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生
(中国矿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重读《石头记》知史传虚话,细按《红楼梦》乃大旨谈情
——余国藩的红学研究述论
高淮生
(中国矿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余国藩的著作被译为中文的有三部,分别是《重读石头记》《余国藩西游记论集》以及《〈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均为他的学生李奭学编译。他的红学思想主要集中在译著《重读石头记》中了。《重读石头记》一方面从学理上系统地阐述了《红楼梦》的虚构性特质,一方面充分地运用了欧美文学研究的多种理论方法,在欧美人文社科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且由此奠定了余国藩在美国红学研究领域的领先地位。《重读石头记》的影响不仅限于欧美学界,并且不仅限于红学研究领域,这就凸显了余国藩红学研究成果的范式意义。
余国藩;红楼梦;阅读;重读石头记
1982年,宋淇与钱锺书通信讨论学界接班人的问题,竟如此月旦学界人物:“中国年轻学者中尚一时无人可以接夏志清和英时(笔者按:余英时)两兄之成就。所谓接班人不是不用功,不是没有才能,但时代不同,背景不同,所受训练不同,欲发扬光大前贤之业绩则为另一回事。余国藩有神学与比较文学之根柢,通希腊、拉丁古典文艺,且具旧学渊源,所译《西游记》有时仍需刘殿爵教授审阅。李欧梵最近为芝加哥大学挖去,原随费正清读中国现代史,近改修现代文学;人天分极高,文字亦潇洒,尚有待进一步苦修方可成大器。其余诸子或有一技之长,或徒有虚名,自郐以下,更无论矣。柳存仁兄曾云:寅恪先生之后有谁?默存先生之学现又有谁可获心传?我们都已愧对前辈,谁知我们以勤补拙得来的一点粗知浅学都难以觅到接棒人。目前流行电脑、传播,文学则唯结构派马首是瞻,趋之若鹜,令人浩叹!”[1]125宋淇这段话提到了四位学人:夏志清、余英时、余国藩、李欧梵,他对余国藩的期许很高。在宋淇看来,当时学界英才以夏志清和余英时最为突出,此外就数余国藩和李欧梵了。
且看夏志清对余国藩的印象:“月前芝加哥大学出版所刚出版《西游记》(Journey to the West)第一册,译了小说首二十五章,加上一篇六十二页的‘导论’,全书凡五百三十页。译者余国藩(Anthony C. Yu)教授《中国时报》记者曾访问过他,也有人译过他一两篇《西游记》论文,名字在国内报章上出现次数比陈荔荔多。余国藩也是书香门第,祖父、父亲都到剑桥大学去留过学。他自己是神童,六岁即把《西游记》《三国演义》两部书读过了。在芝大做研究生时期,虽然论文题目同唐诗宋词无涉,他花了一两年时间,竟把《全唐诗》《全宋词》都读了。我心目中只有钱锺书、郑骞这样的前辈学人,才会有毅力把《全唐诗》读过,想不到年青一代(余国藩才三十四五岁)学人也有这样的能耐。余国藩当年在芝大研究院专攻宗教学和文学,两方面造诣都极深。他精通希腊文,目今不仅在芝大东亚语文系讲授中国文学,也在同校神学院讲授希腊名著,实在难能可贵。三四十岁的旅美学人间,若论博学,当推余国藩为第一人。”[2]250-251夏志清这段话中谈及前辈学人钱锺书、郑骞等,并把余国藩与“前辈学人”联系起来了,足见余国藩的聪慧博学。
李欧梵在谈起余国藩时更是感慨:“我在芝加哥大学任教有八年之久,可以说芝大是我哈佛之外任教最久的学校,也是我学到东西最多的学校。我已经在数篇文章中详细说过,芝大像一所中古的修道院,而我在此修行的‘武功’,则与文学理论有关,我教的是中国现代文学,但读的却是西方理论。所幸我有一个好老师——芝大的同事兼好友余国藩,他不但是中国古典文学领域的知名学者,也是《西游记》的英译者,更是理论根底深厚的比较文学和宗教文学的名家,我有此好友相助,加上另一位好友——远在加州圣地亚哥的郑树森——的电话指点,终于在文学理论方面得以入门。”[3]77李欧梵是把余国藩称作“好老师”的,既是同事又兼好友。李欧梵在谈及与余国藩的愉快合作时说:“然而,阅读的过程仍然是艰难的。记得前年重读《红楼梦》,看得心神荡漾,在课堂上激动得不能开口讲课。这几天又想开始再看一遍,但拿起书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又怕自己太过激动,而且,像我这种庸俗的人,哪有资格看这部伟大超凡的经典著作?后来想想‘红学’界几十年来也不乏庸俗者,才逐渐安下心来。这次读完后,预备和好友余国藩合开一门课,也可以借此向这位文学批评界的武林高手请教。”[4]99-100李欧梵与余国藩合开一门《红楼梦》课程,这段经历堪称学坛佳话,并且收获甚大。正如余国藩所说:“拙著实为课堂上的产品,李欧梵和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合开一门课。一九八四年到八五年间,我们果然梦想成真,以《红楼梦》为题授课。共襄盛举的同学有研究生,也有大学部来的。在两个学季近半年的时间里,我们不断思考,琢磨复琢磨,经验令人难忘。《红楼梦》乃巨著,不过我们足本全读,一字不漏,讨论起来常常忘记时空,超越教室的畛界。开课前我虽已发表过一篇红学专论,但教书后我才感到自己对《红楼梦》确实兴趣盎然,非得提笔再遣胸怀不可。”[5]18他们合作的最大成果是催生了《重读石头记:〈红楼梦〉里的情欲与虚构》一书的问世,足可载入红学史册了。余国藩最为学界所称道的是两部中国古代小说的翻译和研究成果,其一是《西游记》的英文全译,其一是《红楼梦》研究的代表作《重读石头记:〈红楼梦〉里的情欲与虚构》(以下简称《重读石头记》)。《重读石头记》于1997年出版之后,在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且由此奠定了余国藩在美国红学研究领域的学术地位。张惠评价《重读石头记》是“此时期的代表之作。”[6]
至今为止,余国藩的著作被译为中文的有三部,分别是《重读石头记》《余国藩西游记论集》以及《〈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均为他的学生李奭学编译。他的红学思想也主要集中在译著《重读石头记》中了。
《重读石头记:〈红楼梦〉里的情欲与虚构》一书总计五章一个“余论”:第一章,阅读;第二章,情欲;第三章,石头;第四章,文学;第五章,悲剧;余论,重探虚构。从目录的“余论”部分“重探虚构”来看,“虚构”是余国藩《红楼梦》阐释最基本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无论是《重读石头记》一书的英文版“序言”或是“中文版序”,均强调“虚构”乃解读《红楼梦》的关键。现分列如下:
英文版“序言”:“《红楼梦》一称《石头记》,乃清代说部中的伟构。由于此书包罗万象,历来学者都以是时社会的缩影视之,不论就文化或就典章制度而言,无不生动反映,巨细靡遗。不过本书不想在这方面多费笔墨。我想谈的,反而是学者迄今甚少一顾的一个问题,亦即《红楼梦》如果称得上是语言艺术的杰作,那么优点若非因其自省性的叙述特色而来,就是因为机杼另出,对传统说部要来一番变革所致。小说中的场景形形色色,技巧洋洋大观,上述‘自省性’或所谓‘机杼另出’,在在指出《红楼梦》乃‘虚构’而成。这一点,小说本身也相当坚持。《红楼梦》谈自己‘虚构性’的地方,因此并不比其表现人情世故者少。简言之——或干脆就摊开来讲——拙著主旨可能落人口实,以为迎合西方学界目前流行的批评观念之作。不幸如此,我倒有两点想澄清,也请循此稍作辩解。首先,《红楼梦》固然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之作,我用当代文论论之却不表示我也首肯时下某些理论家惯用的一些说法,例如所有的文学文本理论上若非具有自我反思的性格,就是都会自我指涉等等。或谓文学的动力在其修辞性的发展,这点我同样不能完全同意。”[5]15
“中文版序”:《红楼梦》乃中国古代声名最著的小说,我孜孜研究却发现自己结果有限。论证起来,我或许失之于偏,夸张过甚;或许一时不察,资料使用不足。我不偏废传统红学的考证功夫,也不轻视其价值,但我取以致力的却是《红楼梦》的主题,尤涉小说的虚构性和情欲的分析。我的批评论述所用的语汇和概念是中西夹杂,比较的成分居多,大家也应可一见。我这样做,原因不仅如第一章我所坦承的教育背景和个人难免的偏好,也在我所讨论的课题不管大家有多熟悉,我总讶然发现现代学者所论若非缺乏系统,就是系统并不多见。如今捧读这本中译本,我庆幸自己的选择正确。我的感觉甚至比以前更强,相信《红楼梦》这本伟构的清代作者就像举世文化中任何时期的作家或思想家一样,对小说或其虚构性一定了解甚深,也用来熟练。这类课题,曹雪芹想告诉我们的确实很多,恐非现代学者拿个批评理论就可穷尽一切。我仍然希望我有限的探究能够引人兴趣,激发更多的学者加入讨论[5]11-12。
从以上序言可见,余国藩并不把“虚构”仅仅看作西方小说创作的专属,他赞叹曹雪芹创作过程中对于“虚构”的熟练运用,也正如金圣叹所说的“因文生事”技能的娴熟;并且认为,以“虚构”来认识和评价《红楼梦》也并非西方文论引入后才有的批评习惯,这可从脂砚斋评中可以得到相应的证实。如此说来,胡适的“自传说”自然是一种倒退了。在余国藩看来:“对许多读者来讲,胡适对《红楼梦》基本性格的评价不但力可服人,就算他所论小说的读法而言,对后人的研究取径也有深刻的影响。《红楼梦》中的细节,索隐派视之为历史事件,但胡适抨之散乱无序,故而呼吁论者应把重点放在小说的作者、时代与版本的研究上。就这一点而言,胡适所展现者乃他身为批评家和文学史家惯见的睿智,因为《〈红楼梦〉考证》发表后的几十年中,上述三个领域的研究都有长足的进展。话虽如此,胡适对《红楼梦》的传记性强调也产生了一些讽刺性的后果。盖全神索求小说的外缘的现象,也不过换汤不换药,把清宫秘辛或恢复汉家天下的说法都附会成'曹氏一族'的故事罢了。”[5]40胡适的影响是深远的,即便此后的“有些红学家会避开自传或传记的强调,但即使是他们所写,我们也看得出对历史的兴趣,故而会把《红楼梦》当做史实的脚注。打开一部《红楼梦》的研究史,多的是对故事背景的经济、社会、思想与文化的重建,而且事无巨细,还在与日俱增之中。学者的课题五花八门,无不耗蚀心力……我们最想一问的是:如此孜孜从事,对《红楼梦》文字艺术的认识到底有何帮助,能够加深多少?”[5]41由此可见,余国藩对《红楼梦》的研讨旨趣在于文本本身,《重读石头记》试图帮助“现代读者跳出文本的考据热枕。”[5]41
余英时在《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一文中感慨《红楼梦》在普通读者心目中虽然被看作是一部小说,而在百余年的红学研究主流却从来没有取得小说的地位。他预言:“随着对待材料的态度之由外驰转为内敛,红学研究的重点也必然将逐渐从边缘问题回向中心问题,这正是新典范的一个基本立足点。”[7]20余英时又曾说:“这种单纯从传记观点研究小说的办法,在西方已引起严厉的批评。而‘自传说’的红学,如我们在上文的分析所显示的,也早到了途穷将变的时候了。”[7]32“在余英时看来,‘自传说’的‘功成身退’已经成为定局……‘红学的危机正是由于边缘与中心脱节而发生的,因此我才盼望《红楼梦》研究能够逐渐脱离史学的垄断,而走上广义的文学批评的道路’”[8]。余英时倡导的新典范影响甚广,余国藩在《重读石头记》中声称自己是积极地响应余英时的号召的,他希望接着余英时往下讲,将文学的旨趣以及文化的旨趣带入红学研究的纵深领域。“我希望响应余英时的呼吁,让《红楼梦》‘真正取得小说的地位’,也就是用小说希望我们阅读的方式来阅读。”[5]43《重读石头记》第一章的“阅读”正在于阐述《红楼梦》这部“小说希望我们阅读的方式”。余国藩声称:“本书写作的初衷,故而不是要驳斥多数红学的历史倾向……本书的目的,因此是要另辟蹊径,对《红楼梦》再做诠解。”[5]43-44在做新的“诠解”之前,余国藩尖锐地指出将“虚构”与“历史”混为一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误区。那些从《红楼梦》里阅读“历史”者,“他们所断不论是十八世纪这种大世界或是曹氏一族这种小世界,都会发现自己竭力之所为,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之所以会是‘一场空’,是因为如此所求于文本者,根本不是文本原先所拟要让我们知道的事情或讯息。因此之故,‘虚构’每每和‘历史’混为一谈,有关《红楼梦》的评论或研究诚然不少,对书中的艺术特质大家也顶礼有加,但即使是对这些著述而言,《红楼梦》基本上仍然是各种历史文献里的一种。余英时说得好:‘这里确有一个奇异的矛盾现象:即《红楼梦》在普通读者的心目中诚然不折不扣地是一部小说,然而在百余年来红学研究的主流里却从来没有真正取得小说的地位。’余英时这几句话言简意赅,归纳得却是价值不菲,因为诚如拉卡伯拉(Dominick LaCapra)的耳提面命:‘文学讲得如果是从文献资料搜集而来的东西,那么文学就有点重复其事了。准此而言,文学所提供者倘属最‘有用’或最‘受人尊敬’的讯息,那么文学吊诡得似乎反变成是最肤浅的东西。因为如此一来,文学就得复制或确认那只能在刑案一般较比字面的文献中所能找到的讯息。’因此,在历史或自传性的强调占得上风之处,文学文本的文字与独立经验便会遭到斨害,盖此刻外证的寻觅必然会变成批评上的主宰。这种‘寻觅’诱惑力量,会迫使读者转向,即使历史与文化资料有助于文本诠释,他们也会忽视或坐视不管。”[5]42-43当然,余国藩并不完全无视历史与文化资料对文本诠释的助益,他最不能理解的是这种对于历史与文化资料的考证兴趣主宰了《红楼梦》研究,使得文学文本的文字与独立经验遭到斨害。余国藩说:“《红楼梦》是‘虚构’,但是要了解上述一点,我们反需特殊的历史知识来帮衬,我们反而有赖作家似的特权来促成,说来也吊诡……二十世纪初,脂砚斋稿本陆续‘出土’,批起小说来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从此以还,红学家广受影响,许多当代论者争的反而不是《红楼梦》的内文,而是脂评自相矛盾的地方。这是评点家自己的问题。”[5]36余国藩反对的是把“实证”和“实录”当作唯一一种阐释方式的胡适“自传说”,并不反对“实证”的方法。其实,余国藩的疑惑并不新鲜,他也并非完全弄明白了“红学”的性质,所以才发生如此困惑。因为“红学”既然作为一门学科存在,它的研究范围显然并不仅仅在于对《红楼梦》文学艺术的体认得深刻与否这一个方面,即便它是《红楼梦》研究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但凡围绕《红楼梦》的话题都可以进行研讨,前提是这种研讨必须遵循学术规范,符合红学学科的研究规范。况且,“红学”之所以为“红学”,并非是在西方小说传统下成就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余国藩对“什么是红学?”所能达成的理解水平显然是受着余英时的深刻影响的(笔者按:余英时对于“红学”的理解,今天看来显然是不够全面且不够深刻了,当然他的红学“新典范说”学术史意义至今犹在),当然还包括他本人所受西方文化包括文学阅读经验的影响,尽管他的理解水平甚至会超出西方汉学家的一般理解水平。余国藩的用心显而易见,他是把《红楼梦》置于西方小说传统下解读《红楼梦》的“其中味”,他坚信“回顾小说”才是文本原来要传达的事理情或者讯息,尽管他同时也了解传统中国的文化和文学常识和具有深切体认传统中国的文化和文学的经验。
难道周汝昌不是一直在“用小说希望我们阅读的方式来阅读”吗?周汝昌对于所谓的“红内学”与“红外学”的人为划界一向是不以为然的,并且坚持认为其“红外学”之“学”的内在属性,而对于“红内学”(所谓“小说学”)之“学”的属性心存顾忌,甚至很不以为然。其实,这里涉及到的问题关键正在于:1. 如何看待中国古代“小说”?2. 如何看待《红楼梦》这部“小说”?3. 如何研究《红楼梦》这部“小说”?余国藩坦言:“批评上的选择,实则深受我自己的主体性的控制,也就是受到我的偏好的影响。此外,影响的因素还要包括我的学院身份,甚至是我因文化及教育经验所形成的伽达玛(Hans-Georg Gadamer)式的‘偏见’。后两者的力量,居然还无分轩轾。”[5]5如此说来,周汝昌与余国藩既然都是因为自己的“偏见”而倡导或坚持《红楼梦》的“阅读”方式,那么,“用小说希望我们阅读的方式来阅读”必然只是各自的一厢情愿,难以达成真正的和解或认同。这也就是“何为红学”“红学何为”至今众说纷纭的主要原因,在胡适的“旧说”共识被打破之后,“新说”的共识何时达成也就成了当今所处的红学转型期的必解之题。
且看余国藩关于《红楼梦》“阅读”的“一偏之见”,略列几则如下:
“依我浅见,阅读《红楼梦》就像所有的文学阅读一样,乃是在回应文学文本的修辞(rhetoric)。因为认识若此,我才同意沙特(Jean-Paul Satre)如下的观察:‘阅读似乎……是感受和创造的综合体。’上文所谓‘修辞’,乃就其最广泛义而言,故而可指各种语言结构(verbal structures),亦即设‘兴发我们的感情’的‘文字陷阱’,或者说来‘让我们朝之走去’的机关。此外,‘修辞’一词,我另指文本语言里沟通技巧的整体而言,举凡文类成规、典故、叙述观点的操作和传统文类的挪用都在研究之列。上引沙特的话倘合而观之,实则可为中国传统诗学及文评的许多层面作解,而且解来也会十分有趣,因为‘感受和创造的综合体’这种‘阅读’根本就是文论中所谓‘评点’的缩影。”[5]44
“如果回到本节开头提出的问题,我的回答因此是:即使我自己对《红楼梦》的阅读,必然也仅具‘补充性’,而且只能显示‘部分’具有‘选择性’的意义。《红楼梦》的研究多如牛毛,不过大家习焉不察的课题也有一些。本书虽然旨在探讨、分析这些课题,我要声明我无意提供批评定论或是整体性的解决良方。本章继之会谈有关历史和虚构的一些阅读上的问题,其后各章所谈论者,则包括‘情欲’、‘梦’、‘反思性’、‘文学’与‘悲剧’等等。这些课题诚然是我兴趣之所在,不要竭尽其旨要,却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些课题各有不同,也是我脉络化《红楼梦》文本的不同方法——虽然这些课题的研究本身就需要进一步的脉络化。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在原则或实务上透彻了解语境的整体’,也因为‘意义是因语境而产生,而语境偏偏又漫无疆界’,所以研究文本或课题的每一步,我们都要精挑细选,也要知所选择。”[5]49
“过去《红楼梦》的‘重读者’,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小说早已自暴其虚构性。不过对我来讲,他们罕能跳出此一认识,遑论会和下一个问题奋斗:《红楼梦》如何自暴其虚构性,又缘何如此做?这个问题前半部的答案,我们得细究《红楼梦》的修辞特色才能知道,得一窥其中迄未详察或认识有限的涵意才能洞悉。《红楼梦》中有一个强调十分独特、十分坚持,亦即就传统上的说部及其评点看来,《红楼梦》时常著墨于自身虚构的本质。而我们欲得上述问题第二部分之详,还得仔细琢磨这一点才成。传统中国读者对文学艺术有一些基本看法,而就说部所处时代的研究而言,近年来西方学界强调的多半是这些看法之间的歧异。”[5]49
“曹雪芹笔法高超,这点我想才是他创新的寄意。这也就是说,曹氏的《石头记》非得恒以‘预辩法阅读(proleptic reading)不可,否则存在不了。任何人捧读这部小说的时间,都不会比空空道人早,读得也不会比他好。’”[5]179
江帆在《他乡的石头记——《红楼梦》百年英译史研究》一书中认为,余国藩的《重读石头记》“其研究贯穿两条主线:首先是论争《红楼梦》区别于自传和历史记录的虚构性,其次就是论证《红楼梦》的整个小说结构事实上是‘欲望的叙事’(narrative of desire)。”[9]192-193余国藩所倡导或坚持的《红楼梦》“阅读”方式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即“虚构”,这也是《重读石头记》的一条最基本的主线。这种“阅读”方式基于余国藩阅读《红楼梦》的明确态度:回到曹雪芹,回到《红楼梦》。所谓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衍”,已经明确地提示读者作者所叙述故事的虚构性,这种手法与此前小说家尽可能借用历史中的人物以求史传式的真实感叙述大相径庭。“曹雪芹立意要与某种不仅相异而且对立的写作方式抗衡,亦即要和史学撰述别一苗头。”[10]59可见,究竟是“阅读历史”抑或“阅读虚构”,余国藩坚持认为自己是从《红楼梦》这部小说的本质方面体认的,即“红楼梦时常着墨于自身虚构的本质”[10]30,余国藩对由此所得“阅读虚构”的结论深信不疑。
宋淇在《新红学的发展方向》一文中如是说:“最后,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就是用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的观点来研究和分析《红楼梦》。”[11]7宋淇所指出的新红学的发展方向正是王国维所开辟的批评之路,宋淇曾经一度感慨王国维所建立的红学批评的“桥头堡”后继乏人,这种担心“接班人”的情结毕竟可以在余国藩这里得到或多或少的疏解。如果不是仅限于从“中国年轻学者中”考量的话,其“自郐以下,更无论矣”的感慨真的颇有杞人忧天之虞。且看葛锐在《英语红学研究纵览》一文中的陈述:当代西方英文红学研究大致可分成九个门类。诸如《红楼梦》的哲学思想研究,传统评点研究,女性主义文学、性别、性和女性研究研究,叙事结构和技巧研究,虚构型作品《红楼梦》研究,情的研究,人物研究和比较研究,《红楼梦》的清代续书研究,特殊话题研究等等。这些研究一时难以备述,在此仅为着总体介绍西方学者的研究领域及成果。第一类是研究《红楼梦》反映的哲学思想。最近15年里,此话题受到众多学者的关注。在很多西方学者看来,《红楼梦》多处援引中国传统哲学观点的做法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曹雪芹所受教育和所处时代的反映。另有许多西方评论者认为,这部小说是曹雪芹在阐发一种独特的哲学立场,进行严肃的哲学思辨并有意通过内涵复杂的小说来传达抽象的哲学真理(abstract philosophical truth)。浦安迪于1976年发表的《红楼梦中的原型和寓意》一书指出:“(《红楼梦》)包含了中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思想中一部分具有阐发力的内容(如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大乘派佛教等思想)。”余国藩在《重读石头记》中指出,虽然自唐传奇以来的说部里已出现了僧人角色,但《红楼梦》描写的僧人“与该小说主人公(贾宝玉)超脱苦海获得自由的意愿及其后来弃世出家的结局联系起来,使该小说更具感染力,且此写作手法未有先例。”另一些西方学者还注意到该小说对梦的本体论地位(ontological status)、本性、命运、情等的深切关注以及对“真”“假”的强调和玄思。佛教思想在《红楼梦》中的反映是西方红学界最为关注的话题。一些西方学者发现,虽然儒家思想是中国封建时代文人生活的核心,然而小说作为儒家传统中非主流、边缘的文学样式,却开始吸纳佛教思想。由此,常有评论认为,佛教思想是《红楼梦》的主题并关系着整个故事的结构框架。余国藩最近又指出,从该小说中宝玉和其他几个人物的经历,诸多有关佛教思想的主题和引喻,以及该小说的四个名称之中的三个(《情僧录》《风月宝鉴》和《红楼梦》)来看,应该将这部小说理解为一个悟佛的伟大寓言。余国藩1997年出版的《重读石头记:红楼梦里的情欲与虚构》(Rereading the Stone: Desire and the Making of Fiction i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一书即论述了这一话题。该书备受学界推崇,虽然余氏的几个主要观点也曾被之前的西方红学者论及,但他在很大程度上澄清了一些重要的问题,还引入跨学科的知识来支持其论述。余氏开篇即猛烈批评中国的红学研究。认为中国红学主要是以“错置的历史主义美学”(aesthetics of misplaced historicism)的视角进行解读。其所谓“错置的历史主义美学”指“仅从(《红楼梦》)这部小说忠实地反映和再现了历史的和社会的真实这一点就将其看成是一件艺术极品”的看法。余氏的观点很明了:即过去和现在的历史主义者都误读了这本小说,因为他们“从文本中寻找一种事实上不存在的信息”,(2)把小说与历史混为一谈,(3)仅看到《红楼梦》伟大艺术的一部分[12]。可以认为,当代西方英文红学研究者尤其是余国藩、浦安迪等成果突出的学者沿着王国维开辟的批评之路不断地开疆拓土,已然达到了尽情挥洒、淋漓尽致的地步了。
葛锐进一步分析道:至于英语红学界使用的一些文学理论,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学者在研究某个红学问题时,常同时应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方法,或是中西方法并用,也偶有用到解构主义理论(解构主义曾很少被用来阐释中国文学)。由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的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和原型批评(archetypal criticism)等理论的影响,西方学界开始用新视角研究中国的叙事作品和《红楼梦》。学者们不再热衷于研究曹雪芹、历史和《红楼梦》三者间的联系,转而集中思考该小说作为一个自足的文学系统如何运转。这种文学系统可以理解为一组不断复现的主题和深层结构。在1999年亚洲研究协会(Association of Asian Studies)举办的一次年会的西方红学专题分会上,几位杰出的美国红学学者余国藩、顾明栋、多尔·利维和Ge Liangyan发表声明说:“我们从当今文学理论中汲取灵感,呼唤开放的、多样化的、包容万象的阅读新范式。之所以倡导此新范式,是因为我们认为,该小说是一部元小说(metafiction,即关于小说创作的小说)和具有发散思维的、开放的小说,是其作者在清楚地认识到小说创作实践与小说艺术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关系后构思创作而成。”西方红学界普遍认为《红楼梦》具有开放的文本特征,即该小说包罗万象且富于阐释性。可引用露易丝·爱德华兹之语佐证此共识:“《红楼梦》是一部复调小说,它避开了单一的权威阅读模式,转而采用多角度的理解模式。我认为,上述这一特点正是红学之强势所在、而非其弱点”[12]。余国藩的《重读石头记》显然正是上述学术背景尤其西方共识下的产物,“余氏除了使用后现代主义方法外,也用到许多传统的研究方法。”[12]余国藩在运用西方理论对《红楼梦》做文学阐释乃至文化阐释过程中,并非刻板地采用“以西释中”的阐释策略或方法,这种策略或方法最为常见。余国藩则为求《红楼梦》研究的理论化而搬运理论,大胆而谨慎地将西方文艺理论运用于《红楼梦》阐释,并随时注意合理解决这一运用过程所必须考虑到的适用性和契合度的问题。这样以来,余国藩的《红楼梦》比较研究过程无疑增强了其文本研究的学理性而使其《红楼梦》文本研究超越纯粹的文学鉴赏或文本评点的层面,当然也就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红楼梦》文本研究常见的夸饰性或随意性,即所谓的“明心见性”般的小说诠释或批评。笔者在谈及如何处理文献和文本关系问题时认为:有学者担心红学研究若偏重文献可能导致脱离文本,偏离受众接受,从而使红学隔膜大众。这种对于“文献”与“文本”矛盾的困惑涉及到一个更深层的话题:什么是红学?可以肯定地说,红学不能与《红楼梦》文本鉴赏画等号。所谓的“明心见性”般的小说诠释或批评,正是这种大众化的“文本鉴赏”,其中“学”的成分是显然不足的[13]。余国藩娴熟地运用西方的阐释学、符号学、叙事学等理论具体而微地分析“历史与小说”“情”等在中国传统文化进程的发展脉络时,善于将西方文学理论同中国传统话语体系并置且交融,展开彼此之间的对话,以达成两方面的辩证补充、双向阐释。余国藩的这种双向阐释并不是简单地移植西方文论,而是体现了中西合璧的特点。这种中西方结合的双向吸收的研究策略或方法若从比较文学的视野来看,尤其需要研究者始终保持一种冷静的态度,并葆有一种博观圆照的胸襟。既要以西方理论展开切割式文本细读分析,同时又要返回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情境之中。换句话说,“绝不是仅仅用西方的理论来阐发中国的文学,或者仅仅用中国的模式去解释西方的文学,而应该是两种或多种民族的文学互相阐发、互相发明。”[14]56从红学的文学批评方面来看,可以认为,余国藩是行进在王国维铺设的桥梁之上并做出了突出贡献的后继者。
通观《重读石头记》一书,余国藩在材料和理论处理方面的可道之处似与他的合作伙伴李欧梵的一番表述有相近之处:“我从一开始就我行我素,不服膺任何理论大师,却尽量遍览群籍,揣摩各家‘武功’,逐渐领悟出一个浅显的道理:理论和武功一样,愈练愈深,但千万不可随意出招——随便套用理论——而坏了自己的功力。最好的办法就是积累:积少成多以后,放在脑中冰冻不用,待到重读文学文本——初读文本不宜用理论——每遇困难时,理论自会从脑中解冻溢出,为我‘照明’了文本中的内在枝节或文本背后的文化脉络。而枝节和脉络之间错综关系更非乱套理论就可以解决的,后者更是如此。我往往得益于当年在哈佛做学生时旁听过的欧洲思想史课程,往往把西方理论本身放在思想史的范畴中来审视——特别是各家学说的谱系和来龙去脉——而能豁然贯通,即使不能贯通,也会有所深知(insight)。……我当时(也是现在)的观点是:所谓‘跨学科’研究,不只是说几句大话而已,必须自己勤加修炼,至少可以出了本专业或本行之外,再加上一门学问的理论知识,才有资格跨学科。……芝大的经验令我尊重理论,但我教书时却不用理论,反而更注重文本背后的历史资料——资料愈多,愈有助于对文本的解读。……由此看来,理论和史实好像是有矛盾的,其实不然,它们之间的‘悖论’恰是解读文本时必备的张力,有了足够的资料准备,再以理论照明,得益更大更深。换一种方式亦然,在解读文本时往往发现内中不少枝节是与历史的资料有关,矛盾的作品更是如此。但文学却并非直接反映历史,所以必须步步为营,仔细推敲,因此这两方面(史料和理论)的知识愈多,对文本的理解也愈‘入港’,而不会走入旁门左道,仅在卖弄理论,而随意拣一两个文本塞责。妙的是我的这一套功夫恰好适用于哈佛,因为哈佛的中国研究较为保守,一向不喜欢理论,我因此可以深藏不露,必要时发功就够了。但我对学生中有理论功底的人却另眼相看,仍要他们盯紧史料;而对于受过传统史料训练的学生,我却屡屡以理论问题刺激其思路,务期这两方面的张力得以充分发挥。这也勉可算是我教研究生的一个‘秘籍’。然而,在研究的顺序上,我仍然坚持史料在先,理论在后,而非目前在美流行的理论先行法。”[3]77-79余国藩同样在材料与理论关系上保持着应有的谨慎态度,尽管这种谨慎的态度不免也会被他对于理论的充沛热情和娴熟运用所支配,当然,这种出于所受学术训练而养成的自然习惯显然与生硬地搬弄理论的做法不可同日而语。通观《重读石头记》,最令人由衷钦佩的显然是余国藩在材料与理论两方面同时兼备的博观视野,这就为他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打下了“圆照”文本的深厚而坚实的基础。
夏志清在《追念钱锺书先生——兼谈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之新趋向》一文中说:“《谈艺录》难读得多,一时还不可能受到同样普遍的注意,但十年二十年后,中国诗学研究水准提高,这本书当随着而变成研究生人手必备的批评宝典,我想是不容置疑的。近年来,在台湾地区,在美国,用新观点批评中国古典文学之风大开,一派新气象,看样子好像研究水准已超过了钱锺书写《谈艺录》的时代。但这种外表的蓬勃,在我看来,藏着两大隐忧。第一,文学批评愈来愈科学化了,系统化了,差不多脱离文学而独立了。在我看来,‘文学’是主,‘批评’是宾,现在的趋向是喧宾夺主,造成本末倒置的现象。对弗莱(Northrop Frye)这类的理论家来说,文学作品不论优劣,皆可归纳成几种类型,文学不再是研究的主题(Subject of study),而是研究的物件(Object of study)。批评家剖析一部作品,正像生物学家在实验室解剖一只青蛙一样,把它的五脏六腑拿出来看一看。年轻学人受了这类理论家的影响,特别注重‘方法学’(Methodology),好像学会一套方法,文学上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作家不论大小,其作品的文学结构逃不出几种类型,皆可一视同仁,剖析一番。……当然文艺批评算是美学的一部门,而美学隶属于哲学,美学上的大问题自应有人不断去从事研讨。但借用一些新奇的批评方法来检讨一部中国古典作品至少对洋人来说,其动机往往不是对这本书的了解,缺少自信,即是对这本书所代表的文学传统,缺少研究,非得出此下策,借用一套方法,否则论文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不少这类批评,因为评者没有深厚的阅读基础,情愿信任‘方法’而不信任自己的感受和洞察力,往往是不诚实的。第二个隐忧是机械式‘比较文学’的倡导,好像中西名著、名家,若非择其相似的来作一番比较,自己没有尽了批评家的责任。我十年前对‘比较文学’也很感兴趣,现在读书较多,反而胆子变小,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资格充任‘比较文学’家,同时觉得大半有‘比较文学’味道的中国文学论文,不免多少带些卖野人头的性质。”[15]175-179夏志清感慨道:“一个人文学作品读得极少,‘感受力’和‘洞察力’极弱,不管他借用任何最时髦、最科学的文学理论和批判方法,也无法变成一位批评家,他只是‘人云亦云’,向某一派、某一位权威俯首称臣的可怜虫而已”[15]184夏志清的上述批评和感慨显然是有感而发的,这一番批评和感慨同样可以用来审视《重读石头记》,即果真“这本书当随着而变成研究生人手必备的批评宝典”吗?夏志清的“两大隐忧”不仅道出了西方文学批评的时弊,同时也回答了积年以来所大量涌现出的《红楼梦》研究著作之所以难以成为传世的“批评宝典”的症结所在。由此观之,余国藩试图重建一种别具视角的中国古代小说的阅读模式包括《红楼梦》的阅读模式,即既不同于中国传统的阅读模式,也不同于西方人的阅读模式,这样的尝试显然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至于是否果真可以解得其中“真味”或者“圆照”文本,尚需读者接受方面的检验。即便《重读石头记》不能成为今后“研究生人手必备的批评宝典”也无妨,若从红学批评史的方面考量,其所具有的学术史意义已经足以使它成为典范之作了。
葛锐认为:“在过去的二十年内最具影响力的英文红学著作当数1997年美国芝加哥大学余国藩教授发表的《重读石头记:〈红楼梦〉里的情欲与虚构》(Rereading the Stone: Desire and the Making of Fiction i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余氏在此书中坚信,对《红楼梦》的总体认识应跳出以往认为该小说的出色之处在于其采用高度的现实主义手法反映晚清文化、历史和社会机构的看法,而应更关注它作为一部杰出的极具想象力的小说这个主要特点。余氏的这本书赢得了学界的盛赞,至今仍常被许多红学论文援引。”[12]在《重读石头记》所赢得的盛赞中尤其以英国汉学家、著名翻译家(曾与导师霍克斯一起翻译《红楼梦》)闵福德的评价最为引人关注,他说:《重读石头记》以其精致、黠慧、热情,间或坦率大胆的语言的风格创下了红学研究的新高点。《重读石头记》是红学研究的高峰,中西绵延两百多年的两大批评传统在此合流,中西两种思维最细腻的经纬在此绵密织就,形成井然有序的论述网络。身为芝加哥学派的嫡传,余国藩教授不仅运用了他在西方哲学、修辞学与文学批评的丰厚学养,与此同时,他在本书里展现了他对中国经史子集惊人的娴熟程度,对《石头记》文本本身的细致幽微处更是了如指掌。……《重读石头记》一书触及了许多重要的课题,枝延叶蔓,读来颇费功夫。……余国藩教授这部作品不仅议题广泛,其抱负之远之大,几乎令人有难以企及的感觉。话虽如此,作者既具独特的识见,又辅以小说细节之详引和评点家意见之铺陈,使得本书得以汇百川而合流,融合成一体。作者学富五车,映入读者眼帘的每一页都博学多识;尽管如此,读者时时都可见到《石头记》的身影,不至于陷身概论泛说的汪洋。《石头记》历来的评论家无数,但是,能这样同时从宏观与微观的角度看此一文本,并给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的平论者却少之又少。历来评点家立论,一入手就搬来各种各样的“主义”以充门面,但是余国藩教授总是以小说为主角,并不断以自身的卓识洞见增添小说的光彩。其结果是,余国藩教授见解几乎就像《石头记》本身,同样具有复杂、多义、丰富、迷幻的本质或令人陶醉痴迷的吸引力。……我们觉得余国藩教授和《石头记》作者群之间似乎具有一种水乳交融的感应,以致于他们说起话来时常气息相同[16]。由于闵福德不仅翻译了《红楼梦》后四十回,而且一直在教授《红楼梦》的课程,他的经历与余国藩非常相似,所以他对《重读石头记》一书的评论投注了极大地热情,以致于将这部作品看作“几乎令人有难以企及”的评价。尽管这一评价不免令人将信将疑,却从中可见这部著作在英语世界所产生的“惊世骇俗”般的影响,这一影响不仅体现在诠释《红楼梦》文本过程中纷呈的“卓识洞见”,同时体现在引证材料和理论过程中与《红楼梦》文本之间的“水乳交融”状态。江帆在《他乡的石头记——〈红楼梦〉百年英译史研究》一书中曾做过如下评述:“一百余年来,英语世界出现了多种中国文学史、文学选集和文学概论,这些论著不约而同地给予了《红楼梦》最高评价,使其成为无可争议的区域性文学经典,《红楼梦》由此也最终进入主要英语国家的世界文学选集,成为其中代表中国和亚洲文学的极少数作品之一。”[9]210并且,“在英语世界区域性研究者眼中,《红楼梦》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和典型性,在同类作品中最能代表中国的国族形象。”[9]212于是,对于《红楼梦》的研究成果易于受到学界的关注。不过,《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影响仍是有条件和范围的。江帆认为:“在中国大陆和港台地区红学研究中占有主导地位的作者考证和版本考证研究在英语世界的《红楼梦》学术解读中并未占有主要地位,但也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几种专著……这些历史研究和版本考证研究的专业性极强,所针对的读者是非常狭窄的‘红学’领域的专业读者。一般意义上的汉学家和比较文学学者,如果不是专门从事红学的研究,也很难对这一类的研究提供反馈意见。相反,这类著作更为中国国内的红学研究者所重视,因此一般都有汉语译本出版。这些学术著作虽然以英文写就,由英美本土的出版社出版,体现了英语世界学术体制对《红楼梦》研究的支持,但并不是《红楼梦》英文评介的主流,对英语世界《红楼梦》作品形象的塑造也会产生大的影响。”[9]203-204上述评论如果可信,那么,对于余国藩《重读石头记》一书影响的夸大其词就显得一厢情愿了。有学者认为“自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之后,余国藩先生的《重读石头记》是红学文学评论派最高的成就。”[17]这种饱含激情的评价似与闵福德的评价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是否令人置信,尚待三思而后论定。
李奭学是余国藩红学著作的主要译者,他是如何评价的呢?他说:“《重读石头记》问世之后,其扎实的内容与全新的见解马上令举世汉学与红学界大开眼界,体认到余教授在汉学方面的功力绝对不输他早年致力的《西游记》英译和研究成绩。众所周知,在《红楼梦》的世界里,贾宝玉幻形转世之前乃赤瑕宫内的神瑛侍者。对余教授来讲,青埂峰上的这颗顽石正是《红楼梦》象征结构的枢纽总纲。《红楼梦》里的情欲葛藤由此缠绕,全书的后设性格也由此开展。‘情’为何物?在中国古文学和文化传统中,这个问题老掉了牙,却因《红楼梦》的叙述者自谓是书‘大旨谈情’而令古今中外的评者又疲于奔命。余教授不能免俗,但《重读石头记》旁征博引,探微显幽,提出来的答案却是历来对这个问题最完整的研究。……他由中国文字的细微处下手,严峻舌尖,西方学界的人文考掘影响至巨。《重读石头记》的另一贡献正是由此以开显《红楼梦》对‘阅读’与‘虚构’的自我反省。余教授经常在文字边缘推敲,探索文本的中心现呈。《红楼梦》自称所演不过‘大荒’而已,实则在提示某种阅读视角,《重读石头记》故而打破近世红学的烦琐学风而紧紧问道:《红楼梦》这话岂非在‘言其书原是空虚幻设’,后世读者又何必‘刻舟求剑’,何必对号索隐,硬要在中国的史传系统中自我作茧?”[10]2-3李奭学的评价同样是对余国藩基于深厚的汉学功力而博观的能力以及开放的别具一格的《红楼梦》阅读视角的高度认同。这种高度认同是基于李奭学对余国藩的以下认识和体察:“自从三十余年前夏志清先生在台湾正式介绍余国藩教授以来,华人学术界及文化界对余教授的成就多已不感陌生。我从1986年初入师门,在芝加哥大学比较文学系从余教授问学,亲炙其人,对余教授的学术专长与学者风范了解更多。余教授治学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领域,首先是他求学时代用力最勤的西洋文学与基督宗教的神学,其次是他在芝加哥大学教授西洋古典之余培养出来的汉学兴趣。就前者而言,希腊史诗、悲剧及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加缪系其看家本领。就后者而言,他垂十三年英译的《西游记》四巨册及用功时间近似的《红楼梦》研究早也已饮誉国际,旁及唐诗宋词与中国宗教的历史及哲学性诠释。”[10]1
笔者曾精心指导了研究生王美春的硕士学位论文《论余国藩的〈红楼梦〉研究》一文的选题和写作,她在谈及余国藩的红学研究影响时说:“余国藩在红学研究中援用了西方文学理论,又能把《红楼梦》当作研究的中心地位。这种中西结合的批评方式给红学研究在如何恰当运用外来理论上提供了参考。更进一步说,余国藩对《红楼梦》的研究对于中国学者的古典小说研究具有积极的参考意义,可以在很多方面启发学者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甚至对西方的汉学研究亦有借鉴意义。”[18]1笔者认为上述评价是比较中肯的,即《重读石头记》的影响不仅限于欧美学界,并且不仅限于红学研究领域,这就凸显了余国藩红学研究成果的范式意义。
综上所述,余国藩的红学研究的突出贡献集中表现在小说批评方面,他一方面从学理上系统地阐述了《红楼梦》的虚构性特质,一方面充分地体现了欧美文学研究的方法论特征。最难得的是无论在话题的拓展、理论的明澈、甚或研究视角的别具一格等方面,都十分鲜明地显示了余国藩迥然不同于时人的学术个性。
李奭学在《〈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一书的“编译者前言”中说:“悼红轩内,曹雪芹批阅《红楼梦》十载,而为了厘清上述《红楼梦》的公案,余教授可也花了十年功夫在芝加哥大学撰写《重读石头记》。这段时间内,他诚惶诚恐,态度之严肃早已不让《西游记》的英译专美于前。”[10]4余国藩的这种态度不仅基于他作为一位训练有素的学者特有的严谨之习惯,同时出于他对作为世界文学经典的《红楼梦》的那份深厚感情。余国藩不无感慨地说:“《红楼梦》乃中国声名最著的小说,我孜孜研究却发现自己结果有限。”[5]11尽管余国藩遗憾“结果有限”,他仍能“孜孜研究”,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可以从余国藩的深情回忆中寻到答案:“芝大有位院长的名言是:‘兴趣之所在,也就是安身立命处。’”[10]2
余国藩在《重读石头记》中文版序中曾谈起自己孜孜研究的过程:“我不偏废传统红学的考据功夫,也不轻视其价值,但我取以致力的却是《红楼梦》的主题,尤涉小说的虚构性情欲的分析。我的批评论述所用的语汇和观念是中西夹杂,比较的成分居多,大家也应可一见。我这样做,原因不仅如第一章我所坦承的教育背景和个人难免的偏好,也在我所讨论的课题不管大家有多熟悉,我总讶然发现现代学者所论若非缺乏系统,就是系统并不多见。如今捧读这本中译本,我庆幸自己的选择正确。我的感觉甚至比以前更强,相信《红楼梦》这部伟构的清代作者举世文化中任何时期的作家或思想家一样,对小说或其虚构性一定了解甚深,也用来熟练。这类课题,曹雪芹想告诉我们的确实很多,恐非现代学者拿个批评理论就可穷尽一切。我仍然希望我有限的探究能够引人兴趣,激发更多的学者加以讨论。”[5]12由上述可见,余国藩的《重读石头记》是有感而发,并且是有所为而为之。试问:《重读石头记》能够引人兴趣吗?《重读石头记》能够激发更多的学者加以讨论吗?笔者的回答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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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ology Research of Anthony C. Yu:Rereading the Stone and Understanding the Desire and theMaking of Fiction inDreamoftheRedChamber
GAO Huaisheng
(School of Public Policy & Management, 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 Xuzhou, Jiangsu 221116, China)
Three publications of Anthony C. Yu have been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by his student LI Shixue, which areRereadingtheStone:DesireandtheMakingofFictioninDreamoftheRedChamber,CommentaryonJourneytotheWestbyAnthonyC.Yu, andDreamoftheRedChamber,JourneytotheWestandothers. His thoughts on redology can be basically found inRereadingtheStone:DesireandtheMakingofFictioninDreamoftheRedChamber. The book systematically illustrates the fictional property ofDreamoftheRedChamberfrom an academic perspective, on the other hand, it fully utilizes the diversified theoretical methods of European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The book has been so widely concerned by the community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that it has brought Anthony C. Yu a leading position in the field of redology in America. The influence of the book is not confined in neither the European-American academic community, nor the field of redology, which underlines the paradigmatic significance of the research achievements of Anthony C. Yu.
Anthony C. Yu;DreamoftheRedChamber; reading;RereadingtheStone
2017 - 05 - 23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后期资助项目“港台及海外红学学案”(项目编号:165HQ044)。
高淮生(1963—),中国矿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理事。
I207.411
A
1009-105X(2017)04-008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