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

2017-01-11 19:49曾野
翠苑 2016年6期
关键词:煤矿工人卡车

曾野

小小7岁时已早熟了。如果说7岁指身体的早熟,那么13岁便是心理上的早熟了。在那个遥远的夏天,小小看到卡车和一个女人走来,女人的胸脯动荡不安,召唤着植物的想象。卡车一手盖在女人的胸前,这个狗拐子一样的卡车,他的父亲叫牛姨爷,客里山的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狗拐子。狗拐子在小小们那里意为吊儿郎当的意思。卡车吹着洋气的口哨,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

卡车和女人在山路上游荡。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落下来。

小小眯缝着双眼,弯着腰手执毛利刀割草,每一刀都是一种美好,每一种美好都是诸多事物的开端。小小和植物在一起生动了客里山,欢腾了客里山。满坡都是狗尾巴草。小小却令这个溪流成池的村庄有了分外的妖娆。许多秘密如同一个埋在地里的萝卜,只有用力把它从土里拔出来,那些秘密才会沾染着泥土的气息呈现。洗净它们的身体,轻轻一咬,我们就会知晓一切事物的源头。

卡车在三年前就去了都梁城,听说抱养给了一户家境相当宽裕的人家。

莫名往往是其妙的开始,就像卡车的得意使女人忘形一样,他们开始对植物与泥土有了错综复杂的探寻,他们滚动着湿润的花香。看着他们滚在草丛里,对此一无所知的鸟儿从一棵树飞到了另一棵树上。小小重重地响了一鞭子,大水牛如同一无所知的空气向前奔跑、散开,驾轻就熟地消失在了山林的路上。

小小写作业时,煤油灯的亮光把小小的整个脑袋映在土砖堆砌的墙上,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肥时而瘦。小小看到爹蹲在门槛上卷旱烟,爹的手长满了茧子,爹的手青筋突暴,爹的手如同命运的一生。灯盏下的小小和小小的爹都映在了墙上,一只邻居家的狗在屋背后大声地嗥叫,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被雨水填充得深浅不一。爹直到把手里的那只旱烟快抽完了,才轻声对小小说:“过几天,爹送你去城里读书。”

小学还没有念完,小小就被抱养给了远方城市一户黎姓人家。小小就像父亲喝烧酒时端起碗来的食指和拇指“叭”的一声剥开的一粒落花生,朝着城市的胃里非常科学地抛了进去。

当父亲决定把小小托付给一位从山外很远的一座城市来的胖女人时,小小看见下午哥哥塘的水清澈得泛着阳光的碎片,一条又一条的鱼在水草间吐着水泡。小小脱掉唯一的一条短裤,一个猛子扎进了哥哥塘,他学着鱼儿一串串的水泡冒了出来。父亲正扛着犁耙,牵着水牛走过来,大声地喊小小。小小最怕的是父亲,父亲今天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没有把重点落在小小的身上,也不像要教训他的样子。父亲反而把这句平时骂惯了的话涂抹了温和的颜色,听上去不像在骂,而是在歌唱呢!小小把头冒了上来,想游向岸边。刚起身,父亲说,太阳蛮晒人,你再在水里多匪一阵。父亲边说边卷起了旱烟,卷到了一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旱烟放了回去,从身上另外一个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来,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一下子就堆满了笑,把皱纹都笑得暴露无遗。然后轻轻地划了一根火柴,烟就在阳光下浮现出一缕袅袅的乡愁。

小小像条泥鳅在水里钻来钻去。

父亲唱起了山歌:

人人说你家乡好哟

你还到我山里砍茅草啰

人人说你蛮乖态哟

你还到我屋里呷了茶哩!

父亲一般情况下是很少唱山歌的,今天却唱起了山歌来,这是很稀奇的事情。难得的是他唱起来是那么的动情,他把身上的衣服都给唱湿透了。是什么使他今天如此高兴呢?小小从池塘里爬上来,站在塘坑上边穿衣服,边心里悟。小小看到爹远远地在窃自己,小小还没穿好裤子,屁股还露在外头呢?小小觉得难为情起来,歪着脖子又去瞄了一眼,父亲还在那里看,一种傻里傻气的表情。小小哪里知道,小小已经马上要去城里生活了。用客里山的话说小小就要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关于小小去城里的事情,父亲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只不过小小还不知道罢了。客里山是个穷乡僻壤的山村,爹娘又生养了5个儿女,本来生活就很捉襟见肘,加上小小和几个哥哥还在读书,更是难上加难啊。小小读书有着常人孩子们没有的聪慧,在客里山是出了名的书苗子,大伙提起他来,个个都说他攒劲、脑壳活,不读书那当真是浪费一根好木料哩!不好好培养他,真的会耽误了他的人生大事啊。爹和娘商量后,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复研究,确定了把家里排行老五,也就是自己最小的孩子小小抱养给城里条件好的人家。这样不仅解决了小小读书的问题,还能让小小在城里面过上好的日子。客里山有好几户因为贫穷选择了这样最佳的妥协办法。除了小小,还有老同、未辉等三个人都抱养给了都梁城。想法一旦付诸实施,就有了想早点把小小送出去的行动。牵线搭桥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直到黄寺途一个叫国盐的人出现,他直接把小小的命运推到了城市的浪尖上。

从都梁城来的是个煤矿工人,他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老婆生下一个女儿后就再也没有了生育。国盐已经在煤矿做成好几单这类生意了,因为他的成功案例和熟门熟路,很快就有人托他寻找有男孩的穷困家庭。国盐在煤矿工人的家里吃了好几只鸡,喝了好几瓶酒,抽了好几包好烟后,用牙签剔出藏在牙齿里残存的肉丝,用力弹出后,他拍着胸口对着煤矿工人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煤矿工人和他的老婆听了国盐这么保证的话后,都露出了微笑。这时,国盐一颗空洞的牙齿也在他裂开嘴巴露出笑脸后暴露给了那个午后的阳光。

他喜欢做媒,不亚于我们对美好的怀疑。

国盐几经周折来到了客里山,来到了小小的家里。他边走边在构思着将如何跟小小的父亲开口讲这件事情。国盐是从黄寺途走了十多里的山路来的,他一边走一想,一边走一边笑。对未知的有效途径就是找到知道,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很多的不知道一旦通过了他的嘴唇,知道的事情自然有了去向。路旁的茅草一簇高过一簇,一丛低于一丛,不时有野鸡从草丛里飞出,也有树上的鸟儿在不停地调戏,发出像音乐一样有节奏的声响:到哪里去哪里哪里这里哪里这里。蜜蜂“嗡嗡”地飞着、叫着,远远的国盐就看到了小小的父亲,他本来想朝父亲喊出口来,但还是没喊出口。等走近了,他才笑眯眯地冲父亲神气地喊了一句:老解放。

父亲一看是国盐,原本细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眨了三两下。他发亮的眼睛怀疑而又肯定地眨动着,他看着他。国盐看上去神采厚实,他窃了一眼父亲,又小声喊了一句:老解放。父亲问他,那事办得如何?国盐说,基本上有眉目了,我已经找到了户主,现在主要是你这边的想法了。父亲用手摸了摸他几根山羊胡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小小的娘,这才马上安排娘热烧酒,又从扁桶里撮出花生来,摊在饭桌上。国盐也不客气,很随便地落了座,抓了几颗花生剥开,抛进嘴里吃起来,边吃边看着父亲。父亲说,只要家里条件好,让满崽读书,读到满崽不想读为止,其他的都好说。国盐问,你要多少彩礼呢?这个随对方出,反正他是在帮我养孩子呢,又不是卖孩子嘛。国盐说那也是,还是老解放想得通啊。这时,小小的娘把米酒端上饭桌来了,父亲去藏柜里拿了两个碗,把温热的烧酒筛进了碗里。端起碗来跟国盐碰杯,两个人都重重地闷了一口。国盐说,好酒呢,一看就是二锅水呢。父亲说,这个酒不轻易给外人喝的。老解放做事风格我晓得的。那次父亲和国盐喝了很长时间的酒,说了很久的话。国盐临走时对父亲说,你做好准备,过几天我就安排他们过来看看这孩子,如果双方没有太大问题就可以定下来了。父亲说,那操烦你了!国盐说,这样的事我愿意操烦呢。和现实的理想相比,国盐的话又使他的声音多了一份熟悉的力量,你等我的信吧。

国盐走后不几天,小小家里就来了几个陌生人。当时,父亲还在田里犁田,母亲让小小去喊父亲回来,小小走到田埂上,父亲的犁正在田里犁出一浪浪的水花来。小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家里来了客人,来了陌生的客人,听娘说还是从城里面来的呢!小小远远地就喊开了:爹爹,爹爹,家里来了城里的客人,您快点回去。父亲停下了手里的犁,知道家里来客人了,就赶紧把脚上的泥洗掉,穿上解放鞋,父亲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把牛剩在了水田里,吩咐小小在田滕里守着。他一边脱落头上的斗篷当扇子不停地扇着风,一边慌慌张张地朝家里走去。

父亲这个老解放在心里暗暗地解放着内心的阳光,他越来越相信城市距离自己近在咫尺,它将成为一种纯粹的梦境。

在客里山只有两件事可干:耕田和种地。

卡车用一个未成熟男人的样子模仿农民的动作,每一次在水波荡漾的水田里耕田时,牛姨爷就会粗着他上了年纪的声音对卡车说,你现在要学会使用这个,因为你将来是一个农民。卡车还有个弟弟笑放,笑放和小小玩得很好,卡车比小小要大出很多,像个男人客。卡车的父亲名字里有一个牛字,因为他是小小的姨爷,所以小小叫他牛姨爷。在客里山,在小小的家乡,那个堆放石头和绿色的小山村,除了耕田就是种地。女的种地,男的耕田,小孩放牛。卡车17岁了,却还什么都不会。从上小学四年级开始,读书考试没有一次及过格。每一次考试不及格时,老师就会爬山越岭地走十几里山路来到卡车的家。问牛姨爷,这孩子怎么了?还能怎么样?笨呗。牛姨爷一边抽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老师来卡车家数不清次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老师真觉得不好意思再来了。最后,卡车没能读完小学就辍了学。辍学的原因也许你猜对了一个,但读书老不及格只是一个方面,家里穷才是卡车无法继续读书的主要原因。不读更好,巴不得呢!对于卡车来说,读书是一件磨时间的事情。大部分时间老师在台上讲,他就在台下打瞌睡。老师就会走到他的身边,拧着卡车的耳朵大声地说:你这个猪,你这个猪哦,全班的同学就会跟着哈哈地哄堂大笑。可卡车天性不怕羞,卡车还拿眼直直地对视着老师的眼神。老师就把卡车拧着的耳朵放下来,摇了摇头,说一句让卡车听来云里雾里的话:猪仔不可搞也(孺子不可教也)。这事传到了卡车的爹那儿,却被聪明的牛姨爷也运用到了他的生活哲学里。每一次考得不及格时,牛姨爷就学老师的样,也把卡车的耳朵拧起来,嘴里大声地喊到:你这个猪,你这个猪哦。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自打卡车上了小学高年级之后,卡车开始喜欢上了读书。不过,卡车通常看的都是课本以外的书,什么笑话漫画、故事连环画等等。卡车还爱上了写字,老师管写字叫书法。有次卡车写得正欢,老师见到了,很是奇怪,对着卡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后用一种女人的窄嗓子惊呼:你个哈宝,还懂书法哦。尽管他叫了卡车哈宝,但卡车还是很高兴,老师肯定了卡车的字写得好。因为这点,卡车感到了无比的骄傲和神气,也觉得他能发出女人的声音也是正常的。

不过有时候想想卡车对于农村生活的无知,真觉得是个猪呢!卡车跟他娘种了那么多时光的地,可他还是不知道种花生要种几粒?麦子要在什么时候种?油菜花是用来吃的还是用来榨油的呢?每次问起娘,娘既好气又好笑。有次跟娘去地里拔花生,大家都是一撮撮地拔出来,而卡车却是一根一根地拔。娘见了就叹着长长的气说,你咯样下去,将来何得了哦?

牛姨爷可不像卡车的娘,每次看到卡车耕田那个没出息的样,就会粗着酒味的声音向他砸去。也难怪牛姨爷发那么大的火,人家学耕田几个星期就会了,卡车学了几个月也毫无进展。每次把牛牵到水田里,把犁耙、鞍子套好在牛的背上,把犁放正,学牛姨爷的样,眼光平视前方,嘴里发出犁田时特有的暗语:嗬斥,嗬斥斥,可牛就是不动。卡车再嗬斥,嗬斥斥,牛还是不动。卡车一看,才发现牛的脚被绳子拴住了,他把拴住牛脚的绳子解开了。这时,卡车再嗬斥,嗬斥斥地吆喝起来。卡车想,这次你该听从命令了吧,可牛还是不走。卡车觉得怪了,卡车低头去看牛脚和犁耙是否又没放好,碍着了牛呢?两边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呀。正在犯愁着,牛突地“嗡咹”一声,自个儿奋起腿就往前跑了起来。卡车站在那儿傻了眼,但马上又意识到了,田坑边上还蹲着牛姨爷呢。卡车准备奋力拔腿去追,嘴里发出了不大但很气壮的声音:咦,咦,咦。就在卡车提腿时(也许是因为他的紧张状态起的作用)。别在裤子上的皮带“嘣”的一声断了,裤子掉了下来,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牛姨爷跑过来气得在卡车脸上“啪啪”就是两巴掌。

在卡车的心里,住着一个城市的梦境。有一天梦境的密码被人发现,获得密码的人打开了他的城市。卡车和客里山成为了父亲最后的一次凝视。卡车眺望牛姨爷时,牛姨爷也在眺望卡车,他们又能从现实中眺望到什么呢?城市与乡村,客里山和都梁城,梦境或者现实,昙花一现的此刻将成为旷日持久的永远。牛姨爷是这样,卡车也是这样,那么小小呢?

小小同笑放每次聊起他的哥哥卡车这些情与景时,都忍不住打起哈哈来笑,那个笑呀,让人不痛快都做不到呢。那个笑,仿佛笑里面还藏着笑。

月光下,煤矿工人的妻子在某个夏天的夜晚正在给小小一边洗澡,一边跟小小说话。她对小小说,这里已经是你的家了,你要学会喊我妈妈,喊他爸爸,知道吗?她的话像夏天最轻盈的风,像澡盆里的水在他的身上流动。她的手比娘的手还要温柔还要细腻还要白晳。她就像城市里的一盏灯,把小小给照亮了。她的话更像娘的话,把小小的心给焐热了。小小“嗯”了一声,她的手在小小的身上游荡着,小小就像一尾小小的鱼,在城市里的身体里随着她的手不停地游荡。

出来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月光,也是这样的情景,不过,那不是她,是自己的娘。娘的手粗糙得很,又黑又大,娘给他洗澡,涂抹着城市里的香皂。那种香味是小小从来没有闻过的一种味道,把夏天的乡村浸泡出了无数的想象。娘的手在香皂的涂抹下变得细腻温柔,那么美那么动人。娘轻轻地唱着小小小时候最爱听的儿歌:

帽子偏着戴,婆娘来得快;

呷点么个菜,呷点满腊怪。

烟子烟,莫烟我,

杀只鸡婆和你打平伙;

你夹起了茄脚和嘴巴,

……

小小跟着娘轻声地和,月光在澡盆里站了起来,娘抱住了月光,一滴更大的月光淌了下来。

娘说,到了别人家里,要服从人家的管制,要勤快,要听那边爹娘的话,要好好把书念好,吃饭时可不能再那么随便了,要等家里人都落座了才能动碗筷,别像在家里这样蹲在哪里都可以吃饭,城里是个有文化的地方,你要做个文化人,给你爹娘争气,把书念好,念出名堂来,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小小那晚上是娘一个人的月光,所有的月光在小小看来,也只不过是娘的柴米油盐。小小在月光里想着的却是山外的城市,小小想起城市,就像母亲忙忙碌碌的柴米油盐,简单而纯粹;就像澡盆里荡漾的水,每一圈都幸福地发出轻微的声响。对小小来说,城市就像卡车的双卡录音机里所唱的那样: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卡车是笑放的哥哥,笑放是小小的同学又是隔壁邻居,小小那晚穿上了城里人带来的新衣服去了笑放的家里。他把城里爸妈给他的一块电子表送给了笑放,笑放开始不好意思要,后来他的哥哥卡车说了,这可是非常流行的电子表呢,在全村乡你戴上了它,算是唯一的一个呢!笑放有点羡慕了,甚至内心里开始蠢蠢欲动了。小小说,我以后去了城里还会有的,你戴上它吧,留个念想。那晚上卡车和他的女人就一直跟小小聊起了很多关于城里的事情,他还特别打开了他的双卡录音机,让小小听城里的歌曲。小小听着歌曲,那些歌唱的声音覆盖了他对城市虚构的场景,他的内心里充满了骄傲。因为他知道自己将要与这歌唱的生活在一起了,他怎么能不骄傲呢?

煤矿工人和妻子开始还是担心小小的,他去到城里的第一天就让他一个人在众目睽睽的亲朋好友间来回走一段路,他当时不知道这是为何?后来才晓得是检验小小的腿脚是否有毛病呢。小小当然是不开心的,更是难受的,因为他们用那样的眼光在看小小呢!更有甚的是,小小每天只吃少量的饭,因为娘跟小小说,去了城里,别像家里那样捧着菜碗吃饭了,要斯文一点,最好只吃一小碗饭。小小接受了娘的建议,尽管每次都没吃饱。小小相信娘的话是对的,他们看到小小吃得如此少,还带小小去医院里做了全身检查,看看是否有身体上的健康问题。检查了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们才放了心。其实,小小背地里饿了等他们不在家里时,还偷偷猛烈地开吃了呢!有一次,小小吃得过饱,蹲在墙院一角,口水顺着嘴巴自动流了出来。妹妹发现了小小,只偷偷地笑。小小却变得紧张了,小小对妹妹说,别告诉爸妈。妹妹说,放心吧,我听哥哥的!她的声音如同都梁城轻微而单纯的流水。

小小和父亲随城里来接的手扶拖拉机去了都梁城,去了煤矿工人的家里。小小的到来,给这户家人一派生气,屋前屋后都洋溢着欢欣和幸福。煤矿工人和他的妻子一直看着小小,眼里充满着爱怜和温柔,还有着别的难以言说的温情。他们爱不释手地把眼光放在了小小的身上,小小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了哪里。小小不自在起来,小小不好意思起来了。小小就在屋前屋后到处走着,也往屋子里四处探望。他走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走到了偏厢房马桶旁,小小住了脚步,小小等不及了,他脱下了裤子,把小小的泥鳅拿了出来,朝着马桶里射了起来。小小四处顾视张望着,突然发现了在屋角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小小的那个小小一阵哆嗦,他赶紧把裤子提上来穿好了,心里却“砰砰”地乱跳着。小小觉得难堪极了,不好意思极了,他站在偏厢房里直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走了出来。

小小出来后,煤矿工人和他的妻子就把一个小女孩推到了小小的面前,用都梁城的话怂恿她喊他哥哥。小女孩怕羞,不敢拿眼瞅小小,更不敢喊小小哥哥。煤矿工人和他妻子用了好多的法子才使小女孩抬起了眼光,它们紧紧地抓住了小小的慌乱。小女孩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吓住了小小,她的眼睛多么像刚才偏厢房里注视他的那双眼睛。小小心里想着刚才,脸不由得红了起来。有人就开始起笑了,你们这两个小把戏还知道害羞呢!屋里的人都跟着冒出欢欣的笑容来。小女孩走了过来,捏了捏小小的衣角,鼓起勇气喊了一句:哥哥。小小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哥哥,心里就像有一只羊在舔他的手,痒痒的,又有着阳光的气息。小小站在那里,瘦小得如同一根竹棍,而父亲却经常用一个竹棍在小小不听话的时候抽打着小小。父亲开了腔,用他粗糙的手板捺了一把小小,妹妹喊你呢,你答应她呀。小小正在想着很多复杂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准备,只在喉咙里“嗯”了一声。小小的表现令父亲失望,他已经把所有的心思和理想都倾注在了小小的身上。他刚才还在和煤矿工人夫妇热泪盈眶地谈论着小小,他跟他们说,你们只管放心,满崽的确不错哩!这个不错的满崽小小的表现如此被动,让本来就很被动的父亲越发的变得被动了。他还有了小小的不安和难以解决的不安的小小,父亲又捺了一下小小,很大声但压得非常的低,妹妹喊了你,你要喊妹妹呀。小小看了一眼小女孩,又瞄了一眼父亲,把头小小地摇了摇。父亲的身体有点发颤,他很激动,是一种愤怒的激动。他的嘴巴又张了张,但没有再发出声音来。他只鼓起了那双激动的眼睛看着小小,父亲的眼睛是特别的,一只双眼皮,另一只则是单眼皮。父亲没再说出话来,但嘴里却在重重地呼气。小小知道,如果是在客里山的家里,小小肯定就讨一顿好打了。

小小没有再喊妹妹,一声也没有喊。小小没有再说一句话,站在那里,当真烦透了父亲的心。父亲看见小小那副神气,小小好像还不只是神气,还有一种奇怪的生气,小小也正在看着父亲呢。他们的眼神在瞬间里有着即逝的恨,父亲的心沉浸在幸福里,父亲再恨也是一种幸福的恨。想着小小就要结束他的穷困生活,心里就宽慰了。不叫就不叫吧,不说话也就不说话吧,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大家就坐下来好酒、好菜先吃吧。于是大家就坐了下来,美好正在城市里被阳光照亮,毕竟小小是从农村来的孩子,比不得这城里的娃。煤矿工人说,不当真的,第一次出这么远门来城里,怕生哩!父亲也跟着和声道,是的哦,怕羞,不喊就不喊吧,反正迟早他总会喊的。父亲喝下一口酒,随手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巴里,饶有兴趣地咀嚼着。小小发现父亲刚才放进嘴巴里那块鸡肉,是个鸡屁股。小小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小小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大家都不知道他突然笑什么,也不明就里跟着笑起来,父亲也跟着稀里糊涂地笑了起来。

小小从都梁城里回来后,就改变了想再去城里的打算。小小的这个决定让父亲气得鼻子冒了烟,嘴巴上烧了火,他操起屋门前的一根扁担做出要打小小的式样。父亲声嘶力竭地说,你敢不去,看我不纳了你二两命。小小比父亲还声名大振,小小把头高高倔在那里,我就是不去,你办了我的菜我照旧也不去。这个桀骜不驯的小把戏,父亲顺手就把一根瘦长的扁担朝小小砸来,小小早就猜到了父亲的这招。因为在与父亲的对峙时,小小早已看到了父亲手里拿着的扁担,几次都有想朝他这边飞来的可能性,而每一次父亲都是在试探着他的口风,小小也知道父亲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拿扁担这么大的架势来吓他的。父亲这么吓他不止一回了,三回四回,甚至十多回了,也许数不胜数了呢?小小不去想这些了,小小只想着反正自己不能再去都梁城了,他真的不能去了。小小受够了,回来后才发现自己真傻,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的呢?又没有一个认得的伴,那里的人说话又难懂,别别扭扭的,规矩蛮多,吃饭时还要讲究这个,讲究那个,想想就烦透烦死了。小小本来是想吃香喷喷的米饭,可那里的人却说,客人来了就必须要吃面条,吃面条是最高的礼遇呢。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米饭。这么好的菜却要用几碗破面条来主打,真是失败中的失败啊。这对于小小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也是一种眼看要柳暗花明了,却变成了山穷水尽的感觉。小小原本还想慢慢考察几回,小小还是想来这都梁城的呢,小小想,如果行的话来这里也是可以的嘛。可是这里的人为何都偏偏那么爱吃面条呢,还是只有这户人家才这样呢?

小小那个晚上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好了。他在心里想,也许明天他们就改成吃米饭了呢,那就等明天再看吧。小小在心里对自己说,对,等到明日天光后再看吧。小小就想起了卡车吹的口哨,卡车的口哨有着难以言说的味道,洋气又不洋气,乡土又不乡土。他试着卡车的模样吹起了口哨,刚要吹出声来,这时,窗外一只猫咪弹跳了过去。小小惊了一下,从嘴里骂出了一句:怕猫猫,骚猫猫。

早晨炊烟在阳光里袅袅升起时,阳光正以城市的现实与理想照耀在每一个角落。谁又能预计得到会发生如此不堪一击的一页呢?把这一页轻轻翻过去的不是别人,不是煤矿工人,也不是煤矿工人的妻子,更不是小小的父亲,当然完全不是那个小女孩。我说过,把这一页翻过去的不是别人,是小小自己。其实也不完全说是小小自己,准确地说,是煤矿工人家里的面条和条条框框的礼节干扰了他,束缚了他,使得他不自在,不开心。在吃完第一次的面条后,小小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因为小小这个人与所有的小孩子不同道的,小小的不同道来源于小小从小的生活习惯养成。

小小最爱吃的是地里的红薯和田里稻谷磨出的米饭,他最不喜欢吃的是鱼和面条。昨天煤矿工人虽然煮了面条,但还煮了很多别的东西,比如饺子、青菜、鸡蛋和肉、鸡肉等等。可今天呢?不仅煮了比昨天还多的面条不说,还煮了一条好大的鱼啊。煤矿工人把鱼端上桌来,笑眯眯地说,这条鱼来得可不容易呢,是托人从水库里打捞上来的。从吃饭开始,小小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碗筷。大家都觉得奇怪,问小小,为何不吃呢?小小不好意思说,小小只说自己不舒服,吃不下去。煤矿工人好像觉察到什么一样地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你的口味?这句问话让小小眼睛亮了光,这说明煤矿工人还是懂小小的心思的。可没一会儿,煤矿工人没有就这个问话再深入进去,哪怕再深入一点、努力一点,也许小小就会感到温暖了就会感动了。如果小小感动了也许小小就会把心里的那个问题和盘托出。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因为他们已经进入了热火朝天的礼节和应酬中去了。小小被晾在了那里,小小坐在那里,小小的心里有着阳光在空气中散后的闷热和难受。具体起来,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而又荒诞的问题,像父亲的一根扁担,在沉重的担子里压垮了小小来时的路途。

小小想起,将来要是来了都梁城,以后恐怕都跟面条生活在一起了,那该会是怎样的一种糟糕啊。小小不敢去想象细节,他怕他触到了那细节的生活,他怕他摸到了那隐匿的苦楚。小小其实还是在乎客里山的生活的,哪怕贫穷一点落后一点都不打紧。小小并不觉得贫穷有多么严峻,就算读不起书那又能怎么样呢?在客里山好多父辈都是一辈子没读过几天书的。有些甚至连学校门都没进出过,更别说读多少书了。小小的父亲就是一个纯粹的文盲,母亲也是文盲,他们不都是一样活在客里山上,活得好好的么?他们还抚养着小小的四五个兄弟姐妹呢?父亲虽然没进过学校门,但是父亲厉害着呢,他不仅会读懂《三国演义》《水浒传》,还读完了《毛泽东选集》。父亲是小小家族里唯一出过国的农民,他去过海外朝鲜,上过上甘岭战场,握过枪,打过鬼子,威风着呢!父亲干起活来简直就是一头壮牛的力气,挑起多重的担子都像没使出力气来那样。他慢悠悠地走在山路上,四周的山和植物都寂静得不敢出声,只有父亲的扁担在山林的小径上“吱呀吱呀”地一路响着,父亲还要和着这扁担的节奏吆喝几声。

人人说你家乡好哟

你还到我山里砍茅草啰

人人说你蛮乖态哟

你还到我屋里呷了茶哩!

事情的结果已被小小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不放,如同他死死地抓住父亲掀过来的扁担。父亲说,你还去不去城里?小小说,不去。父亲说,你还放不放手?小小说,不放。父亲就使足了劲,小小也攒足了力。父亲知道这次小小是铁了心不想去都梁城了,有点心软了,他孩子般的心里有着千丝万缕的伤感。这伤感又像他抽完烟后抑制不住的咳嗽,一声紧跟一声。明明已经谈好了,人家过几天就要来接你了,你居然不愿意去了。他就是不甘心,这真的让父亲想不明白,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小小唱的哪一曲?他问小小,你这唱的又是哪一曲呢?小小说,我觉得还是在家里好,我哪里都不想,只想在家里。你在家里拉石窠,以后莫想再读书,在家等着种地耕田吧。小小说,不读书就不读书,我不怕。

小小最后还是离开了客里山,都梁城的煤矿工人夫妇后来又来过几次客里山,他们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小小和父亲从田野里走回来,傍晚的大地上客里山越来越小,如同一粒远方的星光在闪亮。父母亲苦口婆心地说了很多关于读书和未来的关系,他们的语言亲切而质朴,他们的语调有着月光般的柔情,它们和客里山整个夏天的凉爽深入到了小小的身体里,小小的身体就有了颤动的痒、舒服的痒。小小突然笑了起来,小小说,我去城里。他们为了小小的好,其实他们更舍不得小小的离开。

离开客里山时,天还没完全亮,手扶拖拉机在后山粮站等他们。到了粮站,小小发现卡车和他的女人也在那里等车。小小问卡车,你们也去城里么?卡车和女人都点了点头,小小就跟爹建议让卡车他们一起坐拖拉机去城里,煤矿工人和妻子也同意了让他们同行。卡车把女人推上了车,自己一跃而上,吹了一声口哨。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动了,卡车牢牢地抱紧了他的女人,眼光不时地往小小这边扫来,把小小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小小低下了头,这讨完嫌的卡车和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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