三驴妈也找厂长。
厂长对老成说:“以前臭水沟没路灯也没见你们来找我提意见,现在路平了,路灯有了,咋还倒不满意了呢?这叫啥知道不?”
“叫啥?”老成痴迷着眼问。
“这就叫惯出毛病来了,这道理强有力不?”
老成摸摸头,觉得道理还真无法辩驳,走了。
三驴妈不笑不开口,笑像铁勺刮锅底。“嘎嘎嘎,都说厂长是个大好人,为了人民谋幸福。”
厂长接:“呼儿嗨。”
“嘎嘎嘎。”
“有话说话,别笑,求你了。”
三驴妈说:“哪是你求我呀,是我求你来了,嘎嘎嘎。”
“啥事?别笑。”厂长捂耳朵。
“灯泡的事呗,哈——”
“再笑出去。灯泡的事咋也轮不到你来找。”
“咋轮不到啊?我自个又是买灯泡又是求人换的,搭了不老少了。”
“又不是我让你搭的,你自己愿意。”
三驴妈不笑了更可怕,“你这话啥意思?”
厂长不惧,“你儿子在街上开买卖跟谁说了,往小了说那叫没收没管,往大了说那叫违法经营,强有力不?”
“有力个屁!”三驴妈不比老成厚道,一句话不投机就发泼了,嗷一嗓子,“不让俺们好你也别想好。”用头撞桌角。见厂长没拦,转头去顶厂长肚皮。厂长急了,“至于吗?我不是让保卫科去调查了吗。”
“老严工伤住院了。”女秘书一直在旁边观望,吃吃地笑。
“快把这泼娘们儿拽走啊。”厂长喊。
女秘书腰太细,皮肤太嫩,眼睛太大,鞋跟儿太高,咋能撼动泼妇。只能声援:“厂长哎,厂长哟,你可要顶住呀,平时顶我那股子劲头都哪去了呀?”
这话倒提醒了三驴妈,抬头怒视女秘书,说:“不是你这狐狸精,厂长能这样不是人?”挥舞两手去抓女秘书的狐媚脸。女秘书叫得比消防车还凄惨。厂长英雄般大手一挥,吼道:“你住手,我这就派人去。”
三驴妈走了,厂长气势犹在,问女秘书:“强有力不?”女秘书哭得梨花带雨。
雨就来了,天哈着老腰,像闹了肚子,先咕噜噜响一通,雨哗地泄下来。粗大的雨珠捶打屋脊、街道和人们的神经,粗暴得像泼妇。至夜,终于捶不动了,渐渐弱成细密的小雨,娓娓道来,又像促膝的少女。路灯光在雨中孤寂地亮着,仿佛倾听,或是等待。雨滴似银针在光里斜飞。小雨淅淅沥沥,跟路灯悄悄话,说了一夜,无人打扰,都不愿走,相互挽留着,天亮才不得不散了。
此后几天,怪了,白天多云见日,晚上小雨准来,跟路灯约好了一样。路灯也好好的,没人破坏。北窑的夜好久没如此安静了。当然心思细密的人,再小的声音也察觉得到。比如勤勤的娇吟,老余的假鼾。小余不让勤勤在工地上住,接到自家门房里,自己半夜借尿道儿偷着往门房里钻。老余想拦,老伴扯住他。“儿子不小了。”
“这会儿你咋不说他是孩子了?”老余重新躺好,心里想:出去又能怎样呢?看到不该看的老脸往哪儿搁?
“勤勤这丫头挺好,多能干啊。”老伴的话比雨点还轻。
老余睁着眼把呼噜打得惊天动地。
还有,另一种呻吟声,像棉里藏的钢针,一入耳就扎心,不由叹息。
“可怜的菊香啊!”
“纸鹤儿更可怜,恁小的年纪就要没妈了。”
好在,如今的北窑街不同以往,雨水拿水泥路面没办法,多情女遇了薄情汉,任你怎么敲打,怎么缠绵,就是不动心。雨渗不进,多了,主街便汪成一条小河,孩子们光脚在里面蹚水。纸鹤儿被撩了一身水,急了,把一个同龄孩子搡倒在水里。孩子哭了,妈出来,一见是纸鹤儿干的,照孩子屁股给了两巴掌,拉着往家走,边走边说:“把我气死你也跟他一样没妈了。”
纸鹤儿低了头,默默消失在胡同深处。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西北落日如炬。老成高兴了。“这片雨可算掀过去了。”
果然第二天暴晴,晚上又可以扭秧歌了。
没等晚上,路灯又全碎了。要把人气疯吗?
“这是光天化日干的啊!”厂长被三驴妈架到了现场。“你把手撒开,我又跑不了,你个老娘们儿抱着我算咋回事。”厂长挣扎着。
“你是厂长,不解决就别想走。”三驴妈这次没笑,一脸土匪的霸气。
三驴站在旁边,手里拎着个麦克风,像拎把锤子。“妈,薅住他。”
厂长说:“逼我有啥用?明睁眼露凶手就是北窑的人,兴许就在你们中间。”
大家伙相互乜斜,揣摩厂长的话和别人的眼神。
这时,老严兜着胳膊急火火地跑来。头上手上都包着纱布。
厂长问:“你伤好出院了?”
“哪能这么快呢,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听说你被绑架,就赶紧过来了。”烟头呵哧带喘。
厂长把眉毛皱成问号。“你不就伤了手吗,脑袋咋还包上了呢?”
烟头儿红脸,支吾不语。小马抢嘴说:“严头儿在医院喝高了,摸护士腚……”
烟头儿回眼瞪小马。厂长说:“看来你的手没大碍,我限你三天破案。”
“三天?!”烟头儿苦相。
厂长说:“好,你说两天就两天。”
烟头儿说:“我啥时说两天了?”
“一天有点紧吧?勇气可嘉啊。”这是厂长的惯用口气。
烟头儿咬牙。“好好好,三天就三天。”
“你说的是两天,两天不破案,仨月奖金扣了,年底优秀工作者没资格。”厂长转脸对大家伙一挥手,“强有力不?”
“有力有力!”
大伙高兴,放了厂长。厂长走起来两脚生风。
两天!就两天。烟头儿发愁了。两天啥概念,一顿酒就能醉过去。
“严头儿,咱蹲点儿吧。”小牛说。
“蹲个屁,全北窑都知道限咱们两天破案,你是贼你还能在这两天顶风作案啊?”烟头儿咕嘟咕嘟灌下去一大缸子冷茶,嗓子眼仍在冒烟。
“摸排呗,挨家问,我就不信抓不到线索。”小马边说边抖脚,腿也跟着抖,桌子也跟着抖,办公室都跟着抖。
“娘了逼,抖吧你,男穷女贱。”烟头儿骂了句。小马赶紧不抖了。
“都是街坊邻居,都怕得罪人,谁能说真话?”烟头儿接着说。
“那就没招儿了。”小马和小牛像被掐灭的烟头儿,一脸死灰,热情殆尽。
烟头儿说:“我自有办法,你俩该干啥干啥去,不用管了,后天跟我去拿人。”
烟头儿真是神探啊!小马小牛五体投地。“凶手是谁?”
“别问,跑风。”
这事成了他俩肚里的坏屎,一刻也憋不住。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烟头儿知道是谁干的了,后天就拿人。”
“真的?!”
“这还有假,亲口说的。”
“谁?”
“保密。”
屁大工夫,北窑就传遍了。有人特意跑来偷着问烟头儿:“听说你查出凶手了?谁呀?”
烟头儿满脸不悦,“你是听谁说的?”
“这你就别问了,咱俩这关系你还能瞒我?”
“也是哈,我跟你讲了,你可不能给我传出去,回头再拿不到人。”后面的话是烟头儿趴耳朵上说的,谁都听不见。那人一脸惊讶:“原来是他呀?真他娘的看不出来啊。”
那人走了,还是屁大工夫,又有人登门了,满脸杀气。“老严,你凭啥说是我?”
烟头儿一脸无辜。“你听谁说的?你我还不了解,咋能会是你呢。”
“全北窑都嚷嚷是我干的,这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吗,你今天不说清楚咱俩就白刀子见红。”那人果然从腰里抽出把剁鸡食的锈刀来,往桌子上一拍,把折了。“别看没把儿,照样砍人!”那人补充一句,脸上的尴尬才缓和了些。
烟头儿看脸一样的刀,又看刀一样的脸。“胡扯,要是你我还等着你主动来找我?”
“啥意思?”
“不可能是你嘛,这帮人瞎传。”
“那是谁?”
“不能说,跑风拿不到人。”
“白刀子见红。”
“瞅你这人,赶紧把刀收起来。”余下的话是嘴贴着耳朵说的。那人恍然大悟,拎刀就跑。
一天内,烟头儿的门槛被踩个稀巴烂,都愤怒着来,讶异着走,也有释然的。“我一猜就是这个鳖犊子。”两天头上,不等烟头儿叫,小牛小马自己就跑来了。“烟头儿,咋整啊?北窑炸窝了。”
烟头儿乜斜眼看他俩,冷笑说:“早知道你俩的腚沟子夹不住个闷屁。”一句话把小牛小马的脸烫得比热炕上的屁股还红。
“走吧。”烟头儿起身,大将军一样,“跟我去拿人。”
谁都没想到,烟头儿会拍老余家的铁门。老余倒不是没想到,是没当回事。灯泡嘛,值几个钱。三驴的脑袋嘛,还不如灯泡值钱。三驴没屁高的时候管老余叫干爹,最爱听老余讲抗美援朝故事。老余参过战。三驴用汽水瓶子给自己开瓢的勇气就来自对老余的崇拜。
如烟头儿的分析,第一,全北窑只有两户人家没上门找他,一是忠厚家,一是老余家。忠厚人软货囊,菊香病入膏肓,没胆量更没闲心搞破坏,最关键是他亲眼看见忠厚也偷着扭,这货!心肺让狗掏了。老余呢,脾气古怪,挨着道边儿却从来没见他出来看热闹,老余以前可是宁可不吃饭也要扭秧歌的。第二,老余枪法准是个人都知道,换个人想打还不一定打得着呢。第三,结合前两点,娘了逼,不是他还能是谁?
“是我打的。”老余开门第一句话。
烟头儿得意得浑身乱颤。“老余啊,行,敢作敢当。”
“枪呢?”小牛说。
“我去拿,等着。”老余回去取枪,压上铅弹。再出来时平端着枪,枪口指着人。“灯泡我赔,脑袋我也赔,还想咋的?”
小马和小牛躲在严头儿身后。“你这是犯法知道不?私藏枪支,蓄意伤害,破坏公物,赶紧把枪交上来。”
烟头儿老江湖,沉稳。“老哥,何必呢,也没多大的事儿,你承认,我交差,齐活儿,跟厂长说句软话能咋的?”
“美国鬼子想缴我的枪都没门儿,你们算个屁。”老余端枪的手纹丝不抖,“我还告诉你,以后他们再大晚上群魔乱舞鬼哭狼嚎不让人睡觉,我还打,连人一起打。”
烟头儿举双手。“好好好,你牛逼,我们走。”回身恭恭敬敬把大门关好。冲围观的人喊:“都瞅啥,想挨枪子儿啊?”
三驴妈扯住烟头儿。“这就拉倒了?我儿子的脑袋谁包?”
烟头儿一指铁门。“案子我破了,凶手就在里头,你去抓呀。”
当——铁门中弹,众人一颤,赶紧都散了。
小余跑回来时,老余正擦枪。儿子没客气。“爸,你这是要上山打游击啊还是要跨洋灭老美呀?”
“你啥意思?”老余没见过儿子这样跟自己开玩笑,抬头却见儿子的脸色比铅弹还铁青。
“你还问我啥意思,我倒想问问你啥意思,你说你干的这事儿,街坊邻里的就不嫌砢碜?”
勤勤咋咋呼呼地跑进来,拉扯小余。“余,砢碜啥,他是你爸。”
“滚!”老余憋不住了,吼一嗓子。
勤勤受了极大侮辱样含泪跑出去。小余喊:“勤,咱不滚,这家有我一份。”
老余说:“我没让她滚,让你滚。”
小余不但铁青,而且是颤抖着的铁青,说:“我告诉你老余……”
“老余?!”老余手里的枪险些走火儿,“你叫我老余?”
儿子像一门填足了弹药的小钢炮儿。“对,就老余了,刚才厂长把我叫去了,一顿臭骂,说你要是不认罪就把我的工程收回去。”
“我的事跟你没关系。”老余继续擦枪,手也颤。
“我倒不想认你这个爹了,可人家把我当你儿子。”小余委屈得要哭了,“这工程要是泡汤了,我就得欠一屁股债你知道不?”
妈躺不住了,欠起上半身去拉儿子。“儿子啊,别着急,欠多少钱妈有,妈替你还。”
“你还,你能还得起吗,把咱们一家都卖了也还不起,都这么大岁数了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儿子一甩手,妈的手握空了。
老余缓缓站起身,开口了,那声音像满载的大货车碾轧过来。“你说我让你不省心了?!”
小余感到一股压迫,似乎大货车的轮子正在碾自己的胸口。他有点语,“啊,就是了,咋的?”
换几年前,耳光早结结实实地糊脸上了,今天没有。老余沉默着,背上枪,像当年奔赴战场一样,悲壮地朝外走。
“爸……”
“老头子……”
“你干啥去?”
老余在门外甩回一句:“谁都别跟着我,我的枪子儿不认人。”
日头咣当砸进地里,黑暗呼啦漫将上来。
北窑再北是稻田。稻田里陷着一洼水泡子,按说这么个水泡子不该有名字,它不但有且古怪,叫挖脸儿。挖脸儿鸟虫多水草密。传说有人在泡子里寻过死,被水草托举上来,没死成。老余背着枪,穿过没膝的稻苗,在挖脸儿岸边站住脚。月光鲜亮,蒲草动荡,整片水面都发出幽静的光,把周围都映亮了许多。老余想起从前在这里打鸟,不为吃,只为了玩儿。死在他枪口下的小鸟不计其数,一想起来就觉得那些小鸟很可怜,现在说什么也不忍心打了。可是老余太喜欢枪了,当初就是为了摸枪才当兵的。抗美援朝时他那杆枪保过他的命,也要过别人的命,这东西嗜血,却有那么多人爱不释手。
老余摘下枪,抚摸。让我缴枪,没门儿!退伍时让他缴枪,他哭了三天三夜,首长说再不缴枪军法从事。时代不同了,枪成了废物,而且是危险品。退伍后他弄了这支气枪。它杀不了人,可它一样能伤害性命,枪就是为了伤害性命才出生的,否则就是烧火棍。今天他在儿子的眼中成了没用的烧火棍。但冷静一想,儿子也没错。若不是自己惹事,儿子也不会对自己发火。为老不尊了啊!背着枪出门那一刻,他就决定把这把枪沉到水底去,一点点被水化掉。
嗒——嗒嗒嗒——一串清脆的声响。一个小东西在水面上蹦蹦跳跳,没入水中。
嗒嗒嗒——又是一串。
“谁?”老余问。
蒲草里站出一个瘦弱的黑影来。
“你是谁?”黑影问。
老余听出来了,那声音低沉,细弱,透着自卑和胆怯。“是纸鹤儿?”
“嗯。”
老余走过去,见纸鹤儿两只眼睛锃亮,手里拎着一支弹弓。“你来打鸟?”
“不,我不打鸟,打水漂儿。”纸鹤儿说。
“好孩子。”老余抚摸纸鹤儿的头。纸鹤儿抚摸老余的枪。“余爷,你来打鸟吗?”
“我也不打鸟。”
“那你带枪干吗?”
老余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于是扯开话题说:“纸鹤儿,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来这里不害怕?”
“害怕。”纸鹤儿挠挠头。
“害怕还来?”
“练胆儿。”纸鹤儿低头了。水面托着星月,偶尔有小鱼在水面上一跃,星月也跟着起伏。“我怕我妈死的时候我害怕。”
老余眼有点潮,不知该怎么安慰孩子,就反复抚摸孩子的脑袋。“回吧,多陪陪你妈。”
纸鹤儿往回走,路滑,他像一根被风推来搡去的蒲草。老余喊:“以后别再打灯泡了。”
纸鹤儿停了下,喊:“我妈就快死了,他们又唱又跳。”
菊香死了。在北窑西边空地上搭起灵棚,亲属忙前忙后,纸鹤儿披麻戴孝。
老余家垒起了炉灶,一口四百斤重的大肥猪,放血褪毛割肉剔骨,香气笼络了全北窑。满院子六桌大席,菜满酒溢,厂长来了,拴着女秘书。烟头也儿来了,牵着小牛小马。扭秧歌的以老成为首坐了三桌。三驴家连亲带故的占了两桌。起酒前厂长先发话。
“小余,去把你爸叫出来。”
小余点头哈腰。“是是,这就去。”
屋里,老余呆坐在床上,挽着老伴的手。老伴满脸笑。“咱儿子结婚啦?办这么大席面!”
老余说:“你老糊涂了。”
“那是为啥呀?”老伴问。
老余揉着老伴的手心。“他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咱不管他。”
儿子进来了说:“爸,就等你了。”
“等我干啥?”
儿子语气吞吐。“我弄了这么大还不就是为了……你不露面不好吧?”
老余手有点抖,一万句话在嗓子眼里鼓噪着,却吐不出一个偏旁来。
“爸!”儿子在央求了。
老余哈下身子,抚着老伴的耳朵,小声说:“我背你出去转转。”
老伴躺着点头。老余抱老伴,心里暗苦。老伴卧床十年,没想到这么轻了,不能再轻了,再轻就没了。
儿子赶紧上前帮手。“对对,让我妈也去吃席。”朝外喊:“勤勤,快给我妈加把椅子。”
勤勤没动,嘴里塞着拆骨肉。自从鱼池那晚,勤勤就不再勤勤。
老爸挡开了儿子的手。“我一个人行。”
把老伴儿背上身,不如半袋面,软塌塌的。十年了,怎么第一次想到要背一背她呢?老余心里惭愧得厉害。出门时抓起了手电筒。
小余问:“爸,你拿它干啥?”
老余不答,出门,穿院,过主街,往田地里去了。
酒是照喝不误,厂长起杯。“今天啊,小余能把大伙请过来,这就是诚意,乡里乡亲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嘛,以后还得和平共处,这道理强有力不?”
“有力有力!”
“儿子你多吃血肠,流了那么多血,得补回来。”
“对,吃死他。”三驴嘴里塞得直呕。
田野里溢着温热的稻香,蛙虫的鸣叫此起彼伏。老余和老伴都默着,各有心事一样。挖脸儿平平静静地候在那儿,也像有心事一样。
老余找了个平坦的岸边,抓把干草垫在地上,自己坐好了,把老伴儿放在自己腿上。老伴儿细软的手臂勾住老余的脖子。这是不得已的姿势,却像是年轻人如胶似漆。“被人看见该说咱老不正经了。”老伴儿羞赧。
“天黑了,没人来。”
“你带我来这儿干啥?”
“我嫌家里闹,估计你也是,出来静静。”
“干啥非来这儿?”老伴儿语气越来越重。
“我把枪沉在这儿了。”老余指着水面中央。
老伴“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但老余知道,她心里有话。或者她在等着他的心里话。
哀乐贼一样摸进院子,厂长皱眉了,问老严:“这是谁家人没了?”
“忠厚媳妇儿,菊香啊,大眼睛,贼能干,老笑盈盈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白瞎这个人儿了,赶的不是时候啊。”厂长颇为伤感。
烟头儿也说:“可不是吗,早不死晚不死,赶上这时候死。”说着端杯起身,酒竟晃洒了一半。“娘了逼,三驴,你把你那卡什么玩意弄出来,让我们大家吼一吼。”
有人跟着喊:“对,今晚白唱,不要钱。”
三驴站起身,手拎酒瓶子。“废话吆?”
三驴妈赶紧说:“厂长当然白唱,别人不行,那东西可是有磨损的哟。”
三驴跑出去搬设备了。
老成的心也活了。“咱也扭呗?”
“扭啊,干啥不扭。”
老成也推了酒杯往院外跑。
老余的话不出口,就都默着,连蛙虫也默了,等着老余开口。北窑却不等,秧歌曲、卡拉OK一齐响了。
老余重重叹口气,预示着要开口。他害怕再不开口,那些嘈杂的噪音就会杀将过来陷落一切,再想说就由不得自己了。“你知道,我这人倔强,一辈子不肯低头,这些年啊……委屈你了,老伴儿。”
老伴儿轻薄的身子一颤,又一颤,咿咿地哭了。“要不是这水草救了我的命,你就没机会跟我说这些话了。”
老徐也哭,但无声。
北窑沦陷了,被裹挟在一团杂乱无章的噪音中。群魔乱舞加上鬼哭狼嚎,中间还夹杂着哀乐和哭声。天知道怎么会这样。可就这样了,活的活着,死的死了,都搅到一块儿了。老余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被从自己的小窝里拖拽了出来,他拼命想咬断拴在脖子上的索套,但那索套厉害,你希望它硬的时候,它是软的,你希望它是软的时候,它又坚硬无比。那一刻,老余想到了瘦弱的纸鹤儿,想到了炸碎的灯泡,也想到了他那支沉入水底的枪。而出现在眼前的竟是那轮被水草慢慢地托举了起来的月亮。月光照在老伴微笑着的脸上。
纯静,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