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斌+++费明
十几年前,我跟母亲说,一个同学在写网文。母亲说,你更应当写,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不该留下文字吗?早在我不认字的时候,母亲就为我读过契诃夫、屠格涅夫,50年过去,期待依然。不能再让母亲失望,我开始写散文,并贴上了海外第一个中文网站“草地”。不久结识了那里的知音文友,得到了批评鼓励,写作终成为我的乐趣和需要。
写什么呢?写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更想写时代转型引起的错位和混沌。1970年之前出生的几代人都经历了从赤贫到富足,从闭塞到开放的巨变。在这旧的没褪尽,新的不断涌进的当口,现存的一切都被拷问:什么可以保留,什么必须扬弃?
能不能借着一个题材提出这个严肃而又紧迫的问题,引发读者的思考呢?就在我寻觅这个切口的时候,读到王克斌的《把兄弟》。真实的故事,朴实的语言,生动的人物,浓郁的生活气息,老北京的民俗民风唤起了我对童年、对故土的回忆。
当年“南贫”北京出来的孩子成为大学教师,海外学者;在这个新旧交织,良莠并存变迁中,他见证了火神庙对过的少年之家,前清的长袍马褂和西洋皮鞋被穿于一身,反封建的《害人一贯道》和讴歌生命的《生的权利》两部影片同日上演。这不正是我要寻找的有趣而混杂的文化现象吗?多管闲事参与把兄弟家务的习俗已成为历史,高大爷的“忠义”却依然感人,这不正是引人深思的人文景观吗?
我跟王克斌说,原文的几个事件彼此孤立,读起来有些散。他说他也有同感,只是这篇纪实力求真实,没有艺术加工。有兴趣的话,不妨添油加醋把它写得热闹一点。有了尚方宝剑,我着手创作。为让故事连贯,添加若干情节,把单摆浮搁的现象连接起来;为突出形象,安排了体现人物性格的身世和职业,布置了若干戏剧性的场景;为使结构严谨,前后呼应,让人物和道具尽限应用,多重复现。写完发现,散珠碎玉被“忠义”这根红线穿起,原先的纪实已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我曾下苦力写过小说,但写出来的自己都觉得是散文。这次没遵循条条框框竟写出个不再像散文的故事—— 我感觉好像抓住了小说的尾巴。
希望这个小故事能让读者重温并思考我们的传统文化,感叹并品味对往昔依依难舍的情怀。
我珍藏着一只纹饰华丽的酒杯,其暗红色的外壁上有两条喷薄欲出的金龙;数枚金质铆钉,巧妙地穿插于龙鳞之间;高举酒杯,仰头能看到外底印着三行六字青花大篆书款:“大清乾隆年製”。把玩这只酒杯,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我家原先住在北京东郊的中赵葡村,我爹在村里杀牛宰羊,进城摆摊卖肉。买卖做起来了,举家搬进花市大街的南小市口胡同。
北京街名有不少带个市字:比如灯市口、珠市口、菜市口、羊市口、蒜市口;有的干脆去掉这口字,比如缸瓦市、栏杆市、骡马市、花市等等。这花市大街西起哈德门,东到铁辘轳把。大街的地标是个门前悬挂着大烟袋锅的,专卖针头线脑、烟袋茶碗的小杂货铺。中段热闹,路北有个火神庙,路南有个少年之家。左边有两家电影院,一家叫“崇光”,在那儿看过《生的权利》;另一家叫“大众”,在那里看过《一贯害人道》。每逢春节,熙熙攘攘的花市大街便响起奶声奶气的童谣:“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大街两侧卖绢花的门脸,卖炮仗的小摊把花市大街装扮得红中带绿,活像一幅民国风情的民俗版画。
每天清早,我爹总穿着对襟小褂,双鼻梁的洒鞋,去哈德门城楼下练八卦掌。练武的都讲义气,几个相互倾慕的年轻人,各用一沓红纸,写着自己的大名、生日、时辰,再添上祖宗三代姓名,就成了“金兰谱”。放在天地牌位前,按年龄大小,依次焚香叩拜,齐读誓词:虽非同生,但愿同死——这样就结交成为把兄弟。
我爹的六个把兄弟中,最要好的是排行老七的七叔高贤芝,前清铁帽子王之后。民国初年家道中落,族中弟兄还是遛狗斗鸡,他却以制作绒花的一技之长,独自撑起门面。卖绒花攒了钱,买下花市下宝庆胡同的一所四合院。
不久,七叔的大哥,七个把兄弟中的老大,我的大爷高贤贵也搬进四合院。那会儿,他五十冒头,身高体壮,浓眉大眼,一头花白头发留成短寸,看着就那么精神利落。自打跟着兄弟进入花市行当,他就成了外场老大,市场行销,开办分店,都是一手打理。他自个儿也有手绝活,裱糊字画,修补古玩玉器。甭管什么缺残破损的古董,到他手里,保准能整治得看不出一点痕迹。方圆几里的老少爷们儿,提起高家哥儿俩的手艺绝活,说到高家的兄友弟恭,没一个不跷大拇指的。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作为这一带的首富,自然惹来些飞短流长。据说,早先,有个长相俊俏的年轻男子和七叔住在一起,俩人勾肩搭背,同出同进。大爷搬进南屋后,给那男子一手巾兜碎银子,打发他走路。打那儿,七叔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
七叔落单,郁郁寡欢,我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天,他跟我娘说,中赵葡村西头的那个年轻寡妇——二姐,丈夫早年去世,没留下油瓶,要不,你回去问问?
娘带我回村。那是个夏天晌午,人们都在家里歇晌,街上见不到个人影。只村西头水塘边有个女人在石槽边洗澡。我娘说,那就是你爹说的二姐,她在洗澡,你一个男孩子就别再靠前了。那会儿我刚六岁,还不懂男女之事,不让靠前就原地站着。远远地瞅见二姐白花花的肌肤和散落在肩的黑漆漆的头发。我娘走过去跟她说话,她不慌不忙地一件一件地穿起衣裳,又用一条阴丹士林蓝大布裹着湿淋淋的头发,和我娘一起缓缓走来。
二姐和七叔见面,彼此都很中意。找了个吉祥的日子,在四合院办喜事。结婚那天,从早到晚吹吹打打很是热闹。二姐身穿着彩色旗袍,烫着头发,薄嘴唇抹得红红的,瓜子脸上还扑了胭脂粉,看上去,更显得细皮嫩肉,白里透红。
那天晚上,七叔一定要我在新房里睡觉,他在堂屋窗根北炕西头铺了一套新缎子面的被褥,给了我一根半尺长、一寸粗的山药糖葫芦,我吃完糖葫芦就进入甜美的梦乡。那晚他和七婶在南炕有什么动静,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过一年的光景,七婶,我原先叫的二姐,就生了个儿子——小胖。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些日子,七叔七婶天天都高兴地大声说笑,四合院里铺满了阳光。
七叔有后,高家添丁,满月酒办了两桌。南屋的都是女眷,吃喝斯文,没什么动静。西屋的爷们儿喝酒划拳那可就热闹啦,什么七个巧呀,八匹马呀,五魁手呀,要不就伸出十指,满堂全福寿——都来了。我爹在家喝酒时,总要用筷子尖蘸酒,点在我的舌尖上。我七岁那会儿,酒量就大了,能斟上小半盅,跟老爹对饮。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我没随女眷吃饭,径直进了西屋。大爷搬出了乾隆皇上赐给他祖上的贡品酒杯,爹生怕我有个闪失,不让我碰那珍品。大爷说,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咱可不能亏待孩子。兄弟七个加上宝贝儿,咱来个八仙过海。
喝酒的时候,大爷总逗我说话。我懂得啥是非好歹?随便说两句,就能把一桌子老少笑翻。他还让我喝酒,我能喝多少?可他还是不住地逗我,我急了,把那个二龙戏珠的金杯倒扣在桌上,说:“我不喝了。”没想到这一招可把大爷吓坏了,他把酒杯正过来,说:“宝贝儿,酒杯不能倒扣,那不吉利。”
酒杯倒扣,果然惹了大祸。满月酒后不久,七叔上吊了。
我娘说,后来大伙儿才知道,二姐是个招蜂惹蝶的女人,嫁给七叔后,前村有个后生常来看她。还有人说,七叔常看大夫,吃鹿茸虎鞭,明明阳刚不足,咋那么快就有了儿子?六叔问我,知道为啥让你吃那根坚挺的山药糖葫芦吗?我说不知道。他没言语,只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
出殡那天,下宝庆胡同里,一辆马车拉着口黑漆棺材,扎着白腰带的亲友们走在两侧;七婶怀里抱着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小胖边走边哭;我爹穿着刚缝起来的蓝卡其布面的羊皮袄,低着脑袋,大手不时地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抹着。
七叔去世,高记绒花断货,没有财源,高家很快就垮了。眼看着日子不好过了,七婶吵着要分家。大爷跟把兄弟们商议说:七弟妹前夫是不是气死的不知道,反正她经常跟老七拌嘴。一次俩人吵得厉害,都说到小胖,转天老七就上吊了。小胖未必是高家的骨血,这样一对母子要分高家产业,咋着也讲不过去。
我爹向来把七叔当作亲弟弟,亲手撮合这门亲事,眼看着七婶再次守寡,小胖失怙,更加悲痛。他说,这个家少说也有老七的一半儿,如今老七的尸骨未寒,就这样说人家孤儿寡母,哪儿还有一点骨肉情分?
那场不愉快的聚会散了之后,我爹把六叔李希增拉到家里。六叔早年是国军的文书,写得一手好字,1949年后,装成文盲,在兴隆街煤渣胡同炸油饼。听我爹那么一说,六叔啥也不顾了,立刻写了状纸,告大爷妄想独霸家产,求清官大老爷明断。
这个官司不了了之,多年的把兄弟却从此分道扬镳。
一天晌午大爷来我家找我爹。他往年夏天穿着挺合身的黑色亚麻布短袖衬衫变得出奇的宽大,花白的短寸变得雪白,没想到几个月间,一条好汉竟被折磨成这样。以前他来,我爹总要放下手里的活儿陪他说话,大爷酒足饭饱抬脚走后,我爹才接着干活。可这天大爷来家请我爹,我爹却待答不理。我娘看不下去,说,“孩子他爹,今儿个大哥来家请你,看在多年金兰的份上,你也该跟大哥走一趟。”
转天,我爹带着我走进高家四合院的南屋,五个把兄弟早已围坐在屋里,见我爹进门,都劝他:天底下哪有不向着活人说话的?大哥再怎么着,七弟妹的票子也给足了,孩子让她带走,往后小胖回北京念书,一应费用咱大哥全包。我爹站着,低头含泪,一言不发。等大伙儿把话都说完了,他猛地一把扯开了夹袄上的疙瘩袢,从怀里拽出“金兰谱”,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摸出两根白头火柴,在袖口上一划, “刺啦”一声闪出火光。他举着燃烧的火柴说:“既然兄弟们都向着大哥,咱老五只有英雄断义。”话音没落,点着了“金兰谱”。呼呼啦啦,转眼间,那沓红纸烧成了白灰。大爷噙着眼泪,拿出二龙戏珠的金杯,斟了满满的两杯酒,一杯端着,一杯递给我爹说:“老五啊,没承想咱哥儿俩的路就这样走到头了。来,干了这杯!咱好完好散。”我爹接过酒,“噗” 的一声泼在花砖地上:“老七,这是五哥敬你的!” 说完把酒杯翻过来,“啪” 的一声扣在桌上,好端端的酒杯裂成两半儿。
我爹气呼呼地拉着我回家,进门就躺下了。几天过去,我娘等米下锅,他才爬起来,宰了一只肥羊,推着独轮车上街卖肉。哪知偏偏那几天取消私营,再也不让个体户卖肉了,他窝着一口闷气。接下来,公私合营,肉联厂里那些任啥不懂的进城干部吆五喝六,他心中更加不爽,就此坐下大病,不出俩月,便撒手人寰。我爹活着的时候把人都得罪了,他死,我娘跟谁也没说,一口白茬薄棺材悄悄拉回老家。
转年成立街道食堂,吃饭不要钱。我娘在街道工厂上班,每月还有24块工钱,一时也没觉得怎么艰难。可天冷后,食堂关门,日子就没法过了。多亏大爷接济,有时三块两块,有时几毛钱的小票也让人捎来。1960年的春节他来我家,那天他身穿印着福禄寿黑色团字的长袍马褂,脚踏锃亮的黑皮鞋,一手拎着纸包,一手提着纸盒。他进门跟我娘说:“五弟妹,老七留下的绒花不多,我给闺女捎来两朵。”打开纸包,里头有一对绒花。他接着说 道:“这年头都饿得前心贴后心,我一咬牙把那套酒杯卖了。短了一只,没卖上价钱,只换了点高价白面。喏,这是你嫂子给你装的。” 揭开纸盒,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白面。我们娘儿仨谁都没说话,齐刷刷地给大爷跪下……
二三十年过去,我大学毕业留校教书。改革开放后,带了几个研究生,其中一个是七叔的儿子小胖,他没等毕业就要去德国留学,大爷非常开心,在正阳春请客。吃饭的时候,他劝我也考虑留学。小胖说,大爷,您不知道,大哥离不开大嫂。小胖在学校里叫我老师,出了学校门就叫我大哥,上一辈把兄弟传到我们这辈儿。大爷对我说,要多想想老婆孩子的明天,别老惦记今天。今天,不是还有你大爷吗?
我办好美国签证,去大爷家辞行。那年他已经八十多岁了,精神头儿不减。他说,知道你忙,不留你吃饭,倒是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先别打开,回家再看。
我匆忙赶回家,打开纸盒,里面是个旗人装古玩的紫檀礼盒,拉开上面的抽板,露出一只二龙戏珠酒杯,釉彩中间巧妙地分布着细小的金锔子,把摔成两半的酒杯紧紧地锔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艺术家巧设的点缀呢。
作者简介
王克斌,男,1944年生于北京,在南城长大。1964年考进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1978年考到科学院研究生院。1981年通过CUSPEA考到美国斯坦福大学,专修实验核物理。毕业后在麻省州立大学和弗吉尼亚大学从事高能电子和光子散射研究。2010年退休后开始习作,著有《落霞孤鹜》(国际文化出版社)。现定居于美国南加州。
费明,原名戴圣时,男,1946年生于上海,1951年随父母到天津,高中毕业即下乡下矿,十三年后上大学。1984年来到美国上学上班,现在硅谷享受养花种菜读书写作的退休时光。
(标题书法:李文灵)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