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筑生
摘要:贵州民族民间童谣是多元族群共生的贵州民族民间“原生活态儿童文学”形式之一,自远古起就活跃于民间百姓(特别是孩童)的口耳相传和歌者、说者的通神语境,以及巫师的祝告祷告行为之中,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在贵州各民族孩童中代代传承。梳理多元族群共生的贵州原生活态儿童文学中的童谣及其文化蕴涵,是建立贵州本土儿童文学史新观念的起点之一。
关键词:贵州 民间童谣 活态 儿童文学
童谣是一种“歌谣体”诗歌,原是民间口头文学的一个种类,也是儿童文学的一个种类。主要在儿童中流传、具有儿童喜闻乐见特点的童谣,历史极其悠久。民间童谣基本上没有很明确的范畴和界限,凡是民谣中适合孩童听与唱的歌谣都可以归类为童谣。民间童谣内容或深或浅,有的内容儿童是能够欣赏的,有的内容或许儿童欣赏不了,但儿童却是可以念诵的、吟唱的。民间童谣的创作者未必是儿童,不论是成人为儿童制作,或是本属于成人的歌谣,只要儿童乐于接受或模仿,而又活跃于儿童口耳之间的,都可以将它视为童谣。
民间童谣通常带着浓厚的地方特色,音节和谐,富有极强的节奏和独特的韵律,形式一般较简短,读来朗朗上口。民间童谣多带滑稽性、喜剧性,诙谐幽默,欢快明朗,和儿童迅速成长的存在状态相一致,有着很高的学术研究价值。一九二三年一月,胡适就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说过:“在历史的眼光里,今日民间小儿女的歌谣,和《诗三百篇》有同等的位置。”
中国关于童谣最早的记载,当是《列子·仲尼》篇:“尧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童谣实际产生、流传,当比上述记载要早得多。贵州地域是中华古人类的重要起源地。根据推想,有人类就有语言,有语言就有韵文,有韵文就有歌谣,有歌谣就有童谣。比如贵州民族民间多元族群共生的古老的“催眠童谣”、“时政童谣”(“谶谣”)、“风俗童谣”、“劳动童谣”、“生活故事童谣”和幻想色彩较浓厚的“童话故事童谣”等等,其“原始性”成分就很浓。如黔东南部侗族民众中流传的催眠童谣《哄儿歌》,劳动童谣《快长》《手拉手》。从三首童谣两字句和三字句的句式形式和其内容反映的原始社会的生活、劳动分配方式等文化蕴涵来看,无疑是世界上最早的童谣作品之一。贵州民族民间童谣十分丰富,类别就有近三十种之多。其最古老的作品,既可以证明上述推论,也可以说明,处于人类童年时代的贵州原始初民,以及尚未开化、半开化的乡野村夫,精神上文化上的趣味或近似儿童,其歌谣总体上是有着某种“儿童性”的,是非常宝贵的“原生活态儿童文学”之一。
一、贵州民族民间童谣文化蕴涵丰富
贵州民族民间童谣的蕴涵极为丰富。它是民间口头韵文学,属民歌的一种。在贵州民间,童谣以原生活态的状况自由发展着。原生活态的状况,指童谣的传递是在伙伴中特别是在伙伴的游戏中进行的,它的传递交流着声音信息、肢体信息、表情信息等,所以它集伙伴智慧,具生命活力,存集体共性,去个性风格,带变异性质,无固定“版本”。贵州传统童谣是民间文学,是非官方、非主流的文化形态,主要使用口语创作,主要受体是没有多大文化的劳动大众和孩童,因而更多地反映下层劳动者和孩童的生活,表达下层劳动者和孩童的情感和他们的审美情趣。这些都在童谣内容中反映出来。如黔东北部“生活故事童谣”《吃黄鳝》,黔中部贵阳“谶谣”《鸡毛飞上天》,黔东北部“风俗童谣”《爆虼蚤》等,既反映下层劳动者生活的艰辛和苦难,也反映他们不屈的抗争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特别是将民间文学特有的刚劲质朴和儿童天生的蓬勃向上精神统一起来,色调明朗,显示出这一植根于民间厚土的艺术生命活力。即使是进入了文明社会中,贵州民族民间童谣在很大程度上主要在“没有多少文化”、“半开化”的孩童中流传,而且其传播方式在相当一部分孩童中主要是第一传播媒介——口头语言。因此,童谣的叙述方式自然主要建立在以口头语言为媒介的“念”、“诵”、“唱”、“听”的传播方式基础上。因为贴近民间口语,贵州民族民间童谣和方言的联系非常紧密。
欧洲人编童谣集的通例,将童谣分为“母戏母歌”与“儿戏儿歌”两部。以母亲或儿童自己主动为断,单言“童谣”,兼包两种,与“母歌”对举,则为儿童自作自唱之歌(参见钟敬文先生《孩子们的歌声》序)。“母戏母歌”即所谓抚育孩童的歌,也称“母歌”、“育儿歌”、“抚儿歌”。“母歌”是母亲用来哺育孩童成长的最普遍的一种口头文学形式,也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最早接触的文学形式。自有人类,就有“母歌”。孩童一出世,母亲便要将他楼在怀里,为他歌唱,这就是最早的童谣,即“母歌”。如黔东南部侗族中流传至今的催眠童谣《哄儿歌》,就是一首产生于侗族民众中的反映原始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妇女抚育孩童的古老摇篮曲,堪称世界最早的摇篮曲之一。《哄儿歌》全诗只有两句:“啊哈哈/怜爱啊”。这两句歌词只有“怜爱”两个音节是有实际意义的,内容单纯,用韵柔和,不用响亮级韵。它把我们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母亲,将自己的孩童放于藤蔓编织的摇篮之中,轻轻摇动,轻轻哼唱“催眠曲”,这摇篮犹如母亲的怀抱,孩童享受着温馨、柔和的声音和轻轻地摇动,感到了环境的友善、安全,产生了对环境的信赖感。在这环境的作用下,孩童安静地、慢慢地入睡了。当然,《哄儿歌》营造出的这种环境氛围的作用,不只局限在催眠方面。孩童生活在这样的具体环境中,心理、性格的形成和发展是会受到影响的。《哄儿歌》节奏柔和,内容朴素自然,很像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妇女们在养育后代时反复吟唱的原始歌谣,是一首被称之为“母歌”的摇篮曲。
黔西部彝族催眠童谣《幺幺悄悄睡》也是催眠童谣,却是母亲为自己而唱的“母歌”。其歌词成人懂孩童不懂,既表达了母亲对孩童的爱抚、安慰,也表达出母亲无处诉说的幽思与慨叹。其语言通俗流畅、深情,充满温暖感、期待感。母亲对孩童命运前途的祝福和希冀,也是对自己未来的祝福和希冀。因此母亲哼唱摇篮曲,常常触景生情、因境而发、即兴吟唱,其声音和摇篮曲曲调一样,温馨、柔和、深情,常带一些具有自然韵律和节奏的辅助性衬字,以表达复沓的旋律和明快的节奏,使声音轻快、悦耳。这样的声音充满幸福感(有时或许也有伤感)。还有一种摇篮般轻轻晃动的感觉,使这种“谣”具有浓郁的“诗”味。
贵州民间童谣中,也有相当部分为孩童自戏自唱的,称“儿戏儿歌”。如黔中部“游戏童谣”《蒙猫儿》、《编花篮》、《猜中中》等。
黔东南部侗族中流传“劳动童谣”。劳动,侗族语言叫“耶共”(yeeh ongl)。如贵州民族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出版《侗族文学史》就载有“耶共”:
务/嘿确/耶/嘿确/鱼下滩/嘿确/个跟个/嘿确/咱拉木/嘿确/脚跟脚/嘿确/务/嘿确/耶
这是一首现在仍流传在贵州黎平、榕江、从江等侗族地区的《拉木耶》。具有实际意义的歌词只有“鱼下滩/爪跟个/咱拉木/脚跟脚”。其余的是只具有语音意义的衬词,由一字衬到二字衬。这正是鲁迅先生所谓“杭育杭育派”作品。这样的作品还有同上书中的《嘿呼拉》:
哈哈号/嘿呼拉/齐用力/嘿呼拉/莫玩耍/嘿呼拉/柱头大/嘿呼拉/立新楼/嘿呼拉/呼加勒/
嘿呼勒/呼加拉/嘿呼拉
此作品的衬词发展成为三字衬。实际内容也多了些描写:
“齐用力/莫玩耍/柱头大/立新楼”。侗族地区还有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与“耶”有相近之处的童谣,如《侗族文学资料》第五集载有《快长》:
祭祖/靠嘴/做工/靠力/进山/找兽/下河/找鱼/得肉/分串/得鱼/分吃/独吃/额肿/众吃/
快长
同书还载有《手拉手》:
公上山/把兽赶/奶下河/把鱼捉/公得肉/分众友/奶得鱼/分不留/人有股/喜盈盈/人有份/
笑嘻嘻/手拉手/喊乌呼/脚跟脚/歌来合
这些童谣可以齐诵,也可以一人领,众人合。从“进山/找兽/下河,找鱼”的内容看,很像是反映原始社会人们渔猎生活的情景,当是当时的社会生产内容,从现在侗族还有男子上山打猎,妇女下河捞鱼的遗风来看,“公上山/把兽赶/奶下河,把鱼捉”大约便是当时社会的分工。“公得肉/分众友/奶得鱼/分不留/人有股,喜盈盈/人有份/笑嘻嘻”、“得肉/分串/得鱼/分吃”想来也是当时社会的原始的分配方式,就是至今,贵州从江县的“九洞”一带的侗族待客,也还保持有一种分发“串肉”的习俗。而“手拉手/喊乌呼/脚跟脚/歌来合”,则是人们在“分吃”之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欢快情景了。古老的两字句式和三字句式,精练的语言,自由的音韵,简单的结构,构成了两个作品的独特风格。
贵州各少数民族民间童谣,与国内经济发达地区童谣(儿歌)相比较,其差别在于,贵州少数民族民间童谣多是多元族群互动的民间口传童谣文学,是包括各少数民族在内的所有民族民间童谣的总汇,而不是像国内经济发达地区的主流童谣(儿歌)一样,是单一的,西方化成分、“套路化”成分和教训性成分都很浓的汉字书面童谣(儿歌)。贵州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族群的儿童文化观不尽相同,各民族的童谣,都以其丰富多彩的内容、形式以及深厚的文化蕴涵,显示出它独有的本土优长和特色。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族群的童谣,都有自己发生、发展的历史。所有民族的童谣以各自特有的进程,与其他体裁的民族民间儿童文学、书面儿童文学作品一起,共同汇成了各民族儿童文学丰沛的历史长河。贵州各民族民间童谣在长期的共同发展过程中,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借鉴,互相推动,各民族民间童谣异彩交辉,相融并进,使得各少数民族地域的民间童谣具有了历史悠远的、多元化的民族文化蕴涵和极为深厚、极为丰富的民族文化特色。
二、贵州民间童谣与贵州各民族风俗民情
贵州是多民族省份,每个民族、族群都有着自己的民族风俗习惯。这些民族风俗习惯,常与童谣紧密相融在一起,笔者称之为“风俗童谣”。“风俗童谣”是向孩童传授民族风俗民情、季节时令、婚丧嫁娶、求雨祝祷等经验知识的童谣,在贵州民间流传很广。如黔东北部流传的风俗童谣《爆虼蚤》:
爆虼蚤/爆虼蚤/爆到那边去咬王二嫂/王二嫂/没得法/弄撮箕撮扫帚扫/扫不干净还要扫
“爆虼蚤”是居住在黔东北部的土家族族群传统中的一种傩仪性质的活动。“爆虼蚤”活动最受孩童们的欢迎。过大年的日子,孩童们从山野采集一种植物的叶子,丢入火中,响如爆竹,称“爆虼蚤叶”。大家一边往火里扔“爆虼蚤叶”,一边念“爆虼蚤”童谣。黔中部安顺“屯堡人”族群,每年正月十五为孩童庆祝“儿童节”的活动中,也有与“爆虼蚤”类似的风俗。黔东北部流传的《九九重阳节》是有关节日的土家族风俗童谣,是在表演打糍粑傩仪时嘴里念诵的:
重阳不打粑/老虎咬他妈/重阳不推豆腐/老虎咬他舅母
从童谣内容可以知道黔东北部土家族过重阳节要打糍粑、做豆腐的风俗民情。黔北部余庆县流传的《炒虫菜》是有关农事活动的傩仪性质的风俗童谣:
炒炒炒/是虫都炒死/是虫都吃光/来年庄稼长得好/谷吊吊有尺把长
从童谣内容可以知道黔北部余庆县土家族播种前有诅咒害虫的风俗民情。黔东北部流传的土家族风俗童谣《正月十四掩毛虫》,也是有关农事活动的傩仪性质的风俗童谣,“掩毛虫”是用草木灰把毛虫覆盖闷死:
掩毛虫/掩死你/你上天/雷打你/你下来/火烧你/你钻孔/蛇咬你/你上树/鸟啄你/你下河/
淹死你/你进屋/掩死你
黔东北部流传的《请火神娘娘》是在表演请火神傩仪时念诵的风俗童谣:
火神娘娘/你要来/快快来/不在阴山背后来/前头来/骑花马/后头来骑白马/花马骑在龙
头河/白马骑在九枪岩/门神老爷不拦路/灶神老爷请进来
从童谣中可以知道黔东北部“请火神”的风俗民情。日常生活中具体的符号都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空间的限制突破不了,其在历史时间里也不是永恒不变的。但因族群因素、环境因素的不同,使这种因时间而变化的速度不同。黔东北部土家族族群的“爆虼蚤”、“请火神娘娘”、“打糍粑”、“炒虫菜”、“掩毛虫”傩仪,无疑都是土家族人日常生活中一种具体的符号,就因族群因素、环境因素与主流社会环境因素的不同而迟缓了随主流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速度,历经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甚至至今仍保留着。当然,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民族民间社区傩仪,由于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与今天的民族民间社区傩仪自然是不大一样的了。
黔中部贵阳地区流传的童谣《拜大门》反映出当地的一种为孩童消灾祝祷的民俗。贵阳民间至今仍有以念诵童谣来消灾之类的习俗,如小儿夜哭不睡,有家长就会央人用毛笔小楷写上童谣《我家有个夜哭郎》或《小儿夜哭》贴到街上:
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过/睡到日出。
小儿腹泻起夜,则令向大门拜揖,拜时念此数语。念一遍当然不会解决问题,不过可以对家长起到一种心理上的安慰,起到一种治疗大人心理焦虑的作用罢了。
黔中部贵阳地区流传一首“诉苦童谣”性质的“风俗童谣”《爬山豆》。作品描述了一个孤儿的遭遇与心愿。亲亲的娘死了,孤儿“爬叶爬杆去望娘/娘又远/路又长”再也见不到娘了,亲娘舅收留了他。在舅舅家,舅舅疼他护他,舅妈嫌他,孤儿心中种下了对舅舅亲爱对舅妈怨恨的种子,“舅妈死/稿荐(草席)埋/舅舅死/木头埋/舅舅坟上年年挂纸彩”,作品较成功地刻画了孩童的心理,孤儿的心愿在作品中有了富于贵阳民风民俗特色的表现,反映出当地的丧葬习俗。同地区诉苦性风俗童谣《猴子上树》,从孩童的角度来反映老贵阳的婚嫁习俗,童谣中提到的“北门”、“刺梨花”、“金花银花”等,都是贵阳人所熟悉的,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至于“婆子过礼”,送“八条猪/八只羊”,请“八个裁缝缝衣裳”做嫁妆,上花轿时的哭嫁,下花轿后的拜堂,“先拜老子后拜娘/转过身来拜姑妈”等描述,将老贵阳的婚嫁习俗叙述得有滋有味,具有浓郁的老贵阳民风民俗的文化意蕴和当时的时代特色。
黔东南部流传一首风俗童谣《七月半》。童谣中提到了“鬼”:
七月半/鬼乱窜/请老人/吃新饭
贵州历史上曾被称为“鬼州”,各民族多信“鬼”,如苗族的信仰文化就可以说是一种巫鬼文化。苗族的这种巫鬼文化表现为首先有一个“鬼”的系统。一九五六年全国人大民族委员会黔东南部台江县苗族鬼文化调查报告中描述的“鬼”就多达四五十种。再就是有一种人鬼世界的中介即鬼师。如被认为是苗族一支的黔东南部愅族村寨,寨寨皆有“鬼师”。有了“鬼师”,行巫行祭的仪式就少不了,巫辞祭辞也产生了。许多巫辞祭辞,文学意味浓郁。鲁迅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毛泽东《矛盾论》里也举到过“狐鬼变人”。“鬼”在百姓心中,有“善鬼”、“恶鬼”、“美鬼”、“丑鬼”、“滑稽鬼”,其“文化”蕴涵意味深长。“鬼”也可能有人一样美丽的心灵,人也可能做出“鬼”一样的恶事,按固定的习俗观念行事,很可能把好事办成坏事,这个中蕴涵的哲理,颇有值得我们思索的地方。“七月半”是贵州汉族、苗族和诸多少数民族的“鬼节”,每年农历七月十三至十五日,祭奠已变成“鬼”的故去的亲人。秋收了,不忘记故去的亲人,供上新米饭,新豆腐,“请来”故去的亲人,黔东北苗族、土家族各族群都叫做“吃新”,以寄托对亲人的哀思。此童谣从孩童的口中诵出,非但没有宣传封建迷信的感觉,反而让人感到亲切,体会到黔东北苗族、土家族各族群的民风民俗和汉民族的民风民俗的相融一致。上述黔东北部流传的《请火神娘娘》也是此类风俗童谣,从童谣中可以知道黔东北部“请火神”的风俗民情。
黔中部贵阳地区流传的《十样怕》是一首“十字童谣”:
虾怕一(鱼)/皇帝怕二/破扇子怕三/有钱人怕四(事)/文官怕五(武)/豆腐怕六
(绿)/瘦马怕七(骑)/破鞋子怕八(拔)/破衣服怕九(揪)/棉袄怕十(湿)。
十字童谣须出现的十个数字,此童谣多用谐音字相代替。笔者记得,读小学时,此童谣在孩童们中间很是流行。作品内涵丰富,容量很大,讲了很深刻的社会知识,却又深入浅出,让孩童都能潜移默化的学到社会知识。作品讲述的都是很浅显的生活知识,寓相生相克的哲理于浅显的生活知识之中,孩童不难理解。但“皇帝怕二,有钱人怕事(四)”虽然道理一样,却是很深刻的社会知识。作品将这些深刻的社会知识事夹杂在浅显的生活知识中,层层递进进行叙述,便于孩童理解。从语言的角度来看,此童谣因为用民间口语,和贵州方言方音紧密相连,故念起来不押韵,这是因为用普通话去念,忽略了它原来是用方言方音的缘故。
黔东北部土家族村寨流传的《大家坐起吃》是带有简单情节的数数童谣:
一二三四五/大家来挖土/六七八九十/大家坐起吃
此童谣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比较有意味,是较成熟的作品。在一到十的排列识数中,有事大家做,有饭大家吃的民间劳动生活主题自然显现,实是难得。黔东北部数数童谣《仙姑来吃酒》也有一个简单情节:
一二三四五/仙姑来辛苦/三四五六七/仙姑来坐席/五六七八九/仙姑来吃酒。
此童谣韵律节奏协调,且将“来客、请坐、喝酒、吃饭”的顺序与数数排列结合在一起,既有识数意义,又有土家族好客民风的体现,将各民族文化传统交融一起,很有特点。在民间,一般都认为“人鬼乃皆实有”,这反映出在民间根深蒂固的原始信仰,民间原始信仰是以原始人的“原始思维”来看天上人间的。原始人的思维方法,以感觉为基础,它同对事物进行科学分析和概括的逻辑思维相对立。原始人对周围的世界充满神秘感,区分不了做梦、幻想与现实,故而他们对起于自然力量的神、魔、鬼、精灵都信以为真,完全混同于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客观事物。人类文化学者认为孩童的思维与原始思维很是相似,在童谣里念到“仙姑”,实在是在自然不过的事,并非就是封建迷信,孩童也并非真就信了“仙姑”。
三、贵州民间童谣与周边地域文化的交融
滇、黔、川、渝、湘、桂六省(市)接壤相邻。六省市文化交流相融,互为影响。贵州历史上经历过几次民族文化大交流。早在先秦时期,蚩尤族由北向南的漫长大迁徙,不但给贵州带来了北方彪悍的民风民俗,还造就了贵州苗族各族群文化;古越人向西南的大迁徙,造就了贵州布依族、侗族各族群文化;氐羌族向云南的迁徙,不但造就了昆明族群文化,也造就了黔西部彝族各族群文化。从汉朝开始,贵州与全国各地域的文化交流相融就没有停止过。东汉时的尹珍,唐代创建乐山大佛的海通法师等,都是贵州文化名人。大明王朝建立后,彝族女政治家奢香,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开辟龙场九驿,促进了黔西北部经济、文化发展。为了征服西南,明朝廷在贵州屯军,造就了黔中部安顺地区屯堡人族群文化。清代以来,贵州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流相融更加密切,贵州人杨龙友、谢三秀、周渔璜、但明伦、赵以炯、夏同稣、曹维城、杨兆麟、陈法、郑珍、莫友芝、丁宝祯、李端棻、黎庶昌等等以及外来人黔的王阳明等,都曾名满京师或江南。
如贵州侗族“童话故事童谣”《家禽》,就与汉族传统童话故事童谣《小蚂蚱》,清代郑旭旦《天籁集》中的童话故事童谣《墙上一株草》非常相似。三首童谣作品,产生的地域不同,但无论是构思上,题材上,语言上,都有极大的相似点。特别是《家禽》中“骑到汉族居住的好地方”一句,说明侗族人民是希望与汉族人民友好交往的,也说明汉族主流文化对少数民族地区是有影响的。侗语因声调多而具优美的美学呈现,侗族童谣更甚。
红军长征进入贵州,给贵州带来了红色文化的冲击。一九三五年四月九日下午,红军先头部队二十余人抵达贵州省贵筑县(今贵阳市花溪区)高坡(今贵阳市花溪区高坡乡),在高坡忠烈宫(今高坡小学)东墙上写下一首童谣《你看世人齐不齐》:
大哥当白军/虱子爬满身/二哥学木匠/住在吊楼上/三哥学裁缝/穿得烂冬冬/荷花出水有
高低/你看世人齐不齐
这首童谣用通俗易懂、生动形象的语言,以一家三兄弟的不平遭遇深刻地揭示出世事的不平:当白军的大哥过着非人的生活,一句“虱子爬满身”,将大哥的遭遇揭露出来。木匠二哥,一生为人家造房,却不得不“住在吊楼上”。专为人家做衣服的裁缝三哥,却只能“穿得烂冬冬”。这就对群众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荷花出水有高低,你看世人齐不齐”,其号召人民起来革命的宣传效果,大大高于一些口号。由此可见,文学的力量是无处不在的。
抗战时期,贵州成为全国的大后方,全国各地各界人士纷纷涌入贵州,全国一些有名的大学如浙大、复旦等也迁入贵州,形成了全国各种特色文化在贵州的一次大交流。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大军的南下、西进进入贵州,又形成了全国各种特色文化在贵州的一次大交流。这些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在贵州童谣中都有所反映。
如贵州中部安顺地区屯堡人族群、汪家山、下寨苗族族群中流传着一首芦笙音调唱的童谣《小嘛小儿郎》。一九四五年,抗敌演剧队第四队(原一队)来到贵州安顺,经常看当地人歌舞,用纸笔记录歌的词意。演剧四队队员宋扬记住了《小嘛小儿郎》开头两句,突然来了灵感,创作了童谣《读书郎》,传遍全国。与《小嘛小儿郎》相似的童谣,在四川也有流传。郭沫若小时候,母亲带他上学堂,先生嫌他年纪小,他念母亲教的童谣《翩翩少年郎》,征服了先生。《小嘛小儿郎》与《翩翩少年郎》内容基本一致。这说明,川黔两地童谣文化互有交流,互有影响。黔东部也流传一首童谣《小小马儿郎》,作品前四句内容与《小嘛小儿郎》、《翩翩少年郎》大致相似,后面还有六个诗句,比前两首丰富许多。
《豆子》这首童谣,最早流传于黔中部安顺地区屯堡人族群中:
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人人说我的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
明朝时期,大明朝廷派军队从江南远征云南,后来在贵州屯军,逐渐形成屯堡人族群。他们带来了江南先进的商业理念,反映在此童谣中。作品意味蕴含了“劳工神圣”的思想,将对普通劳动者的歌颂融入此童谣,赞美那些起早贪黑磨豆子、卖豆腐的劳动人,极富时代气息。至今,此童谣还在贵阳流传,不过已经被孩子们用在“跳皮筋”的游戏中,成了游戏童谣。它也在黔东北部、湘西土家族族群中流传,但应晚于屯堡人族群中的流传。一九二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晨报·副刊》第七版上登载了包括《豆子》在内的,总题为《贵阳的儿歌》的一组(六首)在贵阳流传的童谣,辑录者署名“君玉”,生平不详,但从童谣内容来推想,“君玉”当是贵阳人无疑。后来此童谣稍作文字修改后曾被选入小学语文课本,在全国流传。
水接巴蜀、山临荆楚的黔东北部,世代居住着土家族、苗族族群。黔东北部民间文学古老而发达,有大量的通俗易懂、形式多样的童谣广泛流传于思南、印江、沿河和松桃等县土家族、苗族村寨,从这些童谣的形式看,它们与汉民族中流传的童谣形式是极其相似的,甚至是相同的,这种现象,无疑是汉族文化与土家族、苗族文化相互融合的结果。
如流传于黔东北部思南县少数民族村寨的《圆圆圆》,是一首采用连问连答形式的“问答童谣”。问答童谣因其两两相对,黔、桂、滇等地叫做“对歌”;取其盘问之意,巴蜀称为“盘歌”。问答童谣的口传形式,有些谜语的意味,故此又有“猜谜调”的别称。它通过设问作答来引起孩子对事物或道理产生认识欲望,从而在潜移默化中让孩子得到知识的启迪和美的享受。黔东北部民间童谣中,问答童谣与连锁问答童谣很活跃。汉民族中流传的成熟的问答童谣常常是以一组问答来表现一组相互关联的事物的特点,他们或属于同类,或有相似的特征,或有相类的表现,便于引导孩子在比较中观察事物。在形式上它一般以四问四答为一组。从形式上看,《圆圆圆》以六问六答为一组,与汉民族中流传的成熟的问答童谣不尽相同,这是黔东北部少数民族本来就有问答童谣而自有的特点呢?还是黔东北部少数民族本来无问答童谣,从汉族文化引进问答童谣后形式发展上形成的差异呢?从《圆圆圆》的“纪念章”、“车轮”、“地球”等较现代的词汇来看,可以看出明显的从汉族文化引进的痕迹,有着明显的汉族主流文化的色彩。《圆圆圆》以六问六答为一组的形式,当是问答童谣传入黔东北部民族村寨后,因为民族文化发展的不平衡,造成了形式发展上的差异而形成的。问答童谣盛行巴蜀,一条乌江、一条赤水河将巴蜀与黔东部、黔北部连接在一条文化带上,再加上黔东部、黔北部土家族、苗族除使用本民族语言外,还通用汉族语言,兴盛于巴蜀的问答童谣传入黔东部、黔北部土家族、苗族族群中,就是很自然的了。
再如黔东北部思南县何守明采录的黔东北部土家族村寨流传的“连锁问答童谣”《打破沙锅问到底》,童谣在开头四句随便描述了一个两人对话的生活场景:“妹妹在哪里去了来/在家婆家去了来,家婆吃的哪样饭/吃的豆豆饭”。然后从第四句的后面几个字中提出了“豆”这个单音节词,前面加上“哪样(贵州方言,‘什么之义)”,构成了一个疑问短句。接着以三个字的短句“关麻豆”来回答,然后又用这短句的头一个字“官”(谐音)再加上“哪样”,构成另一个疑问短句“哪样官?”。如此连续不断地问下去答下去,就形成了一种连锁。这便是“连锁问答童谣”。黔东北部思南县魏厚皇采录的另外一种形式的连锁问答童谣《吃龙肉》也在黔东北部土家族村寨流传。童谣在开头的两句随便描述了一个两人对话的生活场景:“哥/哥/你在河边做哪样/我在河边磨刀刀”,之后,从第二句中提出了处于核心地位的名词“刀刀”,后面加上“呢”,构成了疑问短句“刀刀呢”,含有“刀刀”哪里去了,或做什么用了的意思。接着,以末尾加“啦”的完成式短句“砍竹子啦”来回答。回答中涉及到了另一事物“竹子”,又以所涉及的事物的名称“竹子”加上“呢”,构成新的疑问短句“竹子呢”。如此连续下去,也形成了环环相锁的“连锁问答童谣”形式。
从这两种连锁问答童谣来看,几乎就是巴蜀汉族民间流传的“连锁问答童谣”,连语气都像是巴蜀方言,“片片”、“丝丝”等词汇,更是道出了黔东北部土家族、苗族的“连锁问答童谣”的来源。过去,我们只知道“连锁问答童谣”在巴蜀和临近巴蜀的汉族地区民间流传,在临近巴蜀的黔东北部土家族、苗族居住地区也出现“连锁问答童谣”,使我们看到了多元民族文化相融合的又一例证。
黔中部贵阳地区流传的《三国刘备打草鞋》是一首“连锁童谣”:
来来来,来来来/三国刘备打草鞋/草鞋打给苏妲妃/苏妲妃的脸又红/一打打到赵子龙/赵
子龙的本领高/一打打到高老幺/高老幺的镰刀快/一杀杀到猪八戒/猪八戒的嘴嘴长/揪起两个
耳朵晒太阳
童谣内容与我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有关联。三国时,蜀国丞相诸葛亮率蜀军征南蛮讨伐孟获,是到过贵州的,贵州关岭、镇宁等地有一些三国遗址遗风传说,如关索岭、孟获屯、藤甲兵等等。诸葛亮是否到过贵阳,不得而知。贵阳南明河畔有观风山,传说诸葛亮率蜀军征南蛮时,在此设观风台。贵阳是否是三国时期的古战场,亦不得而知。童谣《三国刘备打草鞋》的流传至今,是很令人玩味的。作品以“连锁童谣”的形式,将八竿子打不着的三国时卖草鞋出身的蜀国皇帝刘备,大战长坂坡的“五虎上将”赵子龙,《封神榜》中的那只九尾狐狸精苏妲妃,《西游记》中的二师兄猪八戒,传说中猪二师兄的妻舅高老幺连锁到了一起,走喜剧的美学风格,集传奇、幽默于一体,融汉民族主流文化与贵州民族民间文化于一体,深受孩童喜爱。
童谣《哪边高》是一首在黔中部、黔北部流传很广的生活气息浓郁的“游戏童谣”。此童谣同时也在包括我国北方地区在内的全国其他省区流传。游戏时,两孩童相对拉着手,两手荡来荡去,一问一答。至“一锅豆腐”句,齐唱,同时将两手绕过头顶,背靠背,手搭在肩上。再转还原,同时唱下去。如此一转一唱,唱完了,又从头再做。从童谣内容来看,是反映我国南方民间生活的作品:豆腐称为“豆花”,是黔中部、黔北部以及巴蜀的习惯,做豆花卖,与黔中部安顺地区屯堡人族群流传的童谣《豆子》一脉相承;“牛角”文化是贵州苗族文化的重要组成元素之一;水田以“块”计且“二十二块”就称为“大水田”,与高原“坝子田”特色的“田耕”文化一脉相承。如此看来,童谣《哪边高》当是贵州的原产作品。
黔中部流传一首生活童谣《月光光》。从童谣所用文词来看,“虾公毛蟹”、“阿妹”,不是贵州方言词,有明显的广东客家人童谣语言元素。抗战时期,贵州成为大后方,全国各地百姓大量涌入贵州,许多以后就常住下来,成了贵州的居民。这其中,就有大量广东、广西人。贵阳有条黄金路,西接头桥,东接枣山路、威清路。在现今贵阳黄金路西段,有广东、广西人聚居的一片大院落,居住者多以汽车运输业修理业为生,因有停车场,故称“广东场”。贵阳人爱把广东、广西人称为“老广”,他们的后代自然被孩子们称为“小老广”。小时候,笔者与小伙伴一起唱的童谣“小老广的皮鞋底”,为孩子们相互间逗趣玩乐的“儿戏儿歌”作品,孩子反复吟唱,不针对具体人,与“小老广”们互相逗趣而已。
反映贵州与周边地域文化交流的贵州童谣还有很多,不再一一例举。
四、结语
文字记载的贵州各民族民间童谣,不过是通神通灵的神圣语境的标记遗留到书写文本中的符号。对贵州民族民间活态儿童文学中童谣的研究,是能够相对地还原贵州固态儿童文学中的童谣所由发生的活态文化语境的。研究贵州民间原生性活态童谣,对于把握贵州现代书面儿童文学中的歌谣体童诗,有着重要的意义。
贵州民族民间文学古老而发达,大量的通俗易懂,形式多样的民间童谣广为流传于贵州各民族村寨和城镇。贵州各地区各民族、族群,都有极为丰富的童谣口口相传。贵州童谣丰富的内容见证了贵州历代人民的生活历程。民间流传的一首首童谣,就是贵州民众对人生、对社会认识的种种反映。贵州民间童谣有着比贵州任何其他文学类型都更为明显的儿童性特征。多少年以来,贵州民间童谣以其生动明快的节奏、率真质朴、语趣生动、通俗易传的特点,丰厚纯真的蕴藉和具有中华西南方魔幻色彩的意境,在贵州的孩童中口口相传。贵州各民族民间童谣是贵州民间儿童文学宝库中的一座丰富而充实的仓房,只要将这座仓房的大门打开,我们就可以看到璀璨的、取之不尽的贵州传统童谣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