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言
一
这些天,太阳更毒了,加上火南风呼啦啦吹,把人都快蒸发成肉干。慧珍三天两头就来电话,先说秧田里水干了,再说秧田的土变白了;昨天说田里有裂缝了,今天晚上她会不会说秧苗可以一把火点燃?老料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料家湾,去田里看个究竟。他扬手把瓦刀插进灰桶,站直身子,对着挂在西天炭红一样的红日,忿忿骂了一句:“你这挨千刀的老天,要是个人,铐去判三年!”旁边的老姜跟着站起来,推掉头上的安全帽,说:“乡巴佬,是惦记干得快烧着的秧苗呢,还是想旱得快烧着被窝的老婆?”
不知老料家的稻田和被窝点着没有,反正心里的火药桶一下子被引爆了,他奔上前去狠狠地喂了老姜一拳,老姜也不甘示弱,像一头发怒的牯牛,与老料角对角干起仗来。不用买票就能看真刀实枪的武打片,工友们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围拢过来,不但不拉架,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往火上浇油。大家看得正过瘾,包工头王小七突然出现了,大喝一声:“闹什么闹,不想要工钱了?”然后挤进人群,拉开正在扭打的两个人:“黄老板刚才来电话了,说黄金水岸工程月底不完工,工钱打八折。”大家好似面对一桌好酒菜还没有伸出筷子的馋鬼,咽了咽口水,各自捡起地上的工具。
老料推开老姜,转过身来对着王小七嚷道:“妈的,天天赶工期,把这黄金水岸修得再快再好,也灌不了老子的秧田。”王小七好像明白了他们打架的起因,便手搭凉棚,望望比湖水还蓝的天,再对大家吼:“手脚麻利点,把活赶到前头,哪天下雨,哪天就放你们假!”从不讨价还价的王小七让了步,老料的火气也熄了一大半。尽管这场让他和慧珍望眼欲穿的雨,拖过了入夏,拖过了出梅,仿佛还在很远的路上走,但他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要到来。这样一想,心情好了许多,他讨好地对老姜笑了笑。老姜说:“你这个种田汉,怎么用那样毒的话骂老天爷啊!再说撒,老天爷三年刑满出了牢,看他不烤死你。”老料一想,也对。隔壁有个清秀的伢,偷了一笼鸡,劳教了一年,出来什么坏事都会干,简直成了地方一害。他赶紧在心里念佛,给老天爷赔不是,口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快下他个雨淋淋。”
这回老料的咒语真的灵验了。半根纸烟工夫,老天爷就驾着小山似的黑云跑过来,把一场暴雨哗啦啦往下泼。工友们扔下工具,一边哇哇叫,一边往回跑。老料本来可以跑得更快一点,但这雨太他妈凉爽了,直浇得滚烫的身体滋滋冒烟,让人不得不放慢脚步。等他钻进工棚,已成了一个水做的人。老料想,水做的人多好啊,不管天有多干,只要往自家田里一站,雨就从自己头上落下来。换上干衣服后,他拿出手机,想给慧珍打个电话,告诉她今晚就可以回家了,可雷雨声把整个板房都包围了。老料把头伸出门外,只见天上是黑云闪电,空中是明晃晃的水柱,地上是浑黄的水不知往哪里流,天地间仿佛在上演一场大戏。他想,等雨小下来后,就骑上摩托车回料家湾,先到秧田里看看……这样想着,雨点竟然小了起来,老料觉得是自己踩了这场雨的刹车,赶忙说:“千万不要停下来啊!”可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掏出那个破手机,拨通了慧珍的电话,慧珍说家里一点雨都没有下,天老爷打了几个旱天雷,就被一阵风吹走了。
俗话说,六月下雨隔牛背。隔着不到一米宽的牛背,东边日出西边雨,更何况是百里外的料家湾呢?老料并不完全失望,因为王小七刚才说过“下雨就放假”的话,就算他再不是东西,放半天假总可以吧。老料倚在门框上出神,不想被老姜一把推出门外,说:“今天收了个早工,回家去的。”这家伙住在郊区,来回就上十里路,每天驾着摩托车早来晚归,像坐机关的人一样有规律。因为刚才打架的事,老料觉得有些亏欠他,脸上堆着笑,看老姜骑上摩托车,启动了马达。就在这时,王小七急匆匆跑过来:“堤被雨冲垮了,快去抢险!”老料问:“不放假了?”王小七气急败坏地说:“给鬼放假,黄金水岸的堤崩了,工钱都不给你们。”工友们一个个钻出工棚,往工地上跑,老料与老姜跟在最后面,心里满是沮丧。
二
老料其实不愿来城里打工的,可家里一年上头只是栽秧割谷两次忙,总共不过一个月,剩下的时间里不是打麻将,就是捞鱼摸虾,一身好力气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慧珍说:“不去深圳,不去省城,就到县城拎灰桶子去,离家近还能抽空回来帮帮忙。”老料说:“好歹我也学过几年泥瓦工,拿起瓦刀来,谁说不是大师傅?”慧珍冷笑:“找到事再嘚瑟。”熟手就是抢手,老料一到县城就被王小七相中了,这两年只要接到工程,王小七总要打电话喊上他。这次他们打工的地方叫黄金水岸,主要任务是给黄金湖修一个堤岸,至于工程量有多大,王小七也没有细说。
黄金水岸是一个正在开发的住宅小区,位于城郊接合部,不靠湖、不靠河,听说以前是个乱石岗,现在已长出上十栋小高层住房。老板姓黄,个头很瘦小,脖子上套一条小指粗的黄金项链。老料只见过两三回,印象却特别深刻。第一次看到黄老板从一辆大越野车里爬出来,上学时老师常说的灵感说来就来:“大馒头里面夹着一丁点肉。”老姜纠正他说:“那车不是大馒头,是丰田霸道,大几十万哩;那人也不是肉星儿,是这里的老板,身价好几个亿哩。”老料将信将疑,追着问:“大几十万是多少万,好几个亿是多少亿?”老姜答不上来,只说是听别人讲的。正要逮住王小七问,没想那家伙跟在黄老板屁股后边,眼睛偏都不偏一下,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黄老板一个人。老料有些忿忿不平,心想自己在料家湾一带,好歹也是响当当的叫鸡公,没想到了城里,成天被挺着孕妇肚的王小七喝过来骂过去,现在连与那个鸦片鬼说话的份都没有。人比人,活不成啊。
午饭时,老料从地上捡起一张黄金水岸广告宣传单,终于知道那个坐霸道车的鸦片鬼为什么霸气了。原来,黄老板要在这乱石岗上平地挖出一个湖,再从六里外的金家水库引水过来,让将来住在这里的人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水。从广告单上看,湖的形状既不方也不圆,反正是七弯八绕的,把小区每栋楼都绕进去了。老料问老姜:“这湖得多大啊?”老姜扯过那张还留有几个鞋印的纸,横看竖看,说:“这里不是写着吗?一万两千平方米的人工海景。”老料加减乘除了半天,得出的答案是近二十亩。二十亩的水库啊,可以管七八十亩稻田哩。
老料对自己说,干脆就在黄金水岸买一套房子算了。现在农村小伙子想要娶媳妇,女方先要问:“在市里有房么?”“没有。”再问:“县上有房么?”“也没有。”那好,拉倒。过年时,儿子提了几次买房的事,老料装聋作哑,推说儿子年纪还轻,过几年再作打算。老料望着广告单上的一栋楼出了神,仿佛慧珍、儿子已住了进去,黄金湖的水正欢快地往稻田里流。见老料半天没吭声,老姜递过一支烟,问:“又想老婆了?”老料回过神,说:“这么大的工程,哪天才能建起呢?”老姜骂道:“你读书时肯定老吃零鸡蛋,这上面不是写着8月28日盛大开盘吗?”老料有些吃惊,说:“才两个多月的时间啊!”心想,这回要脱层皮了,王小七肯定要把大家往死里整。
修渠挖库,无论放在什么年代,都是大工程。过去缺少机械,方圆百把里的人像下军棋一样,军师旅团营连排,编成战斗序列,常常是这个连与那个连打擂台争流动红旗,你追我赶,改天换地。一来二去,老料的父母在水利工地上化敌为友,擦燃了革命爱情的火花。如今时代不同了,挖掘机、翻斗车等铁家伙铁流滚滚,移山搬石,无所不能。这不,没过几天,乱石岗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土坑。从坑变成湖,首先要砌上围堤。老料他们每天在王小七的催促下,用斗大的石块砌着黄金水岸。
好不容易等来一场雨,料家湾露气都没有沾一下,却把刚砌的一截黄金水岸冲出一个缺口,坑里也积满了水。王小七说:“今晚必须把水抢排光,否则把堤脚泡软了,这个把多月的活都是白干。”大家忙着牵电线、架水泵,一切停当,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老料转钟时起来值班,手电筒的强光下,排水管哗哗涌出的水一点都不凶,甚至与料家湾的水一样,亲切,温顺,含着土腥气。来城里前,他牵了两三百米长的软塑管,架了潜水泵,把料家港里最后几口水都抽到了稻田里,硬是一天一夜没合眼。几个邻居早就知道老料插完秧后,要进城做工,只是没有想到他把料家港弄了个底朝天。都是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人,加上老料生得人长个大,也不好面对面骂架,邻居的几个女人时不时扯着嗓子,对着料家港骂:“砍脑壳的,叫你只养一家人!”老料脾气爆是爆,但这次毕竟是自己不讲义气,也不好回应。看着自家稻田里半拃深的水,他觉得砍脑壳也值。对田里有了交待,也要给慧珍一点滋润。晚上本想搂着她好好亲热一番,等到床上一躺,整个身子就像堆烂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老料想,如果黄金水岸的堤不垮,这会儿正搂着慧珍睡哩。他不由得大骂一声:“狗日的王小七!”
王小七还真是狗日的,第二天早上开饭时间,他召集工友们开动员会,说8月20号左右黄金湖里蓄不了水,28号黄金水岸就开不了盘,开不了盘就卖不出房子,房子卖不出去就结不了工钱……三下五除二,王小七就把大家绕进了他的逻辑圈子。老料问:“你昨天的话还算数不?”王小七笑了笑:“当然算数,前提是要把工期赶上。”老料说:“那你现在给我结了工钱,我回家抗旱去。”王小七说:“工程都没有搞完,哪有钱结账?就是有钱,老子也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叫你跑断腿。”老料急红了眼,说:“大不了不要工钱了!”王小七哈哈大笑,说:“真是个猪脑壳,料家湾那种鬼不生蛋的地方,十亩田的谷,除去成本,顶多也只赚个五六千块钱。你算算看,现在你已有了好多工钱?”老料想了想,没有出声。王小七不忘痛打落水狗,冷笑一声:“你是料家湾的龙王?一回去田里就有了水?我看你一泡尿把你老婆都浇不湿,还抗个鸟的旱!”这回老料一点硬气都没有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工友们上了工地。
三
一整天,王小七的话都萦绕在老料的耳边,挥之不去。料家湾是鬼不生蛋的地方吗?刚懂事时,老料就觉得料家湾是一块宝地。料家港拐弯是多了点,水却清亮,像一条绿丝带串着那口十亩见方的料家大堰。三条岗岭由北到南,俯首在料家大堰里饮水,有三龙戏珠之相。就算老天爷再吝啬,只要他老人家吐几点唾沫星,港里就有水流,堰里就有鱼跃;就算哪一回老天忘记了料家湾也不要紧,岗岭上建有水渠,可以从很远的大水库抽水过来,远是远了些,却耽误不了端午前后插秧,三伏天稻子灌浆。
可是,老料又觉得王小七说得有几分道理。他没有来县城打工时,晚上不打麻将就看电视连续剧,杂七杂入学会了一些成语,比如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等。有一次关了电视,他对慧珍说:“沧海桑田要不了千年万年,说不定就几十年的事。”慧珍说:“你莫不是跟着电视剧修炼得了道、成了仙?”老料“呸”了她一下,掰起手指头说:“你刚嫁过来那几年,料家大堰是不是没有干过?”慧珍说:“是啊。结婚办酒席的鱼都是在堰里现打的。”老料又问:“现在成了什么?”慧珍说:“先是从水缸变成汤碗,再从汤碗变成装咸菜的碟子,尽是蒲草和水花生。”“那料家港呢?”慧珍想了想,说:“水是有点,但没有一泡牛尿多。”“你呢?”慧珍打了他一巴掌,说:“我是一条老丝瓜。”老料笑了起来:“看看,不到三十年,就堰没了,港细了,岗岭上的水渠也找不到影了,说不定再过三十年,我们这里就要变成沙漠。”慧珍说:“用不了三十年,三年后,我们那几亩水田怕是就栽不成秧了。”
堰里装不住水,稻田栽不成秧,不是鬼不生蛋的地方么?老料抬头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巡查的王小七,心想这家伙只到过料家湾一次,就抓住了料家湾的七寸,眼光真毒啊。
老祖宗留下的米粮仓,转眼就要变成米粮荒。老料当然不甘心,他找到几个年轻时一起厮混的兄弟,商议集资把料家大堰的淤泥清一清,谁知大家连他的话都没有听完,就起身走开。老料有些着急了,对慧珍说:“这算哪门子的刘关张,桃园里的话是屁?”那几天老料像小媳妇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闷声不语。终于,他想出一条锦囊妙计,好不容易才说服慧珍,两个人扛着铁锹、挑着箢箕等,来到自家稻田旁的一截港沟,拦腰建起坝来。坝虽小,对于两个人来说,可是一项大工程,他们连续干了上十天,终于筑起一条高高的土埂,把一小段港沟围成小堰塘,居然可以蓄百把方的水。有人开了头,就有人学样。村里人谁也不肯落后,都要建自家的“三峡大坝”。村里干部说,家家都拦坝,料家港不会得结肠炎?哪天发了山洪,看不把料家湾都淹了?老料两口子又花了几天时间,才把“三峡大坝”挖开。为这事,老料在村里半年都不敢大声说话。
老料也打过料家大堰的主意,他对村干部说,总不能放着好好一口堰去长草吧。干部说:“上十亩的面积,快三十年没有清淤了,得挖出多少泥?人工的话,你来干?请机械的话,谁出钱?”老料再问:“你们到镇里争水利项目,说不定他们能够帮帮料家湾。”干部说:“老料,你好歹在县城打工几年,也算见过世面,你说这巴掌大料家湾,哪个顾得上?”
谁有能力搭救料家湾呢?村里那帮人是指望不上了,镇里一个人都不认识,王小七是典型的剥削阶级,与料家湾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老料把自以为熟悉的人排了一个队,心里冒出一个人来:黄老板有这能力!在乱石岗上平地挖个湖、开个渠,那可不是三俩钱的事。老料不想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钱,只想他脖子上的那根金链子,说不定就能把料家大堰从碟子变回水缸哩,哪怕是汤碗也行。
正好老料与老姜都起身喝水,他指着龙虾一样的挖掘机说:“这挖机真是个好东西,一铲下去一个坑。”老姜反驳说:“什么好东西?哒哒的噪音吵死人了。”老料说:“我喜欢听。再说,挖我们料家大堰的话,全是泥巴,不会有哒哒的声音。”老姜说:“乡巴佬,这里是黄金水岸,不是料家大堰。”老料没有回话,只在心里骂,老姜你算什么东西,地还没有征,屋还没有拆,就指望那几十万补偿款,你以为吃上了商品粮啊。
商品粮是个过气的说法,小辈人恐怕很少听到了。很近很近的以前吧,哪家孩子上了大学,或者招了工,就算吃上商品粮,成了城里人。现在不要什么手续,只要他愿意,是个人都可以往城里跑,仿佛地里长的不是庄稼,是刀子,是刺。有一回工地上缺石料,临时放了半天假,老料到商业街上逛了一会儿,就碰到几个熟人。其中有个严大姐,六十多了,钓鱼一样坐在路边等人来擦鞋。擦皮鞋都能挣口饭,他觉得用吃商品粮骂老姜,还真解气。
老料就这样手里砌着黄金水岸,心里想着料家湾,一天下来,累得不行,他甚至认为是到这里打工以来最累的一天。但晚上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睡成死猪,而是破天荒地做了一回梦,而且这梦还是连续剧。他梦见的不是老得走路都要搀扶的父母,不是老婆慧珍,更不是在深圳打工的儿子和在省城上大学的女儿,而是身型瘦小却霸气十足的黄老板。不知是哪一天,反正黄老板开着丰田霸道,送他回到料家湾。黄老板一看,宝地啊,就要把料家大堰改造成为黄金湖,把料家港改造成黄金渠。开工典礼那天,几个常在电视里晃的市领导也来了,还与他亲切握手哩。老料笑醒了,耳边是工友们的一片鼾声。他不由得骂了自己一句 “癞蛤蟆”,又一下子睡着了。梦接着来,估计是深夜,反正天很黑,黄老板不知为什么没有坐在他的丰田霸道里,一个人在路上走,脖子上的黄金项链闪闪发光,老料从暗处冲出来,把他打昏在地,抢了黄金项链就跑。居然没有警察来抓,老料光明正大地拿着项链回家,与慧珍翻来覆去地看,金光差点没有照花他们的眼。醒来一看,一轮红日已趴在窗户上。
四
天气依然热。“日头日头日你个头啊,狗日的怎么就这么毒呢。”老姜也不怕得罪天老爷了,忍不住开骂起来。老料觉得自己是灶里的一块干柴,马上就要烧成灰了,根本没有力气搭理他。王小七终归不是周扒皮,不忍心看到一群蚂蚁在热锅里熬,他说就放半天假吧,明天早上提前一个小时上班,把工期赶一赶。
老料洗了把脸,又往身上倒了几盆凉水,然后回到工棚里,电扇一吹,真凉爽啊。刚躺在铺板上,慧珍就打来电话,说湾子里的人商量各家各户出钱,从大水库放水来,救救田里的秧苗。现在正是扬花抽穗的关键时节,没有水,秧苗直接成了稻草。老料问:“岗岭上的渠道放得回来水么?”慧珍说:“一家清一段渠沟,我们清500米。”老料说:“湾子里年轻一点的人都去打工了,哪有劳力?”慧珍说:“反正大家都着急,麻将馆都凑不全一桌牌。”
老料放松的身体突然又绷紧了,他从铺板上跳下来,匆匆穿好衣服,正要出门的时候,王小七走了进来。王小七问:“准备去哪里快活?”老料把慧珍刚才在电话里的话重复了一遍。王小七:“那也不行,你这个大师傅一回去,三个小工就要闲着了。”老料说:“不是放假吗?”王小七说:“半天假,你一个来回就去了小半天,还要清渠道,还要与老婆亲热,如果你不是铁打的人,明天肯定要在工地上磨洋工。”老料说:“哪个有闲心与你开玩笑,真是卡脖子旱,再不救,秧就没命了。”王小七说:“那我不管,我只管在8月20号完工,黄老板比你老婆催得还急哩。”老料的火爆脾气一下子上来了:“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再接到工程,老子不跟你干了。”没想到王小七更狠:“想换东家?门都没有。县城几个工程队的头儿我都认识,小心我到处宣传你不守规矩,动不动就想回家。”老料说:“没有急事,哪个想回家?”王小七说:“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老料说:“老子今天就不回去了,明天磨洋工你看。”王小七火了:“老子出两百块钱,买你在床上吹半天电扇。打电话叫你老婆用这钱请个工帮忙。”说完从钱包里抽两张钞票甩给他。
这一番短兵相接,老料又彻底败了。他打电话给慧珍,说工地上实在走不开,出两百块钱请隔壁的堂兄帮助清沟去。慧珍还要说什么,老料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到了晚上,老料给慧珍打电话,问沟清好了没有。慧珍说清好了,只是连夜放水,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劳力,去守水。
从大水库抽水到料家湾,水要在渠道里走上十里路。上游的村组虽说近水楼台,但他们偏不去出钱去抽水,只等下游的来买水,到那时渠道里随便漏一点,就可以灌好多田。最可恨的是一些不厚道的人家,总喜欢偷偷扒开堤口子,恨不得让整渠水都往他家田里堰里流。所以,放水的时候,要有人在堤上来回巡守,料家湾的人把这活路叫守水。老料问:“我也不能回来守水,怎么办?”慧珍像有些赌气:“只好我去守撒。”老料赶忙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慧珍打断他的话:“人过四十五,奶子都入了土,我老丝瓜瓤子一个,会有什么短长?”老料说:“听说有些坏人专找留在屋里的女人下手,更何况你一个人在荒山野岭守水!”慧珍说:“放心,我自有十八般武艺来对付。”
慧珍的确是个很有心眼的人。老料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慧珍时,也是在守水。那时老料还是小料,二十刚出头,浑身长着肉疙瘩,看上去凶巴巴的。那次守水,村里安排他负责三个口子。他在中间最大的流水口旁边,用破床单搭一个凉棚,吃睡都在里面。每隔一段时间,就到上下两个流水口转一遭,也没有哪个明目张胆来偷水。这天早上,小料正在用钢精锅煮饭,半青半湿的枝叶似燃非燃,又湿又重的浓烟追着他飘,呛得眼睛都睁不开。这时,他听见几声牛的脚步和呼吸,便跳出浓烟的缠绕,定睛一看,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伢,牵着一头大牯牛向这边走来。小料脑袋瓜子转得慢,半天才明白她的阴谋诡计:这道流水口足足两米见方,拦水的泥坝却宽不过两尺,如果牛从泥坝上走,一脚就能踩开流水口;如果从水里走,渠道刚好容得下一头牛的身子,只要走慢一点,就形成堵塞,把拦水的泥坝胀破。这哪里是放牛,分明是来抢水的。他没好气地说:“这渠道堤没有牛背宽,你放什么牛?”姑娘伢板着脸不理他,转身闪到牛的后面,用竹棍赶牛往前走。那牛像通了人性,硬是与姑娘伢一条心,径直往前走,两只前蹄已踏上泥坝,正要提起后蹄往前迈,结果失去重心,身子一歪,流水口豁然大开。小料急了,扑通跳进渠道里,使劲用铁锹拍打牛屁股,那牛受了惊吓,挣脱姑娘伢手中的绳子,朝一片稻田里跑了。姑娘伢大声说:“你把我的牛赶跑了,它吃了别人的秧,由你赔?”小料气急败坏地说:“赔个狗屁!”那姑娘伢既不去追牛,也不帮忙堵流水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小料。小料受到了调戏,气得不行,顺手抓起一捧泥巴,狠狠向她扔去。那个姑娘伢像早就知道他有这么一招,迅速闪到一边。小料顾不上理她,拼了半个小时的命,流水口的泥坝终于合拢,等爬到堤上时,姑娘伢早就没了影子。
接着又守了几天的水,小料打听到那个姑娘伢叫慧珍,住在离渠道不远的湾子里。他找到慧珍的家,今天去讨水喝,明天去借点盐,几个来回,他算是把慧珍惦记上了。第二年风调雨顺,料家大堰的水都用不完,根本不用去大水库抽水,但小料却往慧珍家跑得更勤便,因为他们已定了终身。
老料尽管对慧珍非常放心,但总是忍不住想,会不会有哪个该死的家伙,摸黑去扒开慧珍的口子,偷她的水呢?给慧珍打了几个电话,搞得她恼了,说:“不放心?你回来守!”一句话把老料噎住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看见一脉浑浊的细流正在往稻田流,一会儿看到慧珍半裸着身子在堵流水口,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熬了一夜。
五
第二天下午,慧珍来电话告诉老料,说稻田里基本上跑了一遍水。一瓢水就是一瓢谷,老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回家抗旱的念头也暂时放在一边,干起活来更加麻利,工友们似乎受到了感染,把这段堤砌得又结实又好看。当然,更高兴的是包工头王小七,晚上他破例请大家下了顿馆子。
转眼到了8月20号,乱石岗上真的出现了一个漂亮的人工湖,七七八八的港汊延伸到小区的每个角落,湖中间耸立着一座假山,湖边的石堤上建有花坛,恰似一座公园。蓄满水的那天,工友们一丝不挂地跳进湖里,像孩子一样尽情地嬉闹,恨不得把整整一个夏天的燥热、烦闷和臭汗全部还给这座该死的黄金水岸。老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不见浮出水面。老姜大声喊:“快救人啊,老料祭湖啦!”祭湖是一种迷信的说法,指旧时一项重大工程落成后,总要准备牛、羊、公鸡等一些活物为牺牲答谢鬼神,并祈祷鬼神保护建筑物永久牢固。工友们吓慌了,不敢把头扎进水里找,只是来回地用脚在水底探寻,不想老料趴在假山上,大声笑骂:“祭个鸡巴的湖,老子在这里哩。”老姜与几个工友游过去,把他从假山上揪下来按进水里,大骂道:“叫你吓老子们!”等老料爬上岸时,肚子装满了水,胀得像只大蛤蟆。
老料在黄金湖里洗完澡,然后到工棚里收拾好衣服工具等,准备结了工钱回家。近三个月没有见到慧珍,这回是真想与她在被窝里抗一次旱。可是,找遍了整个工地,打了无数遍电话,都不见王小七的踪影。工友们慌了,七嘴八舌地说,该不是拿了我们的工钱跑路了吧。老料捡起一根木杠就要砸工棚,老姜拉住他说:“砸烂了最好,省得黄老板再出钱找人拆。”老料说:“那我们去住新房,哪天给钱哪天回去。”大家刚走到一个楼栋的门口,就被保安拦住。老料说明缘由,保安便打电话找经理,经理打电话找王小七,忙乎了半天,一点音讯都没有。大家又要往楼栋里冲,黄老板坐着他的丰田霸道赶来了。黄老板说:“工程款都在王小七那里,去找他吧。”老料说:“我们近三个月的血汗都流进了黄金水岸,今天不给钱不行。”黄老板拿出手机,走到一旁打了会儿电话,回来说:“你们先回家休息几天,等找到王小七,再来拿工钱。”老料说:“那不是放团鱼喝水?”工友们说:“就是!今天拿不到钱,往后只是纸上的数字。”老姜说:“不给工钱不回家,继续睡工棚,叫他们28号开不了盘。”
第二天有人来拆工棚,工友们呆在里面死活不出来,双方僵持了大半天。到了晚上,王小七居然回来了,大家围上去要揍人。王小七说:“黄老板没给我钱,拿什么结账?”老料说:“黄老板亲口说的,钱都与你结清了,要我们找你。你跑路是想放我们的炮吧?”王小七一听,不由得大怒:“妈的,他就是个空壳子,哪有钱结账?”老料说:“黄老板开那么霸气的车,不像没钱的人。”老姜嘴快,抢着说:“现在的房产老板,哪个不借高息?在我们村拆迁的几个老板都这么干的。”老料又问王小七:“那你怎么敢接他的工程?”王小七说:“我们砌的这个黄金堤,本来是最保险的,谁知县里一个领导被双规,项目款卡住了。”
老料脑壳里一团糨糊,问:“这黄金湖是县里出钱建的?”王小七说:“其实是国家的钱。县里那个领导把投给各镇搞水利的钱收拢上来,说是集中财力办大事。黄老板路子广,硬是把黄金湖往水利项目上靠,凭空挣了两三百万。”老料还是不懂:“黄金水岸有哪点是水利建设?”王小七瞪了他一眼说:“怎么不是?从金家水库引水,这水渠总要经过几块农田吧?这黄金湖要经常换水,在小区外面胡乱修一道渠,也可以用来灌溉吧?”
老料终于明白这个黄金水岸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想,这修建黄金湖、砌黄金堤的钱,说不定有一部分原本就是准备改造料家大堰、给料家港清淤的哩。想到这里,他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成了个哑巴人。老姜还揪住王小七不放:“你为什么不帮我们要账,反而躲了几天?”王小七说:“我躲起来,你们才会找黄老板拼命。”
夜很深了,大家都睡不着,三三两两到黄金湖边乘凉。老料一个人在工棚里,拨通了慧珍的电话,说王小七又接了一个新工程,再干几天就回家。
选自《作家林》2016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