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苏:时间的缓慢

2017-01-11 20:16毕亮
回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紫苏毡房油菜花

毕亮

我又回到了昭苏。也就是说,我正在美丽的昭苏。

也是在去年这个时候,在一个清晨,我坐着一辆皮卡车翻山从这里离开的,车斗里装的是我四年来的家用物什。然后,在这一年里,我又数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回。一路上的二百公里,经历过雨也经历过雪,经历过秋也经历过春。

但是,值得再一次强调的是:此刻,我穿越7月的花海和草海,翻越过三千米海拔的白石峰,我又一次到了昭苏。

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生活在昭苏边关,和草木为伍,与河流为邻。如果你认为我现在这么说,纯属写作者的矫情,那么我将和你辩论。就坐在昭苏随便哪一条河边,看风从身边走过。然后我们谈论草木和河流,果真如此也甚好。

那些年的昭苏高原生活,说忙碌也忙碌,心灵更多的是放松。休息时,躺坐在草地上,听草木低吟,看5月落雪,看7月落雨。看着雨雪滴落在草木之间,看一些河道在雨水里很快地形成,然后过几天又恢复为草原的样子。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对于这里,我仅是一个路过的人,即便住得再久远,也终将会离开——他们不属于我。或者不属于不是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

终将会离开的还有此地的草木,生长了五十多年的新疆杨,康苏沟里生长了百余年的雪岭云杉,经我手种在阿依娜湖边的百亩榆叶梅,也将会在雨水里一点点被消耗,也终将会被风带走。和世居于此的人一样,长眠于此。刚住进这片土地时,我还不知道,距离我住的房舍不到两公里处就是一片墓地,埋葬的都是开疆拓土的老军垦。墓地就在河的另一边不高的山坡上。曾经的某个上午,我从耕种的条田被紧急地叫到这个山坡。看着散落在草地上的铁锨、榔头,我们将要在中午之前挖好一座坟坑——昨夜又一个老军垦没熬得过时间,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走上那个山坡,看着立在阳光下的碑石,它们长久地与草木为伴了。

时间就在草木间溜走了。我来新疆也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里又被平均分为了三截,其中重要的一截正是在昭苏的四年。这当然是在我离开后才逐渐意识到的。

当我在昭苏的旷野中漫无目的地奔走时,遇见了去年的干草垛。

经过一个冬天和春天的雪雨,草垛还没有矮下去。它们堆在康苏沟口,旁边是一排一排牲畜圈舍。干草垛,经有经验的牧民之手堆积,它们形状各异而在风雪中不倒。当年,作为一个远道而来之人,我会想过住几年就走吗?事实往往都是如此,年轻人的脚步总是匆匆,而年老者,早已习惯了高原的干旱和洪水,在不多的风调雨顺的年成里,种地。

4月以后,种下油菜和麦子;在秋天等待收成。

作为装点生活,还会种下几十亩香紫苏,7月的油菜花丛,会有人以紫色为坐骑穿梭在草原深处吗?或许,那时西极马的蹄声会穿越丝绸古道,在干草垛前作瞬间的逗留。

殊不知,没过几年,这种和薰衣草同属唇形科的植物、主要用于提取香料的香紫苏,在昭苏高原已经是仅次于小麦、油菜、马铃薯的主要种植作物了。如今,1月到7月,昭苏高原除了以前的油菜花黄外,又多了一种紫色的香紫苏,却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在往格登碑、夏塔古道的路上,专门去看看和薰衣草不同的紫色香料。还有人专门驱车两百公里只为一睹传说中的香紫苏。

我觉得,看过的人大概都有不虚此行之感:脚下是紫色的香紫苏,往远处是黄色的油菜花连绵,再往远处是绿色无垠的草原,更远处是银白色雪山,再往远处就是蓝得不能再蓝的蓝天了(昭苏的蓝天,实在值得大书特书)。色彩清晰,层次分明,油菜花黄,香紫苏色,如茵绿草,即是昭苏夏日的主色调。

昭苏的雨也是说来就来。尤其是夏日的云彩里,说不准哪一片就裹挟着一场短暂的急雨。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当我在解放桥湿地漫游的时候,就和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偶遇。结果,我避无可避,全身淋得湿透,好在很快就艳阳高照,蒸干了衣服上的水分,而心还是湿湿的。曾经的一些时光里,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有一场说来就来的及时雨浇灌庄稼,让油菜花期延长,让正在灌浆的麦粒更加饱满。

去年,我临走的前夜就是彻夜的雨和失眠的夜。现在看着落在草原上的雨,再远望湿地那边我曾生活过的土地,往事不免随着雨水打湿的土地一起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站在解放桥,看着河水滔滔,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解放桥湿地,曾经钓鱼、徒步、浪荡的地方。配图是湿地、河流和七种不同的野花。那些年,有时周末不回市里,就常从团部徒步到解放桥,坐在河边,看水流,看马群蹚河而过,也有时候约三五同事钓鱼。

我们通常都是周末睡到自然醒后,到老地方集合。然后就是采购,火腿肠、花生米、馕……鱼饵是老早就准备好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就往河边去了。等到河边,放眼一望——呵,钓鱼的人比鱼都多,有人开玩笑说。但这并不影响钓鱼人的心情,在找钓鱼位置的时候,一路遇到的都是熟面孔。停下来聊几句,抽根烟,接着往前走,到各自常钓的地方去。剩下的时间就各显神通。没过多久,只听一声惊呼从远处传来,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上来了一条大鱼。紧接着就是一阵艳羡声传来,周围的钓者信心也更足了。

这是他们,我们还是钓我们的,或许在乎的只是过程,对于结果如何就鲜有关注。也许大家都关注,但都没表现出来。一直以来,我的耐心极其有限,根本就受不了钓鱼这种漫长的等待,不停地换着“根据地”,一天下来,往往一无所获。

很多时候是等不到一天下来的。钓了一段时间后,肚子开始饿起来了,鱼竿还继续放在河边,我们已经把带的垫子铺开,吃的喝的都拿出来,嗑着花生,嚼着豆腐干,吃着火腿肠、馕;吃不了几口就吃完了,大概要的就是那种气氛吧。饭饱后,钓鱼的心思真是淡多了,往往都是躺在草坪上,一觉睡了过去。

这是过去的生活,现在只能想想,甚至只能偶尔想想,不能多想。那些年,在昭苏垦区,真是过足了惬意生活,尽管也常常忙得昏天暗地。

昭苏的云是我极爱的。“冬天多云,不过太单调了。还是夏日的云多变化。夏日的云比冬天的少。从云的妙趣上说,我以为从春到夏更有意味……”这是从岛崎藤村的一本书里读到的。然而,昭苏的云,真是四季都好。

我们是正午抵达阿合奇草原的。抵达之初,就看到草原边缘的油菜花黄漫无边际地涌来,顿时让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闯入者失去了再走下去的勇气。于是,决定当晚就住在草原上,整下午也不作其他任何安排,就在草原上漫游——一直漫游。

此刻,这样的下午,我们都是草原漫游者。

整个下午,席地而坐在草原上,我们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围坐着漫谈。有风吹过,有羊群和马匹从不远处吃草而过——我们互不打扰。我们是和平相处的草原子民。

望着脚下的草丛,也难免会想起昭苏即将在9月底到来的漫长冬季。岛崎藤村就曾经在文章中说,人被漫长的严冬封锁着,哪怕看到路旁的杂草也感到亲切。在昭苏,我深有体会。当春天的第一片嫩芽破土而出时,我觉得应该有一场盛大的仪式用来昭示: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草原上的漫游和漫谈,不免会让人想起多年前,算起来有十多年前的高中时代读过的金庸小说里,写到的风陵渡渡口的那样的夜晚。郭襄第一次听说杨过的事迹,一颗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想象就是如此天马行空,昭苏的草原就是如此任性,如此适合天马行空。谁让这里是天马的故乡呢!

在这样的下午,风中的草原,草原上的风,让我知道风是养不住的。草原的一切即便暂时能养住,也不归我也不归你,它们终究是牛羊的。可是,隐约中,风带来一阵阵冬不拉琴声。当我们再次凝视不远处的油菜花海时,在地头不知什么时候,草原女阿肯阿依波塔从毡房拿出了自己的冬不拉,弹了起来,伴随的是轻声的吟唱。她一边弹着冬不拉,一边跟我们闲聊,从她语焉不详的话里,我们知道,她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和弟弟相依为命……

听着阿依波塔的琴声和吟唱,忍不住就想起了一直在看的哈萨克族生活的电影《鲜花》,电影里的平民女阿肯古丽比克和正在弹唱的阿依波塔是如此相像——草原上所有的女阿肯都是“鲜花”。

晚上我们就住在阿依波塔家空余的毡房里。此前的四年,我未曾住过的地方。来昭苏的次数越多,我发现未住过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多。我感觉我对昭苏没有以前那么熟悉了。

草原黄昏长,炊烟日月短。炊烟升起时,黄昏也就跟着来了。

为了看阿合奇草原上的星空,晚饭还没吃完我就跑了出来。一个人漫步在毡房周围,抬头望天,一种辽阔扑面而来。白天的油菜花已经隐入夜色中,我就静静地站在暮色中,听毡房里传出的言语。

很快,冬不拉弹了起来,歌声跟着传了出来。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吐汗解尔》,歌是用哈萨克语唱的。我曾经生活在昭苏高原时,多少次酒到酣处,歌声必然响起。这首《吐汗解尔》必不可少,翻译成汉语的歌词也慢慢熟记在心了:谁不爱自己的故乡/给予孩子正确的教导/我的故乡,哺育我的热土/你的怀抱让孩儿温暖/啊……

歌手在颂唱故乡时,总是最让人感动。

这一夜,我们都生活在月色的梦中,夜色苍茫。一夜之间的露水,打湿衣襟,让赶路的我们更显匆忙——我起得比往常早得太多。

晨光中的草原,安静得听得见马群啃草的声音、乌鸦扇动翅膀的声音。抬眼望去,有马群羊群油菜花群各色野花群牛羊马粪群鸦群,无人群。用手机随手拍了几张照片,顺眼看了下时间,还不到七点一刻。我知道,我们终将要离开。

可是,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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