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清代笔记小说;少林功夫;少林僧徒;文学想象
摘要:笔记小说的“虚构”绝非“荒诞无稽”的“一虚到底”,而是“虚中融实”。探讨清代笔记小说中有关少林功夫与少林僧徒文学想象中的“虚中之实”,不失为清代少林武术研究的一种新视角。笔记小说赋予少林功夫更多的“表现机会”,少林功夫也借笔记小说登上“文人案头”,同时少林武术的“真功夫”置换了笔记小说的“真实性”,二者是一种良性的互动关系。
中图分类号:I 207.4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6)06-0061-07
少林武术史的研究若缺乏对笔记小说的发掘、校勘、阐释及理论升华将会是残缺不全的。当今少林武术史书写者在书写中国古代少林武术史时,在很少记载“武术”的“正史”海洋中“往来穿梭”而所得甚少,于是不得不向记载不详的地方志、风俗志、艺文志、起义档案、教门资料等“他者”的领地“探宝拾珠”。而且武术史研究者们“急中生智”,巧妙地用“身体视角”、“文化眼光”、“社会考量”及“一瞥西方”等“新式招术”来对不可多得的材料进行反复“冷饭热炒”。其实角度的“新颖”掩盖不住资料匮乏的真相,障眼之法得来的看似脉络清晰的学术史梳理,也仅是铺大摊子式的“学术殖民”,“可能世界”〔1〕中的少林武术的“真实”也随着此类“成果”的高效率生产而渐渐模糊起来,愈来愈陈旧、乏味。此外,“当‘现代性、后殖民主义批评或者‘文化研究挟带一大批新型命题崭露头角的时候,‘真实概念逐渐被束之高阁,遭受普遍的遗忘。”〔2〕要想较为完整地一睹清代少林功夫及其僧徒之“相貌”,笔记小说是不可或缺的珍贵资料。周伟良教授就指出,野史“是原始的史料,虽然显得粗鄙,但具有原始性、真实性,故长期以来得到史学家的重视,武术的不少史料就记录其中”〔3〕;“笔记小说所载虽多是写琐碎片段,但因有闻即记,较官修史籍往往生动真切,其中不少资料还为正史所不载”〔3〕。如“林纾的《技击余闻》初版于清末,共收入40多篇短篇文言笔记体小说,所述之人之事,大多发生在林纾的家乡福建。……林纾偶尔还将自己牵扯于其中,使文字的真实感顿增……”〔4〕;不过“笔记中也可能记录了一些传闻不确、考订不严的东西。另外如互相抄袭,津津乐道于荒诞无稽的奇事轶闻等,也随处可见”〔3〕。但笔者认为,此中“虚构”绝非“荒诞无稽”的“一虚到底”①,而是“虚中融实”,更何况发生于乡野田中的异闻趣事本为记录者所亲眼目睹(不出现在官修史书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其对国计民生直接影响甚微),同时“虚实关系是讲史作者首先遇到并必须解决的问题”〔5〕。这正是本文以“虚中融实”为主题词对清代笔记小说中的少林功夫与少林僧徒进行论述的原因②。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7卷第6期安汝杰虚中融实——清代笔记小说中少林功夫与少林僧徒的文学想象明代“万历年间文网松弛,当代人写当代事的时事小说开始出现”〔6〕。“抗倭小说”作为该种小说的一种类型,其主要内容之一就是体现抗倭行为,“小说中所写倭寇暴行,无不有文献记载作为考证,可谓铁证如山”〔6〕。明朝灭亡后,许多明遗民遁入佛门、避难于少林寺,继续反清斗争(如活跃于康乾年间的大侠甘凤池的老师朝元和尚,本是明宗室,明亡后就隐居少林)。为此,清初政府对少林寺和少林武术实施“打压”政策,以致于乾隆前期少林武术已是“武功魔渐息”(《艺林·上元后三日偕友游少林寺》)③。清代末期严重的内忧外患迫使清政府调整其禁武政策,其时少林武术的许多功法早已失传,功用也日渐式微。此外,“‘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思想”也造成了有着禅武之称的少林武术经典的“遗失”〔7〕,不过有关少林武术的各种传说已经在少林僧徒中代代相传,这至少让相当一部分少林僧徒和民众的意识中有了少林武术的“历史真实”。笔记小说的素材是时人的历史记忆和发生于乡野田间的异闻趣事,事件的真实性与官修史书中记载的对前朝或当朝具有重要影响、事事可考的人物和事件相比大为逊色。功法的失传和传说形成“历史真实”的事实表明,分析清代笔记小说中少林功夫与少林僧徒的文学想象,能够为少林功夫的历史设置一个恰如其分的时空坐标。
一顾亭林面对“巍峨少室山,少林千年刹”时,这位清代大儒所体验到的依旧是少林僧人“颇闻经律余,多亦谙武艺”的风貌,并且在其“寄语惠场流,勉待秦王至”的历史感悟中,传达出对少林功夫“保邦靖世即传灯”的社会责任感的赞叹。即使是在清廷严禁“民间习武”的环境中,“少林拳勇自昔有闻”与少林僧人武艺超群,仍然是政府大员和山野民众的共同认知④。
黄宗羲(于蒲松龄稍前)在其《王征南墓志铭》中也提到少林功夫享有盛名的事实,将少林功夫列为拳术之“外家”翘楚。因为与之相对的是以王征南为代表的“内家”拳术,黄宗羲用王征南挫败少林僧来证明内家拳的武艺胜过少林。此种叙事体式后来被“笔记小说”广为接受,“在朱鸿寿笔下,少林和武当是武功最高的两大门派,大凡高手往往有两派背景”。虽然享有勇猛盛名的少林武僧通常在武技较量中处于下风,但这并不表明少林功夫“盛名之下,难符其实”〔8〕。“林纾指出功夫以少林派为最高,涉及到内力、点穴、轻功等较神奇的部分,不过写得最多的还是力大如牛的武功,出拳即可伤人,甚至取人性命”⑤,只是武术界中各门派欲显其功夫高超者必先借助压低少林外家来标榜其拳术之高超。
正是因为少林武术享有拳猛盛名,少林之名才被清代各地纷纷涌现的各种“秘密结社”所征用。例如活跃于南方的“天地会”就杜撰出“少林僧征西鲁”的故事,并将该组织所传习的武术托名于少林寺,其会众所练习的武术“不管练的是什么拳,都称少林拳”〔9〕,从中生发出具有广泛影响的“南少林文化”;“同时与历史上少林僧人助唐之事相衔接”〔10〕,北方也相应地有名为“少林会”的“拳会组织”,四川等地出现了名为“少林神打”(也称少林青主教)的“教门组织”。另外,清代档案中也有关于教门组织“红阳教”的材料,记载道光年间红阳教教首周应麟与信徒于“做会念经”等活动后,常在京郊(大兴县薛店庄)庙内后殿望空向“少林十祖师”行“磕头”礼,“学习少林拳法”⑥。
《聊斋志异》“武技条”录有一山东籍名为李超逢的僧人,此僧道:“吾少林出也,有薄技,请以相授。”李超峰技成后在济南遇一尼姑,刚一过招,尼姑便止,并指出李所用功夫为少林宗派。其实二者功夫都属于少林一派。《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是清康熙时人,康熙年间少林功夫已享有盛名,因此小说中才有僧尼用少林功夫较技之事。将少林功夫尊称为宗派,这在各个功夫派别中亦最早,不仅如此,少林也收女弟子传其香火。“刚一过招,尼姑便止”透露出“对待同门、和顺温良”的少林武德,这无疑使虚构的尼姑这一角色有了现实依据(不是全然虚构),使观者体验出虚构中的真实来。
曾衍东的《小豆棚》载“韩昌,汶上人。幼佣于路氏。路氏子弟喜讲少林拳之技。韩从旁剽窃,颇有所得。曾一腿仆倒败墙,人遂呼为铁腿韩昌”。韩昌作为练成“铁腿”的“少林弟子”,其技在武林中传播甚广,而效仿韩昌剽袭之法者,亦难以计数。少林功夫之勇猛,以至于“铁腿韩昌”能够“一腿仆倒败墙”,竟招来众多效法者。“英雄不问来路”,只要练得真功在,便能美名冠九州,少林功夫品牌的维持也有赖于像小说中韩昌等精于此技的少林僧徒。韩昌之名已入《小豆棚》的人物“谱系”,经人传阅,阅之既久则形成虚构中的真实,鼓舞着知其名者越向高超的少林功夫境界。
上述笔记小说的记载表明少林功夫在清代与在明代一样享有勇猛的威名。在文史互证传统学术思想的影响下,清代笔记小说采用“以文运事”的笔法来呈现当时的少林功夫。金圣叹在其《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论述道:“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所谓的“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以文运事“运”的对象是不能更改的“经验事实”(史实),即金圣叹所说的“先有事生成如此”。但金圣叹又指出太史公只是通过将这些既有经验事实作为其为文的资料,其目的在于写成不朽之奇文。“以文运事”的运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作者作为创作主体的主导地位,然主体处理的又是不能够更改的经验事实(历史事实),这就大大限制了主体的自主性。笔记小说中事是为文而存在的,同时不管是真实的确实发生过的事抑或是向壁虚构之事都能够成为文的材料,那么就此而论,既已生成的事实(史实)毕竟对作者的创作行为造成诸多约束,虽作家高才也毕竟是苦差事。
二金圣叹在其《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论:“《水浒》是因文生事。”因文生事“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因而与《史记》等史传文学相较,根据作品艺术表现的需要而虚构事件的《水浒传》的主体创造的“自由度”自然要大得多。“《水浒传》‘凭空造谎创造了‘许多事迹,从而使《大宋宣和遗事》中提及的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生动,‘任凭提起一个,都是旧时熟识。”〔11〕“《水浒传》里的武功招式反映出了当时社会的习武之风,小说中豪侠都有自己的拿手武艺,豪侠义士们仗剑走江湖断不是全然虚构而来(例如燕青拳至今仍然流传在民间)的。”〔12〕因文生事“可不必有事生成如此”,创作主体即可用“才子之笔”细腻地创造形象,不过此种创造绝不是毫无现实依据地随意虚构,即便是谈神论怪、状妖写狐之文也必以前代文学、宗教信仰或民间传说为支撑,否则漫无边际则失去虚构之真实。
因文生事的才子之笔充满浪漫的激情,不仅用词注重修饰,描写也细腻生动。如采荇子《虫鸣漫录》记有少林学艺之事:有一书生怀“复仇”之机,遂于嵩山少林学艺。书中也有该书生学成后怎样“出寺”的情节:少林寺规定,学艺者入由“别门”,出则必过“大门”一关,必须打败四位功夫了得的守门僧方得放行。“二门”由善斗的“四马猿”持兵器把守,门内亦设巷,置十八“木人”,地藏机关。四马猿的近亲白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在《吴越春秋》记载的越女与袁公斗剑的故事中,袁公腾跃上树,化为白猿而去。越女善剑,白猿也因袁公曾与越女斗剑而成为剑术高手。少林武术中有模仿猿猴攻击、进食等动作的单式练法,如白猿献果、坐猴观山等,也有名为“少林猴拳”的少林武术套路。倘若拿真猿猴(即使经过系统的训练)与艺成之少林僧徒比武较勇,猿猴恐远非僧徒之对手,以猴代替“守门僧”是笔记小说作者之故作虚构。然而小说中的少林寺为何要用猴子来作为“守门将军”呢?文中写道,僧人虽然是空门中人,仍然心系世俗,为不给人留下不讲人情的口实,采用猴子守门以融通,况猴猿又是通灵之类,自然应该明白主人的意图。这表明时人也不完全认同不讲世俗人情的少林僧人,“此即‘性其情,因‘情以‘自然为本而具有自然的属性,人又应以名教标准来规范‘情,使‘情近性”〔13〕,“情感的释放并不是随意的,也不是无限制的,而是‘发乎情,止乎礼”〔14〕,以猴猿把关足见作者安排之匠心,亦反映出作者“少林门规应和人之常情相一致”的少林想象。事实上,在时人眼中少林僧人并未忘却“世俗人情”和“男女之欲”,由“性其情”走向了“任其情”并“畅其情”。《虫鸣漫录》中记载的一书生进入少林后,就遇一少林女弟子(僧之甥女),两人甚为投机,遂私定终身。女弟子修习少林功夫,并与同路者“遂私定嫁娶”,此事为作者因文生事之产物,然联系僧徒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少林乃方外之地其空间不像“民宅的内外之别以及男女授受不亲等礼教束缚了男女的自由交往”〔15〕的现象,故事也就有了几分真实性⑦。
昭梿《啸亭杂录》马僧条,载年羹尧的两位僚属在旅馆中偶遇两僧人,僧人皆为“狷黠”之徒,二人遂打量了二僧一番,其中一僧略带怒意说:谁人无“眷属”,有何看处?原来说话者是一尼姑,并且坦白承认自己是僧人之“眷属”。接下来的谈话表明,僧人年少时即练少林寺“手搏法”,之后行走江湖,狎风尘女金环,由于资财耗尽,后同金环回嵩山少林寺。又过了若干年,年氏两位僚属之一的后人路过嵩山,巧遇少林僧人谈功夫:雍正年间有一怪异之僧来授拳,其技精熟,然未知其名姓,世人只知其好养马,遂称其为“马和尚”,“后总督田文镜严禁,僧转授永泰寺环师”,“环师”亡后其高足(惠来)传其技。原来“马僧”即那位僧人,“环师”就是风尘女金环。“马僧”的武艺固属于少林一系,之后浪迹武林,功夫应该有所提升,后来回到少林寺传播武技当对于完善少林功法大有裨益,因而僧人说有一功夫精熟之“异僧”来授拳。此“异僧”娶得风尘女,又令此“风尘女”艺成反哺(回传)少林,此事甚为人称异。
此则故事中年羹尧两僚属及一僚属之后人是“异僧”故事的见证人。其异处在于一是僧娶风尘女,二是僧教风尘女并令其艺成后回传少林。文中提到的年羹尧和田文镜虽不是故事角色,但二者却同为康熙、雍正年间重臣,年羹尧是重要将领,田文镜于雍正六年任河南山东总督,皆有史可考。雍正帝曾严厉斥责少林习武,身为“模范疆吏”的田文镜自然要在其辖区内贯彻最高统治者的指示,“后总督田文镜严禁”,此言不虚。至于“回传”武艺一事,明代抗倭名将俞大猷见少林棍法久传而讹之状,择两僧随他“出入阵营之中,时授(棍技)阴阳变化之诀”⑧。而“风尘女艺成后回传少林”则也有其源流,不同处在于此故事中“回传”的执行者不是俞大猷而是风尘女(尼姑)。年羹尧的两位僚属作为武将帐下当差者,久受武将气质之熏染,遇僧人打量一番自是情理中事,更何况二僧甚异。
不仅如此,清代笔记小说中亦载有僧人参加“比武招亲”之“异”事。王韬《遯窟谰言》录卫文庄(保定人)精于武艺,不期然遇一少林僧人来访,僧人道出个中缘由:西安有一妙龄女子名为“仇慕娘”者,此女之色倾国倾城,又为武林中女豪杰,特于门庭标语称有能艺胜我者,“愿奉箕帚”(愿为胜者妻),小僧颇愿一试,恐非其敌手,愿与君同往。同时该僧人也同卫文庄事先约好:吾若败阵,则君与之过招,看此因缘“花落谁家”。原来“仇慕娘”是要“比武招亲”,少林僧人闻之愿意一试,来找一武林高手相伴同往。“比武招亲”之事不仅“小僧”跃跃欲试,就是老僧也乐于为此效力。《遯窟谰言》老僧条,记少林僧参加“比武招亲”,不料为女子暗器(匕首)弄伤腿骨,于是该僧委托老僧为其复这一箭之仇,老僧非寻常之辈,朝着女子“瞥吐双丸”,女子远非这一“剑侠高手”的对手,终因女子的师父和老僧同属一派,该僧遂从轻“发落”了此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比武招亲”是清代笔记小说中的寻常题材(如宣鼎《夜雨秋灯录·谷慧儿》等),不足称异,异的是少林僧也来一试其技,不但倾向于结伴而来,受挫之后还求救于老僧为其复仇,从中足见作者因文生事之笔力,而其根源在于僧界也有世俗百态。
清代笔记小说中也有少林僧徒比武较技和恃勇索财的描写。比武较技者,到处找人比试武艺,这成了僧徒的“共同特性”〔16〕,此比武之风也因少林拳勇之名而流布颇广。因之,吴炽昌记载道:武勇技击,旧数少林寺,而今诸多丛林中亦可见善此技者,“然其道甚狭,稍有逾己者必求胜而后已(《客窗闲话·某驾长》)”〔17〕。于此,少林僧徒之“勇敢无畏的精神可见一斑”〔18〕。《虫鸣漫录》记:“甘风池精通拳术武技,擅长使气,声闻遐迩(近地无敢敌者),有少林僧闻之而造访”。这是少林僧找人比试的具体例子。关于少林僧人恃勇索财的描写,如许仲元所录:“有少林僧人来索钱者,指名蔡氏要三百金”,该僧于石桥上置一蒲团而坐,道“有能拉我过桥者,我即离开,不然将暂寓宝店过冬也(《三异笔谈·斗智斗力》)。”拿着其他物什(如巨钵、大钟)置于他人铺子上恃勇索财者还难以计数。
三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的原因就在于少林僧徒因百般锤炼其功而艺业精熟。清代笔记小说中除记载少林僧徒诸事外也对少林艺业进行描写,即描写少林功夫的练法,如心法修行、铁腿功法、指力练法、闪避腾挪等。
《淞隐漫录》记述了一琴川人(琴川是江苏常熟的别称)从僧学艺的故事。当琴川人请求学艺时,僧曰:欲得本法,必从“蒲团功夫”练起,且能在“一昼夜间一念不起”,方可授技。因为少林功夫讲求“禅拳合一”的练功境界,所以习武练功前需要“涤除玄览”。正如弘忍大师对神秀所说的那样:“至高无上的真理和觉悟,必须是不做作、不思虑、不研求,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要当下即能见到自己不生不灭的自性!……而所谓的觉悟,所谓的佛性,所谓的正眼法藏,只不过是我人没有烦恼,没有妄念的本心。……像这样,本心不为万物所动,即能不为万物役使,反而能役使万物,万物就像在我心中一样,如此才是自由人,才是真解脱!”〔19〕从“蒲团功夫”练起,不做作、不思虑、不研求,本心不为万物所动,经过反复不间断的心法修行,才能够体会到少林功夫“至高无上的真理和觉悟”。
曾衍东的《小豆棚》记载:“韩昌,汶上人。幼佣于路氏。路氏子弟喜讲少林拳之技。韩从旁剽窃,颇有所得。曾一腿仆倒败墙,人遂呼为铁腿韩昌”。韩昌所习可能就是《少林拳谱》(宋代嵩山少林寺福居禅师所编)中所记载的少林“七十二艺”之一的“铁扫帚功”。《少林拳谱》所记“铁扫帚功”练功的必经阶段及用法是:“……练之初时,腿部肌肉会出现红肿,颇苦之,习之既久,筋肉坚实,不觉疼痛,而木桩反动摇,终且折断。至此,易更粗木桩,如法习之,亦至折断,则更易之以大树。……至炉火纯青时,腿到处,树木摇动,似欲折断状,则此功告成。如被敌人围困不能脱,以腿横扫之,必骨断筋折,当者披靡。”〔20〕可见少林功夫中的“铁扫帚功”的厉害,因此清代笔记小说中常有能致败墙仆倒、断骨折筋等功夫的善徒“以武行侠”与恶僧“携技勒索”之事的记载。
夏荃《退庵笔记》曾记载:“康熙年间人夏老鼠,素有拳勇,曾于少林寺学艺。少林僧出一巨球,球有千万结,坚硬如铁石。僧告夏老鼠曰:‘以手解之!夏老鼠用尽全力,指头皆肿。经三年,日夜爬剔,巨球解而技艺精。”夏老鼠练就了超强的指力功夫。文中还记载夏老鼠曾习练了“铁布衫法”(功成后能够任人锤击而无碍),只是“铁布衫”的具体练法并未出现。
潘纶恩《道听途说》中云:一僧人去化斋时常带一大口钟,将该钟置于商家铺案上索要钱财,因之得称“钟和尚”。有“悍鸷少年”到“钟和尚”那里学艺,“诸少年无不身轻如燕,每跃起捷如疾鸟。……诸少年每早起朝着大树疾飞一腿,随即离开,树叶上露如雨下,无有一滴沾衣者。”虽然钟和尚教拳的道场不是嵩山少林寺,但诸少年所习无不是闪避腾挪之少林功夫,其习武练艺之情况于此可以见出⑨。
《游梁琐记·裕州刀匪》记载汪静轩与一少年较拳,该少年“习的是罗汉拳。起初还可看出招式脉路,而后至于山鸡斗、蜈蚣跳等功,则令人眼花缭乱,目眩以致于不能辨”。“罗汉拳”是少林功夫的重要组成部分(基本拳法),广为流传,该处的记述似在说明罗汉拳不是一般拳种可比拟的少林拳法。这种叙述方式其实是神秘化了少林功夫,表明少年所习少林武术并不像普通人耳闻目睹的那样,而是把少林功夫和剑侠传说融合在了一起⑩。“剑侠”并非是使剑打斗的寻常武人,剑侠有其超过常人的本领,剑在其手中往往能够化为一股灵气,杀人于千万里之外,“隐身化形”、“飞行绝迹”等技艺更为其所擅长。有关剑侠的传说起源于唐传奇,后世不断加以衍化,至清代则出现大量长篇的“剑侠章回小说”。清人笔记《翼驹稗编·隐娘尚在》中就有记载:女剑侠聂隐娘(唐时剑侠)在清代很活跃,以教人剑术为业,其师父是尼姑,这就表明有一部分剑侠来自僧人。而百般锤炼的少林功夫使笔记小说作者充分发挥其想象力,将闻名于世的少林功夫与剑侠传说结合起来,经过一番构思创造出虚中融实的功夫传奇和僧徒逸闻,形成一种“选择性变形和选择性记忆的历史”〔21〕。
“类似于谭鑫培那样将少林武术的招式融入武戏,实为对武术和武戏的双重贡献。”〔22〕清代笔记小说和少林功夫的血缘关系是一种客观存在,笔记小说赋予了少林功夫更好的表演效果和更多的表现机会,少林功夫由此登上文人案头,少林武术的真功夫置换了笔记小说的真实性,二者是一种良性的互动关系。
从总体上看,“中国人附加于二十四史的整理,是把方向放在将二十四史遗漏的东西进一步加以增补使之更趋于完善的这一方面;即是其整理方式即为‘史补的形态”,同时中国人“特重视历史的风土的个别性,而加以详细的叙述”。而“选择事物之不再重复的单回个别性加以记述的科学即为个性记述学,这与历史学同义”〔23〕。人是历史的存在,常为过去历史活动所支配,所以人的活动有历史的必然性,同时也多少有偶然性的契机。由于笔记小说的作者,并非其所记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其叙事策略必然是“选择性采用”〔24〕,即剪裁事件发生的“原时空”,目的是突出一个更高层面的叙事;同时笔记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方式“不仅仅反映现实而且还参与建构现实”〔25〕。清代笔记小说记录有历史必然性的“少林武术人”和对其而言具有偶然性(单回个别性)的事件,折射出清代少林武术史发展中的偶然性因素,呈现为清代少林武术的史补形态。可见,笔记小说是有清一代少林武术除民间生存场域外的又一生存之所,其所录少林功法(如练指力法、闪避腾挪练法)和逸闻,折射出少林功夫的练功方法、流传情况和社会评价,这不仅可以作为今人研习少林功夫的参照,也可作为武术文化研究的资料来源及武术史研究的辅助材料。
注释:
①笔者的观点在美籍学者Rania Huntington那里得到了印证。在谈到《阅微草堂笔记》反映历史的真实性时,Rania Huntington写道:“Ji(即纪昀——笔者注)sees himself not as a creator of fictions but a recorder of incidents,either witness by himself or told to him by others.Jis purpose was to depict,albeit tangentially the real life of himself but of his times.”(见Rania Huntington.Real life in China at the height of Empire,Revealed by the Ghosts of Ji Xiaolan〔J〕.CHINESE LITERATURE,2015,(37):212.)。即便Rania Huntington认为纪昀是一个纪录者(a recorder of incidents),其故事底本来源于亲眼所见或者同时代人之口(either witness by himself or told to him by others),但在未见到足够的证据之前,笔者还是谨慎地采用了“虚中融实”这一概念。
②此“虚中融实”也即“少林境界”。牟宗三先生认为“《红楼梦》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浒传》是禅宗。”见牟宗三《牟宗三先生的水浒世界》,载《少林与太极》2013年第12期第5页。而“意境,作为最高的艺术境界,具有有无虚实相统一的结构张力”。见王建疆、王牧云《中国审美形态的生成和流变规律》,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67页。而孕育少林功夫的少林寺又是禅宗祖庭,少林功夫与禅宗顿教有着密切的关联,因此笔者提出“虚中融实”的“少林境界”具有合理性。
③见叶封,施奕簪《少林寺志》,河南省图书馆藏乾隆十三年刻本。
④见麟庆《鸿雪因缘图记·少林校拳》,上海同丈书局据道光原刘石印本,清光绪十二年。
⑤转引自蔡爱国《论作为现代武侠先声的“技击余闻”系列小说》,载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58页。
⑥《军机处上谕档》,清道光十二年二月初八日曹振镜等折。
⑦对于情,冯梦龙认为“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见〔明〕冯梦龙《情史》,明刻本;晚明袁宏道有“任情而发之趣:“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或为酒肉,或然声伎,率心而行。”见〔明〕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祯刻本;清儒王夫之也说:“民之情,饮食男女而已矣。”见〔清〕王夫之著,王孝点校《诗广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25页。晚清更有“尚武”的“英雌”气概,语出黄湘金《雌凤吹动革命潮》,载《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126-135页。
⑧俞大猷《正气堂续集·卷三·新建十方禅院碑》,盔山精舍1934年影印本。
⑨嵩山少林寺是少林功夫的重要发祥地之一,传承着少林功夫的命脉,而天下功夫作为少林功夫的源头活水,在少林武术发展中有着母乳的意义。钟和尚教拳之地虽不在嵩山少林寺,从其所授徒弟无不身轻如燕来看,其少林功夫定也经过一番刻苦磨练,用功程度胜过少林也未可知。
⑩清廷一度禁武,于是“少林僧人‘昼习经典,夜演武略,修文不废武备”,加之少林武术屡被秘密结社组织所利用,“少林武术难免带上了神秘的色彩”,与剑侠传说的结盟更增其神秘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少林武术的历史真相和本来面目”。见胡玉玺,安汝杰《试论清代少林武术发展的社会环境》,载《体育文化导刊》2014年第6期第162页。然而“掩盖了少林武术的历史真相”并不等于“虚构创作出的功夫传奇不能折射出少林武术历史的真实面影。
清代笔记小说所载少林功夫传闻轶事,传之既久,即形成真实,而此种真实是于虚构中窥见出的清代少林功夫之概貌。例如,“‘内家编造张松溪打败少林僧,‘少林便回敬了一个少林僧困辱张松溪”的传闻(见程大力《清代少林与内家之争是政治舆论之战》一文,载《体育学刊》2014年第21卷第6期第5页),这样的虚构至少能够说明当时少林武术名声之显赫,一方面在事实上开了后世文学作品中内外家功夫较量的先河,给普通读者造成“内外家之争强”由来已久的印象,进而使读者认为是真实的;另一方面普通读者由阅读文学作品而得来的“文学真实”(即文学现象),时日既久即成为一种潜意识,因而是一种层累的“历史事实”(即历史现象),正如“张三丰夜梦玄武大帝学拳的传说很多人都认为是真的”(李洋等:《唐豪武术思想研究》,《体育学刊》2012年第19卷第6期第125页),但这并不等于“历史真实”(即历史真相)。要得到“历史真实”,做出客观的判断,不但需要鉴别既有的野史笔记,还需要秉持严谨考证的学术研究态度,实践存疑—考证—定论的治学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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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