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梦中一家人
最好的生活已经过去了,
我领你去看这梦中一家人。
从泥墙上的窗户看进去,
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和两个孩子。
油灯虽暗,亮堂的是他们的心。
影子里的家具也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们只是笑着,但不说话。
动作很慢很慢,
像鱼在水里不被惊扰。
难道说他们已经死了?
但其中的孩子还活着呀,
并且描绘了这个梦。
这只是梦中的一家人,
那么地温暖和煦。
记事
“有一件事也许应该告诉你……”
——关于某人最后的结局。
黑暗中他温和地笑着,
亲切得就像虚无人世的依靠。
“可能是这样,最后也无法确定……
也许应该、可能……”
谨慎的言词像慈母手中的针线
缝补一件百衲衣。
但那是一个无法缝补的故事。
“可怜!”——打了一个结。
而我心中的结正试图穿过针鼻。
树叶在暮色中油亮油亮的。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握住某人的胳臂,
或者皮蛋的小身体,
结结实实的。
有时候生命的体积太大,
我的手握不住,
那就打开手掌,拍打或抚摩。
一天我骑在一匹马上,
轻拍着它的颈肩,
又热,又湿,又硬,一整块肌肉
在粗实的皮毛下移动。
它正奋力爬上山坡——
那马儿,那身体,那块肌肉。
密林温和地握住我们,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梦中他总是活着
梦中他总是活着,
但藏了起来。
我们得知这个消息,
出发去寻父。
我们的母亲也活着,
带领我们去了一家旅馆。
我们上楼梯、下楼梯,
敲开一扇扇写着号码的门,
看见脸盆架子、窄小的床,
里面并没有父亲。
找到他的时候是我一个人,
母亲和哥哥已经走散。
他藏得那么深,在走廊尽头
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
似乎连母亲都要回避。
他藏得那么深,因为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但我知道就是我父亲。
青年时代的一个瞬间
冬天有冷雨冷雾,
我坐在面条摊上吃一碗热面条。
静静的激越让我的镜片模糊,
她冻红的手指上沾着白面粉。
那些尚未腾达的穷人和我一起吃,用力吃,
那些年轻人、打工仔。
老板站着,一时愣神,
看着异乡冷清的街道。直到有人喊:
“还有辣油啊?”
她冻红的手指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很想去他们的家乡
也开一个面条摊——
下着冷雨或者在雪地边缘。
我想走得更远一点。
藏区行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
但你不能停下。
停下就有阻挡,身陷一个地方。
草在草原上扎根,
田鼠在田里打洞,
人活在村子上杳无音信。
必须有速度,
有前方和后方。
掠过沉重的风景,让大山变远山,
雪峰如移动的白云。
青稞架上还没有晾晒青稞,
新起的房子里来不及住进陈旧的人。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被道路分开,
有两只眼睛分别长在左边和右边。
总是有人不愿停下,
像此刻天上的鹰。
更像一根羽毛。
某种果子
我吃到一个很甜的果子,
第二个果子没有这个甜,
第三个也没有。我想吃到
一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就把一筐果子全吃完了。
这件事发生在夜里,一觉醒来,
拧开台灯,
看见一筐红果静静发光。
然后,果子没了,果核隐入黑暗,
那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越发抽象。
无人大街
他对无人大街情有独钟,
静夜时分,渣土车呼啸而过,
他对这之后的安静情有独钟。
不需要知道街名、在哪一座城市,
突然他就被抛到了街上,
在一条没有梦到过的大街上醒来了。
长夜漫漫,还没有过去,
灯光烁烁,只照耀灯杆。就像
从渣土车上掉下来的一块水泥,
从运家禽的车上掉下来的一只鸡,
从运垃圾的车上掉下来的零星垃圾。
他希望自己是一团灰,
被吹过一条无人大街。
无街名,无阻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