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书生的,室内都要有个书桌,也有人称为书案。如果略去多占地方这个缺点,书案以宽大为好,语云,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之义也。书案宽大,面上可以放各种用物,写写画画,以及钻研经典,攻乎异端,等等;其下还有抽屉多个,不宜于摆在面上的,可以韫椟而藏。藏了,以不说为是;单说面上的,放什么,如何放,似乎也有学问,至少是习惯。记得多年以前,大学同学卢君以懒散著名,书案上的东西一贯是多而杂。有一次,我在场,他想吸烟,找烟斗和烟包,到堆满半尺高杂物的书案面上摸,费半天力,以为摸到烟包了,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袜子。这是放物多的一个极端。还有放物少的极端,是已作古的友人曹君,书案面上一贯是空空如也,他说图看着清爽。我是中间派,实用和看着兼顾。都放了什么呢?写小文不同于填登记簿,决定躲开那些估计不能引人入胜的,只说我认为值得说说的一些。名为清供,清的意义是没花钱,供的意义是我很喜欢,甚至想套用乾隆年间陈坤维女士的一句诗:珍重寒斋(原为闺)伴我时。
清供三件,先说第一件,是个黄色的大老玉米。这是北京通用的称呼,其他地方,如东北称为包谷,我们京东称为棒子,正名或是玉蜀黍吧。名者,实之宾也,关系不大,还是说来源。是去年秋天,老伴接受她的表妹之约,到容城县乡下去住几天。我,依义要陪着前往,依情也愿意前往,于是只是半天就到了鸡犬之声相闻的乡下。坐吃,游观,都是例行之事,可按下不表;只说我最感兴趣的,是年成好,所养驴、鹅、鸭、鸡、鸽等都肥壮,我可短时期偿与鸟兽同群的夙愿。人,古今一样,虽是逝者如斯夫,却愿意留些驻景。古人办法少,即如李杜,也不过写几首诗。今人同样可以写诗,只是因为不会或愿意更真切,一般是用照相法,个别的用录像法。我用照相法,请驴来,我紧贴在它身旁,照,成功。请鹅来,它摇头扭身,坚决不干,只好说声遗憾,作罢。活物不成,只好降级,院里黄色老玉米堆成小丘,坐在顶上也可以洋洋然,于是照一张,胜利结束。几天很快过去,离开之前,又想到老玉米,于是挑一个大而直且完整的,带回来。这东西在乡下不算什么,进我的斗室就成为稀罕物,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所以它就有权高踞案头。
清供的第二件是个鲜红色椭圆而坚硬的瓜,我们家乡名为看瓜,顾名思义,是只供看而不能吃。也要说说来源,是今年中秋,承有车阶级某君的好意,我到已无城的番河县城去过中秋节。只说这个看瓜,是一位有盛情的杜君请我到他家吃自做的京东肉饼,在他的窗台上看见的。他说是自己院内结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如果喜欢,可以随便拿。窗台上晒着一排六七个,我选了个中等大的,也总可以压满手掌了。返京的车上,还有家乡产的月饼,等等,我把这看瓜放在最上位,因为有老玉米的成例,它是清供,下车之后理应高踞案头的。
清供的第三件是个葫芦,不是常见的两节、上小下大的,是两节、上下一样粗的,据说这是专为制养蝈蝈的葫芦而种的,比较少见。也由来源说起,这回是由远在异县移到近在眼前。是同一单位的张君在单位院内种的,夏天我看见过,没注意。秋天,霜降以后,一次我从他的门前过,看见北墙高处挂着一排葫芦,也许因为少见,觉得很好看。我也未能免爱就想得到之俗,敲敲门走进屋。他热情招待,指点看他的鸟笼和鸟,已经制好的蝈蝈葫芦。我问他今年结了多少,有不成形的,可否送我一个,摆着。不想他竟这样慷慨,未加思索就说:“摆就得要好的,我给您找一个。”说着就上墙,摘个最大最匀称的给了我。我当仁不让,拿回屋,放在案头,使它与老玉米和看瓜鼎足而三。
鼎足而三了,我当然会常看。是不是也常想,或曾想,这有什么意思?如果追得太深,也许竟是没有意思。所以为了不至落得没有意思,最好还是不追得太深。或者哲理与常情分而治之:坐蒲团时思索哲理,起身走出禅堂或讲堂时还是依常情行事。我是常人,因而也就如其他常人一样,有想望,也有寂寞。怎么处理呢?其中一种可行的是如清代词人项莲生所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其实,这意思还可以说得积极一些,即如我这些案头清供,有时面对它,映入目中,我就会想到乡里,想到秋天,而也常常,我的思路和情丝就会忽然一跳,感到我们的周围确是不少温暖,所以人生终归是值得珍重的。
(选自《张中行散文》/张中行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