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映虹
檀头山,是我父母工作过的地方,有我儿时亲切的记忆——虽然断电少水,缺医少药,但民风淳朴,风光秀丽。在梦里,我经常要回去重温那被誉为“中国檀香山”的青山碧海,奇礁怪石,金沙雪浪,叠翠山岗。
今天,在海民、海华(我妈在檀头山结下的“姊妹家”的儿女)兄妹的陪伴下,我和父母及妹妹一起登上渔光曲7号,乘风破浪,回到了檀头山这片热土。
一上岛,就有位摆摊卖旅游纪念品的村民认出我父亲来,她惊喜地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啊,韩同志,你来啦!你还记得我不?我们以前一起在这里养过海带的呀!说起养海带,父亲自然不会忘记那些在海水里浸泡的苦日子,而如何将海带苗嵌进网绳里不被海水冲走,才是这位舟山水产学院毕业的公社书记所最犯愁的,他绞尽脑汁,反复实践,终于发明了“羊络驮(谐音)”解决了这一难题,海带丰收了,百姓赚钱了,父亲笑了。
山花烂漫时,沈颖俊把自己在檀头山拍摄的大沙和小沙取名为姊妹滩,生动而形象,图片刊出后,大沙和小沙就“隐姓埋名”,只有我们檀头山人还改不了口。大沙,平缓舒展,长约1700米,“潮来一排雪,潮去一片金”,素有“东海第一滩”之美誉。沙质细腻坚硬,我们曾在沙滩上开运动会,放风筝,耙沙甲,捡贝壳,留下很多欢声笑语。妹妹回忆说,她曾在这里岩石下的一凼海水里,挖到过好多沙甲,怎么也挖不完。呀,这不是我经常梦见的好事吗?不不,不是梦,是真的。妹妹急急的纠正道,真是开心一刻。檀头山的沙甲壳厚,肉鲜,个大,放汤,即呈乳白色,喝一口,那叫一个鲜。看到镇海的一名游客,将挖到的好多海瓜子大小的沙甲幼苗盛在塑料盆里带走,怪心疼的。沙甲们正蠕动着,不知死之将至,未及长大。
小沙,我妈教书的地方——檀头山岛最高学府(初中)所在地。老师七八个,学生百来个。用了部队弃用的营房作校舍,上厕所要经过一座坟茔,小小的心里别提有多怕。全乡(那时设乡,先前叫公社)十一个自然村的孩子上初中几乎都要走四五十分钟的山路,特别是冬天更遭罪,凌厉厉的海风,吹得人被割了肉似的生疼。四五点钟起床,风紧,天黑,一个人不敢走,家在大王宫的海华说,清晨就约同学一起赶路,每天花一二小时来回,风雨无阻。大海的女儿有大海般的胸襟,在碧海蓝天间练就了坚毅的体魄。我妈那时当副校长,她心疼孩子们每天的远足,就用废弃的篮球架做床板安顿几位特别远的学生,晨起还带领他们跑步,锻炼意志。在艰苦的环境里如能挺过来,那以后的困难就不在话下。三年的走读时间里,多数同学辍学了,每届只剩下十八九位走读生坚持了下来,他们坚信读书改变命运,咬紧牙关,互相鼓励,要以出色的成绩考到象山二中去。
同样,虫蛇出没的恶劣环境也没有吓倒老师,他们垦荒种菜,自给自足,备课教改,以苦为乐,年复一年,坚守海岛,呕心沥血,坚强乐观,为檀头山的教育事业奉献了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为象山二中输送了不少优秀学生。那年,和我同届的就有九位檀头山同学考入象山二中,升学率达50%。而象山二中那年在全县只招收三个班级,150名学生,檀头山的学生竟占到了6%,而每年都有至少一名檀头山学生考上大中专。在上世纪80年代,这成绩很可引以为傲了。都说檀头山人鱼吃多了聪明,殊不知,他们比一般人要吃苦耐劳付出得多,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天道酬勤。
今天下午,我们还专门来到海上布达拉宫——大王宫——站在惊涛拍岸的海边大门岗望向远方几百户的小楼房,依山而筑错落有致的村庄还真有点像凌云壮观的布达拉宫,可见当时的建筑质量还是不错的,内迁石浦后,少有人住的楼屋现在看上去也并不显颓废。这不,如今的檀头山美名远播,游人如织,村民雪莲、亚莲她们正在建造渔家乐呢,到时可给游客提供吃住玩一条龙服务。听说我父母来啦,她们纷纷赶来,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大声说笑,紧紧握手,合影留念,高兴极了,“孃孃今天成明星了!”海华笑道。“啊喏,老完了,龚老师哎!”她们心疼地说。我妈在檀头山教书24年,其中在大王宫教14年,在小沙教10年,她认识村里所有的孩子和家长,成了地道的檀头山人,和群众的感情基础甚好。她不无感慨地说:我从大姑娘进去,到老太婆出来。当时没少吃渔嫂们煮的打冻新鲜带鱼。今天乘“渔光曲”只需20分钟,当初乘帆篷船要一个下午,汪洋中摇橹张帆乘风前行,命悬一线。我暗想,我命大,外海风浪中的小船无数次地将我们娘儿俩安全送达,毛发无损,若稍有闪失,即葬身鱼腹,很是后怕。感谢船老大,感谢上苍。
大王宫处在岛之南端,是檀头山最大的自然村落,早年为海盗蔡牵老巢,蔡牵号称大王,村庄便叫大王宫。我欢乐的童年就在那里过。耙松毛丝,撮网剩,织网,撮螺,摘黄栀花,摘毛栗,电报得救,扮好人坏人,看日出日落……那时我妈在村里教小学,孙老师夫妇,冯老师夫妇都是同事。而我爸先在舟山工作,后来调到檀头山公社,还是离我们有十多里山路,平时很少回来。妈妈去夜办公了,我独睡不着,想起白天听到的鬼故事,越想越怕,就爬起来跑去找妈妈,妈妈被我妨碍了工作很生气,把我关在寝室外,不让我进屋,吓得我哇哇直哭。这时隔壁的金老师来说情了:孩子还小,别吓着她啊。后来我妈改变了方法,早早地喊我回来让我睡下,看我睡着了再蹑手蹑脚地提着煤油灯去夜办公。可我哪睡得着哇?
我从小长得弱,号称“小毛将”,听檀头山人说有种长在树上的虫炸了吃可以治“疳结”,我妈就买来把它炸得黄焦焦,香喷喷的,蛮好吃,并不恶心。我妈还从小店买来鸡蛋,每天打在滚烫的米粥里让我吃下去补身体。在月夜里背着我走五里地去盘沙部队看电影,没有幕布,电影投在墙壁上,照样看得起劲。我妈对我很严格,她的杀手锏就是打屁股,犯错后眼看要挨打了,就边哭边背靠墙壁或门框先保护好自己的臀部,条件反射似的。她常说,爱要爱在心里。
最渴望爸爸回来。我一眼看到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时,就燕子似的飞奔过去扑到他怀里任凭他用络腮胡亲我。囡是爹的小棉袄,爸爸最疼我,可他很忙,他要为社员做很多事。比如养海带,筑避风港,挖坑道井。现在,他要为村里通电。檀头山人祖祖辈辈借月色晚归,靠油灯过活,没想过有一天家里也可以亮堂堂地通上电。
但真要在岛上通电得有多难。首先,去哪买发电机?如何运上船?船能载动吗?怎样运下船?如何来发电?由谁来维护?如何浇制、架设电线杆?这一系列的问题令人发怵。但父亲他们硬是凭着一股为民办事的干劲,带领群众搞电力建设,特别是知青阿奎师傅为檀头山的电力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父亲他们花了半年时间克服了所有的困难,实现全乡通电,这在他的创业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华章!在这个片段里,父亲曾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当大伙把从上海某部队司令部置换下来的84千瓦,重二吨的发电机调拨到檀头山船时,那吃水线狠狠地沉了又沉,父亲的心随之在嗓子眼上也被狠狠地提了又提。
1982年,在10.5平方公里的檀头山岛上,三千多乡民难以忘记那个首次通电的晚上:天怎么还不黑呀?灯泡咋还不亮呀?等啊等,等啊等,哇哦!电灯终于大放异彩刺眯了所有人的眼,孩子们在灯下拍着小手跳啊笑啊,唱啊叫啊……尽管家家户户每晚只能亮到十一点钟“歇灯”,檀头山人也终于能在家里见到“光明”了。
现在,总投资3.5亿元,装机容量为25.5兆瓦,30台单机850千瓦风电机组,象山首个开工建设的风力发电场项目在檀头山岛东侧海域全面完工并正式并网发电。海民的朋友在崎岖的公路上开车载我们去参观大王宫最高的一架风车,仰望隐约在云雾里62米高的风车,如真如幻。我们曾在这里兴高采烈地为山头部队的指战员们表演歌舞,表达鱼水之情。一晃几年了?
往事如烟,那些献给檀头山的华年留在了时间的隧道里,单纯,平静,自由,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