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女性形象的历史比较研究

2017-01-12 02:10李兰霞
关键词:世说新语魏晋

李兰霞

(北京交通大学 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世说新语》女性形象的历史比较研究

李兰霞

(北京交通大学 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世说新语》女性形象研究的绝大多数成果认为魏晋女性在多方面突破了传统封建礼教的束缚,女性意识觉醒,女性地位较前代有明显提高。但与先秦两汉时期比较而言,魏晋时期的女性形象在上述方面并不具有“新风貌”。以浮泛的历史印象取代严谨的历史比较是产生这一误读的根源。历史比较意识是文学评论中不可或缺的,这种比较不能是浮泛、教条、碎片化的,而应是深入、复杂、系统的。

《世说新语》;女性;形象研究;历史比较

一、 问题的提出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文学研究开始关注《世说新语》中的女性形象,绝大多数研究者认为《世说新语》所载女性代表了魏晋时期的女性形象。她们在才华、计谋、婚姻自由、家庭地位、参与政事等方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新风貌*相关的研究成果有:李柏《浅谈〈世说新语〉中的女性群体》,《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高小慧《浅论魏晋南北朝女性意识的觉醒——〈世说新语〉札记》,《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张玉茸《简论〈世说新语〉中的女性群体》,《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9月专辑;汤力伟、毛百花《论〈世说新语〉“女才男貌”意识》,《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严晓燕《从〈世说新语〉魏晋士人的婚姻看人的觉醒》,《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S1期;吴瑕《〈世说新语〉中两性对风姿美的新追求》,《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S2期;李杰《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女性“新气象”》,《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李杰《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女性对传统“妇德”的转变》,《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刘洁《男权体制下的女性存在——试析〈世说新语〉中不同身份的女性形象》,《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呼丹华《试论魏晋时期的女性地位及夫妻关系——以〈世说新语〉为考察中心》,《理论前沿》2013第8期;王怡《魏晋南北朝女性价值认识的新视野——以〈世说新语〉为中心的考察》,《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第4期;郑清梅《〈世说新语〉女性群体形象特征》,《现代语文》2015第3期;赵莎莎《从〈世说新语〉中的女性形象看魏晋时期的女性观》,《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15第2期;甄静《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南朝士人的女性观》,《贵州文史丛刊》2007第3期;杨瑞《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士风对女性生活的影响》,《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第1期。。这种新风貌反映了当时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如高小慧认为“魏晋南北朝的时代是女性意识觉醒的时代”[1];汤力伟、毛百花指出“女子天生是柔弱的, 再加上长期受礼教束缚,形成了卑下柔顺的依附心理……而在魏晋时期的女子却具有镇定自若,排难解危的大无畏的魄力。”“魏晋时期人们超越了所谓的‘社会角色’,在男女地位上初步出现了追求平等的倾向,对女性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尊重”[2],反映了她们对传统礼教束缚的挣脱。如严晓燕认为“自古以来,女子得从一而终……丈夫早亡,女子不得改嫁。因而出现了不少‘烈女’‘贞女’。魏晋以来,寡妇的命运得到了改善。……可见时人已很开通。寡妇改嫁很正常”[3];李杰认为:“《世说新语》中诸多女性呈现出了与传统礼教的‘贞顺’‘三从四德’等规范大相径庭的举止行为……呈现出魏晋女性‘妇德’的崭新气象”[4];呼丹华认为“虽然我国封建礼教长期控制压迫着女性,但她们也一直坚持不懈地与之抗争着……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较于之前时代的女性毕竟前进了一大步,具有不可磨灭的历史意义”[5];郑清梅认为“这一时期的女性,从整体来看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三纲五常的思想,没有封建伦理束缚”[6],这是魏晋玄学影响闺中的结果。吴瑕认为:“魏晋时期, 经学一统的局面被彻底打破,统一的思想道德规范失去了权威,人们的思想得到了解放。魏晋时期的女性,不可能与这一时期的社会风气相脱离,也必然受到魏晋风气的影响”[7];杨瑞认为这一时期的士林风气“极大地渗透到妇女生活中去,对妇女人格的重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得女性能够突破传统道德规范的束缚,第一次凸现出女性自身的主体意识”[8];甄静认为“汉代女性的生命几乎被禁锢在了封建训示中……然而,到了魏晋六朝, 由于玄学、佛学、道教的兴起,打破了西汉以来‘独尊儒术’的思想束缚,……女性的生命意识也开始渐次复苏,女性的束缚相对减轻,社会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9]

总之,除了极少数学者,绝大多数认为魏晋时期的女性形象是独一无二的,女性地位较之前代有了明显提高,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挣脱了之前的礼教束缚。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对比一下魏晋与先秦两汉时期的女性形象。

二、 先秦两汉与魏晋时期女性形象对比

《世说新语》是一部笔记体小说,但在历史研究中极受重视,虽非正史,却是一部具有史料价值的文学作品。因此,我们在与先秦两汉时期的女性形象进行对比时,既考察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刘向《列女传》、陈寿《三国志》、范晔《后汉书》等史学典籍,也关注《诗经》、汉乐府等能反映社会风貌的文学作品。下面我们根据前文所述学者们总结的魏晋女性形象特点,看看能否在先秦两汉文献中找到对应。

才华。相关研究多引用《言语第二》第71条和《贤媛第十九》第3条说明魏晋时期女性才华卓异,应对敏捷。如《言语第二》第71条载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大笑乐”,似对兄女谢道韫的“咏雪才”十分叹赏[10]143。杨瑞认为,这打破了中国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礼教要求,体现出魏晋时期对女性才华的认可和欣赏[8]。《贤媛第十九》第3条载班婕妤被赵飞燕诬陷祝诅,汉成帝考问她时,她回答说:“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10]737刘小琴评论道:“从那敏捷的应对及巧妙的辩论中,我们不难窥见她们的机敏、富于思辩。”[11]但类似的女性形象在《列女传·辩通传》中已经出现,比如《楚野辩女》载:

楚野辩女者,昭氏之妻也。郑简公使大夫聘于荆,至于狭路,有一妇人乘车与大夫毂击而折大夫车轴,大夫怒,将执而鞭之。妇人曰:“君子不迁怒,不贰过。今于狭路之中,妾已极矣,而子大夫之仆不肯少引,是以败子大夫之车。而反执妾,岂不迁怒哉?既不怒仆而反怨妾,岂不贰过哉?《周书》曰‘毋侮鳏寡而畏高明’,今子列大夫而不为之表,而迁怒贰过,释仆执妾,轻其微弱,岂可谓不侮鳏寡乎?吾鞭则鞭耳,惜子大夫之丧善也。”大夫惭而无以应,遂释之而问之。对曰:“妾楚野之鄙人也。”大夫曰:“盍从我于郑乎?”对曰:“既有狂夫昭氏在内矣。”遂去。[12]161-162

郑简公派大夫到楚国聘问,在一条狭窄的路上,郑大夫所乘车的车轴被一个女子所乘之车折断。郑大夫很生气,想抓住她鞭打。这位女子通过机敏的辩才,不但消解了这位大夫的怒气,还使得他羞愧不已。郑国大夫甚至希望该女子能随他去郑国,可见这位大夫和时人对伶牙俐齿女子的赞赏。楚野辩女在辩解之时还能引用《周书》中的原话,也可见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后汉书·列女传》载,东汉史学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班昭:“博学高才。……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臧书阁踵而成之。帝数诏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13]2784-2785除了《汉书》八表及《天文志》,班昭还留下了不少其他著作,“所著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上疏、遗令,凡十六篇。子妇丁氏为撰集之,又作《大家赞》焉”[13]2792。此外,班昭的小姑曹丰生“亦有才惠,为书以难之,辞有可观”[13]2792。《后汉书·列女传》亦载经学家马融之女马伦“少有才辩”,“伦妹芝,亦有才义。少丧亲长而追感,乃作《申情赋》云”。[13]2796可见,先秦秦汉时期不乏文采卓逸、应对敏捷的才女,她们能被载入正史,也说明了社会及史家对她们才华的认可。范晔《后汉书·列女传》开创了正史中女性专传的先河。他称“余但搜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专在一操而已”[13]2781,表明了其取材的标准,远非后世以节烈为标准的《列女传》可比。

计谋。相关研究认为,《世说新语》中的女子计之深远,能在重大事件中给予男子警醒和指引。如《贤媛第十九》第10条载王经的母亲在他“仕至二千石”时,警告他应该适可而止:“汝本寒家子, 仕至二千石, 此可以止乎!”但王经不听母亲劝告,最终为司马氏所杀。王经后悔未听从母亲之言,母亲却说:“为子则孝,为臣则忠。有孝有忠何负吾邪?”[10]747-748《贤媛第十九》第7条载“许允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魏明帝遣虎贲收之”,其妻告诫他“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并在“举家号哭”的情况下“作粟粥待”,不久许允果然平安归来[10]743。李杰认为,这和“中国传统礼法名教在意识形态和观念上都认为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是‘头发长,见识短’”的观点截然不同[4]。但上述形象不过是《贤媛传》中若干种女性形象中的一种,刘向《列女传》则专门辟有《辩通传》,所记载的女子往往能通过自己卓越的辩才为自己或儿子、丈夫消灾解惑,绝大部分都称得上“计之深远,高见卓识”。比如《楚江乙母》载:楚大夫江乙任郢大夫,有人进入王宫偷盗,令尹以此事归罪江乙,请求楚贡王把他贬退。江乙的母亲面见楚贡王,以事喻事,对令尹的治国方式提出了批评:

处家无几何,其母亡布八寻,乃往言于王曰:“妾夜亡布八寻,令尹盗之。”王方在小曲之台,令尹侍焉。王谓母曰:“令尹信盗之,寡人不为其富贵而不行法焉。若不盗而诬之,楚国有常法。”母曰:“令尹不身盗之也,乃使人盗之。”王曰:“其使人盗奈何?”对曰:“昔孙叔敖之为令尹也,道不拾遗,门不闭关,而盗贼自息。今令尹之治也,耳目不明,盗贼公行,是故使盗得盗妾之布。是与使人盗何以异也?”王曰:“令尹在上,寇盗在下,令尹不知,有何罪焉?”母曰:“吁!何大王之言过也?昔日,妾之子为郢大夫,有盗王宫中之物者,妾子坐而绌,妾子亦岂知之哉?然终坐之。令尹独何人,而不以是为过也?昔者,周武王有言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上不明则下不治,相不贤则国不宁。所谓国无人者,非无人也,无理人者也。王其察之。”[12]155-156

楚王不但接受了她的意见,还给她千金的奖励,重新任用她的儿子江乙。从这番言论可以看出,江乙之母深知周武王、孙叔敖治国之道,且对当前的国家政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可谓计之深远,高见卓识,且言辞敏捷,以小喻大,丝毫不逊于周游列国,游说君主的士子。最终打动楚王,也在情理之中。

婚姻自由。相关研究多引用《惑溺第三十五》第5条和《伤逝第十七》第8条,来说明魏晋时期的女性可以任情而动,再婚自由。贾充的女儿听说“韩寿美姿容”,就在青琐中偷看他,“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并让自己的婢女到韩寿家中表露心迹,遂和韩寿私下密会。贾充身为廷尉, 对女儿不符合礼教的行为竟无一句责备,反而把女儿嫁给了韩寿[10]1014。有学者据此认为这和古代女性只能听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大为不同,说明魏晋观念与风尚都极为驳杂,魏晋女性抓住了时代的潮流和机遇,自主大胆地追求爱情[5]。诸葛恢的女儿先嫁太尉庾亮的儿子庾会,庾会逝后再嫁名士江彪,作为公爹的庾亮,认为“贤女尚少, 故其宜也”[10]706-707,完全支持儿媳的改嫁。又有学者以此证明魏晋时期“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的礼教规定已被颠覆[3]。但事实上,这种类型的女子在先秦两汉典籍中已经大量存在。比如《诗经·郑风·溱洧》中女子会主动邀请男子去水边共赏春色[14]131-133。《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的卓文君新寡在家,心慕司马相如,后便“夜亡奔相如”[15]3000。《史记·外戚世家》载,西汉武帝的外祖母名臧儿,先嫁槐里王仲,生一子二女,后王仲死,改嫁长陵田氏,生男田蚡、田胜。汉武帝的母亲即臧儿与王仲所生长女。“臧儿长女嫁为金王孙妇,生一女矣,而臧儿卜筮之,曰两女皆当贵。因欲奇两女,乃夺金氏。金氏怒,不肯予决,乃内之太子宫。太子幸爱之,生三女一男。”[15]1975其中“一男”即后来的汉武帝。汉武帝即位后,王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田蚡封武安侯,田胜封周阳侯。《汉书·外戚传》载:“初,皇太后微时所为金王孙生女俗,在民间,盖讳之也。”后韩嫣告诉武帝此事,武帝亲自将同母异父的姐姐接至宫中,与王太后相认。“因赐汤沐邑,号修成君。男女各一人,女嫁诸侯,男号修成子仲,以太后故,横于京师。”[16]3947-3948这不但说明女子有再婚自由,父母甚至为了私利,强迫女儿改嫁,并不必承受过分的社会舆论压力。且王太后对于诸兄弟并无差别对待,同母异父的弟弟田蚡甚至更被器重。初时,王太后虽因皇家尊严,讳言与前夫所生之女。但最后仍得以相认,并获得封爵。《汉书·卫青传》载:“平阳侯曹寿尚武帝姊阳信长公主。”[16]2471后“平阳侯曹寿有恶疾就国”,平阳长公主*如淳曰:“本阳信长公主也,为平阳侯所尚,故称平阳主。”《汉书》卷五十五《卫青霍去病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2490页。欲改嫁,选中出自其家,出身微贱,但此时“尊贵无比”的卫青,并最终嫁给卫青,死后合葬象庐山。[16]2490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注重血脉的皇族婚姻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可想而知。可见,改嫁并不是魏晋时期女子的特权,也不可仅仅据此认定在魏晋玄学的影响下,兴起了女性解放的潮流。

家庭地位。相关研究多以夫妻间的对话来论证魏晋时期的女性和丈夫平等相处,情爱深笃。如《惑溺第三十五》第6条,王安丰的妻子常用“卿”这一不合礼法的称谓来称呼他,王安丰就表示反对:“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但他的妻子却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安丰“遂恒听之”[10]1015-1016。又如《排调第二十五》第8条,王浑感慨弟弟的儿子好,妻子锺氏调笑说:“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10]869高小慧评论道:“故事以王安丰对妻子变本加厉的‘僭越’称呼的妥协而告终, 显示了家庭中女性地位的提高。”“妻子可以和丈夫如此开玩笑,说明女性地位之提高、思想之开放。普通人家如此,即使是侯门深似海的‘京陵盛阀,太傅名家’亦被女性解放之春风唤醒。”[1]但这种玩笑性质的对话所体现的夫妻平等、恩爱远不如先秦两汉时期有力度。据《史记·管晏列传》记载,晏子为齐相,他的御者“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御者的妻子“从门间而窥其夫”,发现丈夫的得意形状后便“请去”,当丈夫问她原因时,她说:“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15]2135御者接受了妻子的意见,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因此被晏子荐为大夫。《汉书·张敞传》载,张敞“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奏敞”。张敞不以为耻,反而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15]3222从此,张敞画眉成为夫妻恩爱的代称。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中,焦仲卿在母亲反对的情况下,最终追随妻子于黄泉之下[17]43。御者能接受妻子的严厉批评,身居高官的张敞敢于在公开场合承认为妻子画眉,焦仲卿甘愿与被休之妻同死,难道不比《世说新语》中夫妻间小小的调笑更有说服力?

参与政事。《世说新语·规箴第十》第8条载仕至太尉的王衍(字夷甫)妻郭氏“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豫人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10]614。《惑溺第三十五》第7条载丞相王导“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蔡公谓之‘雷尚书’”[10]1016。相关研究多据此认为魏晋时期的女性并不是唯唯诺诺,反而颇预政事,在某种程度上对政治起了一定的干涉和导向作用,成为女性主体意识的最高体现,和封建礼教下把妇女看成是男子附庸的夫妻关系大相径庭[5]。但事实上,先秦两汉的女性参与政事者可以说比比皆是。据统计,《史记》中有关女性记载最多的是她们在政治生活中发挥的作用和扮演的角色:《史记》共记载了172 位女性,其中与政治有关的112 人,约占总数的65%;直接、主动地参与政治活动的有62人,占全部女性人数的36%[18]。最突出的一点是,司马迁为吕后作本纪,完全把她与帝王同等看待。《列女传·辩通传》的首篇即为《齐管妾婧》:管仲的妾婧看到管仲忧心忡忡五天不去上朝,便问他何故。管仲一开始不屑于跟自己的妾说心中的烦扰:“非汝所知也。”婧听了之后,不但没有停止询问,反而长篇大论,告诉管仲不应该轻视自己。“于是管仲乃下席谢曰:‘吾请语子其故。’”便把自己心中的烦恼告诉了她。而婧则引用《白水》之诗,成功地为管仲解答了心中的疑惑,使得“管仲大悦,以报桓公”。“桓公乃修官府,斋戒五日,见宁子,因以为佐,齐国以治。”最后作者刘向评价:“君子谓妾婧为可与谋。”[12]153-154

综上所述,先秦两汉时期女性的智慧、才干、识见等形象特点并不逊色于魏晋时期的女性,甚至在参与政事、婚嫁自由方面更胜一筹。因此,相对于先秦两汉时期,我们并未看到魏晋时期的女性地位有显著提高,更谈不上是对传统礼教的彻底颠覆。

三、 文学评论中历史比较意识不可或缺

那么,为何有关《世说新语》女性形象的诸多研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该时期的女性挣脱了传统礼教束缚呢?笔者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上述研究仅从浮泛的历史印象出发,视野局限于魏晋时期,缺乏历史比较意识,从而未能将这一问题放在较长的历史时段中加以纵向考察。在文学评论中,当对某个时代的文学形象进行历史性的判断时,历史比较意识是不可或缺的。这种比较应该是深入、复杂、系统的,而不应该是浮泛、教条、碎片化的。

首先,不能以局部历史印象代替全部历史事实。现代人对古代历史的印象往往停留在相距我们最近的一段历史时期,且往往局限于一些概括性、流行性语句所形成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比如一提起古代社会的女性,就想到“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封建教条。但中国历史悠久,每个历史阶段的丰富性并不是这些“刻板印象”所能反映的。比如“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被广泛引用的话,据妇女史研究的开山之作——陈东原先生1928年初版的《中国妇女生活史》考证,“之造端于明末,无容置疑。”[19]192从乾隆辛未到乾隆末年这四十几年间,“这句话传播的*原文为“的”,按现代汉语规范当为“得”。特别加快,那大概因为那时女子学诗的风气太大,这句话格外被一班卫道先生所利用的缘故。”[19]191也就是说,这句话的产生并不能说明当时女子“无才”,而是恰恰相反。陈东原先生考证了诸多女德典籍,证明明末之前并没有这种说法:如东汉班昭的《女诫》虽说过“妇德不必明才绝异也”,似乎与“女子无才便是德”意思相近,但班昭同时也认为女子善文有助于避免成家后“失容他门,取辱宗族”,班昭的女儿们也都知书识字,可见班昭毫无禁锢女性才智的意思。《女诫》之后,北朝的《颜氏家训》、晋朝的《女史箴》、唐朝的《女论语》、《女孝经》及《女则》,都没有涉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词句。另外,这句话传用之后,明清时人对这句话也并非一味赞同。如明末的《女范捷录·才德篇》中说:“男子有才便是德,斯言犹可,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诚非—— 盖不知才德之经与邪正之辨也。”乾隆末年的《妇学篇》中说:“古今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鹜名,转不如村妪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19] 188-202前者不认同这句话,后者则对其含义有所澄清和纠正。可见,传统社会并非一贯地反对“女才”。大概由于这句话通俗易懂且形象生动,一经提出,很快“发展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句,甚至整个传统社会都蒙其阴影”,以至于“许多有关性别史的研究著述仍然建立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模糊前提之上”[20]。但这种流行语句带来的历史印象,是不宜作为严肃的学术讨论的基础的。

其次,不能以官方教条抹杀历史复杂性。作为统治阶级的朝廷,为了维护稳定的社会秩序,以儒家思想为正统思想,并据此制定规则。但儒家思想并不是整个社会的唯一思想,其内部也自有其复杂性与历史变迁,抽象、僵化的规则也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社会生活本身。历史是人的历史,是丰富的、复杂的、充满弹性的。比如《孟子·离娄上》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21]521《礼记·曲礼》提出:“男女不杂坐,不同木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22]43《礼记·内则》曰:“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22]768说明这些礼法制度虽然产生很早,后世统治阶级也不断宣扬,但并不意味着一定被严格执行。不然,就不会有《诗经》中众多的浪漫篇章。“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句话的流传虽然起始于明清时期,但明清时期却是“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发展最为繁荣,创作成果最为丰富的时期”。彼时,全国出现了众多女性文人群体,她们“从闺内吟咏走向闺外唱和,与家族外的文人进行交往”,“并在家族内外文人的帮助之下,出版了诸多女性文学作品集”[23]。而一家之中,“祖孙、母女、婆媳、姊妹、姑嫂、妯娌,均系诗人、词人、文学家”的现象在江南地区尤为多见[24]。嘉庆年间许夔臣纂辑的《香咳集选存》专收当时的女性诗作,“约有千篇”。其《自序》中说:“自昔多才,于今弥著。”“拈毫分韵,居然脂粉山人;绣虎雕龙,不让风流名士。”[25]2251虽难免过誉,但显然可见作者对当时女性才华的认可,甚至置于与男性平等的行列。这些女性诗人有的来自于官宦家庭,如“学使王长源女,常熟诸生朱方来室”[25]2258;有的可能来自于一般的士人家庭,如“浙江归安人,乌程董启埏室”[25]2261;有的可能出身更低一些,如“观察卞某侧室”[25]2258。可见当时的社会,不同阶层的女性都有读书、学诗的倾向,远非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所能反映。

最后,真正的历史比较意识必然是系统的。对某个历史阶段人物形象的概括,必须对这段历史有整体的把握,从全局出发和其他历史阶段的人物形象相比较,而不能只将某个历史阶段的碎片现象和浮泛的历史印象相对比。仅仅根据《世说新语》中的李重遇事每向女儿咨询一事,便认为“父亲常拿出问题和女儿商量,这在中国封建社会实属罕见”[3]是值得商榷的;仅仅根据妻子对丈夫说的一些玩笑,就得出“女性地位之提高、思想之开放”[6]的结论,是难有说服力的。事实上,中国古代社会的女性虽然无法立于庙堂之上建功立业,但在家庭中往往有相当高程度的控制权。明代家庭中主母管理家务,还协助丈夫管理生产[26]。如李敬因热衷谈经乐道,不问生产,其妻子胡氏“相其夫,检料内外,筹废举权,以笃其生者甚均且”[27]508。陈祺妻劳氏,“外应里徭,内治生事”,内外之事一力承担[27]505。以家庭为起点,女性往往能对男性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行为产生重大影响,如果是权臣或者帝王女眷,那么就可能对整个国家的政治决策产生影响。比如前文所举管仲之妾婧,刘邦皇后吕雉,唐代女皇武则天,以及历史上的垂帘听政的太后。据研究,明清时期吴地的女性由于从事育蚕、丝织业、棉织业,收入已经超过男子,具备相当高的经济实力,社会地位也相应提高,逢年过节喜好出游,市镇上妇女观戏品茶也成司空见惯之事[28];就业出现多元化,有些具有商业意识和经营头脑的明清女性,“开设手工厂,亲力亲为,还雇佣工人。”[26]另外,还存在作者取材标准的问题。同为记载魏晋时期的女性,《世说新语》与《晋书·列女传》便存在很大的不同。宋雪玲指出:“《晋书》着力最多的类型是‘贞顺’,《世说》着力最多的类型是‘仁智’。”[29]其中的差异与两书作者不同的时代背景和思想立场、书籍性质等都有关系。而要准确把握魏晋时期女性形象的特点,不能仅从某些理想化的教条出发,从某一部书的记载出发。如果以系统的观点来看待历史,并与其他历史时期做纵向的比较,也不会轻易把《世说新语》中的一些碎片现象直接视为所谓的女性解放新风貌。

[1] 高小慧.浅论魏晋南北朝女性意识的觉醒——《世说新语》札记[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6(3).

[2] 汤力伟,毛百花.论《世说新语》“女才男貌”意识[J]. 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

[3] 严晓燕.从《世说新语》魏晋士人的婚姻看人的觉醒[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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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 05 - 2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编号:16YJC740039); 北京交通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人文社会科学专项研究项目(项目编号:H13JB00010)。

李兰霞(1979—),博士,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

I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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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05X(2017)04-008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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