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山”寓言在现代中国的阐释与运用(1936—1976)

2017-01-12 08:13专题研究
中共党史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愚公移山愚公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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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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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公移山”寓言在现代中国的阐释与运用(1936—1976)

周 游

传统资源常因时代需要不断被赋予新意,成为一种新资源。毛泽东在中共七大闭幕词中通过对“愚公移山”的阐释,赋予了该寓言革命的意象,使其成为一个用于革命动员的政治隐喻。新中国成立后,该寓言又被用来动员生产建设和塑造社会主义新人。一方面,由于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无限神化,“愚公移山”精神在“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演变成唯意志论的盲动;另一方面,当全国人民都成为“革命的愚公”时,该寓言也成为全民革命的政治隐喻。通过考察“愚公移山”新意在现代中国的生成和流变,也可反观传统资源意义的丰富性和被阐释运用时的多歧性。

“愚公移山”寓言;革命;传统资源;政治隐喻

人们对传统资源的重新阐释和利用,多源自现实环境的需要。晚清以降,随着列强侵略的加剧,中国传统文化的功用不断遭到质疑,传统文化的影响力也日趋式微,而此时中国的内忧外患却日益严重。为应对各种危乱,政府与社会各界需要建构新的象征符号和发明新的“传统”以表达认同和加强凝聚力。于是,时人在取法西方资源的同时,也在努力从传统中发掘新的资源*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一书中指出,被作为“发明传统”的历史资源在任何社会中都有大量积累,这些资源常常是现成且可用的,而有时它们可能会被这样“发明”出来,即通过从储存了大量的官方仪式、象征符号和道德训诫的“仓库”中借取资源。参见〔英〕霍布斯鲍姆、兰格编,顾杭、庞冠群译:《传统的发明》,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6—7页。,如黄帝崇拜和民族英雄的“发明”,对传统节日、仪式的再造和各种新国节的设置,对历史寓言和故事的重新阐释,等等。

“愚公移山”寓言在现代中国的阐释与运用,就是近代中国人发掘传统文化资源的一个典型案例。在风云多变的近代中国,“愚公移山”有着多重面相,对此也有两篇专论,但并未道尽“愚公移山”的丰富含义*田兆元、邱硕《愚公移山:20世纪的民族精神建构及其问题》(《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一文讨论了20世纪“愚公移山”寓言与“民族精神”的建构,但是淡化了中国现代革命这一时代背景,且史料基础较为单薄;于海兵《“小我”与“大我”——“愚公移山”的近代再阐释》(许纪霖、刘擎编:《知识分子论丛》第13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32—357页)一文则主要关注民国时期有关“人生观”的讨论,对新中国成立后的“愚公移山”故事也未能涉及。。实际上,在现代中国革命的背景下,“愚公移山”被赋予了强烈的革命意象,成为一个革命的政治隐喻。那么,“愚公移山”在现代中国如何从一则寓言故事变成一个革命的政治隐喻?在新中国成立后,该寓言又如何被用来动员生产建设?后来又如何变成一种主观盲动?该寓言如何被用来塑造社会主义革命新人?已有研究对这些问题都没有探讨。此外,已有研究多着眼于经典文本,没能从社会史角度关注“愚公移山”的阐释、传播和利用。基于此,本文将“愚公移山”置放于现代中国革命的脉络中,来考察人们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中,如何阐释和运用“愚公移山”这个历史资源,并展现一个传统资源现代意义的生成和流变。

一、“愚公移山”现代意义的初步出现和运用

“愚公移山”出自《列子·汤问篇》,是该书中一则普通的寓言故事。《列子》原本早已失传,最早的版本是晋代张湛所注的《列子》。“愚公移山”的寓言也首次出现于张注《列子》。*《列子》一般被视为伪作,由后人借战国时期道家代表人物列御寇之名所作,因该书最早见于张湛所注《列子》,因此也有学者论定该书为张湛拼凑而成。由于本文研究主题并不在此,所以该书真伪问题,并不影响本文探讨。关于《列子》真伪的探讨,可参见杨伯峻:《列子辑释》,中华书局,1979年,第1—6页。“愚公移山”主要讲述了一位叫“愚公”的老者,因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对家人出行造成不便,遂下决心全家移山的故事。“愚公移山”的决心和毅力最终感动了天帝,天帝命天神移走了二山。

从表面来看,“愚公移山”是一则励志故事,有着征服自然的功利色彩,实际上它的最初之意却有着道家超越性的一面。《列子·汤问篇》的主题是借殷汤与夏革的对话,畅谈时空之无尽无极,自然界之生息变化,阐发了道家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愚公移山”作为“汤问篇”的一则例证,用意也在此。晋代的张湛对“愚公移山”的注解就带有非常浓厚的道家思想底色。他在注解中将“愚公”视为与“俗士”相区别的“大人”,说他以“天地为一朝,亿代为瞬息;忘怀以造事,无心而为功;在我之与在彼,在身之与在人;弗觉其殊别,莫知其先后”*张湛注:《列子》,上海书店,1986年,第56页。。在这里,移山的“愚公”超然物外,不求世功,不计功利,具有道家所津津乐道的理想人格。晋代谈玄之风盛行,“愚公移山”的道家色彩很浓,唐代崇尚老庄,时人对此寓言的阐释依然带有强烈的道家色彩。唐人丘鸿渐在其《愚公移山赋》里就多用《庄子》《列子》中的典故,在该赋结尾处说的“多歧在于亡羊,齐物同于指马”,便是对《庄子》《列子》中相对主义的阐发,而“君亦安知夫无成与有成,谅归功于大冶”,则意在说明“道”是宇宙的本源和主宰*转引自赵逵夫主编:《历代赋评注》(唐五代卷),巴蜀书社,2010年,第325页。。

从晋到清的一千多年间,不同时期都有文人对“愚公移山”进行援引和解读,由于各个时代思想氛围之异,作者思想倾向、写作目的之别,在解释上也呈现不同样貌,但是在大趋向上,“愚公移山”的意义逐渐从晋、唐时期道家的超越层面转向宋、明时期儒家致用实践的层面,“愚公移山”锲而不舍、有志竟成的精神品格也日益被发掘出来,且得到时人的肯定和学习。宋人孙觌在谈到祈佛施舍时称,富贵者施以黄金,贫者施一钱,如同“愚公移山”,无“委曲间断之相”,故能“正信心,发大愿力,感通佛祖”*孙觌:《兴化军仙游县香山记》,《鸿庆居士集》卷22,永瑢、纪昀等撰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13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5页。。孙觌的文字里虽然充满佛语,但他援用“愚公移山”的意思显然是指只要持之以恒地做一件事,就会达到目的。明代文学家张吉在给“德兴舒公”写的墓志铭中,提到“舒公”曾读过“愚公移山”,认为“愚公移山”“厉志坚永”,不拘成见,不计成败,乃自号“移山居士”,以愚公的移山之志自勉*张吉:《封屯田员外郎德兴舒公墓志铭》,《古城集》“补遗”,永瑢、纪昀等撰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5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页。。

“愚公移山”虽然出现很早,但是在清代以前,该寓言被援引的次数并不是非常多*笔者通过“中国基本古籍库”的检索,发现在从唐到清的文本里,“愚公移山”出现108次,其中清代63次。。到清代以后,尤其是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晚清时期,时人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在转向学习西方的同时,也对中国的传统资源进行发掘,赋予其更多的现代意义。在这种背景下,“愚公移山”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且多关涉国家发展存亡等问题。鸦片战争后,国人求强求富心切,乃以西人为师,欲师其长技以自强。洋务派思想家、干将王之春在向朝廷直陈西人富强之要诀时就强调,西人之所以擅长技术,在于他们每制一种新机器,都会专心致志,精益求精,而且“守愚公移山之法,父而子,子而孙,至再至三,务期抵于精而后已,虽费钜金不惜也”。王之春认为,中国不是没有人才,只是“执业不精”,没有“愚公移山”那种持之以恒的精神,而且中国人偶有举动,便会招致众人的疑义,此种“未睹其成,先虑其败”的情形,即便是真有才能的人也不敢去尝试。*王之春著,赵春晨点校:《精艺术》,《国朝柔远记》,中华书局,1989年,第370—371页。曾国藩在谈到水师轮船营造事宜时,表示对加快试造轮船一事,不可儿戏,应效“愚公移山”之法,“勉卒此功”*曾国藩:《复李鸿章》,《曾国藩全集》第28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835页。。丁日昌在谈到筹划海防的重要性和艰巨性时,也援引“愚公移山”的故事,指出:“愚公移山未必半锄,而山即改”,“惟有不计其效之迟速,但求其效之有无,日积月累,成效必有可观”*丁日昌:《海防要览》上卷,《中国兵书集成》第48册,解放军出版社、辽沈书社,1993年,第29页。。“愚公移山”之所以能在近代中国引起人们的兴趣,在于它的核心价值,即不怕困难、持之以恒、有志竟成的精神品格,这种核心价值对个人而言是一种顽强奋斗、不断上进、追求卓越的精神,对国家而言是近代以来中国人自强复兴所必需的一种精神。

到民国时期,随着新式媒体的增多和新式教育的推广,“愚公移山”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以此时的新式中小学教育为例,“愚公移山”不仅普遍被编入各种国文教科书中,成为受教育者必学的传统文献之一,而且还以其他喜闻乐见的形式出现。例如,在1922年商务印书馆附属尚公学校的游艺会上,学生们将“愚公移山”的故事编演成影戏在台上表演*《尚公学校游艺会预志》,《申报》1922年11月10日。;在1925年上海市隆德小学的国庆纪念典礼上,“愚公移山”也被制作成一个游艺节目*《今日国庆纪念祝典预志》,《申报》1925年10月10日。;在1933年出版的《新课程标准小学体育校本》的《故事游戏》里,“愚公移山”还被编排成具体的游戏形式,供低年级的学生游戏*项翔高编著:《故事游戏》,上海勤奋书局,1933年,第24—25页。。

同时,这一时期“愚公移山”也被更多的人援引学习,作为一种自我激励的奋斗精神。1926年陈文启在一篇关于“愚公移山”的读书札记中,称赞愚公有恒心,能率子孙“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他表示,恒心者,成功之母也。如果做学问无恒心,就不易做好学问,在事业上无恒心,就难以有所作为。古今之圣贤豪杰,之所以勋名显大,皆因有恒心之故。陈文启称,愚公之子孙尚能如是,我们现代的青年人,岂能在求学上无恒心。*陈文启:《读书札记·愚公移山》,《青年镜》总第48期。靳增贵小朋友在学完《愚公移山》后发表感想,感叹“愚公移山”意志的坚决,自问世上的事,还有比移山更难的吗?他表示,以后无论遇到多么困难的事,也不要害怕,要抱着“愚公移山”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一心一意地去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将来必有成功的一天。作者还激励其他小朋友,读了“愚公移山”这则故事,“不怕难”三个字要记住。*靳增贵:《读了愚公移山一课后的感想》,《小朋友》总第545期。

“愚公移山”的最早出现与阐发道家的人生观和宇宙观有关。在民国时期,时人也以此寓言来讨论人生观与世界观问题,但此时关于此问题的讨论,更具有现代意义。中国近代民族国家建立的过程,也是传统的政治文化秩序走向解纽的过程。为了在新的政治社会秩序中安放个人,寻找新的人生意义,许多知识分子开始重新思索探讨自己的人生观与世界观问题。1913年,蔡元培在讨论人生的意义时就援引“愚公移山”的故事,认为延续群体种族的生存才是人生的义务所在,愚公在面对智叟对移山可能性的质疑时,表示“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是“种姓之所以欲生存也”*蔡元培:《世界观与人生观》,沈善洪主编:《蔡元培选集》上册,浙江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5页。。在蔡元培看来,尽义务是人生之本,“愚公移山”也是尽义务,他的后代继续“移山”也是如此。在这里,蔡元培以“愚公移山”为例证,也就将“小我”(个人)和“大我”(群体)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于海兵:《“小我”和“大我”——“愚公移山”的近代再阐释》,许纪霖、刘擎主编:《知识分子论丛》第13辑,第341页。

傅斯年在谈论人生观时,更直接地说自己的人生观就是“愚公移山论”。他从“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为乎?”中,看到“群众是不灭的。不灭的群众力量,可以战胜一切自然界的”。他认为“人类的进化,恰合了愚公的办法”,人类之所以有现在的文化和福利,是因为自古以来,人类不断地移走山上的石头土块,由于“人类不灭”,山也“渐渐平下去了”。因此,傅斯年认为“愚公移山论”也是人生的真义所在。*傅斯年:《人生问题发端》,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3—94页。在傅斯年的解释里,人民群体取代了神灵,可以战胜一切自然。之所以作如此阐释,是因为傅斯年受到五四时期“人的神化和融化自我的集体观”的影响*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59—260页。。这种观念也成为后来“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期所谓人定胜天、改造自然思想的源头。

传统资源总是与当下紧密相连,不断生发出新的时代意义。随着中国国难的不断加剧,“愚公移山”中所蕴含的民族主义面相也日益凸显。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人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各种文献中,经常有人援用“愚公移山”,以明国人反帝救国的决心和毅力。如1927年豫军军官任应岐在关于“沪汉粤案”的电文中,就希望国人能“效愚公移山之志”,万众一心,一致对外*《关于沪汉粤案之要电》,《申报》1925年7月2日。。在1936年“五九”国耻纪念日之际,一名作者发表文章,对只在纪念日纪念“国庆”“国耻”,而纪念日一过便将“国庆”“国耻”放置脑后的现象予以批评,主张应效仿“愚公移山”那种“持久的恒心,坚忍的毅力”。作者认为当下中国民心最不能持久,民气太不坚固,若要抵御敌人的侵略,第一要振作民气,这点最好学愚公的移山精神,第二要“有恒心,有毅力”,这样“敌人就不敢轻视我们,而再来侵略了”。*杨志刚:《学愚公移山——为纪念五九国耻而作》,《舟报》1936年5月9日。“愚公移山”的这种民族主义意象也被包含进1945年中共七大毛泽东所阐释的革命意象里。

二、“愚公移山”革命意象的阐释和建构

20世纪是革命的世纪,许多事物都被赋予了革命的意象。“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亦然。“愚公移山”在民国时期的意义有两个方面:一是其核心价值中不怕困难、持之以恒、有志竟成的精神品格;二是国难日深中被赋予的民族主义意象。这两点成为现代中国革命动员中一种极富价值的资源。也正是由于“愚公移山”所具有的这些特质,使其被建构成为一个具有革命意象的政治隐喻。

“愚公移山”革命意象的建构是从对其政治隐喻的阐释开始的。漫画家丰子恺在1936年的一幅漫画里就赋予了“愚公移山”“挖山”的政治隐喻。在这幅名为《愚公》的漫画里,愚公和他的子孙们正在努力挖着一座座大山,画中的老小人物挖山的挖山,挑土的挑土,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不过,漫画中的群山已不是原先寓言中的“太行、王屋”二山,丰子恺称之为“国耻山”。*丰子恺:《愚公》(绘画),《经理月刊》1936年第2卷第1期。在丰子恺的这幅漫画里,“大山”象征着帝国主义者强加给中国人民的“国耻”,而愚公和他的“子子孙孙”则是近代中国人民的象征,他们正在努力“挖”掉帝国主义者强加给中国人民的“国耻之山”。

随着抗日战争的推进,抗战的长期性和艰巨性已成为现实,中国人民为团结一切抗日力量打败日本侵略者而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时,“愚公移山”所蕴含的丰富意象与战时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有了寓意上的关联,“愚公移山”也成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治隐喻。1939年,一名作者就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与“愚公移山”类比,认为“愚公移山”是艰苦而持久的,抗日战争也是如此。“愚公移山”的成功在于愚公能够领导一家大小,结成家庭统一战线,从事艰苦的移山工作,抗战也是团结和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从事艰苦持久的斗争。愚公的移山工作,是执行了正确的政策路线,击退了老妻的怀疑,踢走了智叟自作聪明的阻止,天帝因而被愚公的决心和毅力感动,派天神背走二山,愚公最终也完成了移山的事业。中国的抗战也要执行正确的政策路线,“击退一切妥协动摇分子,踢走一切有碍抗战的坏蛋”,取得国际的援助。因此抗战必然会取得胜利。对中国打败日本好像是神话之言论,作者表示中国人民坚信一定会成功,正和愚公的确信一样,因为“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仉均替:《愚公移山的故事——什么是民族统一战线》,《中学生活》1939年第1卷第1期。

可以看出,在毛泽东阐释“愚公移山”之前,中国人对“愚公移山”已有多种阐释和解读,“愚公移山”的民族主义意象已被发掘出来,“挖山”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治隐喻也已经出现。但是,“愚公”作为一个现代“革命者”意象的建构是由毛泽东完成的,“愚公移山”中“挖山”的政治隐喻也以毛泽东的阐释为经典版本在全国范围内广泛传播。作为有着丰富意象的历史资源,“愚公移山”常被作为自我激励和激励他人的精神资源,在抗战时期的中国共产党那里也是如此。早在1938年、1939年,毛泽东在“抗大”发表演讲时就多次援引“愚公移山”激励听众,但是这时对“愚公移山”的政治隐喻并未做进一步阐释。到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毛泽东在中共七大的报告中对“愚公移山”进行了全面的阐释和建构。在这个报告中,毛泽东共有三次提到“愚公移山”*这三次分别为4月24日的口头报告中、5月31日的报告结论中和6月11日的闭幕词中。参见《毛泽东在七大的报告和讲话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130、228、235页。,其中以闭幕词中的阐释最为全面,并在此后以《愚公移山》为名出版,成为后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学习传播的经典革命文献。

在中共七大的闭幕词中,毛泽东认为宣传大会的路线,不但“要使全党和全国人民建立起一个信心,即革命一定要胜利”,还必须使全党和全国人民觉悟,“甘心情愿和我们”一起奋斗去争取革命的胜利。接着,毛泽东在讲完“愚公移山”这则寓言故事后,表示“现在也有两座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大山,一座叫做帝国主义,一座叫做封建主义。中国共产党早就下了决心,要挖掉这两座山。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毛泽东在七大的报告和讲话集》,第234—235页。在毛泽东的阐释里,“愚公移山”不仅是能给人精神力量的寓言故事,也是一个重要的有着革命意象的政治隐喻。在毛泽东的阐释里,“挖山”象征着革命,“愚公”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愚公移山”则是一项伟大的“革命事业”,现在的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就正在努力干着“愚公移山”的伟业,要“挖掉”“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在这里,“人民”被毛泽东喻为“上帝”,象征着只要有人民的支持(即“上帝”的帮助),中国共产党和全中国人民一起,像愚公一样“挖山不止”,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就一定能“挖掉”,中国的革命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在毛泽东对“愚公移山”的阐释中,“大山”是革命的对象,“挖山”是革命的隐喻,而且“大山”的所指是变动的,是灵活的,但是不管“大山”的所指怎样变化,都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去“挖”(革命)的对象。这方面在那些援引者和建构者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到。例如,在前文提到的例子中,“大山”可以是抽象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或封建势力),也可以是具体的日本侵略者,还可以是其他的“革命对象”。在1946年发表的一篇名为《愚公移山》的文章里,“大山”就被用来代指汪精卫集团、“美国反动派”和“蒋介石集团”。在作者的阐释里,只要这些“大山”阻挡了中国人民建立新中国的道路,就都是中国共产党和全国人民革命的对象*《愚公移山》,《文化翻身》1946年第3期。。

毛泽东对“愚公移山”赋予了革命的意象后,这个政治隐喻也被一些在意识形态上倾向于中共的知识分子群体援引、传播和建构。曾参加过“左联”的作家杜谈,在1946年的一首名为《愚公移山》的诗里就这样写道:“帝国主义,封建势力,这两座大山,压在中国人的肩上,几千年了,至少也有一百年”,老一辈被压垮了,现在中国共产党“确定了‘移山’的方针,‘即算是需要百年的时光吧,我们也要把这两座恶山移去’”。作者以“巨人”比喻中国共产党,描述其种种“挖山”的努力,要为“新中国开辟一条解放的道路!他要把这两座恶山移去”,而且宣布要穷尽毕生的精力去“挖山”,中国共产党的“子孙”也将继承“挖山”的工作,他们会更有经验地“继续我的事业”,忠诚“我的方针”,“让‘山神’作垂死的挣扎吧,让小鬼跟着它的主子嚎哭吧”,他们的末日已经不远。*《杜谈作品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7—249页。1948年张友在他编辑的民间故事集里,也援引了毛泽东在《愚公移山》中“挖山”的政治隐喻。张友在“愚公移山”寓言后的“编者按”里表示,中国人面前也有两座大山,即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这两座山挡住了我们奔向新中国的道路,我们已经挖了20多年,日本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已挖去大半。作者称,在革命中是没有“神仙”的,但我们一定会感动全国人民,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和我们一道,努力将这两座反革命的“大山”彻底挖掉。*张友编:《水推长城》,晋绥出版社,1948年,第3—4页。从上面两个例子可以看出,转引者对“愚公移山”虽然也有不同程度的建构成分,但基本上与毛泽东在中共七大闭幕词中的阐释一致。

由上可见,在毛泽东将“愚公移山”建构成为一个中国革命的政治隐喻后,这种阐释模式也成为援引“愚公移山”者阐释这则寓言的典范。同时,这些援引者也会根据形势所需,不断为“愚公移山”的故事赋予更多新的意义,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愚公移山”的革命意义不断扩张,生发出更多的新政治隐喻。

三、1949年后“愚公移山”革命意义的扩张和错位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在《愚公移山》中所讲的“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两座大山已基本被“挖掉”,恢复生产、发展国民经济已成为当务之急。面对这些新问题,不仅“愚公移山”核心价值中的不怕困难、持之以恒、有志竟成等精神品格依然作为一种宝贵财富,不断得到时人的援引和学习,而且该寓言也被赋予了更多的历史意义,革命的意义得到扩张。如果说在新中国成立前,毛泽东对“愚公移山”革命政治隐喻的建构在于进行反帝反封的革命动员,“挖掉”“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那么新中国成立后,“愚公移山”的意义则转向动员人民群众从事生产和经济建设,以及塑造社会主义新人。

1957年10月9日,毛泽东在看到山东莒南县厉家寨这个昔日的穷山村通过艰苦奋斗面貌焕然一新后,挥笔写下“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一个好例”的批语。不久以后,在1958年5月的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会后,“大跃进”运动迅速在全国发动。同时,毛泽东的《愚公移山》一文也作为革命经典文本之一,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学习。在“大跃进”运动的推动下,加上全国掀起学习《愚公移山》革命文献的热潮,“愚公移山”在全国范围内得到前所未有的传播。

从1958年前后开始,学习“愚公移山”的文章和报道随处可见,不管是国家经济建设面临的困难,还是日常工作生产中遇到的问题,援引“愚公移山”寓言的现象已非常普遍,“愚公移山”的决心和毅力被当作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重要精神资源。例如,叶圣陶在1958年发表的一篇名为《〈愚公移山〉小论》的文章里,就认为在社会主义时代,“人人能真正做愚公,山可移,水利可兴,四害可除,其他任何艰巨的事业全都办得成”*叶圣陶:《〈愚公移山〉小论》,《文艺月报》1958年第4期。。1959年,一名叫吴元翼的作者称,愚公之所以敢“蔑视大山”,是因为“挖山”前经过了科学的分析:“子子孙孙是无穷尽的,但高山却不会再增高,为什么挖不平呢!”愚公不仅有力地批驳了智叟的嘲笑,还发动了群众,使孤儿寡妇都明白了移山的道理,小孩子都“跳往助之”。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也要像愚公移山一样要有科学分析的态度,“在战略上藐视困难(一定要移山)和战术上重视困难(科学分析)”,这样我们就可以“战无不胜”。*吴元翼:《再提愚公移山》,《热与冷:思想杂谈》,天津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43—44页。1962年有论者发文表示,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可以从“愚公移山”中学到不少有益的东西:第一,“志大劲足,不怕困难”,愚公为开辟新道路,天不怕地不怕,下定决心移走大山;第二,“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愚公确定任务后,卷起袖子,一锨一筐地挖山不止;第三,“立定脚跟,坚决不动摇”,愚公听了智叟的冷言冷语,不仅没打退堂鼓,还据理反驳,更加发奋。作者表示,如果我们像愚公那样,在正确估量主客观条件的基础上,立大志,埋头苦干,百折不挠,“什么大困难不能克服,什么大事情办不成功?”*《发扬愚公精神》,《人民日报》1962年1月6日。

“愚公移山”不怕困难、顽强拼搏的精神品格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被强调的同时,该寓言在生产建设上的政治隐喻也被不断建构出来。毛泽东在1945年中共七大闭幕词中对“愚公移山”中“挖山”政治隐喻的阐释,一直是新中国成立后被援引的经典文本,虽然在新中国成立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已被“挖掉”*对《愚公移山》中毛泽东所阐释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在新中国成立后,“两座大山”有时也被人阐释为“三座大山”,即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参见《〈愚公移山〉发表时的国内外情况》,《宁波大众》1964年7月18日。,但在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中又不断出现新的困难,这些新困难也被当时的中国人喻为新的“大山”。

毛泽东写下“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一个好例”的批语,如同他在中共七大闭幕词中所阐发的“愚公移山”的“挖山”政治隐喻,这里的“改造中国”也是“愚公移山”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新隐喻。新中国刚成立时,国家经济落后,人民普遍贫困,这种“一穷二白”的状况也被当时的中国人喻为新时期的两座“大山”。例如,在1960年4月13日《宁波报》一篇学习《愚公移山》的笔记中,作者称在中共的领导下,经过几十年的革命,中国人民移走了压在头上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但在走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途中,又出现了两座新的“大山”:一座是“穷山”,一座是“白山”。作者认为,人力是“没有穷尽的”,而这“两座山”不会增高,挖一点则少一点,只要我们投入到“技术革命和文化革命中来”,就会把“穷山”和“白山”搬走,使中国成为一个富强的社会主义国家。*过抗奇:《群众就是神仙——读毛主席〈愚公移山〉笔记》,《宁波报》1960年4月13日。在当时的语境里,不仅国民经济上的“一穷二白”被称为“大山”,“两座大山”作为一种新隐喻也被用在其他方面。山东省兖州县的王因公社后岗大队村干部组织村民,在学习讨论毛泽东的《愚公移山》一文后,表示在自己面前也有两座大山:一座是“涝洼”,一座是“低产”。他们认为要想彻底翻身,改造洼涝,就必须感动他们的“上帝”(即广大的社员群众),大家一起来进行“愚公移山”的工作。*马祥云、王守钧:《我们是靠〈愚公移山〉起家的》,《做革命的愚公》,山东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4—38页。

“愚公移山”那种不怕困难、顽强拼搏的奋斗精神,确实给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中国人民以精神力量,也创造了许多科学技术和生产建设上的奇迹。其中,以原子弹研制为核心的国防尖端科技的突破性进展和大庆油田的开发,以及大寨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和林县人民开凿红旗渠、重新安排山河的壮举,是杰出的代表。但是,五四运动以来“愚公移山”寓意中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神化和“融化自我的集体观”,在“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期却被发展到主观盲动的境地,使该寓言的意义在不怕困难、顽强奋斗的革命精神与实事求是的生产建设态度之间发生了错位。在此时期,一方面把革命战争年代的经验搬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以革命的方式进行生产建设;另一方面,人的力量被无限神化,认为人定胜天,人的力量可以征服自然,改造一切,只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和干劲,粮食就能大规模增产,经济就能高速发展。这样,对“愚公移山”的学习和实践在经济建设层面逐渐演变为一种主观盲动的蛮干。

“大跃进”运动开始后,昆明工学院的罗光在一首诗里就表达了这种自信:“往昔愚公是单干,今朝愚公千千万。人人手执赶山鞭,三山五岭听使唤。”*罗光:《今朝愚公千千万》,《创造》1958年第2期。这首诗里的“赶山鞭”和对“三山五岭”的“使唤”,充分体现了时人对人力的神化和对人定胜天、征服自然的自信。但在实践中,这种对人力的过度“自信”则助长了生产建设上的盲动和浮夸。1958年1月8日,宁波市工联召开四届十次执委扩大会议,表示要拿出“愚公移山”“武松打虎”的劲头,实现生产上的“大跃进”,在当天会议上就有26个工会主席做了保证,表示向工业增产的“大跃进”应战*《拿出愚公移山、武松打虎的劲头——决心促进生产大跃进》,《宁波报》1958年1月9日。。江西万载县一名公社大队党支部书记“放卫星”,说1964年通过学习“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当地粮食平均亩产1000多斤,比上年增长15.5%,棉花比去年增长4.5倍*郑金生:《三学〈愚公移山〉,闯过千斤大关》,《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前进的动力》,江西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8—24页。。

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人人学习诵读革命文献《愚公移山》,“愚公移山”中人定胜天、征服自然的主观能动性也被传承下来。1970年3月31日,《人民日报》报道了甘肃省武都县石门公社上沟大队社员以“愚公移山”精神劈山修渠的事迹,称“文化大革命”初期为改变上沟地方的贫困面貌,面对没有技术、资金、工具和物资等诸多困难,上沟大队的贫下中农和社员反复学习《愚公移山》,从中汲取了无穷无尽的精神力量。在修盘山渠的过程中,他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自动报名组成突击队,专抢难度最大的工作干,经过100多天战斗,建成了数十余里的盘山渠道。*《干旱的穷山坡变成了丰产的“大寨田”》,《人民日报》1970年3月31日。但是,将这种主观能动性推向极致,便会演变为主观盲动的蛮干。山东省莒南县厉家寨大队为赶上时代发展,办一家无线电元件厂,挑选了12名下乡知识青年于1970年11月到外地学习相关技术。这些知青除一名高中毕业生、一名中专生和一名初一学生外,其他均未读完小学。当他们学成而归后,首先面临建厂和试产的困难,为此大队党支部组织大家再次学习《愚公移山》,鼓励大家学习“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一定要把电子工业办好。其中那位高中毕业的知青下定决心,表示天大困难也不怕,定让厉家寨开出“电子花”。在建厂过程中,当遭到别人的质疑和讽刺时,他们坚定地回答说:“对科学要抱严肃态度,更重要的是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抱严肃态度。”于是大家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重温当年厉家寨贫下中农“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革命精神,越学心越明,解决了相关困难,很快办起了无线电元件厂。*莒南县厉家寨大队革委通讯组:《在“愚公移山”精神鼓舞下》,济南市革命委员会上山下乡办公室编:《在广阔的天地里》,1972年,第83—86页。在这两则故事中,前者面对生产建设的重重困难,“愚公移山”作为一种精神力量被用在生产建设上,有其积极意义,但后者夸大和神化了“精神”的作用,违背了实事求是的精神。

四、“愚公移山”与社会主义革命新人的塑造

“愚公移山”寓意中不怕困难、顽强拼搏、持之以恒的奋斗精神,在新中国成立后被用于动员生产建设,激发全国人民投身社会主义生产建设的斗志。但是,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严重扩大化以后,革命的理念逐渐发生变化,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和普遍性被过度夸大,并被推进和深入到“人心”和“人性”的深层,这导致革命的诉求不断提升,革命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这样,虽然“两座大山”已被挖掉,新中国也已经建立,但是革命的任务并没有完成,毛泽东后来还提出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由于在这种氛围下,“愚公”是一名“革命者”,“愚公移山”也被建构成为全国人民从事建设的榜样,该寓言也自然成为塑造社会主义革命新人的一种方式。

以“愚公移山”来塑造社会主义革命新人,是通过动员全国人民学习“愚公移山”、发扬“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和争做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来实现的。毛泽东对厉家寨的批语,在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树立了学习“愚公移山”的典型后,再经过“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使毛泽东的《愚公移山》一文成为全中国人人学习诵读的革命文献,学习“愚公移山”并将该寓言用于激励工作学习、动员生产建设已成为一种社会风尚。

在当时中国的语境下,“愚公”不仅是一名“革命者”,而且“愚公移山”的精神也被建构为革命精神。例如,一篇学习文章就强调干革命不能离开坚韧不拔的“愚公移山”精神,认为“‘愚公移山’的精神,也就是下‘硬’功夫、坚持到底的革命精神”*秦叶:《下硬功夫,做“笨”工作——看〈在生产高潮中〉纪录片有感》,《人民日报》1965年6月19日。。另一篇学习“愚公移山”的文章也称,“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劳动人民“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革命精神”*安岗、顾雷:《政治要统帅一切生产活动——从天津一些工厂的实践看突出政治的巨大威力》,《人民日报》1966年 3月13日。。在此种背景下,学习“愚公移山”,就是要学习“愚公移山”不怕困难、顽强拼搏的革命精神,尤其是在日常的工作学习和生产建设实践之中,对“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无时无地地学习。这对于学习者而言,无疑是一种革命意识的塑造,并使“愚公”的革命形象渗入到中国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创造了一种新的价值观。

如果说学习“愚公移山”是一种革命意识的塑造,那么争当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在塑造革命新人方面的意味就更加强烈。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每一个社会主义建设者要学习“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而且争做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也成为他们展示自己革命性的重要方式。这种情况使更多的人进入争当社会主义时代“新愚公”的行列中。

以1965年文艺界关于“如何做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的讨论为例,当年“五四”青年节,共青团九届二中全会发表公报,号召各条战线上的青年,行动起来“争当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之后,太原市话剧团几位青年响应号召,来信表示他们有为社会主义戏剧事业奋斗的决心,但是不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怎样把决心和革命的热情落实到具体的工作中去”*张燕燕等:《青年戏剧工作者如何做新愚公?》,《戏剧报》1965年第6期。。讨论很快得到文艺界的回应。中国煤矿文工团话剧团的一位演员强调要做戏剧战线上的“新愚公”,首先自己的思想必须革命化,同时,“一定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在劳动中改造自己”*隋振芬:《严格要求自己》,《戏剧报》1965年第7期。。湖南省花鼓戏剧院的一位演员来信,表示自己要“为革命敲锣打鼓一辈子”,认为大家要有“新愚公”的革命毅力和干劲,只有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苦练过硬本领,才能成为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欧阳觉文:《为革命敲锣打鼓一辈子》,《戏剧报》1965年第9期。。看到大家的积极讨论后,太原市话剧团支部也来信讨论,表示每个人对革命贡献有大有小,不管他们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像白求恩、张思德、雷锋那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心为革命,一切为革命,就都是我们时代的新愚公”*共青团太原市话剧团支部:《做一个真正的毛主席的文艺战士》,《戏剧报》1966年第1期。。

文艺界只是全国人民争当社会主义时代“新愚公”的一个缩影,社会各个领域都在学习讨论毛泽东的《愚公移山》一文,学习“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积极争当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例如,1970年3月,《人民日报》报道了北京朝阳门外喷漆厂女工的创业事迹。该喷漆厂为女共产党员、烈士家属殷大占同20多个街道的姐妹们所创立,她们在创业过程中,不怕困难,艰苦奋斗,“以半块砖头闹革命”,并坚决表示要发扬“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争做社会主义时代的“新愚公”*《誓做社会主义的新“愚公”——记北京朝外喷漆厂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事迹》,《人民日报》1970年3月11日。。1957年毛泽东写下相关批语后,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山东省莒南县厉家寨的事迹被树立成新时期“愚公移山”的典型,但是厉家寨的贫下中农仍不满足于现状,表示不仅要继续发扬“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还要学习愚公,争当社会主义时代“新愚公”,“在革命和生产中做出新的成绩”*莒南县厉家寨大队团支部:《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做改天换地的突击队》,共青团山东省委办公室编:《生气勃勃的共青团员》,山东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20—25页。。

随着全国人民学习“愚公移山”的普遍展开和争当社会主义时代 “新愚公”的进行,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涌现出了越来越多的现代“新愚公”。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形容那些在各行各业中埋头苦干、奋斗拼搏的人为“愚公”的报道和文章已非常普遍,如宁波梅山炮台大队的老贫农孙光世,因动员全家修建小岙水库被称为社会主义时期的“新愚公”*梅山公社工农通讯员学习班:《战天斗地“新愚公”》,《宁波大众》1971年12月8日。;一群放牛娃沿山腰修成一条一公里多长的小水渠,可引水灌溉30多亩旱地,亦被村民们称为“小愚公”*《“小愚公”》,山东省中小学教材编辑组编:《山东省小学课本语文(四年级下)》,山东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45—47页。;安徽省歙县璜田公社蜈蚣岭大队的方玉祝老人,已经76岁,干革命生产仍不服输,每年坚持出工300多天,被誉为“活愚公”*《“愚公岭”——记安徽省歙县璜田公社蜈蚣岭大队五年巨变》,《人民日报》1974年10月9日。;太行山区在社会主义革命建设中涌现出的一大批“铁姑娘”“石姑娘”亦被称为“当代女愚公”*《今日太行愚公多》,《人民日报》1975年3月2日。;等等。

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当革命成为新的意识形态,“愚公移山”在被赋予了更为广泛的革命意义后,该寓言也随着生产建设以及各种政治和社会运动,与每个中国人的生活乃至生命发生了关联,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在学习“愚公移山”,争当“新愚公”的过程中,也被塑造成为千千万万的社会主义革命新人。一时间,中国遍地都是“革命的愚公”,“六亿神州尽愚公,全民一心干革命”,“愚公移山”也成为全民革命的政治隐喻。

五、结 语

传统资源是每个民族国家的宝贵财富,其重要性在于能为当下提供精神资源与合法性支持。传统资源要发挥作用,还必须具有现代性,要使其与当下建立关联,所以那些被“发明”的传统,都被赋予了当下的意义。传统资源与当下的结合,逐步被建构成一种新的传统。“愚公移山”就是这样一种传统资源。“愚公移山”之所以在不同时代被不断提起,在于它的核心价值,即不怕困难、持之以恒、有志竟成的奋斗精神。因此,“愚公移山”的这一特质在多灾多难的近现代中国更显重要,也正是在这一特质之上,该寓言在现代中国被重新阐释,并生发出更多的寓意。

20世纪是革命的世纪,许多东西都被赋予了革命的意象。“愚公移山”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被建构成为一个新的政治隐喻。由于“愚公移山”能给人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这种内在的精神资源在战争年代被赋予对外反帝革命的民族主义意象,被用于革命动员。毛泽东在中共七大的闭幕词中,赋予了该寓言革命的意象,将中国人民比作“愚公”,将革命比作“挖山”,将“愚公”建构成为一个革命者,将“愚公移山”建构成为中国革命的政治隐喻。新中国成立后,革命的理念和任务发生变化,“愚公移山”的意义也随之改变。一方面,恢复生产、发展国民经济成为新中国的当务之急,“愚公移山”的精神力量也被用于动员生产建设,创造了许多经济奇迹。但是由于该寓言中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神化和“融化自我的集体观”,在“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期被逐步发展到主观盲动的境地,在顽强奋斗的革命精神与实事求是的经济建设之间发生了错位。另一方面,由于革命的理念发生变化,革命被向“人心”和“人性”的更深层次推进,并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这时人人学“愚公”,人人争当“新愚公”,“愚公移山”也成为塑造社会主义革命新人的一种方式,当遍地都是“革命的愚公”时,“愚公移山”也成为全民革命的政治隐喻。

不可否认,由于在“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期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无限神化,对“愚公移山”的过度阐释和误用,带来了许多负面效果,但是这些负面影响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很快得到纠正和清除。在改革开放新的时代环境下,“愚公移山”所含有的核心价值作为一种宝贵精神财富依然被不断提倡和学习。在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指引下,“愚公移山”也不断被赋予更多新寓意。通过对“愚公移山”革命意义生成与流变的考察,我们也可以看到传统资源意义的丰富性和在阐释运用过程中的多歧性。

(本文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上海 200241)

(责任编辑 吴志军)

The Interpretations and Applications of the Fable “The Foolish Old Man Who Removed the Mountains” in Modern China (1936—1976)

Zhou You

Traditional resources are often reinterpreted and become new resources for the present times. In the closing speech of the Seventh 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CPC, Mao Zedong reinterpreted the fable “the Foolish Old Man Who Removed the Mountains”, endowed the fable with the “Revolution” imagery, and reinterpreted it as a political metaphor for revolutionary mobilization.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RC, the fable was used to mobilize people to take part in the production and construction, and mould the socialism new people. On one hand, the spirit of the “Foolish Old Man” encouraged the blind action of voluntarism from the period of “Great Leap Forward” movement to the period of “Cultural Revolution”. On the other hand, when “the Revolution of the Foolish Old Man” was everywhere, the fable also became the political metaphor of the mass revolution. Analyzing the form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s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fable in modern China, we can realize the rich meaning and divergence of traditional resources.

G09;K201

A

1003-3815(2016)-01-0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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