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提起宋朝的名相范仲淹,相信我们大家都不陌生……在庆历新政后,他曾经被流放到湖南,在那里他写下了著名的《岳阳楼记》。”纪公连海先生在央视“百家讲坛”高头讲章,曾如是开讲。是的,“提起宋朝的名相范仲淹”,我们都不陌生;不过,纪老先生,提起“他曾经被流放到湖南,在那里他写下了著名的《岳阳楼记》”,我们都很陌生啊。
纪先生说范老流放湖南,在岳阳写下《岳阳楼记》,未免贻人讥,纪先生是教中学的哒,中学语文教材说了嘛,“本文在作者贬官邓州期间,应好友滕子京的要求写的。”范公没有流放过湖南,从不曾到过湖南,哪曾在湖南写这篇雄文?纪公此论一出,笑之者甚伙,好像没见纪公出来自辩———没脖子粗如水桶腰出来争,算好的。余秋雨解“致仕”为“升官”,惹天下笑,余公还引经据典,出来强辩,“致仕”就是“升官”,更惹天下人笑。
余秋雨先生再强辩,也会惹笑;设若纪先生挺身而出,“吾从小众”,言范公名作即在湖南写的,旁人也不好做声。湖南地方志编修《岳阳楼志》云:“根据邓州离岳州较近,范仲淹出守邓州又是休闲等情况分析,范仲淹出守邓州时,最有可能到岳州一行。滕书写于庆历六年六月十五日,而范文写于三个月后的九月十五日,或为前往岳州之故。”此说算是“没有事实,可用逻辑”而行文的。时差三个月,范公作《岳阳楼记》之案的时间确是有的。还有人说,范公在邓州,其时中心工作是救灾,邓州与岳州近,他来岳阳考察水系,兼旅游岳阳楼,是蛮可能的。这位兄弟非是想象力惊人,而是把今天干部行状乱搭古人身上了———彷佛是孔融对曹操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忙问此典何出?孔融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范公忧君忧民挂心头,会在救灾时刻跑旅游区玩?此与范公忧天下之胸襟相距太远了,貌似歌范公,实是诬陷范公;何况有人考证了,其时邓州之灾,非水灾,乃旱灾。想从洞庭湖来求雨?远水何以解近渴?
也有人说,范公著斯文也,当时并没来湖南,不过,不等于范公没来过湖南,范公之继父曾官湖南安乡,“幼孤,从其母归朱氏,朱宰安乡,与俱来读书此地。”此说对否?有人找来安乡县志,当年安乡确有个朱县长,只是此朱县长非范公继父之彼朱县长;更有人查了范公继父之“任职履历”:“始祖文翰,字范文,宋范文正公仲淹之继父也。太平端拱二年进士,江南平江府推官。召试馆官职,授秘阁校理,拜户部郎中。景德初,出为淄州长史。历盐铁度支判官,知宿州摄河中府事,迁平江刺史,解组归。”履历写得好详细的,就是没见爹爹曾任安乡县长嘛。
诸位上穷碧落下黄泉,手指头都翻疼了,眼珠子都“寝瞎了”(湘方言,寝者盯也),非要找出证据来,以证范仲淹万家忧乐挂心头,登上岳阳楼。情形或有三,一者,证学问,学者枯灯古卷,要找事干,更心思勃勃然想评职称;二者,多情也,多有几个名人来湘,湘人脸上多层油彩;三呢,献疑焉,不曾见过洞庭湖,不曾登过岳阳楼,作家便能做出一篇字字珠玑、句句壮丽、段段锦缎之千古作品来?
魔术之意念打物,真真假假,让人搞不清砣;文学之意念造文,真真切切,是真有的。如今很多(很多两字,没用夸张修辞格)写手,拿着一本旅游手册,足不出户,嗒嗒嗒嗒,发报也似敲电脑,不骗你,他可做出很多锦绣游记来。这般作文,也蛮合“文学概论”。文学理论大腕刘勰曾云:“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千年前之史境,谁曾见过“电影电视纪实剧”,却不妨作家复原历史,历历在目,描摹出真实度甚高的情景剧来;作家还是千里眼的,“千里莺啼绿映红”,谁见得?作家见得到。依样画瓢,那瓢不走样,还可能超越生活之真实,臻至艺术之真实呢。
范公是依仗滕公所绘《洞庭晚秋图》来著《岳阳楼记》的,如今码字民工,依画册做游记,岂可与范公《岳阳楼记》比?这般民工,以赚豆腐块为己任,无法达范公忧天下之崇高心地。当今民工之游记望不了《岳阳楼记》之项背,纵使当年邀范公来著文的滕子京公,其所作文,也与范公差若霄壤。
平心论,滕公之文,作得是极好的,其《求记书》(全题是《上范资政求岳阳楼记书》)开笔即是惊人好笔力:“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古今东南郡邑,当山水者比比是焉,因山水作楼观者处处有焉,莫不兴于仁智之心,废于愚俗之手。”滕公这话说的是:没有好山水,你不能说,你那疙瘩是好地方;有好山水,您不在风水佳处,建一栋岳阳楼、鹳雀楼与滕王阁,那阁下是白糟蹋了好山好水;六层七层八九十层的望江楼是建起来了,若没一篇赋,一篇记,一篇《滕王阁序》,那您建设楼堂馆所之投资投水里面了;这赋,这记,这序,请如今游记民工来写?哥哥,你把那钱送我吧,送我还不至于糟蹋您那危楼高百尺。请我干嘛啊?得请名公巨擘嘛。
滕公好文采,好文思,层层递进,句句顶针,非文章高手,莫想做得出。哥哥,滕公其文,还是说明文,属于应用文之类。码应用文者,读了滕公之文,你不到武汉长江大桥去逡巡一下?然则,滕公之《求岳阳楼记》与范公之《岳阳楼记》,又是天上人间;《求岳阳楼记》只是卷手卷脚卷在古卷里,而《岳阳楼记》不胫而走走千载,不翼而飞飞万里。这是有故的。
其故也,不在文笔之差,能写“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者,多;能写“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者,也多。何以滕公公文不能传一世,民工游记传一天都难,而范公大作却遗芳百世。其故也,不在文笔之差,而在境界之殊。滕公吧,其记意在颂山水之胜,更颂文化之化育,落脚点呢,却是较文人之高下。所谓是“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而范公呢,那些“至若春和景明”的句子,谁都写得出,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较文人之高下,滕子京写得出来;较笔调之文野,兄弟我写得出来;较境界之阔狭,只有范公才能了。
如今高楼大厦遍天下,哪个城市没千万栋?莫说“非雄才巨卿者不为著”,连“文字称记者”也无,活该不为久。“大学者,非有高楼之谓也”;高楼者,更无文化之浇注也。江山当有文人捧,江山更该精神筑。可惜文化与精神都无,难怪如今只有水泥,而无山水;只有山水,而无文化;只有文化,而无精神境界。华佗真个无奈禄蠹何?绿水青山果然枉自多。
选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