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让我知道中国和朝鲜之间有一条鸭绿江。
再次让我关注鸭绿江,是三十年后的1981年了。当时我是一家机床厂的铣工。三班倒,做定额。两百斤的分度头扛上扛下,长长的工作台左行右走,我飞快地摇着进给架,进刀,退刀,千分尺嘀嘀嘀精密地度量着,伞齿轮、涡轮、涡杆一批批从我手中流出。我被“锁”在了铣床旁,须臾不得离开。
飞溅的钢屑很烫,我的脸上经常会出现些生动的伤痕,柴油小溪般哗啦哗啦浇着,这是铣床冷却液,没有胶布或塑料围裙,我的工装永远是油迹斑斑的。
有一次车间里突然停电。工人们是十分期待那片刻停电的,因为可以歇口气。我拿着草纸擦擦湿淋淋的油手,坐到油腻腻的工具箱上,那里有张不知谁扔下的报纸,我顺手翻翻,一则“《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招生启事”跃入我的眼帘。
说来惭愧,我十二岁开始写小说,投了二十多年的稿,全都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婚后,我陆续生了三个孩子,先生在遥远的山区工作,一年到头只有春节在家里待几天,而我的娘家也在百十公里之外,妈知道我有多忙多辛苦,但我下面还有六个弟妹,身为小学教师的母亲也是分身无术鞭长莫及。所以,家里家外的大事小事,都必须我一肩挑起。
爱好,或者说追求吧,让我变得固执。除了挣钱养家,我热爱看书也热爱爬格子。为这个,我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比如我上白班吧,下班后,我拖儿带女地匆匆奔小菜场,随便买点什么,回家做好晚饭伺候孩子们吃好,然后给他们洗屁股洗小脚,哄他们一个个上了床。往往自己太累,哄着他们把自己也哄睡了,一觉醒来,不管是凌晨一点还是两点,我强迫自己起来,带着深重的呼吸打起精神写作。直到天色熹微,又匆匆地准备早餐,接着要送大孩子去幼儿园,抱着小的去单位——厂里有两个家属凑起的托儿所。
那些年我最奢侈的愿望,并不是发表作品,而是有时间让我痛痛快快地写个够。可是工作加上三个孩子,常常弄得我焦头烂额。
有年春天,我家老大和老二同时得了麻疹,又并发了急性肺炎,性命危在旦夕。在孩子们住院抢救的时候,看着他们呼吸艰难得连鼻翼都贴在一起了,我不断地检讨自己:我该死,我没带好他们。我发誓今后再也不看文学作品再也不写小说了。可是孩子一出院,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的样子,我又心里痒痒的故技重演了……
《鸭绿江》的函授信息诱惑了我。我非常盼望能聆听老师们的教诲,很想参加函授学习——我独自摸爬滚打够了啊。但我又担心厂领导和工友说我“不务正业”,考虑再三,我瞒着众人,偷偷地向《鸭绿江》报了名。
从那以后,鸭绿江函授中心会寄些资料来,我也按时把自己的作业交上去。老师们点评得很认真,很到位,往往让我茅塞顿开。让我没想到的是,1982年最后一期《鸭绿江》,居然出现了我的习作《小小舴艋舟》,李作祥老师一篇题为《好漂亮的文字》的评论也随之而来。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年的《鸭绿江》作品奖也公布了,我这函授学员竟然有幸和邓刚、迟松年、金河、刘兆林、达理等名家一起,获得了当年的小说奖。
多么纯洁的奖项,多么提携人的刊物和老师们啊。
我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到我们省的。1983年春,浙江的《江南》《东海》《西湖》三家刊物的编辑们都陆续找上门来约稿了。各个笔会的邀请函也飞到我的工作台上。可是对于我来说,参加个笔会是何其艰难啊,厂里是一人一岗务必按时完成定额的,否则扣除你工资事小,耽误全厂工期我可担待不起。我只有望着那些喜气洋洋的笔会通知叹气。不过饶这样,在这一年,我们省三家刊物还是合计发表了我八个短篇小说。
到了1985年,我的几部中篇小说出现在《清明》《钟山》等大型刊物的显眼位置上,也有名家给我写热情洋溢的评介。这让我在我们这个偏远的沿海小城里火了起来。那一年刚好要成立文联,宣传部派人将我“拎”了出来,让我去搞筹备工作。
当时我家先生已调回家乡。报到那天,他陪着我这个穿着背带工装、浑身散发着浓烈柴油味儿的女工到了政府大院门口,我犹豫着迟迟不敢进门。我担心工业局不放我这个稀缺的铣工,又害怕文化局会节外生枝——明明是宣传部要我,为什么让我到文化局去报到?当年我根本不知道政府部门的关系,更害怕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会给我怎样的脸色看。先生自告奋勇地说:我替你报到去。看到他进入大院的背影,我站在门外的角落里忐忑着,直到他出来远远打了个“搞定”的手势,我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以后,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创作和开笔会都名正言顺了,发表作品也更加顺利了。
我常常想,没有《鸭绿江》,我必定和我当年的工友们一样,几年后都成了下岗工人;没有《鸭绿江》,我的生活会一直尴尬着,更不会有我以后那么多作品问世。所以说,《鸭绿江》是我的贵人,编辑老师都是我的恩人。上世纪80年代初的《鸭绿江》不署责任编辑,也不署主编、副主编的大名,我这辈子也没去过辽宁。所以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是谁发表了我的处女作。
我只能在家里,向《鸭绿江》深深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