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俗保护与工艺文化的“活态”发展

2017-01-12 19:33赵云川
中国美术 2016年4期
关键词:民俗学活态民俗文化

[内容摘要]工艺文化是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最富民族特色和地域风貌的文化样态。在近现代进程中,日本的工艺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和发展,其中重要原因之一是同民俗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密切相关。可以说,日本广泛而又深入的民俗学研究以及对民俗文化遗产的保护举措,为工艺文化的“活态”存在和良性发展提供了条件。

[关键词]民俗学工艺文化活态发展

一、民俗与工艺文化的关系

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传统工艺文化十分发达的国家,在推行工业产业化以及建构现代社会的文明进程中,工艺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和发展,这除了是日本文化特性和国民性的内在原因使然之外,同其对民俗学研究和对民俗文化遗产的充分保护不无关系。

毋庸置疑,民俗文化与工艺文化(特别是民艺或民间工艺)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这是由于,民俗文化是民族的生活文化,它“既涉及民间的精神生活,也涉及民间的物质生活,作为民间传承的习惯和风俗,其活动总有一定的物化方式,或借助一定的物态化的用具器物,这样,传统习俗常汇入了详尽入微的工艺内容,而且不少的工艺品类常具备着独特的民族色彩和风格,有的本身就是民俗活动的产物”。由此可以看到,民俗和工艺两者是互为一体的。在工艺中包含着深刻的民俗观念,而民俗的观念和事象又通过工艺表现出来。如同民俗学者张紫晨先生认为的那样:“工艺文化是民俗的直接需要,它来源于民俗,是民俗的组成部分,它的内容和形式大多受民俗活动或民俗心理的制约,工艺文化是民俗观念的载体。”因此,一方面,民俗文化是工艺文化存在的最现实的基础,另一方面,工艺也是民俗文化最基本的物化形式。对民俗文化的研究和保护,自然会对工艺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另外,从民俗研究的对象来看,包括着从历史长河中一路走来并存在于近现代的各种传统的内容和事象。对于这些内容和事象的追根溯源,可深入了解作为其载体的工艺文化的样式、形制、内涵、用途与传统文化生活的密切关系。而工艺文化(或民艺)的研究对象,不是单纯的造型艺术,更是涉及到民俗过程、生活过程和生产制作过程等文化现象,只有通过对民俗生活的研究,才能真正地了解工艺文化的精神内涵。在这方面,日本民艺学家柳宗悦对民艺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在许多方面都是从民艺产生的文化基础,即民俗学的视角来展开的。通过对民俗内容和事象的研究,深入发掘了民艺的文化内涵。

在现代日本,工艺文化并非是单一、孤立或是完全沿着过去固有的方式而存在的,它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着为了生存和发展所必须进行的某种现代转型。当然,这种转型在概念和意义上不是随意地变形或简单地抛弃和继承。事实上,完全原生态地继承过去的样态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现代社会和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使工艺文化赖以生存的民俗文化也随之发生变化,因而它在一定程度上会随时代变迁而产生对应性的发展。当然,这种对应性的发展或转型不是简单的抛弃或变异,而是有制控、有引导的;不只是草率地开发和生产,而是一个整体的工程,并直接关联着包括艺能、工具、节日、生产、劳作等作为同一重要基础的民俗性保护。在这方面,日本近代化的过程中出现了诸如像柳田国男、涩泽静三、柳宗悦等这样的民俗学大家,他们对民俗学的研究,不仅开辟了日本民俗研究的先河,也对日本现代文化特别是工艺文化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二、柳田国男与民俗学研究

在日本民俗研究的诸多学者中,柳田国男可谓是最著名、最有影响的一位民俗学大师。仅以“柳田国男”其名作为书名而出版的专著就达百种以上。而柳田国男撰写的文集,其数目也达32部之多(图1)。

柳田国男研究的领域和范畴很广,涉及到日本社会和文化的各个方面,但相对而言,民俗学是其文化研究的中心或重点,因而在日本有“柳田民俗学”的说法,即直接将民俗学理解为柳田国男的固有学问。换句话说,“民俗学”这种学问,能最直接、最充分地表现柳田国男的思想和学问,其所具有的广度、深度及系统性,在日本几乎也无人能及。故而柳田国男也被尊称为日本民俗学之父,是他奠定了日本民俗学的基础。

柳田国男(1875—1962)生于兵库县。年轻时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主攻法律和政治学,学习农政学。大学毕业后,在农商务省农务局担任农政工作,同时担任了早稻田大学农政学客座讲师。尽管他因农政主张受挫而离开了相关的工作,但曾经有过的农政经验与他的使命感始终紧紧相连。他认为学术研究必须对现实社会的进步发展有所贡献,这一想法也贯穿于他的民俗学研究中。

那么,柳田国男的民俗学研究最为中心的主题是什么呢?如果用一句话概括,这就是探究构成日本“常民”生活的精神根源,探明一种没有被佛教、儒教以及新兴宗教浸染过的、支撑着日本常民精神的固有信仰(诸如崇拜守护家族的祖先、祭祀守护共同体的神明等)。柳田国男认为,日本常民全部的生活和文化,都是以这种固有信仰为核心而形成和发展起来的。这表明柳田的志向是在解明日本人精神史的同时,重新构筑日本的生活和文化史(图2)。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用既成的历史学方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使用以文书为中心进行编撰的历史学方法,基本上无法处理没有文字的常民的历史。拥有文字、留下记载的大多是贵族和英雄,但在实际上,支撑着日本生产和传承日本文化的,是定居在村落耕种田地的常民。柳田国男对常民没有成为历史的主体而感到遗憾甚至是愤怒。他认为虽然常民没有留下文字记录,但是回过头来看,今天流传下来的以冠婚葬祭为首的各种礼仪活动、生活习惯、民谣、传说、方言等传承文化,实际上是常民用自己的身体和智慧代替文字而流传下来的历史。研究这种历史,则可以探明日本常民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柳田国男这种思想,在日本无疑是一种具有独创性的研究路径和方法。

“常民”一词在日本被广泛使用是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在这之前,一般多用“平民”“庶民”等词。“常民”一词的使用正好与柳田有意识地推进“常民民俗学”的研究相吻合。实际上,在当时,另一位民俗学家涩泽静三也在《构成我国民俗基础的常民》一文中使用了这一表述。涩泽对“常民”的概念作了这样的解释:“所谓常民,就是排除了贵族、武家、僧侣等阶级之外的包括农山渔村以及市镇的农工商等一般民众。”换言之,“常民”就是指除去起支配地位的贵族及精英分子之外的拥有构成民众文化根底的平常人们。

与这种解释相比,柳田的常民概念要复杂得多。他认为,“常民”首先不是市民,而是村民(乡下人)。其次,它不是漂泊民,而是定居民。此外,它不是专业的部民,而是无文字的传承者。还有,它不属于享有特权身份的人。在这里,柳田的概念渐渐地把重点转移到民众中那些持续、恒常的事物的保持者身上。

在柳田这里,“常”可以理解为:1.历史上,恒常的事物,没有因为外来文化的影响而发生变化的事物;2.社会上,超越阶级和阶层,上下共有的事物;3.空间上,从冲绳到青森遍布整个日本的事物。因此,通过把这一概念作为自身学问的根底,可以正确认识过去日本人的心性,以及现在日本文化的基本特性。另一方面,“民”可以理解为:1.与保持权力、顺应外界的“官”相对的“民”,处于上层(重要人物)和下层(最底层的漂泊者)中间的大多数的人们;2.与知识与文化的占有者——精英分子相对的目不识丁却拥有正确认识事物的常识的“民”。

在柳田这一“常”与“民”的复合概念中,蕴藏了对20世纪30年代有关国体论的意识形态和官学主义以及西欧现代主义的一种批判和抵抗。因为当时将欧洲文化视为高等文化,将日本文化视为低等文化的明治政府所形成的国家偏见,使人们放弃了重新审视本国历史的想法,也使得对支撑着日本文化和生产的常民的习惯,以及感性历史的关注变得毫无价值。因此,柳田国男把挖掘和构筑往往被人们忽视的日本常民的精神和历史(或是作为其支撑的精神的固有信仰)作为自己研究的主题,使这种学问成了一种对明治国家意识的批判之学。柳田国男在其著作《日本的祭祀》中谈到了“日本精神史”构筑的可能性。他指出:日本常民的精神根源在于对神的崇拜和祭祀,“神是我们共同体的最高贵的构成部分”,“拜祭神灵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政治”。而且,探明这种拜祭中所表现出来的“国民信仰”的历史,就能够构筑日本人的精神史(图3)。柳田国男提出的这种常民信仰即可构成日本人精神史的主张,正是日本近代化建构时期,当时身为农政官僚和农政学者的柳田国男的眼中看到的:一方面是想要通过直接引进欧洲的学问和思想来实现官府制度和产业的近代化;另一方面是挖掘日本的传统文化,将其作为政治杠杆来支配的明治国家的思想。对于二者中的任何一方,柳田国男都不表示拒绝。在他看来,欧洲近代文化的积极方面可以作为积极因素来吸收,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也是一样,但对于二者中的消极方面则应该拒绝,从中可以看出其希望日本能够达成真正的近代化,尤其是实现常民幸福的愿望,并将常民的生活原则作为近代化的价值基准。

柳田国男的民俗学在将日本常民历史作为研究主题时,其治学的方法全部是通过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来进行构筑的,这也是柳田国男学问的重中之重。也就是说,柳田国男这种思考方法,是从那种按照欧洲、美国的文化推测本国的精神和文化,进而设计未来发展道路的做法中解放出来;从那种以书本文献的收集、整理、分析、论证的方法中走出来;根据国内的情况来探索国际,构筑日本式的框架,确立其普遍性的一种全新的方法。具体来说,就是以日本精神史的构筑作业为根源性主题,以解明物的生产、分配问题,天皇信仰构造的历史问题,国家、村落中的共同体这一日本式模型的形成问题,作为历史主体的常民的构筑和形成问题,以及对构成原初思想的语言的研究、作为人类形成的教育研究和将实验室的自然科学还原为大地的自然科学等各个领域的问题,都必须进行查证作业,进行田野考察和考据。例如作为柳田民俗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即民俗语言的研究,在进行实地调查时,肯定会提出“这个叫什么”“有什么意义”等问题,通过询问、记录,将其名称、内容、意义记录下来就构成了对民俗事象的最直接的研究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柳田学绝不是官学,而是真正穿梭于山谷田野之中的“野学”。

另外,柳田国男称民俗学是一种探究历史的学问,但是,这种民俗学和普通的历史学是不同的,民俗学基本上是一种以各地人们现在的行为方式为资料究明历史的学问。对柳田国男来说,究明历史是民俗学的目的所在。很多人认为民俗学研究的是不变的事物,柳田国男却认为,世上没有不变的事物,对这点置之不理则无法了解过去的情况。他主张民俗学研究是为了搞清楚不断变化的事物的历史。正是如此,他才把重实际调研、考察和立证作为究明历史的方法。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开始关注柳田国男的学问和思想。例如,在多愁善感的青年或学生中间,或是在超越了单一学问的广泛领域中,呈现出一种在柳田国男的学问和思想指导下,去实现自身的事业和价值的倾向。他们对于柳田学问的关心不仅仅停留在知识的层面上,而被转化为一种对现代化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诸如公害、环境破坏等问题的抵制和抗拒。他们发现了柳田学问中所闪现着的精神,可对日本现代化过程中的许多问题进行校正。与此同时,不少人试图将无意识地蕴藏在自身肉体内而无法解除的感情,通过自然、故乡、祭祀等被看成是日本常民生活世界中的活动,来体验和感受人类的另一种质朴、凝重、本能的感情。而这种情感常常被通过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和了解,通过对具有深厚文化内涵的工艺品的购置和使用,或是通过对工艺文化造物活动的参与和体验,来实现柳田国男所说的“回归的情绪”这样一种人类本能的情感。在日本泡沫经济时代,这种感情可以说弥漫目于整个日本。

三、日本民俗文化的保护

在日本民俗学研究中,除了柳田民俗学这一主流之外,还有由民俗学家涩泽静三组成的阿齐克博物馆(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这一支流。实际上,在涩泽团体的民俗调查中,特别注重对民俗相关的“物品”的收集整理。1935年涩泽静三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转移到被柳田轻视的民间传承有形文化的采集和研究工作上来,并创造出“民具”这一独特的概念。他还将自己博物馆中的众多“民具”收集品、资料和于1937年在都下保谷町新建的研究所大楼一起捐赠给了日本民族学会(图4)。翌年,在今和次郎等人的帮助下,他又移建了武臧野民家,建造了民族学博物馆,并将该博物馆作为日本民族学会附属博物馆向公众开放。

另外,柳宗悦发起的民艺运动也可以说是民俗研究的一支。柳宗悦虽然没有与柳田进行过直接交往,但是其敏锐的艺术感觉和人道主义精神,对作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和中国台湾等地文化的深刻理解,以及对本土常民的同情等,是与柳田、涩泽非常相似的。他早在1921年就筹划设立了朝鲜民族美术馆,1934年成立了“日本民艺协会”,并在翌年开设了日本民艺馆,这与日本民俗学的展开期在时间上是一致的。在此期间,柳宗悦进行了多次民艺考察,收集了大量的民艺品(图5)和民俗资料,撰写了许多著作,对民艺进行了系统深入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综上所述,在日本,由于有了像柳田国男这样的将常民作为历史主体和日本精神史进行研究的民俗学大师,有了像创造“民具”这样词汇的涩泽静三及其团体,以及像柳宗悦这样从美学高度发现和提升民间工艺的民艺学大师,以及由这些大师所引领的参与民俗文化研究的诸多组织和个人,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并通过他们的不断努力,推动了民俗文化的保护和发展。

1950年,日本从国家层面出台了《文化财保护法》,开始将民俗文化遗产作为有形文化遗产中的一项重要内容进行保护。根据这一法律,当时保护的内容是放在民俗资料上。但是,民俗资料在本质上不仅涉及内容广泛,而且是在心物两个方面与人类生活的至多领域有着密切的联系,不仅关联着有形的文化,也包含着无形的文化。它是一种从日常生活必要性中创造并且一直传承下来的与生活根茎连接至深的东西,以重视实用性而不是以艺术鉴赏作为对象。因此,对其的评价与那种从历史文献资料中获得评鉴基准的其他有形文化遗产有所不同,它不仅与其他文化遗产一样面临着许多的困境,并且,在作为重要文化遗产进行指定时,在技术上也处于尴尬的境地。

日本文化财委员会为了改变这种局面,于1952年8月,在文化财保护委员会事务局纪念科配备了相关的工作人员,开始研究民俗资料的指定基准,以及相关联的预算要求。翌年又在文化财委员会中专门设置了“民俗文化资料部”,着手企划将地方公共团体作为重要文化遗产指定的协作部门。在当时,一般民众对于民俗资料的认识较低,文化财保护委员会一方面以自身的资料收集为基础,另一方面在各地举行与民俗资料相关的讲习会,培养专门具有收集整理等知识的地方人员,进行民俗资料的启蒙和普及教育工作。通过这样的活动,真正提高国民对于民俗资料保护的意识。同时,日本民族协会、日本人类学会、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全国博物馆大会等相关方面提出了建立民俗博物馆的建议书。而在行政方面,文化财保护委员会展开了以民俗资料的指定为目的的实地民俗调查,如在1954年对神奈川津久井郡牧野村和东京都小河内村进行了调查。这两次调查,成为这之后相关的民俗文化遗产调查的范本。1954年9月,日本民族协会、日本人类学会、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以“民俗博物馆的必要性”为题制作成小册子,在各个方面展开宣传工作。这一运动,直至1980年4月设置了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才结束。

在1954年对《文化财保护法》的修正中,民俗资料作为一项独立的文化遗产类型予以了新的定义,即是指“与衣食住、生产、信仰、节气节日相关的风俗习惯,以及用于生活的服饰、器具、住宅和其他物品等,它是理解国民生活变迁的不可或缺的东西”。由于民俗资料中存在着无形和有形两种性质,故又分别作出了认定,将民俗文化遗产分为“有形民俗文化遗产”与“无形民俗文化遗产”两种。无形民俗文化遗产是指与衣食住行、生产民俗、信仰、岁时年节等有关的风俗习惯和民间传统艺能。而在无形民俗文化遗产中被使用的各种物品本身,则被指认为有形民俗文化遗产,包括日本国民生活中的服装、生活器具、生产工具、家具及民居等。至此,民俗文化作为一种文化遗产通过立法的形式被有效地保护下来。

今天,在日本丰富多样的传统节日中,能看到诸多充满民俗内容和民俗事象的工艺美术,能感受到其浓厚的传统文化的气息,这些,与民俗学家的研究及其思想、理念的传播是分不开的。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日本对民俗文化研究、保护的重视,以及相关法规的实施,才夯实了与民众生活和生产有密切联系的工艺文化“活态”存在和良性发展的基础。

(赵云川/北京服装学院教授,美术学博士)

责编/刘竟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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