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民国,问题与原点*
——兼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再生产能力

2017-01-15 05:41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原点层面

贾 振 勇



鲁迅与民国,问题与原点*
——兼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再生产能力

贾 振 勇

鲁迅研究的“固化”现象,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再生产能力弱化的重要症候。学术研究个体,既需要坚韧持久的学术伦理意志与意愿,也需要学术研究内部的专业自省意识和价值反思精神,更需要两个层面的诉求相互支撑,以抵达较完美程度的融合境界。问题原点意识,应在重返触摸、回到鲁迅等学术思想与方法、追求真相基础上,形成价值取向更为鲜明、伦理意志更为坚定、学术自省意识更为强烈的以问题原点意识为核心的系统学术思想与方法。民国作为鲁迅“生活世界”问题的原点,是一个具有重要开拓空间的学术命题。民国时代是现代中国文艺复兴初步展开的时代。这个文艺复兴的初步展开过程,是中国历史和社会的一个重大原创性事件。鲁迅就是这个重大原创性事件中的标志性重大原创性成果,是中国文艺复兴“童年时代”的“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堪称现代中国文化和文学在“童年时代”发展得最完美的“中间物”。

鲁迅; 民国; 生活世界; 原点; 创新

最近一段时间,一些学者在一些私下场合谈论当前鲁迅研究存在的“固化”问题。有的学者感叹学科壁垒和科层制的束缚,有的学者感慨研究主体在知识积累、视野与眼光层面存在的问题,当然也有学者涉及时代局限和社会监控问题。正如一些学者所看到的,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鲁迅研究格局所呈现的稳定性、封闭性,导致有许多重要命题被忽视或误读了。比如国际共运这个大背景在后期鲁迅研究中究竟应该占多大分量,比如鲁迅与左联关系的复杂性与微妙性,比如鲁迅关于苏联形象接受与建构的单一性、单向性和封闭性。“固化”的存在,说明鲁迅研究已经基本达到了饱和状态。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稳定性和封闭性也意味着缺乏流动性和创新性。应该说,无论是在学术理念层面还是学术实践层面,鲁迅研究已经进入了一个学术发展的滞涨期,鲁迅研究已经多年没有出现重大的创新和突破了。事实上,大家感受到的鲁迅研究的“固化”问题,存在的时日已经不短,且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固化”症候的一个具体展现,只是因为鲁迅研究体量大、质量高、从业者多,所以显得尤为突出。

最近一二十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固有的知识谱系、价值秩序和意义系统呈现封闭性和凝固化,确非一日之寒;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真正具有冲击力的重大成果,仿佛已经寥若晨星。除了学术研究主体之外的不可控、难以抗拒的各种钳制力量外,学术研究主体自身的各种内外局限,尤其是自我主体意识在某些方面的萎缩,更令人心忧。如果说,知识结构的短板、理论资源的匮乏,假以时日尚可弥补,那么,“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风险意识和规避心理所带来的问题,就不仅仅是假以时日的所谓弥补能够挽回的。或许,这不但会造成鲁迅研究乃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继续博物馆化和化石形态,而且多年后的学术史和精神史口碑或许还不如乾嘉学派。这还是没有涉及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层面的考量。行笔至此,蓦然想起梁遇春的《泪与笑》,想起他反复吟诵的拜伦诗句“Of all tales ’tis the saddest——and more sad,Because it makes us smile”*梁遇春:《泪与笑》,梁遇春著,傅光明主编:《勿忘草》,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年,第95页。。如此想来,或许文人和历史总是在不经意间秉承某种意旨,去暗示和重复某种历史意象。所以,多年以后,当再回首这段学术演变的“尴尬”状态时,不知是怎样的泪与笑。

我们的研究对象的起源、生成与发展,本来就不是象牙塔里的雕琢、自足之物,而是全方位踩着时代精神的鼓点应运而生的。除了自身内部层面的生长与发展任务,在外部层面亦曾是“感应的神经”和“攻守的手足”:或因文化的压抑而迸发生命活力,或因历史的沉重而大刀阔斧,或因社会的不公而群情激昂,或因人性的复杂而百般纠结,或因艺术的低迷而萌生创造。曾几何时,在一个中国文艺复兴初步展开的大格局中,我们的研究对象以五彩缤纷的自我创造力,在社会、人生乃至历史和人性的各个层面,不但实现了自我及自我价值的确证,而且还抵达了一个视野宏阔、广采博纳、兼容并包、继往开来的时代精神制高点,迄今仍熠熠生辉,泽被后人。

如今,在各种压力和诱惑下,我们的学术研究渐渐失去关注现实、参与社会变革和文化建设的热情,日益局限于自身范畴的“炫酷”和“自娱自乐”,越来越像一门纯粹的、自足的、实现了“自治”的高大上学问。我们的研究对象及我们的研究曾经具有的“感应的神经”和“攻守的手足”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业已实现了主动阉割与自我矮化。学术研究天然具有的天下之公器的理想,在很大程度上已经降格为技术层面和工具层面的演练。学问和岗位的突出、精神和思想的退隐,充分证明了鲁迅研究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固化”,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历史演绎与社会逻辑的必然后果。

这仅仅是指那些立足于学术本位意识,通过兢兢业业和苦心孤诣谋取学术自身内部增长与发展的学术,还不包括那些曲学阿世的国师之学、逢迎权钱的伪学、了无新意又混迹其间的泡沫之学。如果将这些都考量进去,那么鲁迅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所面临的问题,就不仅仅是“固化”状态这么单纯了。长此以往,积弊难返,更深重、更无言的灾难性精神危机、思想危机乃至心理创伤,或许就会向今天的我们招手。

好在向来的历史铺展与演绎,都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然而路在何方?路只能在我们脚下。正如我们的研究对象鲁迅所说:夜正长,路也正长;但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苦心孤诣的积累与准备,或许就是无奈中的较好选项。这当然可能是一个比较漫长且精神困厄的过程,或许需要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艰辛努力与顽强坚守。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既面临如何在沉闷中获得创新能力的问题,也面临如何跟上时代精神加速发展步伐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作为学术研究个体,既需要坚韧持久的学术伦理意志和意愿,也需要学术研究内部的专业自省意识和价值反思精神,更需要两个层面的诉求相互支撑以抵达较完美程度的融合境界。本文副标题所谓鲁迅研究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再生产能力问题,即主要着眼于此。

如果说,学术伦理意愿与学术伦理意志是作为社会精神重要存在形式的学术实践的导航仪,那么学术研究内部的专业自省意识和价值反思精神,则是学术自身发展得以良性运转的助推器。只有具备丰富而深厚的学术实践能力,学术伦理意志和意愿才能更有效、更完美地伸展。再美轮美奂的学术伦理意愿大厦,也需要坚实可靠的学术成果做后盾,否则,就只能成为虚形幻影的空中楼阁。如果说,学术伦理意志的坚守与学术伦理意愿的拓展,或为天地立心,或为生民立命,或为往圣继绝学,属于研究个体的自由选项,只要不是国师之学、伪学和泡沫之学,无论是冷眼向洋看世界,还是热风吹雨洒江天,世人大概均无异议;那么,学术研究内部的专业自省意识和价值反思精神,则应是具有较广泛普适性的学术技能与学术实践能力命题。

具体到鲁迅研究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再生产能力,“固化”的确是一个形象生动的学术症候。如果综合考量鲁迅研究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存在的各种问题与障碍,那么“固化”涉及的问题实质,是如何实现学术创新。说到学术创新,问题的焦点则在于我们当前的研究,是否具备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能力与品质。而创新能力与品质的生成,除了上述学术伦理意志与学术实践能力如何完美、有效地相互融合与支撑与外,如何突破学术自身的惯性与沿袭,则是在实践层面和技术层面上,需要审慎对待的一个重要命题。

一个基本事实是:我们必须站在前辈的肩上才能继续远行。这不仅仅是向前辈学者最好的致敬方式,也是认识论层面的必然逻辑环节。正如托克维尔所言:“假如每个人都要亲自去证明他们每天利用的真理,则他们的求证工作将永远没完没了,或因求证先遇到的真理累得精疲力竭而无法继续去求证后遇到的真理。人生非常短促,一个人不但没有时间去那样做,而且由于人的智力有限,也没有能力去那样做。因此,他还是要相信许多他没时间和能力亲自考察和验证,但早已被高明人士发现或被大众接受的事实与真理。他只能在这个初始的基础上,去构筑自己思想的大厦。”*[法] 托克维尔著,董果良译:《论美国的民主》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524—525页。

另一个基本事实则是:如果我们泥足于“继往”,就无法远行,更无法“开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一代人亦有一代人的研究。简言之,前代学者的学术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他们的问题视野与学术目标的各种内外需求基础上的;他们的学术观点和诸多结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回答他们那代人所苦苦思索的各种问题与现实需求。学术发展有自身的逻辑、结构和脉络,当然需要一代代的薪火相传和人文赓续。但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当学术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与障碍,累积到滞涨的程度;当学术机制在自身运转过程中并发而生的积垢与消耗,已然影响学术自身的良性内循环;当学术创新的能力在各种内外合力的作用下步履蹒跚,困窘贫乏,那么,学术机制的内在自我清理与净化装置,自然也会启动与运转。这既是学术自身的内在结构、逻辑与功能的自然调适,也是学术研究主体的专业自省意识和价值反思精神的主动呈现。

每一位有主见的学者,大概都有一套应对问题与障碍的观念与方法,且百舸争流,鹰击长空,更能相互切磋,互相砥砺。笔者也常常因之而备受教益,限于篇幅,无法一一罗列,唯恐挂一漏万,有失敬意。

以笔者近年修习鲁迅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心得而言,感到有两个基本切入点问题的解决,有可能为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创新,提供一个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基础:第一,我们的研究对象本来就是历史上“生活世界”的鲜活存在形态,我们如果不能以日常生活的方式和视野去思考清楚,那么我们的研究是否存在自我隔离的倾向和很大的可疑空间?学术研究是否只有通过艰涩、深奥的学术语言来还原真相与呈现真理?如果不能用通俗易懂的基本语言、逻辑和思路来进行初步的理解、构想与表达,那么我们的研究又如何介入盘根错节、纷杂繁复的“生活世界”而最终抵达澄明的真理境界?第二,学术生产自身在积累与创造的同时,是否也并发产生凝固的限制性精神力量?无数次回环往复地重返学术原点,是否是破除凝固的限制性精神力量、剥离学术泥沙与泡沫的一条基本学术途径?如果不是经常性地在学术原点考察问题,那么学术的洞察与睿见是否会被学术长河中的泥沙与泡沫淹没?

具体到重塑鲁迅研究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再生产能力,尤其是创新能力问题,自然不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所能解决的。问题的迎刃而解,既需要清醒的理论自觉、方法自觉和资料翔实,更需要日积月累且行之有效的可靠学术实践。

行之有效的学术切入点和方法有很多。在过去的一二十年中,学人们倡导的触摸历史、重返(建)历史现场等说法,影响较大且毫无疑问地产生了积极的学术功效,迄今仍被不少学者,尤其青年学者所仿效。近年来这方面的研究,以探讨《狂人日记》与明治日本文化背景的关系的实证与辩驳较为人关注*学术界对此给予了相当程度的关注:2012年《文学评论》提出问题,2013年南京师范大学“鲁迅与20世纪中国”学术研讨会上不同观点激烈交锋,《新华文摘》连续三年跟踪研究进程,重点转载代表性论文:《明治时代的“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李冬木,《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鲁迅研究中的实证问题——以李冬木论〈狂人日记〉文章为例》(王彬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及相关问题》(周南,《东岳论丛》2014年第8期)。。这些研究围绕“《狂人日记》的中国背景因素,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即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等问题,“将《狂人日记》研究纳入日本明治时代的‘支那食人’言说,以及由此切入国民性研究话语框架,作为《狂人日记》诞生的外国现代思想文化背景”,由此将文学经典的诞生场域考察从民国拓展到了日本,重建与还原也“从一国史观到多国史观”,力图实现“‘狂人学史’实质性研究推进”*周南:《〈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及相关问题》,《东岳论丛》2014年第8期。。 尽管类似研究的学术功效引人注目,但从方法论等基本层面来看,还需要进一步澄清和深入探讨一些基本命题:第一,逝者如斯,重返者与触摸者总是带着主观之见介入已逝的客观事实,客观事实曾经存在甚至可能依然发挥效力,但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只能以“镜像”的方式再现;第二,重返与触摸的目的,不是沉浸于所谓只描述“客观”而排斥和拒绝 “主观”,所谓重返与触摸的“客观”,仅仅是解决学术命题的一个基础;第三,重返与触摸的方法,不是流连于琐碎的考据而拒绝归纳、概括与总结,而是为了有助于拓展学术研究的空间,提升学术研究的品质;第四,重返与触摸的目标,更不是拘泥于过往历史的表象,从而拒绝回答价值问题,忽略美学任务和艺术使命;第四,重返与触摸的过程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一代又一代学者无数次接力式的回环往复和日积月累;第五,重返与触摸作为一种隐性的方法论,需要价值观和使命感的引导,需要凝练与提升为一种更为准确的学术思想、学术理念和学术方法。

鉴于“重返和触摸”说的模糊性和缺乏系统性,鉴于“重返与触摸”说哲学认识论基础的含混性和薄弱性,更鉴于重返与触摸说的主体匮乏性以及实际产生的规避效应,那么,整合文、史、哲各种资源,继续发扬“重返与触摸”说寻找文学和历史真相的真诚诉求,去寻找和建构一种价值取向更为鲜明、伦理意志更为坚定、学术自省意识更为强烈的学术思想与方法,就显得尤为必要。这一学术思想和方法,可以简略归纳为:第一,带着问题意识,回到问题的原点,回到文学和历史的基本事实和情境;第二,在充分把握文学和历史复杂表象的基础上,培植深刻的洞察力和准确的想象力,深入文学和历史的深层结构与脉络乃至断裂与缝隙中;第三,让文学和历史的智慧与底气,支撑我们的学术伦理意志,照亮我们的现实。一言以蔽之:让问题回到原点,让原点照亮问题。

“原点”是数学名词。无论是在二维空间还是三维空间,原点都是坐标系中一个出发或回溯的起点,具有极强的人为界定意味。所以,在认识论视野中,原点就不应仅是指具体之物,还应包括主体介入客体之后的重新建构。如果可以如是理解的话,那么我们研究中所谓的原点,就不仅仅是指以往研究中习以为常的那些以时间、地点、人、物、过程等具体元素为依托的各种文学和历史的事实(这些是重返与触摸说尤为看重的),也包括促成文学和历史事实完型的那些曾经活着的典章、制度、文物、氛围、情态、民俗、风情、习惯、心理等等难以直接触摸的相关元素,还包括文学和历史事实背后的深层结构、逻辑脉络、运行机制、历史精神乃至历史无意识等等更难以触摸的潜在元素。简略地说,原点意识应包括文学和历史的物质层面、事实层面、精神层面、环境层面乃至潜在结构与逻辑等各个层面的内容,当然还蕴含后来者的主体观照、介入乃至重新建构。

以鲁迅及鲁迅研究为主要案例,问题与原点的探讨或许能够更具体、更细致,从而避免空谈。在上世纪80年代,有感于鲁迅形象被过度扭曲及政治化建构,学人们曾喊出了“回到鲁迅”的口号。那也是中国鲁迅研究半个多世纪以来最富创造性与活力的一段岁月,无论其抵达的深度、高度还是广度,都是后辈学者迄今难以超越的。回到怎样的鲁迅?今天的学人们尽管表述各异,但存在一个共同的集体认同标准,这就是“真实的鲁迅”。回到真实鲁迅的基本工作,毫无疑问首先是文本的考订、人生行径的考辨、历史事件的辨析等等基本事实层面的梳理与建构,这项工作迄今为止可谓硕果累累。尤其是鲁迅著述的搜集、考证、校订和整理等,经过几代学人的殚精竭虑,皓首穷经,如今更是蔚为大观。正如《鲁迅小说散文初刊本》的编者所说:“自20世纪末,学界中‘回归鲁迅’的共识渐渐达成,至今以鲁迅作品本身为基点的学术研究成果不断涌现……至今,‘回归鲁迅’的基础性工作日渐完备,当然要全部完成还有待于后继者。”*上海鲁迅纪念馆编:《鲁迅小说散文初刊集》编后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第694页。

倘若说,在知识考古和事实梳理层面,学人们并无多大分歧,但一旦从认知领域进入理解和阐释领域,所谓“真实的鲁迅”的多元性、丰富性乃至歧义性,就英雄所见不同了。应该说,所谓英雄所见不同,恰恰也正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那代鲁迅研究者最有创造性和最值得骄傲的成就。总体上,他们怀抱着浓厚而悲壮的启蒙意识、人文主义和理想主义,以鲁迅精神的传人自居,以弘扬鲁迅精神为鹄的,不但站在了时代精神前沿,而且将鲁迅研究提升到一个自足而丰硕的境界。但时过境迁,以启蒙意识、人文主义和理想主义为主要标志的时代精神,早已悄然离席。新一代鲁迅研究者面临的,是一个由权力、资本、消费、复古、欲望编织而成的世俗而又世故的学术语境;且不说在学术主体意识,尤其是伦理意志层面,且不说启蒙意识、人文主义与理想主义是否基本上已经泯然众人矣,就是有满腔的热情,也已经无处释放。言路的不畅、经济的依赖、内心的忧惧、自我的矮化,已经使新一代鲁迅研究者几乎进入一个“无声”的境地;上一代鲁迅研究者那种挥斥方遒的学术气场,基本上已成为新一代鲁迅研究者遥不可及之事*前几年学界一度盛行“回到八十年代”,略看其文,对八十年代学人启蒙精神、人文主义、理想主义的缅怀,即可反衬它在今天的失落。。

然而,学术伦理意志的畏缩,并非来自学术自身的自然调整,更大程度上是因雾霾而戴上口罩。但是,无论是“回到鲁迅”还是触摸重建,其实又都蕴含着不熄的学术伦理意愿。这就是“让问题回到原点,让原点照亮问题”所明确执守的价值理想和人文诉求:寻求真相出场,以真相支撑真理,让真理穿透雾霾。所以不必垂头丧气,妄自菲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学术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以身殉道的方式。新一代鲁迅研究者所处的,或许就是一个需要重点学习鲁迅的寂寞精神,学习鲁迅的沉潜与坚韧品质的时代。

在已有的中国现代文学知识谱系、价值秩序和意义系统中,由于鲁迅本人的丰富性、深刻性、批判性乃至符号性等诸种不同层面的因素,鲁迅研究可能灌注了其他作家研究所难以企及的同质化和一脉相承性,鲁迅尤其是鲁迅精神和我们遇到的各种现实问题,依然血肉相连。研究主体和研究对象达到较高程度的同质化与一脉相承性,既是鲁迅的卓越价值所在,也是鲁迅研究值得骄傲之处。

有鉴于此,我们反而更要“反向”思索一些问题。问题一:当这种同质化和一脉相承性遭遇现实限制已达极限该怎么办?鲁迅式的读佛经、拓古碑当然是一条路子,但仅此一途?问题二:当我们的鲁迅研究与鲁迅及鲁迅精神同质化和一脉相承性时,有没有遮蔽“真实的鲁迅”和我们建构的鲁迅在各个层面的差异性?如果将这种差异性加以充分研判,是否更有助于我们全面、完整地理解和继承鲁迅,尤其是鲁迅精神?问题三:鲁迅及鲁迅精神的出现,本来就是现代中国文学和文化的一个重大原创性事件,着重挖掘这一原创性事件的前因后果、前世今生、内生外塑及其是非曲直,是否更能准确感知、理解和阐释鲁迅及鲁迅精神?问题四:鲁迅毕竟首先是一个历史人物,这种同质化和一脉相承性是否意味着我们对鲁迅及鲁迅精神的研究尚未实现充分的历史化?比如曾有学者指出不少鲁迅研究成果所具有的批评话语色彩?问题五:倘若说这些问题能够成立,我们需要带着问题重返原点,去重新观照和理解鲁迅,那么原点又是什么?

事实上,且不说原点本身就已经是主观介入之物,即使是从相同或类似的问题意识出发,因视野与焦距的不同,回到“真实的鲁迅”的那个原点,也可能事与愿违。笔者曾在一篇短文《重返原点:追索鲁迅研究的“平常心”》*拙作发表时,被更名为《鲁迅的学者本色与文学价值》,刊发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3月28 日,发表时有删减。中谈到:如果说“天真”是鲁迅为人的原点,如果说“梦与怒”是鲁迅为文的原点,那么,那个鲁迅为之“焦唇敝舌”已然衰微的时代,可称之为鲁迅的“生活世界”原点。倘若说回到文本等事实层面的原点,已有大量卓有建树的成果,为我们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那么,回到复杂的思想、精神和心理层面的鲁迅原点,回到历史、社会、文化的深层结构与逻辑脉络层面的鲁迅原点,回到人性、欲望、伦理、道德斑驳纠葛层面的鲁迅原点,则有着广阔的空间需要开拓乃至重新建构。要盘点和厘清鲁迅研究中的全部问题原点,非几篇文章、几个人所能胜任,需要更多研究者的协同和持久努力。本文所尝试初步提出的,乃是民国作为鲁迅“生活世界”原点这一命题。

最近几年,在一批学者的推动与共同努力之下,“民国文学”研究在沉寂已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一度成为重要话题。然而,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的限制,这一话题的讨论有渐趋沉寂之势。关于这一话题,包括笔者在内的许多学者都曾撰文加以研讨,在此不多赘言。本文需要强调的是,学界诸君在学术理念和实践层面还未充分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即“民国文学”诸观念的提出与实践,首先是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极为重要的关于问题原点意识的学术思想与方法(限于篇幅,这一问题以后当具体阐述)。且不说这一学术思想在重返民国时代文学得以生长发展的“生活世界”层面,将会产生怎样明显的学术价值,即便是在当前萎靡的精神状态中,它的有益功效也在于可以抵御不良思想形态和观念的侵蚀与管控。这一学术思想所蕴含的问题原点意识,不仅是重新研判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整体学术观,而且更是走入具体作家、作品、文学史事件的一条有效的学术途径。对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头号文人鲁迅来说,民国作为鲁迅“生活世界”的原点,自然更应该成为可以充分探讨的学术场域。

其实,不仅理清和盘点鲁迅研究中的所有问题原点,是一个浩繁的学术工程,就是如何将民国作为鲁迅“生活世界”原点这一命题进行细化、分解和具体研究,都意味着一项复杂而冗长的工作,涉及时代、社会、历史、文化、制度、典章、物质、精神、心理、氛围、情境乃至气候、地理等等各个层面均有可能产生影响的领域。好在百尺高台起于垒土,没有万涓水滴何来浩浩长河。一个时代或浮世繁华或狼烟四起,终将转瞬即逝,但社会的深刻命题、历史的内在逻辑、文化的滞涨惯性乃至人性的复杂底蕴等等,依然在延续:鲁迅精神得以存在的问题原点并未终结,且看起来并不比鲁迅的生活时代更为清晰与明朗。尽管民国作为鲁迅的“生活世界”原点命题,足以令人皓首穷经,但其学术挑战性却令人向往。这不仅因为它可以最大程度地抵御不良思想形态的侵蚀,从而使我们更准确地走入鲁迅的历史世界,进入鲁迅的文本世界,窥探鲁迅创造性成就完型的过程,而且有助于我们凭借鲁迅资源的支撑而有效地理解和阐释我们时代面临的诸种精神思想问题。

任何一种学术问题意识的反思与建构,除了知识结构、理论资源、精神视野的提升,除了“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学术胆识与勇气,除了响应学术之外的时代精神召唤,还需要满足学术发展的内在要求和长远规划,还应该充分估价研究对象在更长的历史时段、更广阔的社会空间和更复杂多元的文化建构中的准确地位与作用。对于鲁迅而言,问题不仅是落脚于我们对他的考证、梳理、分析和阐释,还在于我们对他的认同、接受与定位。这不仅是学术层面的问题,更是价值观和理想主义的问题。这自然不仅仅是学术论证所能完全解决的,更需要清晰、明确乃至具有修辞和象征色彩的主观价值判断。

笔者对民国时代的文学和文化,曾有并依然坚执一个作为认识起点的基本研判,即它是现代中国文艺复兴初步展开而又戛然中止的阶段(由于曾在一些文章中加以阐述,在此不再赘言*可查看笔者相关论文:《文学史的限度、挑战与理想》(《文史哲》2015年第1期,《新华文摘》2015年第9期重点转载)、《关于“民国文学”与学术伦理意愿的思考》(《扬州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在争鸣中推进和深化民国文学研究》(《东岳论丛》2015年第2期)、《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提出民国文学史》(《华夏文化论坛》第10辑,2013年)、《民国文学史:新的研究范式在崛起》(《文艺争鸣》2013年第4期)。)。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基本的价值判断,民国作为鲁迅“生活世界”问题原点的学术价值和意义,可能才更得以彰显和产生积极的社会效应。笔者以为,从现代中国文艺复兴初步展开阶段这样一个视野来看,从民国作为鲁迅“生活世界”的问题原点意识出发,鲁迅尽管获得了社会各界的高度评价与推崇,但其更准确到位的地位和作用还有待于换个眼光打量。这就是鲁迅及鲁迅精神的出现,乃是现代中国的一个重大原创性和标志性事件。我们对这一重大原创性事件的认识和估价,需要更加清晰、准确和透彻。

马克思《〈经济学手稿(1857—1858)〉导言》在论及古希腊史诗和艺术的经典性和范本性时,曾有一段非常著名且引人深思的论述:“但是,困难不在于理解希腊艺术和史诗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在一起。困难的是,它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成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吗?每一个时代的固有的性格不是纯真地活跃在儿童的天性中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有粗野的儿童,有早熟的儿童。古代民族中有许多是属于这一类的。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他们的艺术对我们所产生的魅力,同这种艺术在其中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并不矛盾。这种艺术倒是这个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是同这种艺术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远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 (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9—50页。之所以大段引用,在于本文即将之视为立论根据与基础。

假使把这段话挪用到鲁迅与民国关系问题上,是否可以进一步凝练出一个判断乃至结论:如果说民国时代是现代中国文艺复兴初步展开与戛然中止的阶段,如果说这个文艺复兴的初步展开过程是中国历史和社会的一个重大原创性事件,那么,鲁迅就是这个重大原创性事件中的标志性的重大原创性成果,是中国文艺复兴“童年时代”的“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借用鲁迅自己的说法,鲁迅及鲁迅精神堪称现代中国文化和文学在童年时代发展得最完美的“中间物”。

作为鲁迅“生活世界”的问题原点这一命题,对民国当然需要更多细致的梳理与思索。这也是一个充满弹性与张力的巨大学术空间,可以提出许多具体而重要的学术命题。鲁迅及鲁迅精神作为中国文艺复兴初步展开阶段的标志性的重大原创性成果,事实上几代学者已经为之作出了富有成效的努力,为我们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学术基础,现在需要的是将这一判断提升到更为确切、扎实、有效的豁然开朗的学术与文化境界。开拓与充实这一学术空间的道路、方法固然是各显神通,但学术指向是明确的:鲁迅魅力依旧,我们也未远离鲁迅的问题框架,那么该如何将这个“中间物”的永久魅力再现出来?每一代学者都有基于自身存在视野而产生的问题意识,年青一代的鲁迅研究者又如何站在前辈肩上开辟新的路径?与其高山仰止,莫若路在脚下。在当前这样一个复杂而压抑的状态下,或许我们需要的是先远离鲁迅,经过一番辗转腾挪后再回归鲁迅;与其学习他的战斗精神,莫若先学习他的寂寞精神;去完整、细致勘察他的创造性,让他身上那股不同凡响的具有卡里斯马光晕的创造性成就,去“凝练”人心,去“润物细无声”。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6—04—0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创伤与中国现代作家独创性关系研究”(15BZW181)

贾振勇,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 250014)。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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