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翻看刚到《鸭绿江》做编辑时的旧照片,我发现自己的表情基本上分为两种:一是矜持微笑,二是开怀大笑。这两种笑容,也许都在印证我那个时期的心情:开心、快乐。那时我二十出头,刚离开大学校园,对一切都感觉新鲜。《鸭绿江》是四十岁的壮年,刊物红火,同时在办函授中心、《文学大观》,正是好时候。鸭绿江杂志社旗下的《鸭绿江》《文学大观》发行量大,影响也大,函授学员遍布大江南北,一大批文学爱好者被培养成了作家。我外出约稿,经常有作者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某年的学员,辅导老师是谁,对办了文学函授的《鸭绿江》敬意满满。文学有影响力、刊物红火,是我那时心情快乐的重要原因吧?现在回想,帅府时期的办公条件其实倒很差的,那么多编辑拥挤在一间大办公室里看稿、改稿、校对,桌椅破旧,墙壁灰土土,卫生条件着实不敢恭维。我从北京刚到沈阳,无房可居,作家协会没有宿舍,所以灰土土的办公室里就放了我一张单人床。那个时候,除了我这样的单身,帅府楼里还住着一些走五七回来的老同志及其家属,晚上也很热闹。帅府白天办公,文学氛围浓郁,到了傍晚,烟火气开始缭绕,楼道里充斥着饭香菜香。所谓艺高人胆大,刚开始独立厨事的我,同样在楼道里摆上液化气罐、锅碗家什,除了满足自己的胃口之需,也请过文学同道一起吃吃喝喝、神侃文学,日子过得很是快活。那时候大家工资都少,在谁家里吃饭是常态,不像后来都去外面下馆子,现在能去个谁家吃饭,反倒是奢侈中的奢侈了。
故事很多的帅府老楼里,一直有着闹鬼的传说,传得有鼻子有眼儿,夜深人静,让人难免忐忑。但那时我胆子挺大,并不觉得害怕,也没觉得楼里办公、住宿条件有多差。也许因为年轻时无知无畏、人能吃苦吧。又或许,跟年轻时人有梦想有关——梦能让人对现实产生错觉,梦在远方,梦中人看不见身边的暗黑。
诗人王小妮写过一首诗,大意是:三十岁以前认识的朋友,足够我享受一生。记住了她的诗句,因为我发现自己至今仍在交往的朋友,确实很多是我三十岁以前做《鸭绿江》小说编辑时结识的。有当年一个屋檐下办公的同事,也有书信、稿件往来的作者,或者当年的编辑同行。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帅府时期认识的那些朋友,并不因为时光流逝而感情变淡。可能很多年没见过面,甚至没有音信、联系,但只要再次相逢,往事、旧情并不如烟。
我想,这一切,并不仅仅因为那时我自己年轻,还因为文学。没错,文学。1980年代,那是文学的美好时代,很多学习成绩好的考生报考中文系,只因为文学梦、作家梦。我的大学同学,有好几个是当地省份的文科状元,市级的状元更多。1980年代,陆续调入《鸭绿江》的年轻编辑,有像我这样怀揣文学梦、作家梦,大学毕业直接来报到的;也有人本来在别的单位有很好的工作岗位,因为文学的缘故,辗转调入编辑部。那时候的编辑部可以用人才济济来形容,当年的编辑同事,很多人在做编辑的同时也在坚持写作,在写作的道路上渐有成就乃至名声大显。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文学的诱惑,文学在文艺青年心目中永远的神圣,成为维系我们多年友谊的纽带。
多年之后,重新翻看帅府时期的旧照片,我惊讶自己曾经那么年轻,面庞清秀,黑发还算丰厚。尤其有帅府作为背景的缘故,沧桑中的稚嫩,让我自己都嫉妒。也是多年之后,我几次陪外地来的朋友重游帅府,向他们介绍帅府沧桑历史的同时,给他们讲当年的《鸭绿江》编辑部在哪个房间,我自己住过哪个房间。看着整饬一新的帅府,心中难免有物是人非的感慨,仿佛我们办公时破旧的帅府是真实的,重新修整过的反而假了,不敢认识了。
我在《鸭绿江》的时光是快乐的。年轻岁月给了《鸭绿江》,至今无悔。在《鸭绿江》做编辑的经历,可以说是我一生的财富。做编辑的基本功,一直在帮助我磨砺自己的小说写作。故事怎么结构,语言怎么打磨,素材怎么处理更合理,我对着那些准备发表或者永远不可能发表出来的手写稿件慢慢琢磨、细细体会,在编辑别人的稿件时,想着如果是自己动手,会怎样写得更好。在大学课堂上读文学史课时,我接触的是名著;作为读者阅读小说时,我看到的是完整的文学作品;而当我给业余作者写退稿信时,我知道了不成功的作品、没完成的作品是什么样子的。我对文学、对小说的认识,从此有了一条相对完整的链条,让我渐渐知道自己写作的差距在哪里,努力目标是什么。
我在《鸭绿江》时的快乐事情,还包括可以经常出差。当编辑要组稿子,要找作家,作家们居住在天南海北,那时候通讯不发达,一般人家里很少有电话,光靠书信往来显然不够,加上当时刊物发行量大,刊物经费充裕,年纪大些的编辑有些不愿意出差,像我这种刚毕业、对出差充满了新鲜感的年轻编辑,就得以经常出门。没有动车、高铁,卧铺票也不是总能买到,但这些难不住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只要能出差,哪怕坐硬座,或者就是去一趟苏家屯,那也不错!如果去的地方恰巧是没去过的,还有美丽的风景,那简直更美了。年轻,初生牛犊,多大名气的作家都敢去上门约稿,有时候连电话都不打,直接登门,作家们对这种傻大胆儿的编辑也不反感,即便手头暂时没有现成的稿子,通常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寄来一篇。也是因为年轻,有时候可能就没了深浅,多大作家的稿子都敢动手,谈稿时不知道委婉含蓄,删改起稿子嘁里咔喳。“稿子是改出来的”没错,前提得是越改越好才行啊,我编改过的稿子,就一定比人家原来的好吗?毁没毁过好稿子、好标题、好段落、好句子?需要反思啊。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在《鸭绿江》时的快乐时光,也必须包括每年都要去参加的改稿笔会。笔会基本在海边。去过兴城海边,更经常的是在大连的金石滩、凉水湾。偶尔全国范围内请作家,张贤亮、叶楠、何立伟来过。省内中青年作家笔会最经常,每年都有。不像后来以玩和会友为主,那时候的笔会经常一开十天半拉月,在笔会上认真写稿、谈稿、改稿,争论、分歧是常态。笔会真出作品。年轻编辑只负责跟作者联络、看稿、谈稿,不知道后勤保障的艰辛,不操心如何筹措经费,在沐浴海水、阳光的同时就把工作做了,当然必须快乐。1980年代,文学刊物发行量都不小,谁会预知刊物后来的萎缩、拮据?谁会预知当年纷纷调入的编辑同行们会陆续离去?
2015年,期刊协会为纪念中国期刊二百年,在全国评选从业三十年老编辑,平生第一次拿到一枚跟职业有关、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纪念奖章。填写表格的时候,我把自己编辑生涯的开始写上了《鸭绿江》杂志,我知道,虽然我已经离开了她,但她曾经是我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岁月可以流逝,人的经历却无法改变,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一晃儿,《鸭绿江》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刊物亦是。进入全媒体时代,传统纸媒停刊的消息多有传来,而《鸭绿江》还在坚持,不容易。祝福《鸭绿江》,源远流长,明天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