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艳楠
摘 要:冯至与里尔克都是二十世纪重要的诗人,他们的诗歌都经历了从浪漫主义向的象征主义的转折,并且在对人生与现实社会等方面有着很多相同的认识。本文试从人与物的关系、孤独、生命哲思等方面比较二人的诗歌创作。
关键词:冯至 里尔克 诗歌 生命 孤独
里尔克是20世纪初现代派诗歌的重要诗人,他的诗歌广泛地吸收西方20世纪以来的思想文化资源,横跨文学、哲学、绘画、雕塑等诸多领域,对法国、德国、俄罗斯等许多国家的文化兼收并蓄。里尔克的诗歌,无论艺术技巧还是思想蕴藉上,都堪称完美,并且为20世纪德语文学诗歌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和里尔克一样,冯至同样是中国现代新诗创作中一位无法绕过的诗人。早在20世纪初,这位初出茅庐的青年诗人仅仅凭借一首排遣心中苦闷的爱情诗篇《蛇》,就赢得了鲁迅的激赏——“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从此声名显赫。四十年代战火连天的岁月,这位性格内敛、不善言辞的诗人又坚守在西南联大,在相对安静的校园环境中从事诗歌创作,写出了蕴藏有巨大生命能量的“十四行诗”!凭借着那27首诗歌,再一次获得了文坛前辈朱自清的青睐:“引起我注意的还是他诗里耐人沉思的理 ,和情景融成一片的理。”
一、诗风的流变与蝉蜕
里尔克出生于1875年,独特的家庭环境塑造了里尔克内敛、敏感的性格。贵族出身的母亲给里尔克提供了良好的文学熏陶,这一童年经历深刻影响了里尔克此后的人生道路。初入文坛的里尔克,带着青年人共有的单纯、美好的特点,激情澎湃地歌唱自然山川、赞美亲朋好友,写下了许多直抒胸臆的浪漫主义诗歌,例如诗集《生活与诗歌》、《梦幻》,这些诗歌表现了诗人青年时期梦幻般的精神世界。此后,里尔克开始进入艺术的沉潜时期。他开始广泛涉猎、四处游历,在此期间经历了生命的迅猛发展,推动他艺术生涯的巨大转折。1899年和1900年,里尔克两次游历俄罗斯,俄罗斯迷人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民族文化,深深地吸引了里尔克。他在1903年致友人萨洛美的信中写道: “俄罗斯人像罗丹一样,是成长者和忍受者,是物的后裔,和物有亲缘关系,有血缘关系。”1900-1902年,里尔克在当时艺术家云集的德国小镇——沃尔普斯韦德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在那里,里尔克观赏了众多以这个德国北方城市的天空、平原、沼泽、荒野为描摹对象的绘画作品,并且与许多青年画家畅谈生命、艺术。1902—1906年,里尔克担任罗丹秘书,与这位雕刻大师接触了五个春秋,深深地被罗丹一丝不苟的精神所震撼。在此后,里尔克抓住机会外出漫游,他的足记遍布欧洲,从罗马、比利时到慕尼黑、柏林,里尔克远离了繁华喧嚣的欧洲大都市,与友人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漫步畅谈,饱览欧洲平原旖旎的自然风光。这一切都促进了里尔克诗歌风格的变化。无论是对自然万物的礼赞,对草木花卉的敏锐的捕捉,亦或是对生命存在的深沉思考,总之,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在里尔克的笔下,自然是永恒的存在,是与人、人类社会共存构成大千世界的一部分,它是最纯粹的原野上的一棵树,路边的一朵花。总之,在与物自然长久的凝视和思考中,里尔克发现了宇宙之浩瀚、生命之严肃,促使其创作了《秋日》、《豹》、《罗马喷泉》、《旋转木马》等佳作。
冯至在五四时期创作了大量浪漫主义的诗歌,如《蛇》、《我是一条小河》等等, 但是这位青年诗人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一直追求着诗歌创作的新境界,希望突破诗歌男女爱情狭隘的题材,实现艺术技巧的求新求变。1926年,苦苦追求艺术新境界的冯至阅读到了里尔克的散文诗《旗手》,如获至宝,惊喜万分。在1930—1935年的留德期间,冯至大量地阅读了里尔克的作品,不惜花重金购买了里尔克全集。无论是艺术生涯还是个体生命,里尔克都可以称为是冯至的精神导师。在里尔克生前,冯至就对这位奧地利诗人赞不绝口,在他和友人的通信中曾多次直言不讳地谈到里尔克对他精神世界的重要影响——“我现在完全沉在里尔克的世界中,上午是他,下午是他,遇见一两个德国学生谈的也是他。……他的诗真是人间的精品——没有一行一字是随便写出的。我在他的著作面前本应惭愧,但他是那样可爱,他使我增了许多勇气。”在里尔克去世后,冯至曾撰文追忆这位优秀的德语诗人:在《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中称,在最彷徨、最孤独时是里尔克给了他精神鼓舞。里尔克诗歌中对宇宙万物的驻足与凝视,启发了冯至突破早期爱情诗创作的狭小天地,让他领悟到一切的存在无论美丑、高低贵贱,只要它是真实的存在,都可以进入诗人的笔下,获得永生。于是,我们在《十四行诗》中看到了中国现代新诗中前所未有的全新意象:鼠曲草、有加利树、昆虫、彗星、原野、旧日的梦,或是古今中外的名人,或是卑微寻常的植物,或是昔日路过的驮马,总之,一切存在过的物象,不分伟大或渺小,只要曾经出现在诗人的生命里,被诗人的记忆储藏过,都可以平等地进入诗人的创作,平等地被描写、被铭记、被讴歌。
二、对生命、死亡的哲思
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话题,尽管我们不愿承认,但是生命确实每时每刻都与死神相伴。生命如此脆弱,所以,在西方,有人把生命比作一根纤细的苇草。在东方,有人把生命比喻为死神嘴边的微笑。
许多哲学家对于死亡都有着独特的思考,泰戈尔“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超然达观,庄子“鼓盆而歌”的逍遥释然,帕斯卡尔“生命是会思想的苇草”的理性思辨。里尔克生前游历自然山川,足迹几乎遍布全欧,在与自然的近距离接触中沉思生命与死亡。在意大利游历时,他甚至花费数月时间研读哲学家克尔凯戈尔的著作,形成了自己的生命观。里尔克认为,生命是由生和死共同构成的,二者没有明确的区别。他说:“像月亮一样,生命肯定有一直背向着我们的一面,这不是它的对立面,而是它的补充,使它趋于完满,趋于整齐,趋于真实、有救和圆满的存在之境界和存在之球体。”生命和死亡相依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生之欢乐,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趋近死亡。常人恐惧死亡,因为死亡意味着失去。但是里尔克认为,我们应该热爱死亡,因为正是死亡的存在,我们学会了珍惜这短暂的时光,因为正是这生的休止符的存在,我们的生命乐章才得以圆满。他在《马尔特手记》中写道:“今天,谁还会讲求好好去死呢?没有一人。就是富人,虽然他们可以细心安排死亡,也开始变得无所谓和漠不关心了,想有一种属于人们自己的死亡的那种愿望,变得愈来愈稀罕了。”里尔克这种来自异邦文化的生死观震撼了冯至。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积极入世的思想,并没有没有上帝、彼岸世界的概念,而是强调此在的现实世界,追求个人在现实世界的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但是里尔克的生死观,给冯至带来了断崖式的思想冲击,从而写下了蕴含有丰富生命哲理的《十四行诗》。在他诗歌的字里行间便可以窥见:“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了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便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一个人的生命以昼夜为单位,漫长且单调,忽然某天,一个人受了上天的恩赐,顿悟了生死,从此我们开始关注生命,无论它是高尚还是卑微,在我的眼中,只有生命。于是我们开始关注开始感受这世间万物的生命,我们会惊讶生命的美好,叹息生命的短暂。就像那交媾的昆虫,哪怕下一刻就是死神,它们还是要尽情享受这瞬间的美好。在这里,冯至是在借助一个卑微的小生命启迪世人,生命虽然短暂,虽然与无时无刻不受死亡的威胁,但是我们仍然要把握这短暂的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创造自己生命的奇迹。
三、珍视与生俱来的孤独
人生而孤独。这种孤独并非是指离群索居,而是指人居于熙熙攘攘的都市中却仍然无法遏制的情绪状态。它藏匿于内心深处,隐秘且无法言说。这种孤独为个人所有,无法找到排解之法。
里尔克是孤独的。他一生都在旅行,渴望通过旅行寻找到自己的精神故乡。在里尔克看来,故乡意味着一种精神归属,一种情感文化的认同,每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都能在此处找到灵魂的休憩,每一个灵魂无所归依的人都能在此找到久违的宁静。里尔克是幸运的,他找到了自己的故乡——俄罗斯、巴黎,它视二者为自己的第二故乡。他一生念念不忘俄罗斯这片神奇的土地,也曾毫不掩饰对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热爱,"俄国之于我,犹如您的风景之于您:是故乡和苍天……""我一看见你们的故乡,就觉得它不是陌生的异乡。对我来说,它是故乡,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有人生活的故乡(除此以外,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异乡,所有的故乡都杳无人迹……)"后来他又找到了另一个故乡----巴黎,晚年定居并长眠于此。里尔克对故乡的重视,恰恰反映了他内心的孤独。他早在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之前就在诗篇中表达了这种孤独“谁能告诉我,我的生活去往何处?我实在风暴中遨游。是池塘里的水波,还是那苍白、如灰,在春寒中战栗的桦树?”后来更是创作了大量诗篇表达这种孤独,如《秋日》中“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者,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林中池塘更柔和、更内向》中“哦,难道我胸中片片小林?没有风拂,没有宁静,那\屏气息声、春天般的宁静?……”里尔克是孤独的,但是他珍视这种孤独。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孤独感终于包围了我,我埋首工作,宛如果实中的核……”
孤独是艺术创作的生命。在与里尔克相逢之前,冯至的精神世界同样是漂泊不定的。古人云,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是冯至在面对广袤无垠的宇宙和纷繁复杂的尘世时,他的内心是迷茫困惑的。他的诗“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伫立在凄风冷雨的夜里,诗人凝视着夜幕,生命前所未有地真实地感受着宇宙之无穷,个体之须臾,在长久的静默中,诗人陷入了无尽的遐思。个体如何在浩瀚无穷的宇宙中留下自己的印记?追问生命的意义和归宿,诗人内心产生了深深的孤寂和怅惘。这种寂寞与惆怅迥异于诗人早期由于爱情的失意带来的苦闷。冯至是幸运的,他在拜读了里尔克的作品以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精神上的挚友。此后,他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小天地,在与自然山水、万物生灵的交流中进入了生命的更高境界,同时也迎来了他艺术创作的井喷时期。“我永远不会忘记/西方的那座水城/它是个人世的象征/千百个寂寞的集体/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一座座都结成朋友/……”里尔克对物的关注启发了冯至,使他渐悟了生命的真谛。孤独是生命的本质,一切生命都是孤独的,都是孤零零的存在。且看那威尼斯水城,虽然由众多的零星的岛屿结成,但是它们仍然是一个个彼此独立的、互不相连的个体,始终独立地存在。就像我们由个体结成了朋友,虽然我们欢笑、畅谈,但是在本质上,我们却是孤独的。我们的内心是空虚的,我们的灵魂无所依偎,就像那海上的浮萍,没有根茎,没有土壤,始终随风飘荡。诗人一直在追问生命,“风从千万里外也会/掠来些他乡的叹息/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鳥飞翔在空中/它随时都管领太空,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什么是我们的实在?/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从面前又把什么带有?” 生命是一个永恒的谜语,它悄无声息地来到我们身边,我们目之所及都是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的载体,但是你若追问,生命的本质究竟为何?不知是何处的风把它带到这世间,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来,在这世上劲烈一切,然后忽地某一天,你离开,你一无所有,你徒劳无功。它的离去就像它的到来一样,毫无征兆,毫无缘由。
从冯至到里尔克,从《十四行诗》到《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在比较冯至与里尔克的诗歌中,我们在不断地发现中西方文化之间的相同之处,不断地发现中国现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联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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