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洁波
1
“姐,我被鱼刺卡了。”长安说。
我加班回家有点晚,听见长安在卫生间里干呕,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犹豫了一下才说。
我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用手电照着看了看,看不出什么来。
“很难受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十六岁的男孩子,身量突然蹿高了一大截,却仍然是一张白皙稚弱的娃娃脸,连额头上冒出的三四颗痘痘都显得孤清。
“跟爸妈说过吗?”
他没有回答。我知道我妈的习惯,从小到大,我们无论是生病感冒了,摔疼弄伤了,还是被人欺负了,都会让她很激动。她第一反应往往就是:“叫你不要去玩水,你看,发烧了吧?”“不是说了吗?不要乱跑不要乱跑,这下摔疼了吧?”“叫你不要跟他去玩,现在被打了没救了?”
总之,都是你自己的错。
她总是需要发泄她的情绪。发泄完了,再想办法解决问题。日积月累之下,我们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宁可自己忍着,自己解决,也不愿意跟她说了。
所以,我们姐弟俩一直是我妈心中最省心的孩子。
我说:“好像喝点醋能把鱼刺顺下去。”
长安低下头去,说:“已经喝过了。”
“要真的很难受,我们就去医院。”我说完才想起,这个时间点,恐怕耳鼻喉科的医生早就下班了。
“没事,我再喝点醋。”
长安喝了醋就回房间去了。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一个小隔间。我们家是五十平米的小套间,容纳一个四口之家有些挤,却是父母十多年省吃俭用才买下来的,算是在异乡安了家。小时候不管到哪儿租房,我和长安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打打闹闹无话不说。现在两个人都大了,我爸用木板把一个房间隔成两半,虽然从我的房间能听到长安在移动椅子,在走动,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是那种心理上的距离使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好像彼此有了隔膜。
我在厨房就着剩菜吃了碗泡饭,走过长安房间时,看见他在窗前站着。玻璃窗外撒着一层零零星星的灯火,一座造了二十多层的烂尾楼静静地矗立在夜幕之中。五年前搬到这里的时候,这座楼就已经建起来了。那时候工地非常的忙碌,夜里都能听到起重机的轰鸣。突然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忙碌的汽车和大型器械都不见了,大楼的水泥框架静悄悄地立了五年,空地上的荒草都长得老高了。
天气很热,旧草席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我关灯入睡时,长安那边的台灯也熄灭了。第二天早上我起来,长安还侧身躺着。我以为那鱼刺已经顺下去了,也就没说什么。
2
那段时间学校放暑假,长安一直呆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很少出来。爸妈早就答应他放假给他买电脑,但是这次综考他只考了年级段第78名,爸妈也就不提买电脑的事了。长安读的学校是重点高中,强手如林,能考进前100名已经非常厉害了,但是我爸妈的思想永远停留在“门门功课都满分才是好孩子”的阶段。
刚放假时,长安曾经和同学约好一起去餐馆打工,赚点钱自己买电脑。结果不出所料,爸妈又激烈反对。
“你连碗都不会洗,还跑去餐馆打工?”我妈说。其实长安会洗碗做饭,只是每次被我妈看到,她都会一迭声地叫:“你放着,别动,妈来弄!你快洗洗手出去!”
“你在家好好读书,考个好一点的大学,就是替我们省钱了。”我爸说。我爸刚离开老家时也在餐馆端过盘子。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又辛苦又脏,还被客人百般刁难。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让自己的独生子去受那个罪。
“像你阿杰哥哥那样,读理科,念电子专业,将来在外企找个工作,年薪好几十万。”我妈又不失时机地说,“到那时候,我和你爸就享福了。”
阿杰哥哥是我舅舅的儿子,我们这辈孩子中数他混得最好,是我妈眼中成功人士的样板。她的目标就是让长安走阿杰哥哥的路,读一模一样的专业,找一模一样的工作,赚一模一样的钱。她一心一意这么筹划着,在饭桌上一次又一次这么说着,渐渐变成了铁板钉钉、天经地义的事。
下个学期就要文理分科了,长安弱弱地说过一次,他喜欢文科。我妈当时就炸了:“文科?你一个男孩读文科?读读读,读成书呆子了!读出去干什么?当秘书人家还要女的呢!”
我妈很后悔,当初把长安当女孩子养。长安小的时候长得特别清秀可爱,我妈为了省钱把我的旧衣服给他穿,直到上小学才改穿男装。我妈常说起她抱着长安出去,人人都夸这闺女俊俏。可现在她又嫌长安见人一句话都没有,成天死气沉沉的,将来出去社会上可怎么办?
对于社会,我妈是有发言权的。年轻时,她在厂子里跑业务,见过三教九流的人。我外公说,再跑下去就嫁不出去了。让她辞了工,结了婚。婚后连续生了两个孩子,等我们大一点,我妈也断断续续出去找过工作。但是这社会日新月异,她又没有高学历,再没有当年那么好的位置等着她了。她的所有交际才能,所有充沛的精力,都只能困在柴米油盐之间了。
所以她总是间歇性地感到不甘心。她常说,当年有一个棉纺厂的老板向她求过婚,可惜是个秃子,她看不上。也有那么一两次隐约提起,曾有个很帅的技术员追求过她,她自己大约也愿意,只是后来才知道,那人已经有老婆了。拖拖捱捱,快三十了,她才嫁给了我爸。我爸是标准的老实人,不赌不嫖不家暴,我妈还是不甘心。我爸只会打工,除了打工,从不动别的脑筋。我读初三时,他们开始闹离婚。这也许是我妈这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次挣扎。十多年来,她养了两个孩子,辗转奔波,扣着吃,省着穿,困在脏污的房子里,为了几个小钱斤斤计较。她锦绣一般的年华全都浪费在这个平庸的男人身上了。
那个冬天,他们一直吵一直吵,隔着门,我和长安默默对坐着,脚冻得麻木,像一对弃儿。
离婚没闹成功,是因为我妈突然犯了胃出血。反复出血,一次次住院之后,医生割掉了她的脾脏。从此之后,她认命了。她在病床上哭着对我说:“妈现在这个样子,你弟弟还要读书,靠你爸一个人怎么养活?长宁啊,你说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还能怎么办呢?我辍了学,开始去工厂打工。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周岁,只能托人找关系做一些薪水很少的工作贴补家用。但是家里多了一个人赚钱,好歹让我妈从昏沉沉的悲观情绪里解脱出来了。出院后她仔细保养,病总算没有复发,却不能再劳累了。
好在我妈并不是一直那么沮丧的,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兴兴头头地过着日子,买菜时卖家少算了钱,做的鱼味道特别好吃,打牌赢了二十块钱,都是她开心的事。她会哼着小调,一路飘飘然走着,见谁都笑容满面。
她会摸我的头,捏长安的脸,说我们家这两个孩子怎么长得这么漂亮,走出去像模像样,谁家都比不上。又懂事又乖,一点不用大人操心。哎哟哟,你妈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哟!
每当这个时候,她真的是世界上最疼爱子女,最温柔可亲的妈妈。
3
吃晚饭的时候,长安慢慢扒着饭,吞咽得很费力。
“那根鱼刺还在?”我问。
“什么鱼刺?”我妈说。
“昨天晚上,长安喉咙被鱼刺卡到了。”我说。
“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让你吃鱼的时候小心刺吗?怎么这么大了还要被卡到?”我妈马上激动起来,“卡到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昨天的小黄鱼又没有什么粗的鱼刺,怎么会卡到喉咙,闷在屋子里闷出病来了吧?”我爸说。
我爸五十出头了,两鬓已经斑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他在一家私营的五金加工厂一干就是十年,夏天特别忙,三班倒,常常上夜班,一上就是一整晚,白天在家里补觉。星期天也不出去,躺在床上休养体力。他在家的日子,我们必须蹑手蹑脚走路,悄无声息地说话,免得打扰他休息。
他做工的地方我去过,一排平房,没有空调,夏天热得像火炉,排风扇呼呼吹着。一箱一箱的活塞杆、螺帽、五金零件堆积着。人和机器是同一种颜色。
他的手指粗硬得像石头,金属碎屑爆到眼睛里许多次,眼白起了铁锈。皮肤和劳动服上斑斑点点沾满油渍。吃饭的时候,他的头快要磕到碗沿,是累的。
长安垂着眼皮,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我试探地说:“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妈责怪地“啧”了一声,我知道,在她的概念里,去医院就是要花钱。像鱼骨头卡喉咙里这种小事如果也要上医院,那是可怕的奢侈了。
我爸说:“你们这代人啊,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小时候,没得吃没得穿,脚上长疮烂穿了骨头,家里也没人说要去看医生的。还不是自己熬着就长好了。你们啊,天天有吃有穿还一脸的不高兴,像大人欠了你们似的。将来到社会上去,多吃点苦头才知道什么是厉害!”
我爸这番话,我们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他经常说起他小时候年三十还在山上背柴,光着脚去割兔草喂兔子,因为砸碎了一只碗被我奶奶打骂,上学穿的衣服是用蚊帐布补过的。每次我们表现出不高兴不快活的时候,他都会念叨一遍,仿佛有了这样的对比,就能解决目前所有的问题,我们就一定能高兴起来快活起来。有了这番话,长安喉咙里那根鱼刺就一定能自己化掉。
我妈说:“长安,你张开嘴,妈帮你看看。”
我爸厌烦地挥挥手:“看什么?有什么用?什么鱼刺能在喉咙里卡一整天?”
我爸经常把“有什么用”挂在嘴边。工友改行做生意去了,他说有什么用,现在生意这么难做,赔了钱就会后悔了。外面都在说私营企业主必须给工人交社险,我爸说,有什么用,那都是说说而已,哪个老板会这么好心?厂子里常年要上夜班,有人劝我爸换一个正常一点的工作,我爸说,有什么用,白天上班也好不到哪儿去。
世界上有许多好的坏的事情,好的他不敢奢望,坏的他本能地否定。这样,他就可以把一切他不愿接受的事情挡在外面,比如长安喉咙里那根刺。
长安说:“不用看了,妈,已经没有了。”
4
我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我妈进来了,悄悄说:“长宁啊,长安这些天老是闷在家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你有空多劝劝他,经常出去交交朋友,玩一玩。男孩子,老跟个姑娘一样的像什么话?”
我当然知道长安不太出去玩的原因。这就像我们一家人从来不出去旅游消遣一样,和我从来不买什么化妆品首饰一样——不是不想,而是没有钱而已。
上次长安的朋友打电话来约长安出去吃饭(长安没有手机,他的电话都打到我的手机里)。长安显然很高兴,他问妈妈能不能出去一趟,我妈很爽快地答应了。
长安看着我妈,眼神里交织着忐忑、祈求和羞耻,那么多情绪填塞在脸上,反而显得毫无表情。我妈知道他想要点钱,但是他不说,她就不给。她一向这样。钱挣起来多不容易啊,丈夫和女儿在厂里辛辛苦苦,从早干到晚。一家子人,要吃要穿要付学费,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能不给就不给。说不定他不说,她就不用给了。
长安果然没说什么,默默走到隔间里去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百来块钱,塞给了他。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皮。
那天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在房间里看书,他走过来,掏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红纸钞,还给我。
“没花掉?”我问。
“嗯。”他说,“同学付的账。”
他很少出去,后来连电话也很少打了,渐渐就不再出去了。
“姐,我们家很穷吗?”有一次,长安问我。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看到别的孩子在公园里吹泡泡,就是那种五颜六色的塑料管子装的泡泡水,一吹,能喷出几十个小泡泡在空中飘。在孩子眼中,再没有比那更美丽更神奇的东西。
我们把口袋里的钢镚儿都拿出来,没能凑出买泡泡水的钱。
我对长安说:“别担心,姐有办法。”我们回家,把洗衣服用的肥皂泡在水里,用麦管子沾着吹,虽然吹出来的泡泡很小很小,但是我们一直吹着玩了一个下午。
“姐,我们是穷人吗?”
“不是啊,只是没有很多钱而已。”
“爸爸妈妈都说我们家穷。”
“没事,以后会有钱的。以后会好的。”
懂事之后,长安就不再问这种问题了。因为他已经知道,我们家确实很穷,我们确实是穷人。
在这座城市里,我们肯定不是最穷的人。我们至少有房子住,有工资领,不需要救济,家人也还平安和睦。但是比我们有钱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豪宅香车,珠宝美食,穷就意味着,这世界上那么多美丽的东西,却命中注定和你没有关系。
我读书时最好的朋友思薇有一次约我一起逛街,逛完街她来我家坐了坐。她穿着新买的水红色风衣,戴着施华洛世奇最新款式的水晶项链,衬得皮肤白皙如雪,衬得一身旧外套的我分外寒伧。她和我妈很投机地聊了很久,她走后,我妈猝然对我发难,质问道:“看看人家思薇,再看看你,整天蓬头垢面的,这么大姑娘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将来哪个男人会看得上你?怎么嫁得出去?”
质问和问的区别在于,问是想和你交流,质问只是骂的其中一种形式,纯粹是用于情绪的发泄。
良久以后,我才能掩住心口的血,平静地说:“思薇的妈妈开着一家很大的床上用品店,年收入好几十万,思薇的爸爸在政府机关工作,有权有钱,刚买了第三幢别墅。思薇从小乘飞机到处跑,把全国都玩遍了。高中没毕业,她爸爸已经帮她把出国留学的事情办妥了。我爸爸妈妈又是做什么的?我能和她比么?”
我妈哑然无语,面色难看。那天我家的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电视机里一片空晃晃的热闹。吃到一半,我妈突然放下饭碗,哽咽了起来,说这日子过得,一点兴头都没有,怎么熬才是个头?
5
日子再怎么难熬都得过下去的。哪怕喉咙里卡着根刺,也得过下去。
晚上,长安到我房间里来。我知道他想借手机,就把手机递给他。这手机白天我在用,但里面的微信、微博、QQ都是他的账号。他很少去聊天发信息,就是看看同学们在干什么在聊什么。
手机已经用了好几年了,边角都磕破了,屏幕玻璃也裂了一条缝。因为还能将就,所以我一直将就着用着。
长安没有立刻回房间,倚着墙站着,说:“姐,新出了一款拍照手机,玫瑰金色,很漂亮的。七百多块一个。”
“好,等姐这个月发了工资,一定给你买一个。”我说。
如果不是爸妈拦着,我早就给他买了,毕竟现在的高中生,没有手提电脑也没有智能手机的人真的不多了。
长安的声音低了下去:“不是的,姐,我是想要是我有钱的话,一定给你买个好的。”
我熙然一笑:“我?我没关系。只要能用就好了。”
好一阵,长安都没有说话。我抬起头,看见他苍白的娃娃脸裸露在白炽灯下,嘴唇干燥得泛起白色的死皮,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边缘晕着一圈青黑色,像是铅笔素描里的人物。
“怎么了?”我问。
“姐,你为什么不走呢?”
“走?去哪儿?”
“离开家,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我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冷笑着反问:“你疯了?爸妈怎么肯放我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要是没有我,你就会走了。”长安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是吗?”
我一阵恍惚,他那么直接的话,像根钢钎似的,从我的喉咙一直插到胸腔里。
我爸妈一直没有忘记我是为什么辍学的。有段时间,我爸很喜欢在饭桌上给我们算账。他计算将来长安读大学四年要花多少钱,在这个城市买一套新房子要花多少钱,买车要花多少钱,结婚要花多少钱。当这些钱加起来变成一个天文数字时,他知道就算他穷尽余生做牛做马也赚不够了,于是他长叹一口气,对我说:“爸只有这么点能力,将来你弟弟结婚买房子,你一定要帮他一把。”
我没说什么。每个月的工资,我只留下吃饭的钱,其余全都交给我妈收着。我还能怎么样?
长安说:“姐姐的钱我不要,将来给姐姐当嫁妆。我自己会赚钱的。”
我爸马上数落他:“就你这样还赚钱呢,老老实实读书吧。等你成家立业了,想报答你姐姐,就凭你良心了。”
没人接话。在父母的计划里,我和长安是不一样的,他有一个有车有房有妻有子的体面未来,而我什么都没有,充其量只是找个人嫁了。
几年前,长安和邻居家的男孩一起玩,一度迷上了网游。邻居家有一台旧电脑,他们借口一起写作业,躲在房间里打网游,一玩半个晚上。没钱买点卡装备,网速又太慢,上线做任务磕磕绊绊,经常卡顿,一卡顿就被怪物秒杀。但是他们再上线,再被秒杀,再上线,再被秒杀。
我妈得知真相后撕心裂肺,声泪俱下:“我们全家辛辛苦苦,就是为了你一个人!你姐姐成绩那么好,考重点高中绰绰有余,班主任学校领导都找上门来劝。就为了你,活生生不念了!早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还不如你去打工,让你姐姐去考大学!”
长安微微趔趄着,垂着眼皮听她哭诉。在我妈声嘶力竭的间隙,我听见他的自言自语:“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没有我,姐姐就能读书上大学了。”
这样的话,很小的时候他也说过。夏天来台风了,狂风暴雨,水不停地涨起来,漫进了屋子里。爸妈出去打工还没回来,我们把家里有限的几件零碎东西放上桌子。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漏雨留下的黄褐色水渍。我说那块样子像兔子,他说这块样子像小狗。
房东来敲门,说这片地势低,叫我们快避到附近的小学校去。跟着房东一家走到路上时,水已经没过了长安的腰。荒茫茫的一片黄水,无数垃圾顺水漂来。我背着长安,短短十几分钟的路走得像没有尽头。路人看见了纷纷说,这俩孩子真可怜,是谁家的呀?怎么大人不管管呢?该叫警察来帮忙啊!人们这样说着,手里都忙着自己的事,脚下忙着赶自己的路,没有人对我们施以援手。
“姐姐和安安要淹死了。”每隔一段路,长安都会说。他还没学会说“我”,一直用小名替代自己。
“不会的,马上就到学校了,到了学校就没事了。”我说。
突然,长安说:“要是没有安安就好了。”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一个小孩的声音里表演不出恐惧,只有细瘦的胳膊腿紧紧箍在我肩背上。
“要不是为了安安,姐姐早就到学校了,就不会淹死了。”他说。
现在想想真可怕,这种话怎么可能从一个五岁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然而我们就是在那样的语境中长大的。我妈一吵架就冲我爸喊:“要是没有长安和长宁,我早就跟你离婚了!”我爸动不动就在饭桌上唠叨:“要不是为了你们俩,我用得着这么受苦受累吗?”
要是没有长安……我想过很多次,真的。小时候我想出去玩,却被爸妈逼着在家带弟弟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没有长安就好了;剩下两个苹果,妈妈把完好的那个给长安吃,把烂了一半的那个切切给我吃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没有长安就好了;甚至更早的时候,我妈刚生下长安,亲戚们过来贺喜,场面话说完闲着无聊,他们不约而同拿我取乐,说你爸妈有儿子了,不要你这个毛丫头了。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要是没有长安就好了。
要是没有长安,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可以读书上大学,我可以买漂亮手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自私自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习惯了付出和被索取。连愤怒、挣扎和不甘都忘记了。
要是没有长安就好了。
6
“姐,你别哭。”长安说。
我笑:“我没哭。”
“你别哭,姐,别哭。”
我摇摇头,说:“别胡说了,我哪儿有哭?”
可是他不停地说着,像抚慰,又像诱导:“姐姐,别哭,不要哭……”
我的肩膀猛地哆嗦起来,全身止不住地一阵一阵战栗,泪水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所有想说不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长安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轻轻拍我的手臂,把手搭在我的脊背上。
我们光着脚赖在床上,他趴着,我斜躺着,像小时候一样。草席散发着淡淡的腥气,电风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没睡好?”我摸着他的头,发丝从我手指间纷纷流泻而去。
“睡不好,老是做梦。”
“梦见什么?”
“去车站买车票。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车,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我乘的那班车。有时候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那班车已经开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路很坏,地上全是坑,走着走着,桥断了,过不去。爬一座很高很高的楼,灰色的,只有水泥钢筋的框架,外面挂满了蜘蛛网。爬了很久很久,还是爬不到顶上。想往回走,楼梯下面已经变成了深渊,下不去。除非跳下去……”
我想象了一下他梦里的情景,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喉咙还疼吗?”我问。
“嗯。”
“鱼刺还在?”
“嗯。”
“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我说。
“姐,谢谢你。”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趴着,疲倦到极点的脸,好像沉在幽暗的水底。
外面在下雨,夜雨中的玻璃窗溅满了细碎的灯光,中间挖空的一抹黑色,是那座烂尾楼的影子。
我们在雨声中睡着了。黑甜一觉,直到第二天一早手机铃声把我吵醒。车间主任打来电话,说一批货出了问题,让我赶紧过去看一下。
长安洗漱好坐在桌子边吃早饭,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裤子,头发梳得很整齐。毕竟是青春年少啊,那么憔悴萎靡,睡一晚就神清气爽了,像浇过水的花儿一样。
“没事,姐,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就好了。”他语气轻快,嘴角含着一丝朦胧的微笑。
去工厂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触动了我的记忆,让我莫名想起那年长安迷上网游时的样子。我和我妈半夜推开邻居家门,看见长安正盯着电脑拼命地按着鼠标。我妈勃然大怒之下,夺过鼠标朝他的脸狠狠摔了过去。他一动不动,眼睛仍然死死盯着电脑。被怪物杀死的长安躺在显示器里,满屏幕都是蓝的光红的光。
很久以后,他站起身来,目光倦怠得像鬼火,嘴角却含着一丝朦胧的微笑,说:“好了妈,我不玩了,以后再也不了。我说话算话。”
我们以为那是他改过自新的开始,其实那是在无法自拔的困境里拼尽全力,却又遍体鳞伤一败涂地的表情。如释重负,全然放弃。
近中午,我接到电话,听见我妈在嚎啕大哭。
长安从那座烂尾楼上跳了下来,摔死在地上。
我仿佛听见啪的一声重响,像有人狠狠打了地面一个耳光。
一个声音在说:“要是没有长安就好了。”
有段时间我妈一直精神恍惚,嘴里不停叫着长安的名字,她说好端端的,也没吵也没闹,既没打他也没骂他,他为什么要跳楼?他到底有什么不满足?她说这半辈子的心血都白费了,还有什么指望啊!
我爸的腰更伛偻了,头发全都白了。
没有人可以否认,他们是世界上最疼爱子女的父母。
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我妈满地打滚,撕扯着不让我出门。我什么都没拿就走了,答应每个月会带钱给他们,有时间会回去看他们。
亲戚朋友都数落我的不是,弟弟刚死,父母这么伤心,我居然还一走了之。
随他们怎么说去吧。长安已经死了,我只想做一个幸存者。
走出家门的那天,路在太阳底下白花花地裸露着,风吹啊吹啊把天空都吹干净了。
好几年了,那些人偶尔还会说起长安跳楼的那件事。
长安的同学说,他可能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所以才自杀的。
长安的老师说,他可能是因为性格太孤僻内向,缺少交流,才自杀的。
邻居的大叔大婶都说,现在的小孩,心理素质太差了,没病没灾的都闹着跳楼,简直脑子有问题。
可我记得,他自杀跟这些都没关系,真的,他只是喉咙里卡着一根鱼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