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手指

2017-01-07 18:37薛舒
长江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圆圆

薛舒

田小秧到达雕塑公园时已经迟到,那个叫张立刚的“适配男方”也许等不及走了。走了也好,她想,走了她就可以和杨老师讨价还价,对方爽约,责任不在她,不该算进三次相亲额度。无论如何,花三百八十元认识一个五级伤残,太亏了!

杨老师是婚介所的办事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凡非体力劳动者,都被唤成了“老师”。保险公司业务员是老师,会计、出纳、工会干部也是老师,连居委会阿姨也不叫阿姨,都叫老师了。田小秧是一家大型化工企业的技师,单位里的小青工都叫她田师傅。听上去“师傅”要比“老师”层次低一些,可田小秧未必看得上居委会阿姨或者婚介所办事员这样的工作。然而,人家是老师,她不是。

田小秧低头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名片:通下水道请打电话13990037535。内心的鄙夷涌上面部,变成一种奇怪的笑,为了掩饰呼之欲出的笑,田小秧咧了咧嘴,控制了一下表情。杨老师说了,她们这家婚介所,应该冠以“绿色环保”荣誉称号,譬如这名片的来历,就可以写成一部节约资源、倡导环保的报告文学。居民信箱里不是总收到各种广告传单和杂工推荐名片吗?杨老师废物利用,搜集了很多,只要反面空白,就抄上征婚者的姓名、年龄、工作、电话等基本信息,男女双方见面时人手一张对方信息卡,简洁明了,方便节约。于是那些通下水道、修锁开门、打洞搬家的小工们跟随着征婚者,在多则三、五次,少则仅一次的相亲活动中成为重要的参与者。

田小秧手里的名片,背面才写着她准备赴约的“男方”信息:张立刚,1962年10月生,公安部门工作……名片上没写的信息,杨老师也已如实相告:张立刚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云南边境打仗受过伤,立了三等功,战斗英雄,说是五级伤残,不过残得不厉害,只断了几截手指。

田小秧不想赴约,可杨老师说:“手指头断怕什么?男人又不做针线活,不影响关键功能就行。”说完还冲田小秧意味深长地笑。田小秧一点都不想笑,她不愿意反馈给杨老师任何心照不宣的眼神或表情。可是现在,她看着手里的名片,“通下水道请打电话13990037535”,却没来由觉得好笑。抬头间,一个男人笔直地站在雕塑公园二号门门口,双手插在裤袋里,一颗过于方正的脑袋正高昂着做眺望状。

田小秧从没见过张立刚,可是直觉告诉她,“适配男方”就在眼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就是脑袋大了点。不过,方头大耳的男人并不招人讨厌,卡通形象“大脸猫”似的,还有一点可爱。总之,没有超出预期的惊喜,也没有令人惊吓到的失望。一个极普通的男人,让普通女人田小秧感觉到一切处于普通中的自然,心里的别扭略微消除,便朝那颗方脑袋径直走去。

十分钟后,两人在公园内的一间茶室落座。服务员送上茶具水果转身离开,张立刚掏出始终藏在裤袋里的双手,搁在茶桌上。田小秧迅速看了一眼那双手,很遗憾,她看到的是一副灰绿色棉线手套。

张立刚开口:很抱歉!有一件事,介绍人大概提过,我的手,受过伤,我想你已经知道。你没拒绝见我,我很感激。

田小秧有些尴尬,但她不想让张立刚误以为她不介意他的残疾:是吗?我不知道啊!

张立刚怔了怔:哦,没关系,现在告诉你一样,我的手有伤,但我生活都能自理,也不影响工作。心灵的残疾远比身体的残疾可怕,你说是吗?

大道理谁不会说!田小秧在心里抱以沉默的嗤之以鼻,嘴上却明知故问:怎么会伤着的?

“对越自卫反击战,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十八岁。我们班接到一个排雷任务,边境线上到处都是越南人埋的地雷,一开始还顺利,我们连续排完十二颗地雷,可是很不幸,我的战友踩到第十三颗地雷,他牺牲了,我算幸运,炸断了六根手指。”张立刚伸出戴着线手套的手,拿起开水壶,往田小秧的茶杯里续水。茶杯几乎是满的,张立刚这么做,仿佛是要通过沏茶的动作向田小秧证明他那双残疾的手并不妨碍他做任何动作。但他没有脱手套,她只看见线手套顶端的指头处,的确有些瘪塌塌。

田小秧安坐不动,张立刚说:都过去了,退伍后我干了公安,“803”知道吧?

“《刑警803》?”田小秧始终不带情绪色彩的声音忽然亮了几许,缺乏表情的脸部出现了些许松动。

《刑警803》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风靡的一部广播连续剧,当时人民群众没什么娱乐生活,一到晚上七点半,几乎家家把收音机调到990千赫,收听《刑警803》。少女时代的田小秧,每天追踪这部广播剧,对那个代号803的刑警刘刚崇拜得要命。因为是广播剧,田小秧只能听见803的声音,却见不到803的模样,她想象不出803可以长成什么样,无论如何,那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张立刚的话题还在持续:“最近正在侦破一起贩毒案,下礼拜我要去一趟广东办案,这种事要保密的,不过对你不用保密,呵呵!”说完,方脑袋上的大眼睛一眯,笑得憨憨的。

田小秧的心忽然一揪,扯出一丝轻轻的疼痛。她有些庆幸自己总算没有放弃这场约会,可是心里一直空缺的英雄“803”忽然被一个形貌普通的男人填补,又觉隐隐失落。眼前的张立刚,穿一件很普通的长袖T恤,黄不黄绿不绿的条纹,是那种从来没有时兴过,在男性平民阶层中经久不衰的式样。他怎么不穿制服?穿制服的警察可比便衣警察帅多了,她想。

田小秧忍不住看了一眼身侧的落地玻璃墙,里面映出的女人,中长发束成细细的一把,直挺挺垂在脑后,上身是一件老实巴交的蛋清色短风衣,下身是一条事业单位制服似的藏青西裤。田小秧忽然对自己的审美生出怀疑,这件风衣她一直蛮喜欢,样子简洁,颜色清爽,她以为穿这套衣服可以凸显文静素雅的气质,可是现在看来竟是潦草而寡淡的,就像一个准备去客户家做钟点工的年纪尚轻的家政服务员。如此草率出场,田小秧顿生一丝懊恼,脑中闪过她那件挂在衣橱里总是找不到机会穿的玫瑰红小西服,还有方圆圆送的粉底、口红……

张立刚还在讲述他战斗英雄的当年往事,不时给田小秧的茶杯里续水,伤残的双手煞是灵活,只是始终被一副线织手套包裹着。田小秧很想打断他,插一句:能不能脱掉手套,让我看看你的手?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牙签挑起一片赣南橙,也不吃,拿在手上转着玩,嘴角始终微翘着,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心不在焉,又好像正礼貌地听他说话。

将近一个小时,张立刚说要回去了,今天他值班,为了和田小秧见面,他请同事替他两个钟头,已经超时。田小秧有些愧疚,但她没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张立刚到吧台付一壶茶一碟水果九十六元钱,田小秧没争着买单,而是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掏出钱包,打开,用带着手套的瘪塌塌的手指拈出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钱包里只有一张大钞,虽然拈起来不吃力,却依然不敌仅有一张的寒酸气。田小秧注意到,抽掉那一百元,钱包里只剩下一张二十元的纸币了。

张立刚把钱递给收银员,扭头对田小秧说:我身边很少带现金,干我们这一行的,随时待命准备出任务,钱带多了不方便。似是不想让收银员听见,他略微低头,朝田小秧身边凑了凑,小声说:其实也不用多带钱,要办事,亮一下证件就可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拿证件招摇撞骗的。

田小秧闻到他凑得很近的脑袋上一股轻微的洗发水和汗水交织的气味,不难闻,是属于男人特有的气味,这让她的心跳略微加速。她习惯性地退缩一步,脱口道:身边带不带钱有什么要紧?银行卡里有没有钱才要紧。说完觉得不得体,补充道:我知道,你是工作需要。

张立刚接过收银员递来的找零,把四个硬币放进钱包,又把钱包塞进口袋。这做派,又让田小秧觉出了寒酸。不过,作为一名曾经的战斗英雄如今的刑警,不就应该具备这样的性格吗?爽快而又谨慎,大大咧咧而又小心翼翼……这么想着,田小秧惊异地发现,她竟在替张立刚辩护,便不由地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

两人出公园大门,田小秧客气了一声:你还要值班,先走吧。张立刚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我看着你走。说着替她拉开车门,又在她肩上轻轻一揽,另一只戴着套子的手挡了一下她的头顶。田小秧心里一暖,顺势坐进了出租车。张立刚又一次摸出钱包,拿出那张仅剩的二十元纸币递给司机:找头给她吧。然后冲后座的田小秧说了声“再见”,车启动时追了一句: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司机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汽车往前猛地一蹿,张立刚被甩到了后面。田小秧情不自禁地扭头,蒙着灰尘的后窗外,方脑袋大脸猫呆呆地立在原地,双手像归巢的鸟儿一样重新插进了裤袋。

大脸猫被出租车甩得越来越远,田小秧忽然有些忧伤,冰冷了很久的身体仿佛有了一丝回暖,可这暖意太弱,片刻就重新冷下来,久违的失落感刹那间弥漫全身。

离婚五年了,田小秧一直没找对象,现在,她发现,她有点想男人了。

刚进家门,方圆圆的电话就追来:快汇报,怎么样?

田小秧的征婚启示还是方圆圆替她去婚介所注册的,三百八十元,包含三次相亲机会和一次集体舞会。闺蜜之间,总会相互帮衬,自然也要相互八卦。田小秧一手捏着坐出租车找的三个硬币,挑着词说:还可以,不胖不瘦,出手还算大方……

方圆圆催促:还有呢?

田小秧:是刑警,在803工作。

方圆圆惊叫起来:刑警803?太帅了!

长一颗方脑袋,大脸猫似的,帅什么呀。田小秧没说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也没说他只有四根手指。方圆圆大笑:脸大忠厚。你说他出手大方,怎么大方了?

田小秧想了想:请我喝茶,吃水果,还有,回来时替我叫出租车,车钱他先付了,关照司机找的钱都给我……田小秧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实话,倘若方圆圆认为他付给司机的是一张百元大钞,那也不是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可是方圆圆却并不认为这就算“大方”了:男人嘛,起码的,你以为人人都是陈中华?

陈中华是田小秧的前夫,作为闺蜜,方圆圆对她曾经的婚史了如指掌。田小秧赶紧补充:喝的是特级高山铁观音,水果都是进口的,车厘子、美国提子……田小秧还是撒了谎,其实她不知道张立刚点的是什么茶,她不懂茶,喝不出好坏,水果,就是一盘切好的赣南橙,超市特价卖2.98元一斤的那种。方圆圆调侃的声浪传来:哟,刚认识就替人家说话了?重色轻友啊你!

田小秧忽然问:圆圆,刑警工资高不高?

方圆圆:警察是公务员,工资当然高,刑警还有补贴,少说也要一万多吧。

田小秧心里一喜,随即,莫名的担忧涌上心头。挂电话时,方圆圆说:这几天我不找你,让你安心谈恋爱去。

田小秧回:谁谈恋爱啊!还没决定呢。

电话挂断,田小秧从手提包里摸出零钱包,把捏了好久的三个硬币放了进去,脑中却闪过张立刚的钱包——一只长方形双折棕色皮夹,看起来像牛皮,里面却没什么钱。幸亏他长了一颗大脸猫似的方脑袋,要是换一颗橄榄头,或者一张鞋拔子脸,她早就扭头走了,不可能跟他进茶室。田小秧讨厌脑袋瘦小、脸颊狭长的男人,她认定那种“尖嘴猴腮”的男人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刁钻吝啬……这么想的时候,田小秧完全把她的前夫当成了参照,陈中华就是一个尖嘴猴腮穷酸相的男人。

离婚后,田小秧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这些年,母亲把控诉陈中华的“罪行”当成了和戏曲频道《越剧天地》同等级别的娱乐节目,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重复同一个桥段:第一次上门,我就看出他是个小气鬼,提一箱光明牛奶,两桶金龙鱼食用油,发放节假日福利呐?怎么不去超市买两封打折卷筒纸送来?

母亲干瘦的身躯端坐在一张靠背椅子里,嗓门不大,语气也不激烈,只是连续不断地说,没有起伏的音调,念经似的,话却竭尽尖刻。起初田小秧还辩解:倒不能怪他,他问我带什么礼物,我说实惠点的,吃的用的都可以,他就买了牛奶和食用油。

母亲的念经立即有了持续下去的内容:吃的用的多着呢,家用电器、手机、汽车,买不起吧?海参燕窝、深海鱼油,舍不得买吧?一毛不拔,铁公鸡,活脱脱田玉德第二……

田玉德是田小秧那死去的父亲,母亲对已经在天堂里安睡了二十年的丈夫至今耿耿于怀,前几年,控诉死去的丈夫是她最重要的业余活动,后来,陈中华很荣幸地替代了他从未见过的岳父大人的位置。

父亲的“罪行”,也有被母亲反复提及的经典桥段:我刚生下你,坐月子呢,知道田玉德给我吃什么?熬一锅骨头汤,第一顿在汤里下大白菜,第二顿下菠菜,第三顿下鸡毛菜,顿顿骨头汤,还说骨头汤发奶,把我吃得是皮包骨头啊!小秧你姓田,可从小到大,田玉德没给你买过一样玩具,也没带你出去玩过一次。每个月发了工资全部交给你奶奶,杭州出差回来,拿着小核桃就去后弄堂你奶奶屋里,一颗都不留给你吃。你奶奶说要吃太仓肉松,田玉德二话不说给她买回来,你也要吃,他板起脸教训人,说小孩子不能养成好吃懒做的坏习惯……

这些都是母亲在无数次的控诉中提及的往事,田小秧却没有清晰的记忆,脑中留下的那些父母吵架的日子,不是恐惧的黑暗底色,而是自由,以及饥饿。这一天,母亲一定会以不起床、不做饭来表示她的抗议。父亲吵完架一甩手回单位集体宿舍了,要等下周轮休才回家。田小秧近乎自得其乐地过着她的日子,她甚至喜欢被冷战的父母遗忘的感觉,他们身陷自己的悲伤与愤怒中,无暇顾及她,她便在放学路上长久游荡,直到天黑。到家后她就玩她的女红游戏,找一块废布料,描上几朵大丽花,再把布料缠在圆形绷架上,穿针引线,做一个小绣女,一直绣到饿得晕乎乎睡着,也没抽出一分钟闲心去理会一下她那躺在床上默默悲伤的母亲。

母亲认为,父亲那么不待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归根结底就是重男轻女,这让田小秧对早已死去的父亲抱有一丝轻轻的怨气。当然,这怨气无关记忆,那是母亲传授给她的间接经验,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与母亲站在同一立场。

神奇的是,田小秧遭遇了一场几乎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婚姻,她也遇到一个视钱如命的男人,她也生了一个女儿,随着女儿的长大,她和陈中华也开始为了钱吵架,并且越来越频繁。母亲以她丰富曲折的人生阅历明察秋毫地断言,陈中华是彻头彻尾的田玉德第二:这是命,逃不掉的命。小秧,离婚吧!有妈呢……在母亲的支持下,田小秧成功地离了婚,带着女儿住进了母亲那套多年来独居的二室户。田小秧的家,就成了现在这样,由老中青三代女人组成,一个多层次、少人口的简单家庭。

似乎,离婚并没有让田小秧受到多么巨大的创伤,没有男人,不需要在母亲与丈夫间周旋,平静生活,努力工作,照样有健康的人生,这让田小秧常常感觉到有一种专属于自强不息的单身女人的庄严与骄傲浸注在自己的血液中。令人欣慰的是,女儿也很正常地接受了父母的婚姻变故,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害。不知是小孩子屏蔽危机自我保护的应激反应,还是天生性格冷淡,这孩子,无论父母争吵得多么激烈,她都不会惊慌,只安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抱着方圆圆送的一个芭比娃娃,给它换衣服、梳头发。偶尔,冷淡的目光接上田小秧的目光,不回避、不惊恐、不担忧的小眼神,倒让做妈的忽觉慌乱。可想想自己小时候,也是从不惧怕父母吵架的,并且,好像从未对母亲抱以同情,当然也不恨父亲,更谈不上爱。如今,她也不留恋男人,不留恋婚姻,只觉得离婚是一种失败,遭遇失败,终归有些遗憾。

直到有一天,方圆圆特地跑来报告:陈中华大概结婚了。我去联华超市买东西,看见对面书报亭里,陈中华和长一张大饼脸的报亭妹脑袋抵着脑袋说话,很要好……田小秧笑了笑,很有骨气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半年后,方圆圆又传来消息:那个大饼脸报亭妹肚皮鼓起来了,有五六个月的样子,陈中华在报亭里替她卖报纸呢。田小秧就真的怒了:圆圆,陈中华和我没关系了,不要再告诉我他的事行不行?

自此,方圆圆没再提过报亭见闻。田小秧却在每每看到某处“东方书报亭”时,就会想到大饼脸报亭妹,她正挺着大肚皮卖报纸吧?快临产了吧?孩子生出来了吗?满月了吧?男孩还是女孩?倘若是女孩,陈中华又会怎么对待他的第二个老婆和第二个女儿?

终于有一天,田小秧亲自造访了一回联华超市对面的报亭。那天是去参加单位的三八妇女节联欢,因为要上台领“巾帼奖”,她穿了一身崭新的套装,还特地吹了头发,理发店的镜子向她提供了一个干净、文静的女性形象。鬼使神差的,她就在去单位的途中增设了报亭这个站点。田小秧决定买一份最便宜的报纸,陈中华不配被她牵记关注,惟其用最低的成本,才能让她不为自己去做不值得做的事而懊丧。

令田小秧惊异的是,报亭妹并非长着一张如方圆圆所说的大饼脸,而是小圆脸,还配一双大眼睛,眉目间流露出不经世事的年轻,穿一件八成新湖绿休闲装,略带点土气,却是挡不住的青春洋溢。田小秧不禁疑惑,方圆圆凭什么断定她就是陈中华的老婆?就凭陈中华在报亭里替她卖报纸?是方圆圆为了让闺蜜高兴,故意把人家说成大饼脸?还是眼前这个报亭妹,根本不是方圆圆说的那一个?这么想着,却见报亭里有一架婴儿车,一团辨别不出男女的胖孩子正在熟睡。田小秧忍不住问:这是你的小孩?多大了?弟弟还是妹妹?

报亭妹点了点头,小圆脸上涌起满足的笑:儿子,六个月了。

田小秧顿觉胸口一痛,心脏仿佛被一只尖利的爪子猛揪了一把。她本想礼节性地说一句“好可爱”,却说不出来,交了七毛钱,便拿着一份毫无必要的《劳动报》离开了。

田小秧不愿意相信年轻的报亭妹就是陈中华的老婆,更不愿意相信婴儿车里的胖孩子就是陈中华的儿子。倘若是,那他就可以彻底忘掉他还有一个女儿了,田小秧哀怨而又愤怒地想,从此以后,他若是想要来探望女儿,门都没有!可是,陈中华什么时候提出过要来探望女儿了?从来没有!法院当时判定他每月付女儿抚养费三百元,他便以打卡的方式维系着与女儿的责任关系。对她们母女,他向来避之不及,他最怕的就是见女儿,怕田小秧教唆女儿说这样的话:爸爸,我都上预备班了,辅导班、参考书,三百元不够……

离婚五年,田小秧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再嫁,可是现在,那个猥琐吝啬的男人也许真的又有了老婆,还有了儿子,好像,过得还很幸福美满,她却想不出任何可以令他不幸福、不美满的办法。不不,她从没想过要让前夫过得不幸福、不美满,那不是她的风格,更不是她的目的。虽然她在报亭眼见的一切未经证实和陈中华有关,她也不想去找方圆圆求证此事,但她还是觉得,自己骨子里的那点庄严和骄傲,已经无法匹敌前夫可能拥有的幸福和美满,那庄严和骄傲,便似对垒的落败一方,正蔫头耷脑地从她心里渐次退场。

除非,除非嫁一个远远超过陈中华的男人,才能赢回来。这么一想,田小秧不禁又鄙视了一下自己,内心却似江河决堤,血液里哪怕有一点点庄严和骄傲,亦是一泻千里、回天无力。

张立刚打电话给田小秧,说刚从广东出差回来,晚上请她吃饭。田小秧上完夜班正在睡觉,晕头晕脑接了手机,糊里糊涂答应了。挂断电话去卫生间,掀开马桶盖坐下,听到水注声从身下传来,并不激烈,持续片刻,声音止息的当口,田小秧打了个哆嗦,一抬头,见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一个蓬头垢面、苍白憔悴的女人直挺挺坐着。她一惊,顿时清醒了。

清醒了的田小秧决定去小区四号门外的“美美理发店”做个头,她是固定去这一家的,一个外来妹开的店,洗剪吹20元,手艺一般,但市面上大概找不到这么便宜的店了。田小秧一直保持着同一种发型,中长直发,三个月修理一次,不染不烫,只剪掉头发末梢开叉的一截,不需要到那种贵得离谱美容院去做。走出四号门,却发现那爿店重新装修过了,陈设比过去豪华许多,仰头看招牌,“美美理发店”变成了“新发社”。洗头妹也不见了,一个白衬衣黑领结洗头仔迎出来:阿姐做头?洗剪吹全套68元,开张第一个月,打七折。

田小秧站在门口不动,她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洗头仔一双单眼皮细长眼里流出略带矜持的殷切:阿姐,我们“新发社”是全国连锁,绝不斩客的,做会员卡可以打3.8折,68元的洗剪吹,只要25元。

田小秧想:只比美美理发店多5元,倒是不贵。便抬脚进了店内。

田小秧仰躺在洗头椅上,一双灵巧的手在她脑袋上抓挠揉捏,柔和,却不失力度,感觉很舒服。洗头仔扬州口音的普通话从头顶上方传来:

阿姐第一次来,叫我阿邦好了。

阿姐是住在后面小区里的吧?抓得重一些还是轻一些?

水有没有太烫?阿姐有什么要求告诉我……田小秧从未享受过这样体贴的服务,心里觉得受用,嘴上却什么要求都不敢提,就怕额外付钱。

冲洗完,阿邦用一块干燥的毛巾替她包住头发,扶她起来,手掌轻轻抚住她的脑袋,引着她朝镜子前走。田小秧心里一动,这些年,她没有让身躯的任何部位与男人触碰过,连握手都没有,她几乎忘了与异性肌肤接触是什么感觉,她以为,她已经不习惯被男人触碰。可是现在她发现,她喜欢自己湿漉漉的脑袋被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抚着,尽管手的主人只是一个洗头仔,但被一个年轻男人触摸的感觉是新鲜而微妙的,令人紧张,却有隐约的欢喜。

阿邦把她引到镜子前坐下,拿出一盒棉签:阿姐别动,给你掏一下耳朵。

田小秧习惯性地想拒绝,但阿邦的一只手已经轻轻捏起她的耳垂,另一只手里的棉签紧跟着探进了她的耳洞。田小秧只觉一阵酥麻,通了电似的,鸡皮疙瘩“刷”地起了一脖子,随即,耳洞里的电流“簌簌”地传遍全身,一激灵,下腹竟发了热,微微胀痛,却是令人舒坦的痛。田小秧的肌肤、血液,以及身上的器官久已荒废的感受力,就这么被调动起来了。阿邦掏完一只耳朵,移到另一边,这一回,田小秧预知了第二只耳朵也将享受那种酥酥麻麻的美妙感觉,便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阿邦轻车熟路,捏住她的耳垂,手持棉签慢慢进入。田小秧的躯体虽然坐得僵直,体内却分明生出了一种久违的血脉涌动,耳垂也已热得发烫,偷偷瞄一眼镜子,天呐!脸上一片绯红。耳垂边的那双手,还在温柔地动作着,纤瘦细长的手指白皙而干净,骨节微微凸出,饱满的指甲盖散发出淡淡的白亮光泽。以前她从未注意过,男人还可以有这样的手,漂亮、柔韧,还有力量,让她想到一种叫“铁兰花”的植物的名字。

三个小时后,田小秧抬起眼皮,看见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一头卷曲而不过分、简洁却不呆板的短发,一簇浪花般的刘海,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额头上最讨厌的几道皱纹,两鬓处还顺出几缕发丝,让瘦削的脸多了几分娇媚,本来有些刻板的面相,这会儿变成了有克制的娇羞状。真是前所未有的好啊!

田小秧动用了银联卡,做了一张一千元的会员金卡。走出“新发社”大门,身后传来阿邦的道别声:阿姐以后来,就找阿邦,我星期三休息,别的时间都在……

到家已是下午四点,田小秧扎起围裙,开始忙碌晚饭。女儿放学回家,一进门,大叫一声:哇!美女耶!妈妈烫头发了。

田小秧佯装生气:瞎说什么?快去做功课。

做完晚饭,母亲还没回来。老太太在老年活动中心跳扇子舞,跳完舞,她还将用一小时左右来完成本来只需十五分钟的回家路程。她热衷于把她那念经般的声音传播给路遇的七大姑八大姨,这个小区居住的都是原来弄堂里的拆迁户,众多熟识的老邻居让老太太在传播家庭兴衰史的时候具备了可持续性。田小秧提醒过母亲,自家的事,不要什么都说出去。母亲自作聪明地回答:我不是什么都说的,放心,关键的话不会说。可是母亲的承诺与行为如同发自两个不同的人,田小秧经常在与邻居们相遇时听到她们关切的问候:

小秧你受苦了,陈中华那种男人,离掉算了!

小秧,你妈说你评上技师了,工资涨了多少?

小秧,你女儿要上二附中,找你们公司经理啊,他老婆是二附中校长,送个大红包……

母亲对邻居们的开诚布公,导致她家的私事成了群众关心和过问的公共事务,这让田小秧感到很不舒服。她学会了留一手,有些隐秘的事,她不告诉母亲,比如去婚介所登记求偶,就没让母亲知道,所以今天,她倒希望母亲晚点回家。

进房间换衣服时,田小秧对女儿说:圆圆阿姨约妈妈出去有点事,外婆回家后你们自己吃晚饭。

二室一厅的房子,一间卧室是母亲的,田小秧和女儿占据了另一间,没有多余空间,女儿做功课也在卧室里。田小秧换上玫瑰红小西服,女儿扭头看了一眼,忽然说了一句让田小秧心惊肉跳的话:约会呢,我建议你换那条粉红内裤。

田小秧的脸一下子红了,毫无准备地开口训斥:谁说我要约会去了?瞎三话四!

女儿狡辩:是你自己说的,圆圆阿姨约你出去,不叫约会叫什么?

田小秧想再教训几句有关粉红内裤的话,却不知如何说,便软下口气:外婆回来可别提约会什么的,她会胡思乱想的,听见没有?

女儿点头:放心吧!

午夜时分,田小秧回到家,母亲和女儿都已熟睡。她给自己放了一缸热水,脱衣服时,看镜子里的女人,崭新的发型已有少许折损,两鬓弯弯的发丝有些外翘。她没整理,就把自己浸入了浴缸。

适度的热水柔软而紧致地包裹着田小秧的身体,就像,男人的怀抱。只不过,热水中的女人,是自然而松弛的女人。男人的怀抱,却是一缸温度过高的水,女人被烫得浑身紧绷,稍有抵触情绪,可又贪恋那种久未体验的温度,并未真的抵抗,小腹里又有微微胀痛袭来,是女人久未使用的器官重启后的过度反应。这种种复杂感觉,令田小秧不禁沮丧:太快了,都没见到他的手。

第二次见面,田小秧就和张立刚上了床。晚饭是到他家里吃的,福建路上的老房子。田小秧一进门,就用目光扫视了一圈:一只旧五斗橱,橱上摆着一台老式三五牌台钟,三根指针静静地构成某个固定的角度,一动不动,显然是一台坏掉的钟。旁边堆着一叠旧报纸,还有雷达杀虫喷雾剂、蚊香盒之类的杂物。五斗橱的对面是一张旧方桌,桌上是三只并不配套的玻璃杯,还有几个装咸菜腐乳辣酱的瓶瓶罐罐。桌边是一只木柄扶手单人老沙发,也许服役时间过久,座垫边沿有一道两寸长的开裂……屋里还算整洁,但看得出是紧急收拾的效果,未见得平时也这样。并且,家具桌椅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样式,像穿越到了三十年前。唯有靠底墙的一张床上,被子叠得豆腐干一样方正挺括,想必是张立刚曾经军人身份的流露,也是这间屋里唯一让田小秧觉得有生活秩序的地方。房子的确有点小,二十平米不到,厨房还是公用的。不过,靠近南京东路,白金地段,一间老房可以换购新住宅区两套两室户的房子,要是轮到拆迁,那就更不止。再说,毕竟是单身男人,又是803刑警,工作肯定很忙,顾不上家很正常……田小秧想得很实际,她试图理解张立刚,扫视的目光回撤时,发现老式五斗橱上的一堆杂物中,安插着小小的一盆多肉植物,有些惊讶:这男人,还有心思种花?顺手拿起小花盆问:这是什么?挺好看的。

张立刚说:这叫“千佛手”,我常出差,顾不上浇水,它倒活得好好的。

叫“千佛手”的植物,果然长着很多根胖嘟嘟的圆柱体叶瓣,就像厚实的手掌朝天伸展出无数根圆润饱满的绿手指。田小秧拿起张立刚给她倒的一杯凉开水,慢慢灌进拳头大小的花盆,细石子和碎泥混合的花土瞬间就把一杯水吸干。她没问他为什么单单养一盆“千佛手”,她猜,他是为纪念被地雷炸飞的六根手指吧?

晚餐,张立刚亲自下厨,做了四个家常菜,还买了一瓶石库门黄酒。酒菜不算高档,烹饪手艺也一般,但田小秧感觉得出,张立刚是一个会照顾人的男人,给她夹菜,给她倒酒,吃完饭还替她削了一个新疆香梨。只是自始至终戴着那副灰绿色线手套,她想看看他的手到底伤残到什么程度,可一直没机会。整餐饭,张立刚不停嘴地说着三十年前的英雄传记,住猫耳洞,染上瘴气热毒,巡逻时抓住一个越南游击队员,独自押着俘虏归队,才十八岁啊!三等功是抓俘虏得的,不是排雷,说着,举起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手:排雷炸伤是意外。田小秧以为他会脱下手套给她看,可他收回手,端起酒杯说:谢谢你小秧,你愿意到我家里来吃饭,我很高兴。

田小秧很少下馆子,也没有约会的经验,不曾想过到人家家里来吃饭是否合适。张立刚这么一说,倒让她有些后悔,之前应该咨询一下方圆圆。不过,愿意请她来家里吃饭,说明他坦然,也还自信。这么一想,她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你讲了那么多过去的故事,讲讲现在吧,803的故事,很好听的,我小时候就喜欢听《刑警803》广播剧。

张立刚笑起来,方脑袋上两只眼睛眯成两弯月牙:那都是假的,演出来给人听给人看的。

田小秧看着方脑袋上的月牙眼:那你讲讲真的。

张立刚却停住笑,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田小秧身后,忽然俯下身,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那是保密的,不过你想听,我就说,对你我不保密。说着,线织手套包裹的一只手绕到她身前,捞起她的手,柔声道:就说入室抢劫吧,知道盗贼第一步要做什么?

田小秧背对着他摇摇头,赤裸的手被他戴着线织手套的手抚弄着的,有点异样,耳边的男声竭尽温柔,却令她莫名地不安。

五毛钱的硬币,知道吗?首先,要做很多个五毛硬币大小的圆纸片,这秘密,没干过公安的人,是不会知道的……男人轻声说着,温热的气息持续吹进田小秧的脖子,颈项间一阵阵酥痒,伴随着石库门黄酒的醇香缭绕,一路进入她的鼻息、口腔、胸腔、胃部,乃至小腹。她想问:做五毛硬币大小的圆纸片干什么?可小腹正发热,带着甜蜜与羞涩的轻微胀痛感,持续骚扰到她平静多年的躯体。

被一个男人环抱的感觉,就像被一缸热水浸浴,只不过,热水会越来越凉,男人的怀抱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最后,烫得她都有些怕了。现在,躺在浴缸里的田小秧试图检点自己如何会上到张立刚床上的每一个细节,可那只是发生在瞬间的事。只记得他那双戴着线织手套的手在她身上匍匐爬行的感觉,毛拉拉的粗糙。她闭着眼睛,神经跟着那双手移动的轨迹,一寸寸紧绷,然后,她感觉他好像在撕扯手套,接着,一团软软的、滑溜溜的东西贴在了她的肌肤上,来来回回地蠕动。她想,现在,他的身体是赤裸的,手也是赤裸的了?可她看不见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只觉得肉与肉的摩挲,仿佛软体动物吸附在身上,蚂蝗般近乎钻进她的血管,令她战栗,又欲罢不能。田小秧有些头晕,也许是喝酒的缘故,她没有抗拒那具发烫的身体,她闭着眼睛任由他摆布,自始至终没有勇气从被窝里抓出那双柔软无骨的手看一看。

完事后,趁张立刚掀被子,田小秧飞速扫了一眼他的手,依然是两坨毛拉拉的灰绿色。动作真快,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手套又戴上了?还是压根没脱过手套?田小秧很是疑惑。

浴缸里的水凉了,田小秧拧开龙头加热水,她有些害怕被软体动物吸附在身上的感觉,可又舍不得不让自己浸润于一个男人热腾腾的怀抱中。她想,她得认真考虑一下,接下去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早上,田小秧被母亲念经似的唠叨吵醒,她缩在被窝里听母亲诉说物价的上涨,退休工资的不经用,老年活动中心要她们买下跳舞的那把红扇子,十八块钱,黑了良心,不买,大不了不去跳舞……田小秧松了口气,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怨愤中,并没有追问她昨晚的去向。她把脑袋更深地缩进被窝,要是被老太太发现她改了发型,一定又是一场审问。虽说早晚会发现,但她就是掩耳盗铃、能拖则拖。终于挨到母亲出了门,田小秧翻身起床,给方圆圆打了个电话:有没有空?想和你聊聊。

方圆圆立即来了兴趣:和大脸猫有进展了?

田小秧如实相告:昨晚去他家吃饭了。

方圆圆:好不好?快说,好不好嘛!

田小秧:什么好不好?

方圆圆“嘿嘿”笑:都到家里去了,还能干什么?又不是少女。快告诉我,刑警803的活,是不是很好?

尽管电话那头的方圆圆看不见,田小秧的脸还是红了:不坏。

方圆圆大笑:不坏,就是好。到底是刑警,身体肯定棒……

田小秧打断她:我想,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帮我看看,我不敢相信,我的眼光不好。

方圆圆问:不敢相信什么?

田小秧还是没把“五级伤残”的事说出来:我也不知道。

方圆圆:人家是刑警哎,哪里去找这条件的对象?你又不是……

田小秧知道,方圆圆想说她又不是头婚,还带着个孩子,一个刑警,配一个拖油瓶的女人,绰绰有余。可是,方圆圆不知道那男人只有四根手指,缺乏关键条件的对比,不具备可参照性。这么想着,田小秧忽然问:圆圆,劫匪上门抢劫,先要做很多个五毛硬币大小的圆纸片,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圆圆被问蒙了:什么劫匪?你在说什么?

这个问题,昨晚张立刚没来得及宣布答案,田小秧也忘了追问。

第三次约会定在周末,田小秧在电话里告诉张立刚:我闺蜜方圆圆也要来,她想认识一下你,圆圆和我最好,亲姐妹一样的。张立刚满口答应,并且提议,他也约两个发小来吃饭,人多热闹一些。田小秧想:这就算公布关系了?还是和她一样,请人来做参谋?

周末,田小秧和方圆圆说好中午十一点半等在福建路口,自己先去张立刚家,招待闺蜜和发小,总要做些准备。刚进弄堂口,就见大脸猫抬着方脑袋靠在门口,田小秧一出现,他立即喜形于色迎上来:小秧,我正想去弄堂口接你呢。一股热风扑面而来,随即伸手揽住田小秧的肩膀,顿时,女人就成了一只被巨大的翅膀罩住的娇弱小鸟。田小秧心里暖融融,嘴上却说:又不是第一次来不认得路。菜买了吧?我来洗。

张立刚说:还没买,菜场就在弄堂口,我们一起去,很快的。

想在邻居面前展示一下他有女朋友了?田小秧想。一路出弄堂,经过一扇扇洞开的门,田小秧分明感觉无数道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未见张立刚与邻居打招呼。到得菜场,先称了一条鲳鱼,鱼摊老板说:三十六块八,算三十六。张立刚掏出棕色双折钱包,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在田小秧耳边轻声说:看我这记性,忘了报销广东的差旅费,小秧,要不,你先付一下?

田小秧心里“咯噔”一下,看张立刚,方脑袋上的面孔满是愧疚,还叨叨着:我就是这个坏毛病,身边不肯多带现金,明天上班就去报销。

田小秧犹豫了两秒钟,摸出自己的钱包。接下去买的所有菜,包括两株西芹、一包鲜百合、一斤青椒、三只土豆、一块肋排,还有白斩鸡、四喜烤麸之类的熟菜,都是田小秧付的钱。两人提着菜一路回家,再次经过一扇扇洞开的门,穿越无数双猎奇的眼睛,依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田小秧想:这是让我和他一起招摇过市出风头,还是拉我去付钱买菜?

这么一想,田小秧就生了疑,进家门后,目光四处搜索起来。田小秧没有看见她想寻找的警察制服,床上没有,沙发上也没有。也许挂在五斗橱里了?开橱门查看一下?还没到那份上吧?田小秧犹豫了一会儿,拿起五斗橱上的小花盆,到公共厨房里的水池边,轻轻拧开自来水龙头,小股水流缓缓进入“千佛手”下面的土壤里。那十几根绿手指,比上次长得更饱满壮实了,又胖又嫩,掐得出水一般。

张立刚靠在门框上,看着给“千佛手”浇水的女人,方脑袋上的眼睛里溢满了幸福。田小秧看了他一眼:你总穿便服,我都没见过你穿制服的样子,穿给我看看吧。

张立刚笑眯眯:干我们这一行的,很少穿制服回家,下班就在单位更衣室里换掉了,你想看,我下次穿回来。说着,把袋子里的鱼肉蔬菜倒进水池。

既是洗菜,总归要脱手套的,田小秧想,就说:“我帮你一起洗菜。”张立刚很爽快地说了声“好”,拿起搁在水池边的一副黄色橡胶手套,带着线手套的手直接塞了进去。

居然戴两层手套!田小秧几乎被激怒,她看着男人一手托住鲳鱼,另一只手在鱼身上擦弄冲洗,忽然觉得,那双手擦弄的不是鱼,而是自己的身体,软体动物牢牢吸附住肌肤的感觉再次袭来,手臂上的毛孔一阵阵收缩,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

田小秧没有帮张立刚一起洗菜,她回到屋里,细细打量着二十平米不到的房间。空间并不拥挤,却因为过于老旧的家什和粗糙的用具,以及近乎凌乱的陈设,使屋内处处显示着捉襟见肘。不是贫穷,也不是简朴,而是,生活得不用心,缺少某种看得见的希望,用本地话说,就是“度死日”,得过且过的意思。老弄堂里的居民,过日子其实是讲究的,房子老了,内饰却大多不差,吃穿用品不求高端,却也不会档次太低。可是这个男人,居然连买菜钱都拿不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刑警都不喜欢身边带现金吗?

张立刚往桌上一盘盘端菜,十一多点了,他的发小和她的闺蜜都快到了。田小秧忽然说:我还是想看看你穿制服的样子,你工作证上总有照片的,给我看看工作证吧?

张立刚把手里的一盘青椒土豆丝放下:工作证?在制服口袋里,下次穿回来一起给你看。抬头发现田小秧脸色阴沉,又说:我想想,对了,有一张很多年前的工作证,改制服前的,已经作废了,我找出来。说着去拉五斗橱抽屉,从最底下拉到最上面,五只抽屉全打开了,一边说:放在抽屉里的,没动过,怎么找不到了?

田小秧快要绝望了,可她就是不说“别找了”,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怎么收场。屋里忽然暗下来,巨大的说笑声从门口传来:张立刚,“赤佬”做啥?翻箱倒柜的。回头看,只见两堆巨大的肉身撑满了整个门框,光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张立刚还在抽屉里翻找,嘴里叫道:进来进来,小秧,他们就是我的发小,四毛和小头。哎,找到了……张立刚抬起头,看见的是田小秧挎着包迈出家门的背影,他抓着一个红色小本追到门口:小秧,找到了。

田小秧快步朝前走着,张立刚的喊叫非但没让她回过头来,脚下的步子更是加倍急促起来,像两杆乱了方寸的高跷,跌跌撞撞地扑向弄堂口。

拐出福建路,看见站在十字路口的方圆圆,田小秧顿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长,几乎哭出来。

方圆圆给田小秧打电话,说查出了张立刚的底细,她老公有一中学同学在区公安局工作,拐弯抹角托人打听到,“803”的确有一个叫张立刚的刑警。田小秧紧绷了两天的弦顿时一松,转而又是一紧:圆圆,你把给我征婚的事告诉你老公了?

电话里一阵东倒西歪的“咯咯”笑声:没有,我只说我有一同事最近相亲……

到底是闺蜜,想得周到,事情还未尘埃落定,田小秧不想让闺蜜的老公知道,要是不成就太丢人了,并且现在看来,不成的可能性很大。那天不告而别,张立刚肯定觉得她脑子有病吧?虽说他立即追了好几个电话,可她一个都没接。他又发短信,半小时一条,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忽然走掉?为什么不接电话?短信提示音响一次,田小秧的心脏就抽搐一次,她甚至想,他要是再纠缠不休,她就去换掉手机号码。张立刚发了一整天短信,大概终于绝望了,至此再没有消息。

手机安静了两天,田小秧却度过了两个有所期待而要阻止自己去期待的夜晚和白天,心境竟从失而复得的安全感,渐渐转向等待、失落、不甘心。男人不再纠缠,清静了,可是,乏味透了,没劲透了。田小秧简直不明白自己,整整五年没有男人的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挂掉方圆圆的电话,田小秧立即翻出张立刚的号码,她想挽回这个差不多已经被她放弃的男人,又觉得自己这样出尔反尔,会被男人耻笑。想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发出一条极简单的短信:手机坏了,刚修好。

回复很快来了:你吓坏我,没事就好!显然,这个男人一直在等候她的音讯。田小秧抿了抿嘴,心里有笑意几乎要涌上脸。手机又是一响,第二条短信追来:明晚有空么?请你吃饭,去外面吃,德兴馆,就在福建路上。

张立刚的坦然与大度让田小秧相形见绌,她差点错过一个优质男人。这回要好好表现,田小秧想,便回短信:不用外面吃,就在家里吧,我买菜带去。

张立刚的回复依然快速:也好,我在家等你。

笑意终于抿不住,从田小秧的嘴角溢出。她捏着手机,又回复了几个毫无必要的字:知道了,大脸猫!

张立刚发来一个问号,他不知道“大脸猫”是她和闺蜜背后给他起的绰号,更不懂那是女人在撒娇。

第二天下午,田小秧去了一趟“新发社”,让阿邦给她做了一个焗油。做完头,从包里掏出会员卡,阿邦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卡片:阿姐坐一会儿。转身去收银台替她刷卡。田小秧看着镜子里洗头仔接近瘦削的背影,两条腿亦是细,还有点微微罗圈,空荡荡的臀部连着仿佛要与下半身脱节的腰,就好像从小缺乏营养,没发育充分的样子。却因为身上白得炫目的衬衣和黑色西服背心,一眼看去,又是精干紧凑的。穿衣服分两种,一种是人撑衣,一种是衣撑人,阿邦算是被他那身西服背心撑起来了。田小秧想,这样的小身子,要是脱掉制服,换个家常衣服,就萎靡了。于是就想到张立刚,她还没见过他穿制服的样子,刑警的制服,岂是洗头仔的制服可以比的?田小秧试图想象那个顶着方脑袋的男人穿着刑警制服戴着大盖帽的样子,可女人虽是细腻,想象力却一般。小时候听广播剧《刑警803》也是一样,那个令她超级迷恋的男主角刘刚,竟始终没有在她脑中形成过一个具体的样貌。

阿邦结完账回来,把金卡还给田小秧:谢谢阿姐照顾生意,下次来给你做个头皮护理吧,防脱发的。说完,两只手在她鲜亮的头发上拢了拢,又伸出过于白净的手指,捻起她耳鬓边的发丝仔细理了理,就像艺术家在作品杀青前完成最后几笔。田小秧看着镜子里阿邦那几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在自己头发上捻弄,心想,今晚一定要想办法看看那双只有四根手指的手。

焕然一新的田小秧准备第四次赴张立刚的约,自认识以来,这是她最心甘情愿、最迫不及待的一次赴约。这回女儿没提议她穿粉红内裤,而是斜了她一眼,很严肃地说:妈妈,我想和你谈谈。

田小秧有些心慌:现在?什么要紧的事?

女儿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要是想结婚,别瞒我,我和外婆一起过,没关系的。

田小秧一惊,竟红了眼圈:妈妈怎么会舍得你?

女儿无所畏忌地追问:那么就是说,你真的要结婚了?

田小秧赶紧摇头:没,没有啊!

女儿鼻子一皱,神秘兮兮地说: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田小秧顿时觉得被女儿戏弄了,怒火噌一下蹿起来,又心虚,不敢发作出来,只白了女儿一眼,重手重脚地解下围裙,整装待发。出门时,还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跑去看了一眼正在做功课的女儿。女儿捏着笔,耷拉着眼皮说:不会又是半夜三更回家吧?要不要我替你向外婆解释一下?

田小秧又吓了一跳,嘴上说:解释什么?有什么要解释的?心里却想,上次和张立刚约会晚归,母亲没有追问,难道是女儿替她“解释”过了?小孩子,能想出什么理由来搪塞母亲,竟让老太太闭嘴不问?

却见女儿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还不走?淡然的眼神,看不出一丝快乐、悲伤,抑或愤怒、恐惧,什么都没有。田小秧躲开女儿直视的目光,匆匆转身,逃跑似的出了门。

去程的公交车上,田小秧脑中反复刷过女儿那句话,“你要是想结婚,别瞒我,我和外婆一起过。”还有,女儿看她时冷淡的小眼神,那是孩子的眼睛没来得及学会表达内心的感情,还是女儿遗传了她的基因,天性冷淡?那么她自己呢?究竟是不善于表达内心的感情,还是压根就是一个感情贫乏的人?这真是一个可疑的问题,禁不住想,那个男人,大脸猫,她是真的爱上他了吗?还是从小到大,她就没有间断过对一个叫“刑警803”的偶像的追捧?可她不是一个追星族,她不想在任何明星的粉丝群中增添一个无足轻重的自己,即便是“刑警803”,她心里都没有过一个具体的形象。

这么想着,田小秧血液里那点专属单身女人的庄严和骄傲,在最近一段日子的藏匿后,春风吹又生似的顶出了并没有完全振奋起来的枝芽。

下公交车时,田小秧的面色已略有灰暗,她为自己打扮得这般山青水绿地去张立刚家而鄙视自己。不会掩饰情绪的女人,说好由她去买菜,又不情愿了。上次买菜就是她付的钱,张立刚会不会还给她?他若还她,她肯定是不好意思要的,但他是否主动还,那是问题的关键。

田小秧没去菜场,直接朝张立刚家的弄堂走去。一进弄口,就见三十米开外,张立刚正和那个田小秧只见过一眼的叫四毛的争抢什么。男人戴着线织手套的手很是灵活,一把抢过四毛手里几张粉红色百元钞票,嘴里说:你还不是丢在麻将台上?都给我吧。四毛要抢回来,张立刚背过身子躲,残手毕竟不着力,还是被大块头四毛抽去了几张。四毛一边笑,一边蜷起身躯把钞票捂在怀里,肉球般朝弄堂另一边翻滚而去。张立刚追了几步,停下来,口里骂道“小逼样”,一转身,看见目瞪口呆的田小秧。

田小秧来不及缩回去了,张立刚跑过来,连拉带搂地把她往屋里领,她拖拽着双脚往前挪,脸上已是一片萧瑟。张立刚笑着说:四毛问我借钱,又去搓麻将。田小秧心里说:到底谁问谁借钱?当我傻瓜?可她没说出口,只沉默着进了屋。

一进门,张立刚就指着沙发说:你不是想看我穿制服吗?我特意穿回来了。果然,单人沙发上摊着一套黑色警察制服,一只袖子搭在扶手上,袖上缀着一枚盾形警标。张立刚凑到她耳边:要不要穿上给你看看?

田小秧的心一下子软了:不用,先买菜去吧。

张立刚却张开双臂,从背后环抱住她,大脑袋沉甸甸地抵住她的肩胛窝,压低声音,用暧昧至极的语调说:菜早就买好了,现在还不想做饭……

男人有力的双臂箍着田小秧的胸口,勒得紧紧的,让她感觉既有一种安全感,又止不住地生出另一种恐惧感,有些矛盾,有些刺激。田小秧没有阻止他,只说:我还要给千佛手浇水呢。

男人的嘴唇几乎咬到她的耳垂:千佛手耐旱,不用浇水。

田小秧只觉胸口轻轻一疼,并不壮硕的双乳已被他满满握住。她不禁闭上眼睛:那你想做什么?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鼓励的意思,果然,耳畔传来他几乎只有气声的呢喃: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田小秧并不觉得这会儿她想和男人做点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招架,她就顺了他,并且,这回真的生出了莫名的激情,不似第一次那样新奇而胆怯,时刻都在感知与探索那双不得而见的手,全程贯穿着揣测、试探,就分了心。有了激情,就专注起来,顾不得天还没有黑,房内还透着光,顾不得男人脱衣时一挥就不见了的内裤竟是红色的,顾不得那颗方脑袋上滴下的汗珠子近乎掷地有声地砸在她胸上,更顾不得肉体与肉体的赤诚相见里还夹带着某处不露真相的瑕疵……并且,完事后,她竟没有想到要去看看他的手,她好像忘了这件一直令她耿耿于怀的事。

天色渐暗,整个房间正朝黑暗里深深地陷落,身体内的暗潮也在退却,男人滚烫的胸怀渐渐凉下去。她蜷在那个厚实的怀抱里,几乎要睡着,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短信提示音,她要伸手去拿,赤裸的上半身刚欠起,就被亦是半梦的男人拖了回去,顿时又跌入黑甜的温暖中。田小秧再次闭上眼睛,短信多半是广告,不看也无妨,她想,要是可以不回家,就这样睡到天亮就好了。神经紧绷了好几天的女人,一番劳作之后,终于脚瘫手软地睡了过去。

田小秧醒来时,身边的男人正摸摸索索穿衣服,她问几点了,他按亮手机看了一下,说十点半。她吓了一跳,顿时蹿起来,黑暗中却抓不到衣服。男人说别急别急,自己穿好内裤,开了灯。强烈的灯光刺得田小秧眼睛一阵痛,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看见自己的衣服在沙发上,压着他那套刑警制服,那条女儿建议她约会穿的粉红色内裤张开着,趴在黑色制服的肩章上,触目惊心。昨天答应赴约时,她没想过要和男人上床,鬼使神差的,洗澡后换了这条粉红内裤。田小秧心里滚过一阵羞愧,快手快脚穿衣服,嘴里念叨着:要死了,睡这么久。抬头,发现张立刚站在床边,身上就一条大红内裤,光着白花花的上半身,脚上趿着拖鞋,肩上顶着一颗方脑袋,垂着两只被厚厚的灰绿色线手套包裹的手,铁臂阿童木似的,头重脚轻,比例失调。

田小秧朝墙角扭过头,不忍卒视一般:灯太亮,眼睛痛。

张立刚想去关灯,田小秧又说算了算了。男人就杵在床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直到田小秧穿完衣服背起包,他才醒悟过来:你,不吃晚饭了?

田小秧没好气:吃什么晚饭啊!都半夜了。说着开门出屋,张立刚在她身后说:等等,我送你。田小秧顺手一带,房门就被她碰上了,那个垂着两只肥蠢的手,还没来得及穿外衣的红内裤男人,就被薄薄的一道门挡在了另一边。

田小秧总算赶上了末班公交车,上车坐定,拿出手机翻看,有一条未读短信,方圆圆七点多发来的:速回电。心里就有些慌,赶紧拨通了方圆圆的电话。

方圆圆劈头就问:你没和那个大脸猫碰头吧?

田小秧犹豫了一下:没,没有啊!

方圆圆松了一口气:还好,我算了一下,你应该上中班,估计你一下班就能给我回电。

田小秧今天的确应该上中班,可张立刚约她吃饭,她就请了一天调休。田小秧问:什么事这么急?

方圆圆说:昨天漏说了一点,803的确有一个叫张立刚的,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不在那里工作,据说,那人三十岁左右。我问你,大脸猫几岁?

田小秧头皮一阵发紧:三十岁左右?昨天怎么不说?田小秧清楚地记得,杨老师给她的那张通下水道广告名片上写的,张立刚是1962年出生,怎么可能三十岁左右?三十岁左右的人,怎么可能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方圆圆说:我老公都被我骂死了,这么重要的细节,怎么能漏掉……

田小秧又是一惊:你不会都告诉你老公了吧?

方圆圆支支吾吾:这个,小秧,我老公,又不是外人,干吗怕他知道?毕竟我们都是女人,关键时刻需要男人出手的。

公交车内空荡荡、黑漆漆,只有三个乘客,田小秧把手机紧贴住耳朵,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敢说。方圆圆还在表白:我老公说,叫上几个人,去把那个骗子揍一顿,替你出口气。我说打人是犯法的,不如投诉婚介所。我老公觉得投诉婚介所没用,还不如报警。小秧,你要不要报警?我老公说,要报警就找他同学……

方圆圆一口一个“我老公”,田小秧实在听不下去了:“行了圆圆,我没被他骗去什么,不用报警。”

幸好方圆圆不知道她是调了休去和张立刚约会的,幸好她没告诉方圆圆她相中的男人只有四根手指,要不今夜他们这对美满的夫妻肯定会双双躺在被窝里,彻夜讨论她这个失败的单人女人如何被一个五级伤残的男人骗财骗色,此事又该如何成为相亲人士引以为戒的案例了吧?

田小秧把自己的闺蜜想得有些刻薄,可是此时此刻,她就是要这么想。

早上八点半,女儿上学去了,母亲也已去公园锻炼身体。田小秧躺在床上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两天病假。没发烧也没感冒,可她不想起床,她希望自己生一场病,那样她就不用打起精神来应付母亲和女儿,也不用假装状态良好地去上班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如同一列飞驰的过山车从她身上碾压而过,颠簸跌宕得过于猛烈,过山车散了架,连同自己的身心,一地狼藉。田小秧没有能力从残骸中理出事故的原委和头绪,整整一夜,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却又是混沌一片,直到天明,几乎一分钟都没睡着。

枕边的手机响了一下,田小秧摸过来看,是张立刚的短信:小秧,我想了一夜,我们一起生活吧……这个男人也是一夜失眠,做的却并不是田小秧的噩梦。软体动物吸附在肌肤上的感觉再次袭来,拨不开、扯不掉,潮湿黏稠的纠缠。田小秧只觉浑身软绵绵,口中发苦,握着手机的手看起来都要比平时显得焦黑粗糙。此刻的她,仿佛一片饱满盎然的绿叶一夜之间凋萎成枯叶,连对自己的痛恨,对男人的厌恶,都是那么无力,有的只是沮丧、懊恼,以及对自己的失望。

张立刚还蒙在鼓里,隔一会儿又来一条短信:小秧,我想卖掉现在这间房子,换个三室户,环境好一些,以后你就住我这边。

田小秧高度警惕的大脑立即想:小心,别上当。

张立刚又来短信:小秧,我在“老庙黄金”,想给你订个钻戒,你手指号码是多少?

田小秧打了一个寒噤,心里竖起更多块警示牌,眼睛却盯着手机,等着对方继续出招。

“小秧,先给你买个镯子,下次带你一起来买钻戒,挑你喜欢的。”这回是彩信,一只金手镯,繁复的镂空花,俗气的龙凤图案,被一只熟悉的线织手套托在掌心,粗鄙的灰绿色上面,一环耀眼的金灿灿。这不是从网上复制来的图片,田小秧认识那只装在套子里的手。

田小秧按兵不动,胃里一阵阵泛酸,昨晚就没吃饭,直到现在,她粒米未进。饥饿是一种不错的感觉,小时候,父母吵架的日子,她就是这般饥饿着,却又自我满足着,没有一丝恐惧与慌张。她甚至有些依赖这种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胃酸附着在胃壁上,平滑肌一阵强过一阵地蠕动,偶尔发出一两声“咕咕”鸣叫。独自一人听这鸣叫声,就好像听到躲在腹中的另一个自己心照不宣的回音。她沉浸其中,在一个秘密的空间与另一个自己交流,没有人知道,她拥有这种自由而隐秘的快乐。此刻,强烈的饥饿感掩盖了另一种灾难降临的激烈和慌乱。田小秧捏着手机,等待着胃里接下去的一波潮动,心里想着,他应该还会来短信。

果然,张立刚的短信又追来:手镯样子还喜欢吗?

混沌的大脑被饥饿激醒,田小秧忽然有了些微好奇心,以及某种不明所以的兴奋。思忖片刻,回复道:其实可以去香港买,货好,还便宜。她不再掩饰自己的世俗气,她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倘若他真是个骗子,为什么要让她去他家里?没有一个骗子会笨到暴露自己的住址。方圆圆的老公托人查到的信息肯定准确吗?口口相传的消息,怎么保证不传错?田小秧满心铺设好的警示牌周围,长出了千万种需要求证的疑惑。

上午十时左右,方圆圆来电话:小秧,那男人有没有找你?

田小秧这回撒谎一点都不犹豫:来过电话,被我挂断了。

方圆圆叮嘱:千万别再理他了……

田小秧心想:还用你来嘱咐我?嘴上却说“知道了”。她不想告诉方圆圆实情,现在,她非常讨厌方圆圆什么都想替她拿捏,连去婚介所登记征婚这种事都替她操办,也讨厌自己之前告诉方圆圆太多。也许,她介意的并不是被张立刚骗去什么,而是被方圆圆或者别人知道她受骗了,那才是最让她无地自容的事。

中午,张立刚又发来一条短信:亲爱的,太阳这么好,我在想你,每时每刻,你呢?

田小秧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果然,春末的阳光很是炫目,天色难得地呈现一片碧蓝,几乎没有云。她眯着眼睛看天,感觉有些恍惚,好像,一条发自热恋中的男人的短信,把她带进了某种不明所以的浪漫中。她坐起身,推开床边的窗户,似要让自己更加靠近深不见底的蓝天一般,探出脑袋,深深地吸入一口拂过窗口的凉风,然后,重重地叹出一团积郁的浊气,呼吸间,喉头竟没来由地哽咽起来。

田小秧穿好衣服,洗漱干净后出了门。她不想逼迫自己留在家里与一个不明来由的男人隔空对峙,其实她应该对自己好一点的,去一趟“新发社”,让阿邦替她修护一下头发,或者,只是为修护一下不小心被撕开了口子的心。

中午时分,“新发社”内顾客不多,两三个洗头仔正围着一个戴假发套的塑料脑袋聊天,阿邦也在其中。田小秧推开大玻璃门进店,阿邦立即迎上来:阿姐来啦!今天想做什么?

“头皮护理。”田小秧情绪低落,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阿邦上前一步,扶住田小秧一条手臂:头皮护理,好的,阿姐这边坐。

田小秧理所当然地让阿邦扶着坐上理发椅,接下去,洗头仔开始在他的女客人脑袋上操作起来。先打湿头发,而后一边喷洒按摩液,一边揉捏。年轻男人的十个手指一次次按在头皮上,每一次,田小秧都能感觉到十个清晰的着力点,间或两只手掌整个地捧着她的脑袋,用力拢住、按压,似要用掌心的热度捂暖她的头皮。阿邦的手艺可算上乘,在他的手下,田小秧仿佛得到了某种踏实的、安心的抚慰,本是萧条的心境,似是回暖了几许。她抬眼看镜子,洗头仔正专注于手下的头颅,两只白净修长的手,犹如舞蹈般在她头上轻盈跃动,却又不是软弱无力,而是需要内功的,落在筋骨肌肤上,是柔韧,又是透彻。田小秧看着镜子,她第一次发现,男人的手,是可以这样性感的。

莫名其妙地,田小秧摸出手机,在阿邦的眼皮底下打了两行诗一般的句子:你若爱我,请告诉我你是谁;你若真诚,我的世界才是晴空。

短信发出,目标是张立刚。田小秧从未尝试过这样的表达,她也从来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女人。诗一样的短信发出后,田小秧再次感觉到了羞耻,为男人的荷尔蒙信息传递给她的某种欲念,为此刻依然心存的侥幸。

半个小时过去了,手机没有动静,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机依然没有动静。阿邦在田小秧身后说:阿姐,护理做好了,头发给你吹了一下,还有什么需要吗?

田小秧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努力微笑了一下:谢谢你,阿邦。

走出“新发社”大门,阿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姐走好,再来啊!

田小秧没有回头,她背对着新发社大门,抬眼看天,努动嘴唇,无声地骂了一句:骗子!早已熬红的眼睛里,终于滂沱泪下。

落过一场浩浩荡荡的眼泪,田小秧感到了深深的疲惫,回家就躺倒在了床上。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下,她抓起手机看,却不是张立刚的回信,而是银联卡到薪提醒,这个月的工资进账了。她想起女儿的抚养费,陈中华已连续两个月没打到卡上,算上这个月,已经三次,共九百元。

其实何止九百元,离婚五年来,陈中华有过无数次缺漏抚养费的案底。田小秧不是泼辣的女人,吵架她最不拿手,她擅长的就是生闷气,对陈中华构不成任何威胁。倒是母亲出头,找到陈中华单位。兴许领导找他谈过话,接下去几个月,三百元抚养费就会准时到卡。可是一段时间后又会旧病复发,总之隔半年就要漏掉几次。田小秧束手无策,幸而没有靠这笔钱养活女儿,多三百元,不会给生活带来改观,少三百元,日子也没降低品质。这么想想,田小秧也就心平气和了,无赖的男人,不来往更省心。

然而此刻,想起陈中华缺漏的抚养费,田小秧却做不到以往的心平气和了,她咬牙切齿地想:就算养一条宠物狗,一个月的狗粮钱都不止三百元……被一个男人欺负了那么久,又有一个男人来欺骗她,总是躲不过被男人“欺”的女人,这会儿,终于无法再坐视男人为所欲为。田小秧忽然生出了斗志,摩拳擦掌的,在手机上打下一条短信:陈中华,我正式通知你,我将上诉法院,要求提高女儿抚养费至八百元,如有疑问请找律师与我联系。按发送键时,田小秧的手有些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天知道她为什么冲着陈中华开战,而不是张立刚。

现在,田小秧为自己设定了两个敌人,她握着手机,等待着回音。她不想让自己睡着,短信或许随时都会进来,不管是张立刚的,还是陈中华的。她也并不十分清楚,她到底是在等哪一个的短信。五分钟过去了,手机没有声响,十分钟过去了,依然没有。女儿还没放学,母亲还在老年活动中心打牌,她独自病假在家,却像一只自由而又彷徨的老鼠,一会儿去饮水机边倒半杯水喝,一会儿进厨房,拿一块抹布擦一擦干净的灶台,一会儿又到洗手间,站在镜子前毫无必要地照了照自己。她发现她瘦了,就这么几天,身上掉了不少肉,两颊明显凹陷,眼眶内扣,鱼尾纹浓密而又深刻,眼圈上还浮着一轮黯黑的晕影,目光却灼亮,简直咄咄逼人,谁要是被盯上,一定会被烫伤。此刻的田小秧,仿佛一个从未参加过战争的人忽然进入迎战状态,过于壮大的决心,过于沉重的压力,甚而过于亢奋的情绪,都使毫无战斗经验的女人脸上呈现出憔悴而又悲壮的表情。

手机已经被田小秧握得发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敌人并未及时应战,他们显然比她有经验得多,这让准备作战的女人焦躁不安。田小秧决定泡个澡,也许这是一场漫长的战斗,她需要平稳沉着的情绪,以及持久的耐力。

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田小秧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抽水马桶盖上,然后脱掉衣服,跨进浴缸,赤裸的身体往下一埋,想要洗心革面似的,也不管阿邦刚替她做过头发,连同脑袋,整个地把自己淹入了水中。就在这当口,“叮”的一声,马桶盖一阵颤抖,短信来了。田小秧一跃而起,披着一身热气腾腾的水扑向马桶,湿淋淋的手臂飞速扫到马桶盖。手机,那只精灵般的手机,忽然就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鱼,“嗖”地一下窜进浴缸,一瞬间,沉进了水底……

女儿放学回家,来不及卸下背上的大书包,就把右手伸到田小秧眼前,大拇指和食指间捻着的一片五角硬币大小的圆纸片。田小秧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哪里来的?

我们家猫眼上的呀!女儿调皮地把纸片贴在鼻尖上:我按门铃的时候看见的,隔壁301的猫眼上也有,303的猫眼上也有,都被我撕下来了。

女儿摊开左手,掌心里躺着好几片同样的圆纸片。田小秧的后背霎时冒出一层冷汗,她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纸片,转身进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胡乱地按了一通所有可以按的键钮。适才经历过一番热水洗浴的手机固执地保持着静默,所有外界的信息,好的或者坏的,吉利的或者不祥的,都被这么一只小小的东西阻隔了。

田小秧准备出门去修手机,她关照女儿: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

女儿问:外婆敲门呢?

田小秧说:外婆有钥匙……说着就听见门铃声。田小秧凑到猫眼上看,是母亲变形的长脸,开门拉进老太太,又赶紧关上门,说:我出去一趟,修手机,谁敲门都不要开。母亲问:出什么事了?

田小秧说:没什么,安全起见。

母亲撇了撇嘴,一脸鄙夷:今天才晓得要安全?早干吗去了?你要是晓得安全,就不会认识个男的就跟人去……

母亲说的也许是陈中华,或者最近发生的事,老太太已有所察觉?田小秧急着出门,无从整理思路,也没心思回嘴。母亲还在唠叨:你要是有本事,就正经找个有钱有势又对你好的……

田小秧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忽然吼出一声:强盗要上门抢劫了!

手机要一个礼拜才能修好,田小秧请了一周疗休养假,这一个礼拜,她几乎没敢迈出家门一步。然而,并没有盗贼敲门闯进她的家,她家和邻居家的猫眼上,也没有再被那种圆形小纸片贴住。这几天,小区物业显示屏上轮番播放着超大字体的防贼防盗宣传,居委会阿姨老师们一个小时巡查一次,夜里还有保安巡逻。也许盗贼发现此地不利作案,偃旗息鼓了。只是,这一个礼拜,田小秧也没有任何渠道得到张立刚或者陈中华的消息。她无从知晓,倘若手机畅通,她会不会得到答案,那个叫张立刚的男人,究竟是谁?是803刑警?还是曾经的803刑警,如今的诈骗犯?盗窃犯?或者,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单身王老五?还有,陈中华收到那条她要状告法院提高抚养费的信息后,会有什么反应?现在,田小秧什么都不知道。

一周后,田小秧去修理铺拿回了手机,装上电话卡,立即有好几条短信进来。逐条查看,有广告短信,也有医保年费公告,方圆圆也发来两条短信,一条问她为什么关机,另一条是检讨自己,不该把征婚的事告诉老公,看在多年闺蜜份上,请田小秧别生她气。没有一条是张立刚的,至少最近四十八小时他没给她发过信息,不然短信中心会延时保存。田小秧确定,他给她打过很多次电话,发过很多条短信,但是手机一概拒收,他只能放弃了。这样也好,算无疾而终,只是有些遗憾,她想起他的手,此刻回忆起来,仅是一副灰绿色线织手套,毛拉拉的,指头顶端有些瘪塌,那双装在套子里的手,却自始至终未曾见到。

田小秧给方圆圆回复短信:手机坏了,刚修好。这回是真坏了,田小秧没有撒谎。十分钟后,方圆圆打来电话,刻意压低的嗓门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小秧,告诉你一个特大新闻,陈中华的儿子是个脑瘫儿……

田小秧心里一紧:你怎么知道?

方圆圆:前天我去报亭买这个月的《ELLE》,大饼脸报亭妹正关店门,推着婴儿车要去医院,我顺嘴问候了她一句,她眼泪就掉下来了,说上个礼拜刚确诊,孩子脑瘫,快两岁了还不会走路……说到这当口,方圆圆停顿了一会儿,许是期待田小秧发出几句报仇雪耻、扬眉吐气的感慨。田小秧却无语,其实她心里有些难受,并不是同情陈中华,而是莫名想到了女儿。她想,自己如此轻易就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那是老天对她的偏心和眷顾吗?要是那个脑瘫儿是她的孩子,她该怎么办?想想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方圆圆没等到田小秧欢欣鼓舞的呼应,便自己下结论:这就叫好人有好报,没良心的男人,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田小秧打断闺蜜:圆圆,我妈她们老年舞蹈团去余姚旅游,带回新鲜杨梅,给你留了一篮,下午我去你家,见面再细说吧。

下午,去方圆圆家路上,经过联华超市,田小秧特意看了一眼对面的报亭,果然,金属卷帘门紧闭着,想必忙于给孩子求医看病。虽然至今田小秧还不敢肯定,那个被方圆圆叫做“大饼脸”的报亭妹,是不是陈中华如今的妻子,但她还是既忧虑又庆幸地想:也许,不用嫁一个比陈中华优质得多的男人来证明什么,他已经过得很惨,算了,放过他吧。

这么想着,田小秧忽然生出了花钱的欲望,非常强烈。不能说是为庆祝什么,也不能说要宣泄什么,总之,特别复杂的情绪。于是她进联华超市,买了方圆圆爱吃的老大房糯米糕团,还有方圆圆老公喜欢的金枕大榴莲,然后,提着香喷喷的糕团、臭熏熏的榴莲、红彤彤的杨梅,进了方圆圆家的小区。

方圆圆住一楼,走进楼洞,见家门敞开着,女主人立在门口,地上躺着一卷螺旋钢丝,连着一台电钻似的工具。田小秧问:这是干吗呢?

方圆圆说:卫生间下水道堵住了,师傅正在通,很快就好了,不碍我们说话。

方圆圆家是复式房,上下两层,田小秧熟门熟路地到跃层的榻榻米里坐下。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可以看见一层卫生间敞开的门,门内的修理工被挡住了大半,看不分明,但能感觉到躯体的动作,似乎在转手摇柄,想必正在操作某种器械。田小秧能看见的,只是半个蓝色工作服的肩膀和后背,半个蓝色工作帽的脑袋,一条伸直的左臂,以及有些费力地握着下水道疏通器的左手,戴着线织手套,灰绿色……

方圆圆端着茶壶进榻榻米,发现田小秧盯着卫生间方向出神,便在她耳边小声说:看见通下水道的师傅了吗?手指头断了好几根,听说年轻时当兵炸伤的,退伍回来干过几年公安,大概是协警吧,因为伤残没转正,就承包了街道物业的修理部,手下好几个工人呢。现在修理工很赚钱的,月收入万元以上。手有残,干活还这么卖力,这就叫身残志坚……

田小秧的脸色有些发白,耳朵里一片嗡嗡轰鸣,方圆圆唠唠叨叨说了不少,可她几乎一句都听不见,脑中反复闪过婚介所杨老师给她的那张名片,正面印着:通下水道请打电话13990037535。反面,是一行“杨氏手抄体”:张立刚,1962年10月生,公安部门工作……

田小秧没喝茶,只说还有事,就低着头下跃层梯,低着头出了门,把闺蜜抛在身后,一脸不明所以的愕然。

适才来路上,田小秧暗暗决定要放过前夫,现在她觉得,也许,她应该放过的,是自己?

十一

婚介所杨老师给田小秧推荐了第二个和第三个适配男方,完成了三次定额。一个是档案馆的科员,太老了,比她大了足足十八岁,田小秧一口拒绝了。另一个,是化工学校教《高分子》的老师,丧偶,无子女。这回条件绝佳,可田小秧还是拒绝了,没说原因。虽然人家是化工学校正宗的老师,可她这个化工企业的“师傅”,未必看得上那种叫“老师”的人。

方圆圆劝她:谨慎需要,但也不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女人呢,身边总归要有个男人,除非你性冷淡。

田小秧半真半假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人?

方圆圆惊叫:谁?快告诉我。

田小秧笑笑:骗你的,还真信。

现在,田小秧很少在方圆圆面前透露自己的私事,她总有些“掩耳盗铃”,好像自己不说,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似的。

新发社的会员卡,田小秧又去续了一千元。如今,她差不多三个礼拜做一次头,一个月做一次脸部护理或者颈椎按摩。她很享受阿邦的手艺,走进新发社,她就把她的头发、脑袋、耳洞、脸面、脖颈,全数交给了那个长着铁兰花一样漂亮手指的洗头仔。被一双健全而又性感的男人的手伺候,花钱就可以。

田小秧迷上了多肉植物,她从花鸟市场买回好几盆,除了“千佛手”,还有“虹之玉”、“鹿角海棠”,以及“乙女心”。那几盆植物,无一例外长着密集而又饱满的圆柱体叶瓣,寸长,远远看去,就像一根根胖嘟嘟、水灵灵的绿手指,七手八脚地指向天空。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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