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火车

2017-01-11 19:39郭宏冰
翠苑 2016年6期
关键词:化工厂大伟窗户

郭宏冰

这是小城里唯一的一家医院。

两幢灰白小楼。一幢正在维修,楼前支起几根粗圆木,粗圆木上拉了一层斗大口子的网,粉屑、石粒偶尔飞溅下来。我站在另一幢的门前排队,我的前面,一位穿灰白衬衫的大爷,拄着拐杖,咳嗽两声,吐一口浓痰。队伍很长,缓慢地移动着。

我对一位内科医生说,我的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都不舒服。我又重复了一遍。

戴眼镜的医生低头“刷刷”地写着病例,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说,大前天,不,是知道大伟死的那天开始的。

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哪里不舒服?他拖着尾音又问了我一遍,让我怀疑他刚才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我说,给我做个胃镜吧?大伟就是得胃癌死的。

他干脆地说,好,再做一个彩超,检查一下你的五脏六腑!

我说好,检查得越仔细越好。

我侧身躺在床上,张大嘴巴,医生把一根细长的管子放进我的嘴里,然后顺着喉咙口往里面捅。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蛇,正在吞食着另一条蛇。随着喉口收缩,整条蛇的身体被我吞进了胃里。想到这里,一阵恶心翻涌上来。医生说,好了!他把那条管子抽了出来。我开始“哇啦哇啦”地干呕。我觉得蛇还停留在我的胃里,没有死透,在胃酸的腐蚀下艰难地蠕动着。我吐得更厉害了!

我看到了我的胃。不像一个容器,像一块又一块吸满血水的海绵,平整,光滑,饱满,富有弹性。医生说,你的胃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我又去做了B超,五脏六腑都很健康。

我对医生说,我已经一个星期吃不下饭了。我总是想吐,恶心得难受。

医生说验下尿吧,看看你有没有怀孕。

我说,我不会怀孕的,我还没有结婚,暂时也没有男朋友!

上个星期,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哈尔滨的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问,赵晓雪,你还记得我吗?

我恍惚了一下。她说,我是明月。

我“哦”了一声,没有情绪。

她说,上个月大伟死了,胃癌死的。我想,我应该通知你一下。

她说完这句话,在电话里突然笑了。她说,我就说你会忘记我们,大伟还说不会。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我是夏明月啊,夏—明—月!

他死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她“嘿嘿”地笑,没有一点悲伤的感觉。她说,他生前总想着你,我知道他想着你!

我也“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掐断了电话。

我不相信大伟会死!我还活得好好的,他为什么死了?我更不会相信夏明月这个小骗子的狐媚话,她本身就是个狐媚味十足的小妖精!

第二天早晨,我隐约听到担着豆腐花的老太在我窗户前徘徊的脚步声。我没有像平时一样起来,买她一碗豆腐花后,再去睡下。我的头昏昏沉沉,我的胃隐隐难受。想到豆腐花白腻的形状,我的喉咙一紧,我奋力咳嗽了两声,把胃部的痉挛镇压了下去。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胃生病了。

我生活的小城,从古至今,只办过一间化工厂。此刻,化工厂的原址上矗立着一座新建成的居民小区,紫红色的楼宇闪着金光。每天早晨,我拉开窗户准备营业时,那片楼宇就会带着一股凛冽之气扑面而来,我掸掸窗台上的灰尘,叹了口气。

印象中,这座我生活了近30年的小城都是灰白色的。白色的厂房、白色的医院、白色的学校,还有我们居住的这三座白色的楼宇。后来,化工厂没日没夜的浓烟把这些白色都染了一层灰,再后来出生的孩子们都会觉得这是它们原本就拥有的色彩!

化工厂坐落在民建路上,它曾经是这座小城的地标建筑。在它最辉煌的时候,厂领导为了解决职工的居住问题,在民建路的对面建了三座居民楼。我和大伟,还有夏明月,分别住在这三栋楼房里。

我们的生活本是没有交集的,但是三栋楼房建好后,我们聚集在了一起。每天早晨,大伟会在一楼我家的窗户上敲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然后我懒洋洋地醒来,出门时,就能看到夏明月和大伟站在路边等我。我知道夏明月是不耐烦的,她的眼角含着笑,嘴角也微微上扬着,但我就是能看出她的不耐烦。我不看她,直接把书包丢给大伟。大伟每天都嘟哝着同一句话,你就不能早点!

民建一小,我和大伟在一班,夏明月在三班。初中,我和大伟在二班,夏明月在三班。到了高中,分班志愿表发下来那晚,我爸先是狠狠地打了我妈一顿,后来又狠狠地打我。第二天,我把分班志愿表交了上去,一层又一层的涂改液上面我工工整整地写了理科两个字。那一晚大伟家似乎也发生了什么,等我知道他把理科改成文科,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分进了三班,大伟和夏明月分到了一起。

高中毕业后,我在自家的阳台上开了一间小卖店。其实很简单,只需在窗户底下垫两块石砖,然后敞开自家窗户就可以做生意了。我和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还有一只鸟,一只浑身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鹩哥,我的父亲下岗后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养一只鸟,我从来没听到它说过一句人话。

父亲年轻的时候抽烟、喝酒,老了也抽烟、喝酒。他的肝不好,整张脸都是黑的。近几年喉咙也不好,整日地咳嗽。他把痰吐得到处都是,后来我把家里摆满了进货时赠送的方便面盒子,他开始往盒子里吐,一口接着一口。

这个早晨,我在饭桌上问他,你还记得大伟吗?他吸了一小口酒,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说,他死了,胃癌!

父亲把萝卜干咬得脆生生地响,说,死了好,早死早解脱。

我说,我记得他和我同年。

他喝过药水的,你忘了吗?还是我把他背到医院去的,你都忘了。父亲说完摇了摇头,把碗往桌子中间一推,咳嗽了一声,随手拿起身边的方便面盒子吐了一口。按理说,这么多年我早该习惯了。但是这个早晨,我看到他把一口浓痰吐在我前天还用来洗小番茄的盒子里,我的胃又开始抽搐,我想吐了!

我的胃也不舒服。我徒劳地抚摸着自己的胸腔说。

死不了的,你又没喝过药水。父亲说完转身回房间了。有人来敲我的窗户,我起身问,想要点什么?

给我拿瓶白醋,不要陈醋要白醋,有吗?

我说有,随手递给他一个装有透明液体的瓶子。

有避孕套吗?不管是杜蕾斯还是倍力乐,有吗?

我笑了,多看了他一眼。他的头发浓密,脸颊方正白皙。他说话时脸上闪过一抹微红,阳刚气里便多了一份稚嫩可爱。

我递给他一盒双蝶,这个行吗?

他急着付钱,没说行还是不行!

这个早晨,我的指缝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辛辣味。我把一双手涂满厚厚的肥皂泡,反复地放置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但是这股味道死死地纠缠我,让我无路可逃。我开始沿着这双手触摸的轨迹回忆。

刚才,我把父亲摆放在餐桌上的一个塑料酒桶清洗了。酒桶上面有一层油腻的黄色,也许是塑料腐蚀后产生的化学物质。我说不清,我的物理、化学都学得不好。我只是在刚刚吃饭时看到了这层脂油般的颜色,犯了一阵恶心。酒桶里面装着透明的酒,酒是辣的。

我的手还随手抓过一瓶白醋,白醋的瓶口有些黏腻的液体附着着,没有颜色,醋是酸的。

手上顽强的辛辣味牵引着我一直往记忆的深处走。我记得也是一个早晨,有人敲我的窗户,不是三下,是没有规则的乱敲。我懒洋洋地爬起来,出门,看到夏明月一个人站在路边等我。那好像也是个夏天,夏明月穿了一条鲜红的连衣裙,是那种热烈的想要绽放的红色。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冷冷地说,昨天大伟告诉我,让我以后敲你窗户喊你起床。我打了个哈欠问,他人呢?

他说他身体不舒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那你先走吧!我说。然后我转身往大伟家的那栋楼走去,我听到夏明月小声嘀咕道,要迟到了,你这个神经病!我没有转身,挥了挥手,径直往大伟家走去。

大伟家的门关得死死的,没人应门。我知道钥匙就放在门口摆放的脚踏垫底下。我打开门,屋里面是战斗过的场面。我不是第一次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大伟卧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到他干净利落地睡在床上,房间似乎打扫过,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类似消毒水。

我心里想,这家伙越来越淡定,还会装病了。这样想的时候,我把脚丫子伸到了大伟的鼻子边上,他睡得好死啊!我的脚举累了,一屁股坐到床边,刚好,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瓶子摆放在床头柜上。我拿起来隔着玻璃瓶看了看里面透明的液体,然后我拧开瓶盖,一股刺激的辛辣味便攻击了我的鼻子。我隐约记得在某个我没有昏昏欲睡的化学课上我曾经认识过这种液体,或者类似的液体。我心里大呼了一声不好,再看大伟,他的嘴角不断地往外流着口水。

那个清晨,整条民建路上都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辛辣味。我的父亲,头天喝了个大醉,还没醒酒就被我喊了起来,他瞪着眼珠子想揍我。但是听到每天敲我窗户那小子喝了药水,他一咕噜爬起来,骑上摩托车就带着我们俩往医院飞奔。父亲在前面捏紧了油门,大伟被夹在中间,我坐在最后。一路上,辛辣的气味不断刺激着我的鼻黏膜,我已经分辨不出那是来自于父亲的宿醉,还是大伟的口水?风愣头愣脑地迎面兜来,父亲的车开得摇摇晃晃。

很多年以后,我怀想起那个充满刺鼻气味的早晨,都会怀疑一下它的真实性。按理说,我们三个应该一起死了。

父亲闯了无数个红灯,而我一点都不怕。

一年暑假,也许是高一。我,大伟还有夏明月三个人聚集到一起抄作业,在大伟家里。这个家终于有了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大伟抿着嘴做数学题,他只喜欢做数学题。他的班主任说他应该学理科,他的化学和物理都很好。是的,他经常指导我认识那些化学元素以及告诉我物质与物质之间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他的爸爸,化工厂的高级科研员,再不敢把他的那些瓶瓶罐罐放在家中。我观察过,大伟的家里,连厨房里那瓶白猫洗涤灵都不见了踪影。我看大伟的时候,我知道夏明月在偷看我们。她想融入我们的世界,哈哈,我在心底里暗笑,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的世界一点都不好玩。

一次我问大伟,你为什么学了文科?后面半句我吞了回去,我本想说,你不知道我是因为你才改了理科吗?

大伟说,在分班的前一晚,她妈在他的床边上枯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她说,儿子,你可别像你爸一样,学理科的男人都是冷血动物!

他问我,你爸还喝酒吗?我点了点头。

印象中,我的爸爸没有不喝酒的时候。假如某一天放学,推开门,他没有坐在酒桌前,我就会追着我妈问,我爸呢?我爸呢?

我不知道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想了什么,会想什么,我不想。我怕想了连我自己都会吓一跳。

我的妈妈常年跪在地板上纠缠着一块抹布,我时常感觉我们家的地板像镜子一样明亮,它反射着妈妈的麻木、父亲的狰狞,还有我的冷漠。我的母亲,留给我的一直都是匍匐的形象。

我高中毕业那年她离家出走了!周边的邻居一直把我母亲的出走认定为化工厂职工大院里发生的第二起私奔事件。

那条铁路也许一直都在。一年暑假,我们抄好了作业四处游走的时候,发现了它,横亘在化工厂西面的荒草里。后来我知道,那是日占据时期,小日本驱使中国俘虏修建了一段未完工的铁路线。铁路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这是我在课堂里听来的知识。但眼前的铁轨,让我一下子联想到类似生命的东西。它们是死的,还是休眠的,说不定像火山一样,它们随时都可以活过来。

大伟笔直地站立在一块被荒草淹没的枕木上,两条锈迹斑斑的铁轨一直延伸到我们抵达不了的远方,大伟的目光透过化工厂时不时排放出的滚滚浓烟也延伸到了远方。他的神情专注而迷人,我站到他的身边,我的头刚好可以靠着他的肩膀,我的手拉着他的手,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而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丝甜蜜。

那一天,没有夏明月,夏明月的爸爸生病了。从那以后,我和大伟,就我们两个人,时常地去化工厂的西面,顺着铁路游走。有一次,我们走得太远、太久了,夕阳的最后一角额头也将被地平线吞没了。大伟的脚步还是不肯停歇下来,我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跨过平原,来到了河流。铁轨变得孱弱起来,在一座木制的小桥上,它依然保持着伸展的姿态。我迈出第一步,木头碎裂的“嘎吱”声,让我有了恐慌,我迈出第二步时,退了回来。大伟在一片碎裂声中走到了我的对面,我们中间横亘着一条河流,唯一可以连接我们的便是小桥上的铁轨。我说我怕,我要回家了。大伟又在一片碎裂声中走了回来。他说,不要怕,只要心里想着不能回头了,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下去!他的眼睛里闪着黎明般的光亮,可我倒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夏明月的父亲得了白血病,刚开始,大家还沉浸在一种悲天悯人或侥幸的氛围里。一个月之后,夏明月的爸爸不治身亡,化工厂拿出了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去安抚夏明月母女,并且勒令她们在一段时间内把房子空出来给工厂里其他的职工居住。夏明月每天红着眼眶进出,她再不会有闲情逸致去偷窥我和大伟的生活。她说,她和妈妈要和化工厂打官司,他的爸爸是吸入了过量的有毒气体才得了白血病。

这件事一时间在化工厂里闹得沸沸扬扬。我爸喝多了酒就在家里说疯话:他老夏不是能干吗?年年评先进,把自己评到骨灰盒里去了吧!说完他又大笑。邻居们应该已经适应了这种由我父亲制造出来的噪音,他们和我母亲一样保持着沉默。我知道我的母亲是真的不敢出声,没办法,她只好多包了一些馄饨,让我给夏明月家送去。我不高兴去,她就拿给大伟让他去送。

我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是大伟一次次地拿着我家的馄饨往她家跑的时候,还是夏明月辍学在家,陪她母亲专心打官司的时候?他俩好上了,没有人知道,也许只有夏明月的母亲知道,但是这个精明的女人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出任何的蛛丝马迹,恐怕她的女儿都被蒙在了鼓里。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依旧住在化工厂的职工大院里。每天8点钟打开窗户营业。我的父亲在化工厂没有解体前就被化工厂辞退了,他喝大酒的名声,以及喝多了酒去打厂长的事迹人人皆知。我的母亲离家出走后,有些年纪大的老职工到我这里买酱油或者洗衣粉的时候会和我闲聊几句。他们说,你爸爸当年没有娶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所以才酗酒的。我呵呵地傻笑,装作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我的小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毒品,其他的你都可以买到。我没有重新寻找一份更稳定工作的想法,我迷恋敲窗户的声音,咚!咚!咚!响在春天里,或者冷寂的冬天的早晨。不论是哪一天,我拉开窗户,大伟一颗乱草般的大头就出现在了我的窗框里。

咚!咚!咚!

一声不多,一声不少。

我从床上爬起来,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18岁。

我拉开窗户,一颗长势浓密的脑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也许白露正在滋生,所以他的眼睛里面有水润润的明亮。也许夜晚还在抗争,所以他的脸颊有月亮的柔光。我看了他一眼,险些陷进尘埃里。

我等着他说话,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

他,犹疑了一下,问,上次买的双蝶还有吗?

我连忙答道,有,有,随手递给了他一盒。

他付钱,离开前又扭头朝我害羞地笑了一下。我隐约记起,一个星期前,他在我这里出现过,买了一瓶白醋,还有一盒双蝶。

我接着钻回被窝里睡觉,隔壁房间里,我的父亲又开始了阵痛般的咳嗽。我听到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浓痰喷薄而出,他狠狠地吐在了盒子里。我听到成坨的液体撞击塑料盒子的声音,我又泛起了一阵恶心。

10年前,我也觉得可疑,所以我傻呵呵对我妈说,我相信夏伯伯是中毒死的,他不抽烟不喝酒脾气又大大的好怎么会好端端就死了?要得病也该是我爸呀!

我妈赶紧来捂我的嘴巴,她说,那可是你亲爸!

后来母亲走了,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只记得她的这句话,那可是你亲爸!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母亲,早把我和父亲视为一体,我们是不可分割的,而她却可以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最后一次看到夏明月是在她家里,又是一个该死的夏天。我高考落榜了,大伟也落榜了。

那天的夏明月好美。她穿了一件烟灰色长筒毛线衣蜷缩在他们家桃红色的沙发里。她像一只慵懒的猫,有来自骨子里的傲慢。她的两条腿被宽松的针织毛衣包裹着,她的黑发披散下来,大大的招风耳朵遮挡不严,还是露出尖尖的一角,像一只小妖精。她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我没有见过的明亮。

她告诉我,她爸爸的官司打赢了。化工厂会赔偿她们一大笔钱。她还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天真地回答说打算复读一年再考一次。

我问她你会和我们一起复读吧?我说了我们。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一个月后,她和她的母亲,还有我的大伟一起人间蒸发了。有人说,化工厂怕事情闹大,同意庭外调解。那是化工厂领导把巨额赔偿金送至夏家的第二天,人去楼空,仿佛早有准备。

至于大伟,有人说只是凑巧罢了,但是更多的人愿意把这种失踪归化为私奔。至于是和母亲,还是和女儿,后来一直成为化工厂大院里的家庭妇女们热烈讨论的话题,经久不衰。

我很清楚,大伟是跟着夏明月走了。我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夏明月看我的眼神。我以为那是狡黠的,妖娆的,迷离的眼神,其实那应该是热恋的,甜蜜的,胜利的,还有想掩饰却又忍不住的一种炫耀。

大伟走的前一天,去敲过我的窗户,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因为是假期,我没有起来,翻个身接着睡了。

他们走后,最难过的应该是我,可是我只抹了几把眼泪后就整日蒙头大睡了,没有人敲我的窗户我就不起来。在这段时间里,大伟的母亲每天在职工大院的门口拉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痛诉她丈夫的恶行,她坚定地把儿子离家出走的原因移植到她丈夫对她的不管不顾上。而我的母亲也没有闲着,她不擦地了,经常坐在椅子上发呆,偶尔我醒来,发现她正坐在我的床边默默地看我。

一年后,她走了。我知道她想对我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专,但是我不想读了。我是属于我父亲的,我总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来到小城里唯一的一家医院。

正在装修的小楼,偶尔会有一些粉屑、石粒飞溅下来。我穿过一层拉网,在里面上了一个厕所。出来的时候,我端着一小塑料杯橙黄色的尿液小心翼翼地走着。几分钟后,我在化验单上看到了“阳性”两个字,我怀孕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悠远绵长。几年前,我生活的小城,终于建造了一座小型的火车站。那条破旧的铁轨,成为了一个崭新的符号。列车从远方驶来,在此停驻,再向更远方驶去。

我没有坐过火车,我一直生活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小城里,等着我的母亲归来。偶尔会有一个男人在凌晨敲响我的窗户,三声。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他说他爱我。但他不是我的大伟,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真的爱他!

很多个夜晚,我在火车的呼啸声中醒来,然后又在火车“哐当哐当”的运行声中睡去。夜色苍茫,芳草萋萋,月亮在湖面上划下一道伤口。我感觉自己枕在了一截残损的铁轨上,我的梦顺着铁轨的方向延伸。

一辆驶往哈尔滨的列车上坐着眉头紧锁的大伟,他的对面是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夏明月。夏明月的母亲坐在夏明月身边,她的手里攥着三张火车票。她笑容可掬地说,离开这里,我们就会幸福了!

梦里,每一次,我都来不及追上那辆正在远去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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