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 儆
ICU 内的生命重生
——脏器捐赠
文/殳 儆
我是一个ICU医生,我的职责是把人救活,无可避免地,也会目送很多的死亡。病人因为衰老,慢性疾病而走向死亡,家属在心理上会比较好接受。这就像树叶慢慢枯了,自然会飘落。人人懂得这个自然规律。感情上伤心难过,潜意识都会说服自己去接受现实。但是如果是青年因为意外而抢救,而死亡,家属就会面临很大的心理创痛,难以面对。
这中间,车祸造成的脑死亡病人尤其让家属心里煎熬。人的大脑是造物主在这宇宙中最精密的最奥妙的产物。但是大脑非常脆弱。在意外损伤中,很多状况下脑部的冲击会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再也无法恢复。现在医学的发展,可以用呼吸机维持氧合,可以用升压药维持循环,但是严重损伤的大脑,任何药物都无法帮助恢复。
一部分病人会进入“脑死亡”状态。真正意义上来说,这样的病人,他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完了。但是,医学留住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心脏还在跳动,呼吸机在帮助没有自主功能的肺工作,法律上他仍然存活。
ICU医生对这样的病情,向家属告知,真的是很残酷。
“不,他没有任何希望。”
“他没有任何醒来的可能,他会维持一段时间后死去,这是必然规律。”
“没有药物可以帮助他,失去了大脑的指挥,身体的其他部分无论如何维持,都不可能长时间存活,他甚至不能成为植物人。”
“医疗上不会放弃任何全力治疗的努力,但是必须告诉您,不会有奇迹发生。”
执行这样的告知,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刹那间,就会有嚎啕成一片的哭声。
更为残酷的是等待死亡的时间,身体很年轻,没有了脑功能的生命会有几天到几周的生存时间,病人慢慢出现高钠、无尿等并发症,最终走向熄灭。
年迈的父母每天探视时间进来嚎啕一阵,晕厥一阵。
多年的ICU医生生涯,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哭声。但是从两年前起,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谨慎地问:“您是否愿意考虑脏器捐赠,让亲人身体的一部分在别人身上继续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问?
如果你看到过血透病人的生活状态,你会明白。这是另一种无奈的生存状态:一般血透病人都是因为慢性疾病,肾脏慢慢失去功能,慢慢死去。尿液不能正常地产生,身体里的代谢废物就无法排出。血液透析变成了维系生命的唯一途径。他们需要每周三次到医院来透析,躺在床上几个小时,让机器把血液中积存了2-3天的废水排泄出去。
然后,在透析后,他们需要谨慎地控制喝水,谨慎地维护身上长期安置的透析管道。不能过度活动,不能旅行。机器也不是这么神奇,经过一段时间血透后,病人都会出现一副大致相似的面容:苍白萎靡的脸上似乎有洗不净的污垢。年轻的病人,看着自己痛苦而无望的人生,会有很多心理疾病,性情暴躁、怪癖、绝望过激。
这只是打个比方,其实,肝脏功能衰竭,心脏、肺功能衰竭的病人,生存质量会更加恶劣。这样的病人,想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去,就需要做脏器移植。医生能够解决移植的技术问题,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脏器的来源始终是最大的问题。很多病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死去。神志清明中等待死亡,是一个让人恐惧的过程。
脑死亡病人如果能够捐赠脏器,会挽救几个这样恐惧中等待的病人,让他们回到正常的人生轨迹上来。
“您是否愿意考虑脏器捐赠,让亲人身体的一部分在别人身上继续活下去?”
“不,我觉得他还有希望,我们要等他醒过来。”
“不,他已经吃了很多苦,我们怎么忍心他最后再吃苦。”
“不,我们是传统的人,就是要去,也得让他完整地走。”
“不,我们没这么高尚,也不缺钱,旁人会说闲话的。”
得到的,一直是这样的回答。完全理解,也并不太失望,毕竟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有毁损。多少年来深入人心,牢不可破。ICU医生对此习以为常。
2014年的6月,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农村小伙子,车祸导致脑死亡。本以为他看上去很传统的母亲和兄长不会接受这样的观念,但是家属同意了,因为在他们村曾经有过捐赠脏器的先例。
省红十字会的脏器捐赠协调员带来了移植团队,经过严谨的评估,认为符合条件。他的母亲和兄长,在病床前无声地向他告别,并没有嚎啕大哭,但是那种悲痛人人都感觉得到。捐赠的晚上,病人从ICU送去手术室之前,我们ICU的工作人员自发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列队向这位面色黝黑的小伙子鞠躬致谢。在这个不大有温情的年代,为不知名的,将要接受脏器的患者,向他致谢。
我和移植团队中的医生一起去手术室确认患者的死亡。按程序,需要两位高级职称的医生同时确认。这是一个很严谨的过程,和任何一台治疗性的手术一样。一辆车载着脏器飞驶去100公里外的大学附属医院,去正在准备中的手术室。
我们医院的手术室里,移植团队中的专业工作人员为患者清洁遗体,穿好衣服,列队向遗体鞠躬。
第二天一早,信息传来:接受肾脏、肝脏的3位患者术后稳定恢复中。42岁和38岁的某地尿毒症患者、35岁的肝衰竭患者正在监护室接受术后治疗。
在收到短信之前,我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读了一下短信,我周围听到的工作人员都情不自禁欢呼了一声。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了“重生”的温情和意义。
我没有在旁边看到亲属的反应。但是,我相信“重生”的理念是会感动旁人的,要不然,他们一个村怎么会有人再次选择捐赠?
一株注定要萎谢的花,在别的地方重新开放。
有人总在质疑我,你这ICU医生当的,为什么总在意这些无关工作业绩的东西?
事关生死。我总想救活人力所及的所有病人,不惜精力体力。但是自然规律决定了必定有人会死亡。促成捐赠,对供体来说,尘归尘土归土,身体的一部分仍然活着,遗爱人间。对受体,那是真正的重获新生,可以摆脱无休止的血透、暗无天日的失明等等,回到正常人的轨迹上来。对专攻脏器移植的医生来说,经过努力简直是体会造物主的成功感。
对我这个ICU医生来说,我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份子,不是关键,不是重点,但是维护生命功能的努力没有白做,而且见证了重生的奇迹。
我收到短信的那一刻起,决定要把这件事当作我的一种责任坚定地做下去。
两年来,我一直告诉我们ICU的每一个医生:问出这句话,并不难。也许家人本就有这样的心,你和他们或许是不谋而合,都在争取重生的奇迹。
/嘉兴学院附属浙江新安国际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