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毅
那天中午,一帮我只教过一年的学生,在呼和浩特老城一家饭店庆祝初中毕业30周年。两个班合办,六七十号人,有的学生还从深圳赶回来,很乱,但也很有气氛。
三十年了,是佛家所说的“一世”。师生皆“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我一个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了,自我介绍后,才勉强想起了三五顽童的名字,复原几张稚嫩的面孔。当年豆蔻今日妇,卅年岁月流水过。不堪回首!
那年头,师生关系纯洁干净,学生也不功利性地与老师套近乎,家长不必送礼请客,为老师办私事。不当班主任者,如同“客座”。他们习惯叫课程的名字而忽略其姓氏,于是就有“动物老师”“语文老师”“唱歌老师”的称谓。
那年,我刚从内师大毕业到了这所完全中学就业。校长说,初三有两个“乱班”,换了无数老师,你去代语文,学手吧,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只是一年。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
初中生是学段上的“夹心层”,不如小学生那样畏惧教师的权威性,不如高中生懂得人情世故。是最难对付的一个群体,有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意味。
纪念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说,记不得您的名与姓了,却记得您上的一节课——《孔乙己》。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老师,粉笔盒上的‘孔乙己那三个字就是我写的,你还记得吗?”“我们当年给你起了个绰号‘孔乙己,每个老师都有绰号。”“老师,我们还记得你从中式棉袄里掏出九个硬币,比划着孔乙己是如何排出九文大钱的……”
三十年过去了,当年顽童今日都为人父母了,才敢老实交代当年的恶作剧。
学生给老师起绰号,这在中小学是件司空见惯的事儿。许多教师为此而大发雷霆,认为学生冒犯了自己的尊严,是恶意诽谤,常常因此发生师生冲突。结果当然各有胜负,老师凭借特殊身份、地位,弹压后,“肇事者”承认错误,但往往绰号在更大的范围内“地下运行”。
那是在讲过《孔乙己》不久的一节课上。上课时正低头取粉笔间,猛然发现上面画着几个歪歪抖抖的大字:语文老师——孔乙己。当时年轻气盛,不谙教育之玄妙,当堂没发火,为的是不在更大范围内传播。课后则怂恿班主任陈老师“立案侦查”。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学生叫你“孔乙己”有何不好?说明你上的《孔乙己》那节课已经深深地印在学生的脑海里,包括“差生”,你该偷着乐儿才是,为什么还发火?假如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会从容不迫地说:
“孔乙己?给老师起这么一个绰号,老师很高兴。第一高兴的是,孔乙己这个人物形象给你们留下深刻印象,老师没白费口舌;第二高兴的是,老师能与孔乙己相提并论了。其实,老师未必比得上孔乙己。他多么有学问!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而老师只知道一种,说明孔乙己的文字学功底很深;孔乙己很善良,他本没有买多少茴香豆还分给顽皮的小朋友吃,老师可从来没给你们吃过一块水果糖;孔乙己不赖账,爱读书……你们要是给老师起绰号叫‘丁举人什么的,那老师可真生气了。”
——重新辩析了孔乙己这个人物形象:他是弱者、失败的小知识分子,但他又是善良的、被蔑视、被迫害的下层知识分子(自古以来,我们这个民族就势利,以是否有权、有钱为成功的标尺)。最可恶的是丁举人之类的下劣凶残,看客们的冷漠、麻木,缺少怜悯心。一举两得:一得,得在从绰号的被动中挣脱出;二得,得在纠正了学生对孔乙己这个人物形象理解上的误区。
可惜当日没这个见识。
聚会的那天中午,班长王伟(如今已是供电局的一个领导了)说:“老师,那时候社会就嘲笑读书人啊!”三十年过去了,他历经一番人生的悲欢离合,也能体悟出其中的悲凉了 。
怀特海说:当一个人把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忘掉,剩下的就是教育。后来爱因斯坦重复了这句话,再以后的引用者便把这句话当作爱因斯坦语录了。不管是谁说的,道出了教育的真谛:多少节语文课像沙上刻字,被流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一节课却被学生刻在尘封的记忆中 , 这姑且算作成功的语文课。尽管当时我们不懂教育为何物,更不懂语文教育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