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丰
写这篇文章我很是无奈,在理性上,我并不想写这样的东西,在这个尘世,我希望植物人才最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也不喜欢“植物人”这个词,这个词是1972年医学家在著名杂志《柳叶刀》上率先提出的,这是你在穹庐下被动接受的名字,写不进户口本也印不上身份证的名字。
增加了如此的名字,你一切皆空了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你毕竟还算活着,与“死去元知万事空” 不沾边,尽管躺入了生活的最底层。白日依山尽的苍凉,愁煞人的秋雨,佳人沐月煮茶的雅致,于你,形同虚空。
你拜拜了思辨实证、逻辑推理、哲学思想、人文情怀,失去了对自身及周围环境的认知,失去了话语。
爱因斯坦说:“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发展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能力,应当始终放在首位。”你做得到吗?思考力已与你离婚。
你入驻昏迷世界,情感功能,已被封存、屏蔽和删除。
望断的鸿雁久不往返,
山中红豆今红得多深?
何时你身边春风环绕?
你白天黑夜都在我心。
此等诗爱情怀,你还有吗?全然没有。
在医学上,你被视为“持续性植物状态”,即与植物生存状态相似的人体状态,仅保留植物也有的诸如呼吸、代谢等功能。你问题出在“头上”,却得长年累月躺于病床。你真的没有脑死亡,还有自主呼吸、心跳,脑电图还不是直线。
你能吞咽食物,入睡,能消化吸收、新陈代谢、生长发育,可以自主呼吸,脉搏、血压、体温也可以正常,只是没有觉醒。
我很怀疑你是否还活着?
陷入荒谬境地的你,受到外界刺激,还是能产生本能反射,会咳嗽、打喷嚏、哈欠连天,却又失去了明明白白的心,陷入僵化、封闭的盒子。记忆和理想,被厄运的风,吹得空空。
认识植物人,是防止更多的人沦为植物人。
半生看人的经历告诉我,看人关键要看什么?得看眼睛。
你眼神呆滞,毫无生机,并非熟视无睹,却又空白空洞,无法将幻想的双手向世界再伸出,比祥林嫂的眼神,更令人不安。
我无法不难过,也难于为你难过,不忍心可怜你。我想,你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居然能够游离在不明不白间,恍惚迷离间,已不知生死,似乎已淡然了一切,告别了一切。
真是忘我的大境界啊!比庄周的忘我境界更高妙。
如此境界,教我想起“玻璃人”,“玻璃人”让人看不出有何心思。更让我想到“精神病人”,也就是因了有害因素,已致大脑功能紊乱,精神活动异常,在感知觉、思维、注意、记忆、情感、行为、意志、智能及意识等方面,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总要歪曲反映客观现实,丧失了社会适应能力,既伤害自身,还扰乱社会秩序的人。
疾病是人性的阴面。
——苏珊·桑塔格
你病得还颇有创新性。
只是这还能算人生吗?还是人生吗?全然不知甜酸苦辣。
你活不好,一时也死不了,在阳光下竟似水稻般分蘖着,传染着,即便在中国,每年也至少会新增10万植物人。
你是活着的死人!
写到这里,我有必要造一个新词——“思想量”。
凡是思想量为零或者约等于零的人,都是植物人;假如思想量无穷大,无疑就是横空出世的思想家。
思想量,人皆有之,可如江海波浪无边,也可似冬溪水落石出。每个人,都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也有成为思想家的危险。
至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思想量,又该由无数辉煌灿烂的思想汇聚而成,既是一个国家或民族文明的体量,也是对世界文明史的贡献……
这位大脑严重受损、失去交流能力的植物人,39岁,叫斯科特·鲁特雷,都认为他有意识,因为他还可以举大拇指、转动眼睛与人交流。伦敦大学的神经医师布莱恩·杨教授也说:“我非常惊讶他还能够作出这些认知反应。”可我认为,即便相信他有意识,可他能辨识几只黄鹂鸣翠柳吗?能说他有思想吗?能为国家的思想量增值吗?
贝克辛斯基是波兰著名画家,一度沦为植物人,觉醒后,他画了几幅记忆画。
这幅画,飘悬半空的高楼六七栋,下部破碎,犹无根之树,周边粉尘飘悬,楼却干净清晰,悬浮自适,秩序井然。这一幅似船的底部,下贴黑色海波,船洞流出的红光,与黑云射出的红光相辉映。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看起来只有黑暗和绝望的世界。”贝克辛斯基说。我不相信,凭这些,就能说明他是植物人时,有思想吗?
我想,真正的思想,都是高级的、自由的思想,无法离开独立意识,萌蘖于对不自由现实的觉省,都基于变革现实,否定现行不合理的秩序,企望脱离禁锢,总要从个体、弱势、异质,走向哗哗作响的阳光。
真正的思想,总似胎儿,带着血水而至。
想想,我们人类拥有独立自由的思想,还是相当晚近的事情,最早也该在后酋长时代。遥远又遥远之时,思想量必定是江河之源,水量是很弱小的,谁能否认那时的人类,不是“准植物人类”呢?
那时的人类,生活起码还比较单纯,这或许是幸运的一面。这个尘世,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甚至存在悖谬。
人,不就是会思想的苇草吗?
既如此,这人、思想和植物(苇草),一如血肉难于分离,又如何分出伯仲呢?诚然,人,不但各有思想,思想量也是不等量的。
如果引入极限的思想,当思想量趋至零时,“会思想的苇草”就成了躯体(苇草),只是新陈代谢的肉身,也就是说,此时的人,已是植物人!
其实,正是有了思想量的上升,才使人有了心灵,人与植物、动物才有了根本的区别。人,才得以昂起高贵的头,才符合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命题。
笛卡尔这个命题,无疑在确立理性精神、思想原则,批判精神和独立思考,是要怀疑一切,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须“明明白白我的心”,明白发现真理至要,坚持真理至上。
我思想,我唯有思想,我这个“人”,才有理由存在,才算是存在!
这已等于向天地申明:唯有思想,才是人的本质!我想。
当然,这里有个前提,也就是人有无思想的前提,是得首先承认自己很无知。大哲人苏格拉底就说过:“人应当知道自己无知。”
植物人当然是无知的,然而,植物人知道自己是无知吗?
——假如你是植物人,假如你还明白自己是无知,那么,你还能是植物人吗?这和你不是鱼,不知鱼之乐,也有区别。
其实,知道自己无知的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是有思想的人、虚心的人,既然虚心,思想还能不进步吗?虚心之人才是最有可能进入思想者行列的人。
那些连自己是无知的意识都没有的人,怎能企望其有思想呢?只能是植物人。
人无思想,人却存在;存在,却又没有思想——这样的人,还是人吗?然却又真还被看作是人!岂不矛盾?
然而这却是和尚头上的蚤子——明摆着的事实。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没有多少思想的人,思想灰飞烟灭的人,丧失了人本质的人,在这个地球上,原来竟还如黄河长江,浩浩荡荡哪……
这些人,说得上拥有尊严吗?
别忘了,“思想——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在于这既是尊严的起搏器,尊严的通行证,也可能是人生哈哈镜的思想。
读者该注意到,我发思想和尊严的议论,是以植物人也必须拥有尊严为前提的,尽管植物人尊严之有无,对于其似乎没有什么要紧,并不影响面子,尽管其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我要转而强调的,是人的思想,也可能是一柄双刃剑,或许还是尊严的陷阱。
这全然取决于现实的土壤,取决于时代!
在不够科学的社会,非法制化的社会,没有思想,无思想量,对于人,真未必就是坏事。这就毫不奇怪,何以现实中,总会遭遇这样的怪现象——许多人装傻。
“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习近平语)本该责无旁贷,本是社会和时代,都需要你建构创新的思想,需要你从事社会科学的理论突破,你却退避三舍,做起了思想的缩头乌龟……
这就像月光下的水银泻地,再明白不过:你在装傻!
装傻,成了本该是思想者们明哲保身的护身符。
装傻,乃精神的压抑,思想的阳痿!
“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周国平)装傻是人心的变态,人格的扭曲,无疑是不值得过的人生。
装傻,不就似植物人在“入睡”吗?
依然可睁眼睡,眼球依然可无目的地动,不论白天黑夜地睡,梦游在睡在生死之间,如此,真还比不上冬眠的蛙,有很明确的目标:为了苏醒。
装傻之人,何来奋斗,连堂·吉诃德也比不上;何见精神胜利法,连阿Q也不如。
装傻的人,有快乐也是伪装的快乐,扭曲的快乐。
作家木心说:“所谓催眠,就是我的意志控制你的意志。”装傻的人,问题也出在头上,都是头脑被控制、被催眠的人!是《红楼梦》中难免尴尬事的“尴尬人”。
装傻的人,不完全是明哲保身,也是怕受伤的人,无法解放自己的人,惧怕与时代对话的人,异化的人,亦是“空心人”。
装傻的人,也是思想罹病的人,思想患癌症的人,基本已是植物人。即便有尊严,也是伪装的尊严、扭曲的尊严——这算什么尊严?
谁还指望装傻之人,会成为什么思想家呢?
想想中外历史,就反观“文革”吧,不就是思想者尊严殆尽的浩劫吗?有多少人进入不敢思想的“持续性植物状态”啊?
诺奖得主辛格在小说《傻瓜吉姆佩尔》里说:“我是傻瓜吉姆佩尔。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傻瓜。恰恰相反,可是人家叫我是傻瓜。”原来,吉姆佩尔屡遭欺骗,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装傻,还装得很有水平,否则,谁能叫他傻瓜呢?
中外装傻之人都是相似的,都沦落至植物人的“木然”。
在这个地球上,该也是存在“木然村”的,我想。
在木然村里,大多数人都在装傻,客观上以植物人为荣。有思想的人都被嘲弄,得不到尊重,没有地位,甚至受压制。村里,自然就出不了什么思想家,即便出现,村民也不可能辨识,因为没有人想去明白什么样的人才是思想家。偶然有人傻冒些思想,特立独行,会被判识为不合时宜,也是傻瓜一个。无视思想,压制思想,并不违法,何况根本也不存在村法村规村纪,即便有,也等同于无。
你能遇见的,都是没有高度的人,在木然村……
或许你仍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何以就会变成植物人?
按国际医学界通行的说法,是人受到了外力“攻击”,造成颅脑外伤,陷入“持续性植物状态”,长期的意识障碍……
多发性脑梗死、痴呆等成人常见病情病因,儿童神经节脂质沉积,肾上腺脑白质营养不良、线粒体脑病、灰质变性等变性及代谢性疾病,突发交通事故、枪伤及产伤等非创伤性损伤,缺氧缺血性脑病,如心跳、呼吸骤停、窒息、绞死、溺水等,持续性低血压引发脑出血、蛛网膜下腔出血,中枢神经系统的感染、肿瘤、中毒,等等,都可以使人变成植物人,这无疑是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今天全球在恶化的生态,更是使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增加了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有人蹲厕所就蹲成了植物人。这无疑是厕所环境所致。谁叫你蹲得只顾手机信息的味道呢。何况中国城市的厕所,普遍就没有乡村茅坑的通透,更不是被周作人津津乐道、礼赞的日本艺术味道浓重的厕所。中国人周围的厕所,多密闭、不通透、逼仄狭窄、密闭闷热,“办公”时间一长,血液循环还通畅得了吗?晕倒成为植物人,该不是很奇怪的事。
前不久,我已听说有个“网虫”熬夜过度,成了植物人。
还有个说法,说是职场让人成了“不愿思想型植物人”,“假装有思想型植物人”和“看不到希望类型植物人”。此说红嘴白牙,说全都是因为职场的僵化,人的思维已然僵化,不再思想,遂成了植物人。
让我至今还深为震惊的,是我看过的一场电影——《我是植物人》,影片中的女主角叫朱俐,莫名就遭遇重伤,成了植物人,迷糊三年后苏醒,记忆却全部空白,还没了身份:“我到底是谁啊?……我不能永远找不到自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最让我不忍看的,是她呆滞的眼神,还有向社会伸出的手,那颤抖无助的手……真是匪夷所思,邂逅她的记者刘聪还发现,有个女孩成为植物人,居然是被医院注射了未经生产实验和检验就通过审批的“药”——麻醉剂……至今还响在我耳际的,是刘聪说的那句话:“其实,我们都是植物人!”
确实,在这连人身安全都不很确定的世界,你如果成了植物人,命运还比不上丢魂鸟。
丢魂鸟是往苦看的,活着也像死过一回,
哭丧着脸,仿佛是废弃的飞行器……
——汤养宗《断字碑》
台湾散文家林清玄写过《人骨念珠》,那串神识脱离的念珠,用圆寂的僧人之骨做就,110粒,不是手指骨,就是眉轮骨(眉心中间骨)。林先生大抵以为对人之生死、命运之无常,法师该比俗人体味得更深吧,遂借法师之口,云人骨念珠,更能让人感觉无常人生的迅疾、迷幻,连西天头那轮巨大橙红的落日,也形同一粒人骨念珠。
命运无常。人生不但短暂,又怎能完美?况且还存在颇多偶然,成了植物人,这人,就丧失了脊梁……当然,也会让这尘世,莫名减少一个因思想而痛苦的人,因良知而背负十字架的人。
任何时代都不是平面镜。镜子中的植物人,才是时代最需要走向完美的人。
这不等于说,谁会情愿变成植物人;做一个植物人,绝非大写之人的自觉!
本来,“中国是文明把人的生命照亮”(于坚语),可在当今中国,在过去几十年间,五千年文明的精髓不是被自毁,就是已失落得支离破碎,传统文化氛围不再,固有文明多已“失忆”“虚无”……中国人,大多记不清本该环绕于身边的中华文明是何样子了……
在这缺乏信任,不诚信如夏日浮萍正绿得泛滥的年代,连诺亚方舟都有可能被当劈柴,还不知刀斧来自何处,你能否明白,是否只有刀斧劈开的,那年轮上的血迹,才是统一划一的?如此的年代,我们又该如何“道法自然”?今天如此残破、污染的生态环境,“锦绣河山”,教你如何“道法”?又教我们的身心——生长良善思想的“身心环境”,情何以堪?
我只能想起被称为世界十大悖论之一的特修斯船的故事。
特修斯船是一艘海上航行了几百年的船,主要由植物构就,可说是一艘“植物船”。由于环境的严酷,海水浸泡,风凶浪狠,时间吞噬,船被不断修整,陆续替换“肉体”和“器官”。木板一腐烂,马上就被新的木板替换。到后来,船虽尚可航行,但浑身上下,已全然不是原初的“处女”之身了,还沦落成存在诸多问题的船——这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如果不是,那么,是从何时开始就不再是的?假如“外因”将船上陆续取下来的所有老部件,重新组建一艘船,那么,与眼前被彻底改造成的,哪一艘才是真正的特修斯船呢?
险恶环境,摧枯拉朽,又怎能只是船难于抗拒?
显然,船被“异化”,与植物人“失忆”, 被清空“思想”,主要是由外部环境起作用,由恶劣环境、腐败“黑暗”所致,何其相似乃尔……
据说在动物界,越高级的动物越救助弱小,越低等的动物越是不救。与人类基因近的哺乳动物大象,小象病了,必定会陪护;只有小象死亡,才哀伤着离开。鸟儿也会救护,鱼呢则离去。
苍穹之下最高级的动物——人,又焉能不积极拯救植物人呢?
何况,这植物人的复活还是“美”的复活,意识、记忆的复活,不只是身体的还原,肉体的复活。
植物人的复活,是对人沦落“荒谬”的告别。
植物人的复活更是有思想的人的复活!拯救植物人,本质上无非是救治植物人的思想,复活其思想,尽管植物人醒来成为思想家的可能性很小,但至少已能够思想。
谁又敢说植物人的复活,不是涅槃呢?你复习复习郭沫若的长诗《凤凰涅槃》,你就明白植物人的涅槃,一点也不亚于火凤凰浴火重生,一点也不亚于一个时代的涅槃。
唯有复活,植物人,才可能重新起立,独立自主,成为回归精神的大写的人!
道教不是一直认为人的灵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吗?植物人已然“三魂魄散”,复活了,才算“三魂回归”!
显然,植物人的复活就像人的正确思想,也绝不可能从天下掉下来,只能靠救治,“去植物化”——尽管“去植物化”,远比你想象的要难……
何以?至少,多少也与人与植物,本有款款深情有关。抑或是有深深的联系,就别说人类的嘴巴离不开植物,植物还是益身心的“草药”。 我们中华民族,更是喜欢与植物套近乎,赋予植物象征意蕴,人老了就是寿比南山,死则如松柏长青,修养要如梅兰竹菊四君子……人,更是被视作会思想的芦苇。
何况,植物又是何等的可爱!就说杨柳吧,那细叶鹅黄嫩绿,柳条儿活似小蛮腰,最让我醉心的还是那轻拂湖水的柳枝儿,轻暖春风里,荡过来摇过去,比美女微颤的秀发还好看。丰子恺总说杨柳是陶渊明宅边的好,我却最钟情西湖拂水的依依垂柳。
就我个人来说,相较于动物,我更喜欢植物。六七岁时,见到村小门口坡地长出一株幼小的植物,三几片绿叶,我将之移植至小饭钵,培土浇水,看着日长,方知这是龙眼树。喜欢植物的人,一般都喜欢天空大地,这便是我上大学何以选读农业气象学专业的原因。
似乎若有神助,就在我写本文时,随手一翻诺奖得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集,竟就翻到这首《名字》:
开车途中我困意袭来。把车开进路边的树下。蜷缩在后座上睡去。睡了多久?几小时。
黑暗降临。
我突然惊醒。不再认识自己。十分清醒,但无济于事。我在哪里?我是谁?我是后座醒来的某个东西,东闻西嗅,像布袋里一只惊恐的猫。谁?
我的生命终于回返。我的名字像天使一样到来。
墙外小号在吹(就像《莉奥诺拉序曲》)。拯救的脚步飞快地飞快地走下长长的梯子。是我!是我!
诗中,诗人被睡入“黑暗”,“惊醒”后,却“不再认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尽管“生命终于回返”……如此情景体验,不就是植物人昏迷、醒悟和思想回归的过程吗?其间,有多少爱的振荡,时间的煎熬,医治的艰难……
拯救植物人,就像搞任何行政工作,最重要的是思想上要高度重视,还要制定具体的拯救方案,用药固然重要,中医系统调治,我以为就很是适合救治植物人。中药制剂对植物人,也有极好的催醒作用,临床应用160余例,已促醒65%的外伤性植物人。当然,物理治疗同样不可忽略。高压氧可增加血氧浓度,改善脑部血液循环,促进网状结构的激活和大脑功能重建,促进苏醒。更要营造“小气候环境”,得有宽敞明亮的房间,得卧电子自控冲气床垫,垫卫生尿垫,预防褥疮,要冬暖夏凉,风清气正……
医学界正在深入“植物人模型”研究。第一军医大学神经外科徐如祥教授,就以猫建立“植物人”模型,发现传统的理论已不能完全解释“植物状态”和苏醒机理,多巴胺神经递质替代剂及其受体激动剂,对“植物猫”就有很好的催醒作用。
医药是物理的,爱是心灵的。
植物人,普遍存在球麻痹症状,呛咳、吞咽困难,长期卧床导致舌后坠、呼吸道受阻、肺功能衰退等病状。如此,更为需要社会的关怀……亲人的照顾,亲人爱的呼唤,床头带泪的呼唤……给予植物人的种种爱,可统称为“爱情药”!
人人都可以献出的爱情药,就是植物人“去植物化”“死去活来”的灵丹大药!
唯健全的社会,方不讳疾忌医,方敬畏好药,最离不开爱情药。
——万能的主啊,唯愿爱情药力促植物人复活!
15年前,我们煤气中毒,我醒了,你却成了植物人。每天,我把你从床上抱到沙发上,喂饭,再抱上床。按摩,整桶整桶地洗尿布,每隔几个小时,我重复着上面的动作。
老冯,你是不是胖了?我刚才把你抱上沙发的时候,觉得更吃力了,你1.75米,我1.57米,以前你每次把我揽在怀里都笑我,说你的老婆是个小人儿。
今天,又过年了。这是我从前盼,现在怕的日子。外面鞭炮声震天。我煮好了饺子,喂你一口,我吃一口。我低下头,眼泪滴在盘子里。
你为什么还不醒来?
老冯,我杨立英是你的老婆啊!你为什么不能再爱我一次?为什么不能再抱抱我?
你回答我,快回答我!
“杨立英——”这时,我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含混地叫我……
假如离开爱情药,不敢想象,将如何拯救植物人?
你看过央视播放救治植物人的故事吗?丈夫每天15时必到ICU病房探视,每次都拿着手机趴在病床前,一边为植物人妻子放歌曲《因为爱情》,一边按摩一边哼唱……
这爱情药,不但是拯救植物人的大药,是任何救治方案的起跑线和融合剂,也是良好社会生态的催化剂。
只是这尘世,该有哪些举措,才能让“爱情药”,生生不竭如南海,蔚蓝深邃似天空……
拯救植物人,就一帆风顺了吗?非也。对植物人该救还是不救,是让其死还是继续活,其实,已不只是医学问题,而是怎样对待人的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而且,还存在太多的不确定,上升到了道德伦理的较量。
1990年,26岁的美国妇女夏沃,因为体内钾元素失衡成了植物人,已15年,她仅靠饲食管维持生命。其丈夫迈克尔向法院申请拔去饲食管,说让夏沃安乐死,理由是夏沃说过她最不愿意以人工方式维持生命,这是尊重病人的个人意愿,遭到了夏沃父母强烈反对。2001年4月,佛罗里达州法院准判迈克尔的申请,夏沃的饲食管被拔去。而另一法院两天后却作出相反判决,饲食管又重新接上。2003年迈克尔继续上诉,又拔去饲食管……逾两年,3月21日,没承想夏沃案竟惊动全美,国会为之挑灯夜战,以多数票通过了重新接上饲食管的紧急议案。为签署此案,布什总统还提前结束休假。翌日,联邦法院的裁决驳回了国会要求……13天后,夏沃死亡。
这种被认定继续治疗无效,抑或不必要,让医生停止使用医疗器械,同时停食、停药的方式,实质上还是伦理学上所称的“听任死亡”。
诸如此类,“听任死亡”或“安乐死”的问题,但凡植物人都会面对。
我注意到,出自希腊文,由“美好”和“死亡”双词构成的“安乐死”,无非是指让人在外力作用下安然告别人世。
可是,究竟会有多少人认同让植物人安乐死呢?
至少是我,无法认同!
安乐死是对植物人人权的逃避甚至侵犯。
安乐死是草菅植物人的人命。
事实已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植物人的大脑并未死亡;只要生命特征仍在,就依然还是人!
但就是有人坚持要让植物人安乐死。认为生理和精神同等重要,人类从出生到死亡,遵行的虽然都是谁也无法超越的自然法则,但能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掌握自己的命运,按植物人在健康时的意愿完成生命,也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更认为,安乐死与传统医德并不矛盾,更何况安乐死是在病人极度痛苦、生命濒危的情况下施行的,已百分之百合乎道德,更何况,植物人长期不醒,已和墓碑没有多少差别。云云。
你的生命已大半融入大地,
活着只是一个符号,让你安乐死去,
意味着是对生命的超越……
真是荒谬绝伦!
我认为,“听任死亡”也好,安乐死也罢,表面而观,似乎都是最顺然、最合乎良心的做法,然却一样存在伦理缺陷。很显然,今天的人类,对人脑就百分之百了如指掌了吗?谁能担保他就一定醒不过来呢?植物人从昏迷到苏醒的状态,或许只是晨昏线似的灰色过渡带也未可知。让植物人继续活,似乎让我们很难,让其死去,却是件容易的事,但却永远丧失了复活的机会,毕竟现代医学,对大脑的了解仍存在许多盲区。科学总期待突破,科学的发展,总源于突破和创新。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科学的进步,本来不存在忌讳,更不该设什么禁区。人类社会的发展,一直都是在科技与道德、法与道德之间寻找平衡而发展的,道路并不平直。很可能过不了多久,拯救植物人就不是多难的事,神效的治疗方案就会诞生,植物人就能轻易地促醒,也未可知。想想那肺结核,先前不也无法治愈吗?
至于那植物人苏醒的瞬间,又该是何等美妙啊——这该不是梦境吧?你嗅到了向日葵的气息,当然,还有血腥味亚洲铜味,你也听见了森林的声音、江海的呼喊,多么熟悉的声音。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啊!
你于是复活了巨大的力量,“轰”的一声,你即刻神一般立地顶天,雄起于天地间,走向太阳……
如此的情景,谁敢说就断断不会出现在你身上呢?只要找对“脑子的问题”,受损在何处?就像对待特修斯船那样,该替换的替换,该修的修复,成千上万的植物人就有可能山呼海啸般醒来……
问题是,你是否仍将植物人当人?我以为只要仍是人,就必须获得人的尊重,这才是最起码的生态伦理,最重要的人权!
当然,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毕竟还是现实。
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
甚至何祚庥院士已公开说:“如果大脑已死亡,成了‘植物人,就没有理由再尊重已丧失思维能力的‘人权。”对何院士所持这种无视植物人权的态度,我至今无法理解,依何院士的逻辑,植物人已然不再是人,就不但可以安乐死,甚至还可以被杀掉。
何至于此?我想,这就是观念、做法,皆由情感、经济等使然吧。
没有办法,于是乎,该让植物人“是死,还是活”的问题,就成了人类面临的严酷的难题……对此,我想最可悲的已不再是植物人,而是人类自身。人类何其悲,连被怜悯的资格都没有。
这无法不让我去想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那篇著名的哲学寓言《朝圣者》:
假如某个朝圣者已经历了十年漫游,并且一直是进两步,退一步;假如目前圣城已然在望,而他最终被告知那并非圣城——哦,那么他继续前行就是了——但如果他被告知“那就是圣城,但你前进的方式完全错误。如果你想要皆大欢喜地进入天国,你必须彻底摒弃这种走路方式!”可他已经不遗余力地如此行进了十年!
这难道不是在谕示我们吗?有些坚持,有些做法,我们总自以为是,结果却很可能原本就是错误的选择,你想改变,为时已晚。
但是,对于拯救植物人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想,任何被“爱情药”暖和的拯救观念和路线,都绝对不会错,也绝对不可能有错。何故?因为任何植物人的复活,都为的是让这个世界走向更美好的复活,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有更多美好思想的复活!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复活的植物人越来越少,植物人势必越来越多……这人间,势必因了植物人多而越发拥挤。即便成功拯救一位植物人,就不仅仅只是复活了一个大写的人,而是从根本上使社会减少了一分演变成“植物人社会”的危险……
(标题书法:李建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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