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姑娘

2017-01-06 11:14欧阳德彬
文学港 2016年12期
关键词:张潮大厦姑娘

欧阳德彬

1鸟姑娘

周末临近午夜,跟往常一样,张潮从工作室去预定好的红枫叶酒店。工作室是鸟城大板桥村租来的一间孤屋,他给它起了个时髦的称呼。陈欣正在酒店房间里等他,夜,能给他不寻常的安全感。鸟城的三月刚下过几场雨,空气清凉,给人身心舒畅的感觉。街上零零散散的行人,展现着不夜城的风光。偶尔有安装着遮阳棚的载客电单车凑上来,劈头就问,玩学生妹吗。他又看到了她。她就站在路边奶茶店门口的大叶榕下,身材高挑丰满,白色羽毛盖住了身体,手臂和大腿裸露在外面。她不是穿了羽毛编织的衣服,那些羽毛就是从她身上长出来的。她的那对翅膀,就藏在背后,只是现在合拢了。如果她受到惊吓,会倏然展翼,腾空而起,就像鸟城海边狩猎鱼虾的巨型海鸥一样。可是她不会受到惊吓,只会吓到别人。张潮环顾四周,零散的行人和载客电单车也不知哪里去了,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她先是腾空而起,然后一个俯冲,猛地朝他扑过来。

张潮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陈欣正捏着纸巾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

怎么,又梦见她了?陈欣把汗湿的纸巾丢到床下,从靠近墙角的枕边重新抽出一张。

是啊,同样的梦。张潮依然惊魂未定。

难道是被女鬼缠住了。要不明天去弘法寺拜佛祈福?陈欣关切地问。

不用麻烦。哪里有什么女鬼,不过是梦。

梦里的她是不是很漂亮?陈欣撩了撩额前遮挡视线的那缕头发。自从她把以前孩子气的齐刘海改成中分,那缕头发总是时不时垂下来,遮挡她明亮的黑眼睛。

简直是模特,漂亮又危险。一旦被她吸住就难以逃脱。不过没你可爱。张潮懂得陈欣的心思。

为什么这两年总是梦见她?

我也不知道。她总是纠缠不休,要索命似的。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在我之前的那些,你确定都告诉我了?陈欣问。

都坦白交代了啊。

那就奇怪了,还做这样的怪梦。跟我在一起还想着她?陈欣嗔怪起来。

你犯不着为梦中的女人争风吃醋吧。只是一个梦。

不仅仅是梦,那为什么你总做同样的梦?那为什么不梦见我?

我也不知道。睡不着了,我需要一杯咖啡。

大半夜的哪里去找咖啡。你真是过糊涂了。陈欣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再说话。张潮知道她肯定没有睡着。果然,没过一会,她转过身来,钻进张潮怀里。

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陈欣想用美好的回忆来唤起他的在意。

当然记得,哪里会忘。张潮心里浮现出大学时代学校舞蹈室里的画面:那天陈欣画了淡妆,嘴唇上的玫红油彩涂得太多,雪白的牙齿也沾上了淡红,一个爱美又尚未学会化妆的新鲜姑娘。她站在舞蹈课的木地板上,身穿一条黑色弹力裤,露着白皙的脚踝,牛仔单褂系在腰间,示范着拉丁舞的动作,透着清纯与不羁。面对一群愚钝的高年级学员,她一遍遍地旋转身体,单褂飞起,偶尔露出美好的臀部,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挥洒着生命和青春的热情。张潮试着招惹她,故意装作不会跳,让她扶他的肩膀,弄他的手臂,他则用心感受她衣服里温暖的身体,可她的指尖是冰凉的,透心凉。对不起,教练老师,我动作笨拙,把拉丁舞跳成了广场舞。张潮不好意思地笑笑。多练几遍就会了。她眨眨眼睛。张潮这才看清,她戴了睫毛,眼影画得太黑,跟她清水一样的气质不搭配。也许青春忽如其来,让她有些手忙脚乱,才胡乱地装扮自己。别的学员举手提问,陈欣步履轻巧地跑去,就像一阵风。张潮扭头望她,周围的空气中还弥漫着她的味道,那种不知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或是她身体散发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留恋。

我不想总是呆在一个地方。我想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陈欣的咕哝打断了张潮的回忆。

离开鸟城?

对,到别的城市去,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毕业了,可你还要上学。

嗯,最近作业也多,烦死了,写作课的老师一上课就讲索绪尔的符号学,根本不懂写作,还经常拖堂。陈欣抱怨着。

等毕业了就好了。张潮无力地安慰。

再说了,“生活在鸟城,却没有一对翅膀”。陈欣咕哝道。那是张潮写在工作室每一本书扉页上的一句话。

我没有翅膀,你有,在背后有一对看不见的翅膀,我的小天使。

花言巧语,不过我喜欢。

每次陈欣一到宾馆,就打开那只蓝色的拉杆旅行箱,把随身携带的床单被罩拿出来,把床上的床单被罩替换掉。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脏东西。她总会边收拾床铺边这样说。

2多 梦

百草堂药店的老中医说嗜睡多梦是肾虚之症,接着开始推销货架上的六味地黄丸和五子衍宗丸。张潮说别急,我还没说完,梦是稀奇古怪的梦,有时候我不敢入睡,那些梦与死亡如此接近,我只好用无聊的电脑游戏打发时间,只是为了挣脱梦的牢笼。那位端坐在玻璃柜台前白衣白帽的中医说做梦更要进补,最好再配上这种脑心舒口服液和西洋参片,说着他从玻璃柜里各抽出两盒丢在桌上。

你还没问我做了什么梦?张潮说。

梦就是梦,不用区分那么仔细。老者不耐烦地说。

当然要区分,春梦和噩梦截然不同嘛。张潮不服气地说。

那有啥不同哩,都是中国梦。老者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银灰色的陶瓷镶牙。刚才一板一眼的普通话也变成了中原口音。

张潮离开了那位化装成老中医的药品推销员,找了间书吧独自坐在小圆桌旁。书吧里不少鸟城本地作家的书,引不起他的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山丘般起伏的书架,吧台后面的年青女招待正在制作他点的橙汁。那位姑娘穿着统一的女仆式黑围裙,胸前别着刻着书吧名称的铭牌,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也不知怎的就没去上学,却成了一名女招待。她先后放了四颗剥了皮的橙子进去,按下压榨机,接了一杯橙汁。果然是原汁原味的橙汁,真的橙汁,在鸟城喝到真的橙汁真是不容易,很多饮料店的橙汁不过是各种神秘粉末兑自来水,张潮感叹着,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又想起去年夏天和陈欣同去一座北方古城,在特色小吃一条街上,看到有人沿街叫卖酸梅汤,就各自来了一杯,真是又酸又甜,又走了一段路,看到卖酸梅粉的路边摊,才知道什么酸梅汁、石榴汁都是乌七八糟的有毒粉末勾兑的。橙汁端了上来,女招待朝他笑笑就返回吧台了。他喝着那杯真橙汁,不怎么甜,还有些酸,却很舒服。他想着昨晚的梦,却感觉到现实生活中没人对它感兴趣。他掏出单肩包里的小本子和笔,皱皱眉头,信自把梦写下来。这些梦对别人毫无价值可言,对自己也不过是留念,就当写篇日记吧。他在小本子上写道:

我梦见结识了一位大人物,他说要给我安排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并且解决伴侣未来的工作。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包间里,围着满满的一桌人,大人物坐在门口对面的主人位置,陈欣坐在我身边。我不认识其他人,对那位大人物也知之甚少。在座的都在说话,不过声音含混不清,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大人物的声音却清晰嘹亮,他说他在鸟城圈地建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新世界有与鸟城完全不同的运行规则,我和陈欣的任务就是到新世界里考察。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陈欣不见了,我知道她提前去了新世界。我慌了神,赶紧去找她,一扇高达百米的大门打开,我进去后,大门随即关闭。哇,果然是新世界,我置身在一片森林之中,森林里没有草,只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矮粗的树,树的排列整整齐齐,就像农家的苹果园。我放声呼喊陈欣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嘶哑。我想寻求帮助,可望不到尽头的森林空无一人。忽然我发现了人,干枯的人,就在身旁的树干上,树的根须插进尸体汲取着营养。紧接着,我看到所有的树干上都有一具人的干尸,灰白的毛发在风中微微晃荡。我吓得不行,正想逃走,可那些蛇一样的根须动了起来,将我死死缠住拽向树干。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这时候,我惊醒了,看见陈欣坐在桌旁用小勺子喝小米粥。她觉得那玩意可以治好她的轻度肠胃炎,天天用泰迪熊形状的小电饭煲煮一碗。我问她时间,她说已经是中午了,你老是睡到中午,起床吧,下楼给你买了包子和豆浆。我戴上眼镜,看见她穿着粉红色的丝绒睡衣,发际线上戴着有两只兔耳朵的发卡,真是一个青春美少女。我从床上爬起来,先抱了抱她,边吃早餐边回忆夜晚的梦。

3邀 请

现代性?后现代性?张潮久久地盯着工作室窗外那棵风中摇摆的棕榈树,他在寻找一个答案。鸟城大学一位急于评职称的讲师请他当枪手写一篇关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论文,出了大价钱。现在论文抄袭的丑闻越来越多,职称论文只好花钱请枪手了。

想了大半天,张潮也没能弄清楚这两个学术词汇的具体指涉,这些所谓的学术是越搞越糊涂了,狗屎一样无聊。但他不会轻言放弃,毕竟都是游戏,犯不着那么当真,能写出来一篇可以发表的论文就算功德圆满了,学术贡献可不是他要考虑的事。

那天总有一只怪鸟在张潮的窗前鸣叫。他站在窗前,朝外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那只存心捣乱的小魔怪,只知道它就藏在那棵叶缘干枯的棕榈树上。当他坐下来,翻开书页,或者打开电脑写作的时候,它又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起劲。索性走出门,却瞧见黄叶纷飞,那是大叶榕。鸟城的季节是颠倒的,很多树木冬天乌青,却在春天落叶纷飞。

这时候,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响了,一个自称在鸟城文化部门任职的袁姓长官说张潮的某篇游记入选了《鸟城真好》一书,宣传效果不错,所以想请他去主编一个文学内刊。

我什么时候写过鸟城的游记?张潮惊诧地问。

哈哈,那还不简单,我们只是把你发表过的一篇游记中的A城换成了鸟城。对方嘻嘻哈哈地笑了,显出非同一般的精明。

你有硕士学位,很适合我们这个职位,你想想,硕士嘛,当不上大学教师,又不甘心当中小学教师,高不成低不就的。你的女朋友也快毕业了,两个人的生活需要稳定的经济收入。你也知道,鸟城生活成本很高。对方言之凿凿地说。

那人不容置疑的语气一点点将恐惧注入张潮心中,很明显,对方已经调查了他,说不定自己在哪家宾馆开过房都已经不是秘密。起初张潮还有点犹疑,觉得自己还是更愿意住在大学城周边,毕竟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充满了回忆,可是,鉴于对方不容置疑甚至赶鸭子上架的工作邀请,不去也不行了。

工作地点离你生活的大板桥村很近。对方像是摸透了他的心思,能随时消除他的顾虑。

既然你答应任职,来了联系我,请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对方有条不紊地说。

张潮望了一眼窗外,刚刚下午三点,但阴影已渐渐笼罩那棵棕榈树。为了躲避打扰,他整天整天地躲进城中村租来的工作室,反锁房门。这半年来,他甚至把苹果手机换成了网购的老旧诺基亚,以戒除烦人的微信和泄露行踪的定位功能。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这让他不寒而栗。张潮走出工作室,对着“来了,就是鸟城人”的宣传牌望了一会,原路返回。工作室静谧,窗外也没了怪鸟的鸣叫,或许飞走了,或许站在枝桠上睡着了。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困意袭来,他觉得此时需要一杯咖啡,走到卫生间接水,却发现停水了。打电话问了房东,才知道不远处声势浩大的地铁项目挖断了水管,若需生活用水,可晚上六点提上水桶到村口排队领取,到时有运水车过来。

4大 厦

晨曦从鸟城的榕树枝叶间穿过,照在辛勤的环卫工黄条纹制服上。张潮难得那么早起床,那是他接受职位后上班的第一天,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他抬头望了一眼面前巍峨的建筑,两个几米高的鎏金大字“大厦”雄踞楼顶。周边的办公楼房都有名字,它的名字却分外简练,就叫“大厦”。大厦四面都是深棕色的玻璃,显得厚重阴郁,有种不容置疑的肃穆。张潮一想到今后要在如此高规格的建筑里上班,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自豪。可就在他正想踏进玻璃大门的时候,穿蓝制服的守门人拦住了他,问他找谁。他赶紧说自己是新来上班的编辑,来找五楼的袁主任报到。保安让他填写门口桌上的访客登记表。他心中的自豪感不由得又高涨了几分,觉得大厦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张潮一走进去,就感觉世界倏然安静了,刚才经过的街道人群熙攘,大厦天花板高耸的大厅却空无一人,想必职员们都在忙着办公吧。为了熟悉工作环境,他没有乘坐电梯,而是顺着旋转消防梯一步步走到五楼。可是,他在五楼转悠了半天,根本不知道袁主任在哪个房间,因为每间办公室都是同样的刷卡防盗门,连个门牌号都没有。张潮心里嘀咕,这么宏伟的大楼,应该不差钱弄几个门牌和告示牌,免得访客找不到地方。

大多数办公室的铁门都是牢牢关住,张潮只好走进五楼一扇开着的门,向坐在办公室门口办公桌旁的两位青年男职员询问袁主任在哪间办公室。那两位文质彬彬的青年眼神里带着机关小职员谨小慎微的神情,斜眼打量了他一番。其中一位站起身来,轻敲一个狭小隔间的门。那个隔间就在那间大办公室靠近窗子的位置,用直通天花板的木板隔离开来,起初张潮还以为是卫生间,直到一位额头宽阔个头不高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走出来,他才醒悟过来那是袁主任的办公室。

袁主任礼貌地跟张潮握握手,春光满面地说,你可是我们期待已久的人才啊。袁主任笑的时候,露出两颗硕大的上排门牙,中间一道宽缝。张潮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又一时想不起来,像很多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人一样。

哪里哪里,还请袁主任多指导。张潮礼节性地回应,其实他很讨厌别人指手画脚。

袁主任倚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顺手拿了本往期的《筑梦》杂志翻看着,交代着刊物的定位和要求,神态姿势大有国家主人翁的派头。

我来的话,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是必需的。我不希望工作时有人打扰。张潮开门见山地说。

这个不好办,按照规定,一定级别才有单独办公室。你看我的办公室。三人一间办公室,只是我申请搞了个隔间。袁主任指了指那个狭小隔间。

编辑部当然要有优待嘛,可以特许两人一间办公室。袁主任说。

另外一人就是小王,你的助手,一位美女,可是大厦上的才女哦,给大老板写过不少讲话稿。袁主任竖着粗短的大拇指说。

刚才我到处转了转,觉得大厦有点冷清。张潮说。

这个嘛,要辩证地看,是有些冷清,门口也没有荷枪实弹的卫兵,但这栋大楼上入驻的可都是关键部门。袁主任说得似乎很有道理,让人无法辩驳,一下子把张潮给唬住了。张潮忽然想起不知从哪里读到过的一则寓言,一条小蛇问它爸爸自己的尾巴在哪里,它爸爸说你全身都是尾巴啊,也很辩证。

张潮想问问为何办公室没有门牌号,但一想到袁主任滴水不露的万能辩证法,只好留着细细观察,反正从今以后要在这里上班嘛。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带你去编辑部,新一期的杂志亟待出版,最好本周能进印刷厂。袁主任热情地站起身来。

张潮跟着袁主任走到六楼一间办公室。那间办公室两张办公桌,靠窗位置摆着一张高档红木办公桌,靠门位置一张压合板材料的普通职员桌。职员桌上埋头打字的粉红连衣裙女孩站起来,向张潮和袁主任笑笑,然后转身按下了热水壶的按钮。

这是王小慧,你的助手,一直是杂志的美编,也很有文学才华,写得一手好散文。袁主任介绍道。

张潮的目光落到小王身上。她大概二十四五岁,算不上漂亮,五官还算标致。长发扎在脑后,光洁的额头一侧有一颗黑痣。他忽然意识到盯着女同事看不合适,就赶紧把目光投向袁主任,询问办刊的一些琐事,可是袁主任的面孔确实没什么美感,看久了或许还会加重他噩梦的病情。

那就不打扰了你们办公了。说完,袁主任起身离开,轻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张潮打开电脑,接收了小王发来的稿件。他通读了一遍,觉得都谈不上什么文学水准,几篇老套的颂圣文和几篇无病呻吟小家子气的散文,以及一组顺口溜般的打油诗,甚至还有两篇新闻报道。他想把这些文档统统删去,自己重新邀约一些行家文稿,顺便给鸟城那些在城中村出租房里没日没夜奋笔疾书一心想当全职作家的穷鬼开张数额可观的稿费单。《筑梦》既然是一本文学刊物就应该有文学刊物的样子,搞得跟工作报告似的确实不像话。这时他翻到文档的末尾,看到小王整理好的作者信息,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轻易按下删除键。作者都顶着很大的头衔,有张潮的顶头上司袁主任,甚至有鸟城文化系统的最高行政长官。最高长官便是那组顺口溜的作者。为了避免失误,张潮又细细读了一遍文稿,发现那篇鸡汤小散文的作者便是同事王小慧。

孤男寡女共处一间空荡荡的大办公室,这让张潮感觉不自然,他便去五楼找袁主任聊稿子的事。

我们请你来,就是要办出一本能代表鸟城最高水平的文学刊物。水平不够的稿件一律撤下,不管作者是谁。不过,一些资深老同志,还是要照顾一下的。袁主任面面俱到地说。

张潮觉得他说了跟没说一样,便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约了两篇实力派作家的小说,同时保留了原来的官样文章。等他把样刊拿给袁主任的时候,袁主任像张潮第一天来上班时那样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翻看了一遍。他用食指弹着那篇小说所在的纸页道,这篇小说,写得确实不错,不过格调有些灰暗,没有多少正能量,恐怕不大合适,我们的刊物要弘扬主旋律展现新时代昂扬向上的风貌嘛。说完,他把一份红头文件递给张潮,让他以后选稿参阅上面的指示精神。

我这主编,不过是挂个名的弼马温罢了。张潮愤愤地想。一想到自己来上班不过是为了一份可观的薪水,心中便释然了。这下他快活了起来,整个下午都在和王小慧瞎扯。张潮觉得小王这个称呼太职业化,就称呼她小慧。她一听到这个称呼脸就悄悄涨红了。初次见面的尴尬消失之后,小慧从办公桌旁一个上锁的文件柜里拿出一张聘书给张潮看。上面写着“王小慧同志被聘为某某文学网驻站作家”,张潮竖起大拇指夸赞她是难得一见的才女,心里却暗暗发笑,觉得她落入了骗子的圈套。一些骗子专找蠢货文艺青年下手,交上多少钱证书费就成了什么驻站作家协会主席之类,无聊得很。透过窗子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张潮知道日色已经渐渐褪去。终于可以下班了,多么无聊的一天。

5药 丸

张潮躺在单位安排的单身公寓里,迟迟无法入睡。那栋公寓楼的布局跟大学宿舍类似,一扇扇面目雷同的木门整整齐齐排在走廊两侧,唯一的不同就是房间宽敞一些,不用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也不用时刻提防会不会被室友分尸。对,集中营式公寓,入职通知上称其为周转房。不过,这样的公寓只有在大厦上班的职员才能入住,在房价惊人的鸟城每月只需象征性地交一丁点房租。

上床前,张潮查看了反锁的房门和扣紧的窗子,确保安全,又趴在床沿下看看床底下有没有藏着野猫之类的动物,免得大半夜窜出来吓一跳。一种焦虑笼罩了他,他思考着这半个月来的事情。其他同学进入机关事业单位都需要经历种种考试,唯独自己未经任何考试摇身一变成了大厦的杂志主编,这让他感到纳闷,甚至有一种落入陷阱的担忧。大厦总共十三层,有无数个办公室,却很少见到人,总是冷冷清清,到底怎么回事。很多疑团缭绕心头,意识渐渐进入混沌状态,梦和现实丧失了明确的界限。

鸟姑娘身上只套着一件桃红色的棉质睡裙,没穿内衣,睡裙的胸部印出乳头的轮廓,她正坐在床尾,右手捏着指甲刷,给左手指甲涂上蓝色的指甲油。她喜欢蓝色指甲,这让她有蓝色妖姬的神秘感。张潮倚在床头板上,平静耐心地注视着她。她美丽端庄,优雅贤淑,可张潮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表象。等他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到她手上,便看见那指甲刷是一条锋利的美工刀片,她挥舞着利刃,在指甲上刮掉层层卷曲的白屑。她忽然迎上了他的目光,便丢掉刀片跳到他身上,牢牢地吸住他,尽情地扭动摇摆。床头灯晦暗的光线下,她有一双野猫的眼睛,闪耀着贪婪的光芒,这让他恐惧又癫狂。她的翅膀收拢在背后,在性高潮的时候会忽然张开,抖抖索索扑扇几下。与她巨大的白翅膀相匹配,她有一对傲人的酥胸,足以把男人的阳具整个地包裹起来进行乳交。要知道,东方女人中只有极少数才能给男人这样的极致享受。

折腾到拂晓,她一丝不挂侧身躺在床上,没盖被子。晨曦开始透过窗子和窗帘照进来,斑点洒落在她身上。她此时就像一只猎食后心满意足的花豹,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张潮看见了她脖子上周大福牌子的项链,知道那是男人们送给她的东西。她从不拒绝每个男人的礼物,只要价值不菲,当然也有粉红色的老人头纸币。

张潮用力地睁开粘结在一起的眼皮,原来又经受了一场噩梦的折磨,看来又要顶着熊猫眼去上班了。鸟姑娘在等着他入睡,在睡梦中向他复仇,坐在他身上,以完全主动的姿势吸走他的灵魂。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虽然精神有些萎靡,张潮还是努力认真审阅小王打印好的稿件。小王不失时机地端上一杯热水冲泡的雀巢速溶咖啡。张潮觉得她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若没有其他事情跑腿,她可以一直在办公桌前坐到下班,好像身子被无形的绷带绑在了那张黑色的旋转职员椅上。办公室朝南的墙上有一面大窗,窗户上镶嵌着特殊有色玻璃,里面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只看到漆黑一片。这傻姑娘,怎么不站到窗前看看外面的风景,春天已经来临,紫荆花也渐渐盛开。她虽然紧盯电脑摆出一副投身工作的样子,大概在逛淘宝,挑选喜欢的花裙子。张潮不怀好意地揣测。他揉了揉眼睛,站到窗前俯瞰,发现自己上班的大厦是这一片区最宏伟华贵的建筑。楼下便是大板桥村,密密麻麻全是低矮丑陋的纸壳子民房。此时,一种城市主人翁的感觉油然而生,怪不得当初那么多同学争先恐后报考公务员。如果在窗台架设一部望远镜,体察民情就方便多了。张潮暗暗得意地想。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向来不喜欢那些摆出居高临下姿态的人,可是自从迈进大厦,自身的某些方面在悄悄发生变化。

小王已经把张潮编选的稿件设计好版面打印了出来。张潮顺着消防楼梯下到五楼,准备找袁主任终审。袁主任的办公室铁门紧闭,按响门铃也无人应答,整个五楼空空荡荡,走廊两侧全是紧闭房门的办公室。张潮有些纳闷,从五楼的这头走到那头,只见到一名身材微胖的保洁妇女推着一台价格不菲的进口无声吸尘器。那名妇女边吸尘边自言自语。张潮问她为什么自言自语,她说假装在跟老家的邻居聊天,这样就不那么寂寞了。张潮问她职员们都去哪去啦?她说不知道,她只负责保洁。他掏出手机,拨通袁主任的号码,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整一个上午,五楼的职员们都去哪啦的疑惑缠绕着他,让他心神不宁,就像高楼外面无处不在的灰暗雾霾。下午一上班,他又去了五楼。这次袁主任在办公室,那两名眼神谨慎的青年职员也在。袁主任从他的小隔间里走出来,笑容满面地摆弄起茶几上精巧的景德镇茶具,冲泡起功夫茶来。

上午就来找您,想让您过目一下排版后的样刊。张潮把样刊递过去。

哦。上午。上午是每周的例会时间。袁主任接过样刊,边翻阅边漫不经心地说。

张潮恍然大悟,原来六楼的职员都去了秘密场所开会。对,应该是去了顶楼的大会议室。怎么开会也不叫我?他疑惑着。他的疑惑没过一会就被袁主任的补充说明消除了,袁主任抬了一下头说开会讨论的都是行政事务,编辑部有不参会的特权。

哎呀,样刊的稿件排序有问题。袁主任用食指弹着目录页说。

张潮疑惑地看着目录页,确实根据稿件质量做了精心排序啊。

要按照作者职务级别排序嘛!我很信任你的业务水平,但政治觉悟也要提上去。袁主任把刚倒上茶的指甲盖大小的功夫茶瓷杯递给张潮。

明白了。张潮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想想可观的薪水便释然了,毕竟只是一份工作嘛。

你的眼圈有些黑,休息不好?袁主任关切地问。

是啊,最近正遭受梦的折磨。张潮把那杯水一饮而尽。那只杯子明显太小,他感觉茶水还没到喉咙就没了。

梦?什么梦?我们的杂志是《筑梦》,就是造梦啊,专造美梦,春秋大梦。袁主任嘻嘻哈哈地说。

我的梦很奇怪,总是梦见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有些可怕。张潮说。

看来是噩梦喽。袁主任圆眼镜后的小眼睛闪闪烁烁,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来,吃了这个药,保证晚上做的都是美梦,白天也做美梦。袁主任拇指和食指间出现一颗扁平的棕色药片。

这是什么?张潮问。他忽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去药店,那位扮演成老中医的药品推销员给他开了一大堆非处方药。

这是美梦神药,吃了只做美梦。你看我精神那么好,因为我每天按时服用。来,不信你试试,用这杯水送服。袁主任又倒了一杯水。

张潮将信将疑地吃了药片。他想起形状大小与它类似的一种蓝色药丸,吃了之后下身会膨胀成魔鬼的狼牙棒,在女人那里威猛无比,不过只是暂时的,治标不治本。

6换 床

黑夜降临在大叶榕的根须上,与黄昏的阳光交融在一起,呈现出丝丝酒红。张潮在公寓的窗前站了一会,直到街灯亮了起来。刚入职的那几天,张潮到天桥底下找了两个等活干的零工,把房间里前房客留下的床、桌子和书架全部搬走丢掉,又从家具店买了些新家具。那时候他睡不好,很在意床,总觉得躺在别人睡过的床上会做噩梦。工人刚把旧床搬开,床下正中央就出现一只布满灰尘的血红胸罩,让人不寒而栗。这样的周转房,谁知道都住过哪些人,在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呢。也许住过一些无法无天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年青情侣,或者夜夜招妓的性欲狂人。他不怀好意地想,暗暗发笑。

张潮隐隐地担忧,即使换了新床,吃了袁主任给他的棕色药片,也难逃鸟姑娘的梦魇。所有预防噩梦的措施都只不过是补救措施罢了。

夜深的时候,张潮平静地躺在床上,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等着验证棕色药片的作用。窗外的车声稀疏的时候,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晨曦已经透过薄丝窗帘洒在床上。他回味着昨晚酣畅的睡眠,梦也做了,可是没有梦到鸟姑娘,倒是梦见自己混迹在人群里少先队员一样举着小国旗欢呼,也不知道欢呼什么,脑残了一样。这种梦,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至少不影响睡眠。

大概是夜晚睡得好精力充沛的缘故,张潮坐在办公桌前,很快完成了最终的审稿。他已经在窗前安装了一台带支架的望远镜,便于遥望大厦下的城中村,体察民情。他以前在城中村住过几年,跟翻身路上卖杂粮煎饼的名叫李龙的家伙混得很熟,还一度称兄道弟。可自从入职,干上了这份体面的工作,他的内心萌生了一些隐秘的变化。他戴着高度数眼镜的眼睛靠在望远镜前,遥望熙熙攘攘的大板桥村步行街。一个三十出头长相标致的少妇老是坐在士多店门口的小马扎上削菠萝,顺手把带着螺旋刀印的菠萝放进大玻璃罐的盐水里,菠萝皮把脚都埋住了。现在是菠萝的收获季,十块钱可以买三个削好的香水菠萝。她的丈夫,那家小士多店的老板,坐在油腻腻的玻璃柜台后,盯着电脑屏幕边炒股边收银。那个女人真可怜,嫁给那个废物,一辈子削菠萝。望远镜的镜头一转,他又看到一群二手家具店门口蹲在一扇破门板上玩纸牌的零工。那群蠢货没活干的时候就光顾着斗地主赌钱,或者一天到晚拔除旧家具上的钉子,身上的穷酸味用光鸟城湾的海水也冲不干净。上天把这群废物从城市里抹掉才好呢,把城中村完全消灭才好呢,这样鸟城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市了吗?张潮暗暗咒骂道。从前他混迹于大板桥村的时候,经常搭讪路边大排档年轻的女招待,觉得自己跟她们融成一片,会一直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带着远离中心的失落与傲慢。最近,他内心某种可怕的变化越来越明显。

他把望远镜从支架上拆下来,连同收拢的伸缩支架一起放进办公桌的柜子里。

哎呦,张大主编不体察民情了?一向很少说话的王小慧侧脸笑问。

那些蠢货有什么好看的,远不如我们办公室的小慧好看。他嬉皮笑脸地说。

看你说的,我长得一般般而已。我们张大主编才华横溢,那才是魅力惊人呢。王小慧奉承道。

这时候,张潮吃惊地发现她脸上的那颗黑痣也有一种迷人的光彩,薄软的碎花短裙花瓣一样裹着身子,如果不仔细看,确实是个美人呢。从她的眼睛就看得出,她的乳房和屁股都十分需要男人的爱抚。他一度被鸟姑娘夺走的性欲又回来了,紧紧盯着王小慧,心中浮现出在办公桌上与她做爱的画面,或许可以尝试新体位。

对,得去袁主任那再讨要些棕色药丸,顺便谢谢他治好了我的噩梦。张潮想着,来到五楼。

袁主任办公室的门锁着,走廊里也不见人影。也许是刚才的性幻想太强烈,张潮走进卫生间的一个隔间,打算在鸡巴上涂点唾沫,来一场幻想着王小慧的自渎。这时,他听见旁边隔间袁主任的声音,“我开会呢,下班再说吧”。

妈的,明明蹲在马桶上,却说自己在开会。天底下怎么有人那么喜欢开会?张潮想到袁主任大概也像搪塞电话里的那个人一样搪塞过他,忽然没了兴致。于是,他干脆站在卫生间门口,等着袁主任出来,制造一个巧遇的假象。

我是来致谢的,多亏你的药丸。袁主任一出来,张潮就故作真诚地感谢道。

来来来,我办公室多得是,随便拿,一辈子都吃不完。袁主任乐呵呵地说。

这药什么配方,疗效惊人啊!张潮把一玻璃瓶药丸托在掌心赞叹道。

配方嘛,当然是国家机密。不过你放心,纯中药制剂,绝对没有副作用。我服用多年了,你看,越来越精神了。袁主任自豪地说。他从对面沙发上起身,坐到张潮身边,搂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肩头。张潮顿时感受到袁主任的平易近人,他知道,拍肩头是鸟城行政长官对知识分子表达善意的标志性动作。

7春 天

春天是情欲的季节,充足的睡眠和特供的膳食放大了这团欲望。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梦见鸟姑娘了,张潮开始怀念她的狂野,她的吮吸,她的贪婪与摇摆。梦见鸟姑娘,在梦中享受极致的性爱乐趣没什么不好的,张潮想。可是,她已经不再光临他的梦境了。

下班后的一天晚上,他看不下去任何一本书,任何一部电影,总是想着鸟姑娘。他知道都是改善睡眠的棕色药丸惹的祸,在白天的时候,他悄悄停了药。他侧躺在床上,没有入睡,静静聆听动静。天花板上有玻璃弹珠滚动的声音,谁晓得楼上住着什么人呢。到了后半夜,他侧耳细听,窗外果然有动静,翅膀划过空气的簌簌声。莫非她来了!那晚窗子是刻意敞开了。

一线剃须刀片般的亮光,在窗前一闪,鸟姑娘果然站在窗前。张潮从床上坐起来,轻声唤她过来,生怕从梦中醒来。鸟姑娘的每次到来如此逼真,张潮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可是,她站在那里,既不后退,也不前进,好长时间一言不发。若是从前,她准会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母豹一样开始猎食了。现在,她好像对眼前的猎物失去了兴趣。

你变了。鸟姑娘说。

我没变啊,只是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张潮试图辩解。

逃跑,或许还来得及。鸟姑娘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窗外响起一阵渐行渐远的翅膀在夜空穿行的簌簌声。

张潮从床上坐起来,扭开床头灯,看了看夜光手表,已经是凌晨五点钟,窗外是彻夜不熄的霓虹。

逃跑,或许还来得及。张潮久久重复着这句话,一种若有所失的空洞感占据了他的内心,脑海里久久回荡着翅膀拍打的声音。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印刷厂的送货师傅打来电话,说五千册《筑梦》杂志已经送到大厦门口啦,可是门口的保安不让停车,请主编先生下楼疏通一下。

一辆银灰色的国产加长面包车后尾箱盖高高抬起,正对着大厦的大门。杂志二十本一包,整整齐齐地码在车里。一名佩戴对讲耳机的保安正呵斥送货师傅把车开走,说是堵住了大门,影响领导出入。

面包车离大门还隔着十几级台阶,台阶后面还有宽阔的平台,大象进出都没问题,怎么就影响领导出入了?杂志要通过电梯运到五楼,停在大门口无疑最方便。张潮上前跟那名保安理论。这时候,他看清了保安胸前的铭牌,原来是大厦保安队队长。

就是不能在这卸货,影响领导出入,这他妈的。队长骂骂咧咧地说。

从哪招来的一群狗奴才?张潮心里咒骂道。

影响哪位领导出入了?我建议他来帮着搬书。你们不帮着搬就算了,还不让停车。张潮也没好气。

你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你?队长问。

我是新来的杂志主编。张潮挺直胸膛理直气壮地说。

哦,没有职务的合同工吧?我倒是见过前主编,一个老秃驴,后来进了鸟城精神病院。队长胳膊抱着肩膀冷嘲热讽。紧接着,队长低头捏着耳机话筒说着什么,大概在发号施令,不一会儿,大厦门口就聚集了一大群保安,个个人高马大,怒气冲冲。张潮很是诧异,平时大厦里冷冷清清,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保安来,几乎是一支夺取钓鱼岛的军队了。

没想到大厦豢养了一支军队,恐惧在张潮的心里蔓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难以掌控局面,只好拨通了袁主任的电话,请他下来疏通一下。

在门口停停车没问题,时间又不长,这也是大厦的工作嘛。没事没事,大家一家人,都散了吧。袁主任摆摆手,保安钻进大厦,消失不见了。

张潮坐在办公桌前,目光停留在刚印刷出的那本杂志上,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主编职务不过是个弼马温,虽然在大厦上下班,高人一等不过是种幻觉,其实自己从来都不是大厦的一分子。大厦是一只城市中心的怪兽,有自己隐秘的运行规则。那些保安,也不是随随便便招聘的,就像那名嚣张跋扈的保安队长,说不定就有个大表哥小姨子之类的亲戚在大厦里当高层领导。

逃跑,或许还来得及。他的头脑中倏然闪现出这句话,让他不寒而栗。或者,这是鸟姑娘对自己的善意提醒呢。这么好的工作,是不是精心策划的陷阱呢。

上班的时候,张潮显得心不在焉,对办公室的女助手也丧失了兴致。他又把窗边的望远镜安上,俯视大厦下的城中村。那些生锈的窗棂上随随便便挂着胸罩和内裤,迎着鸟城四月的风左摇右摆。拉面馆的胖子没客人的时候,坐在面馆门口露着泛黄海绵的旧沙发上玩手机,八成是在刷微信朋友圈。如果刚下过雨,那些旧沙发一坐上去,就有雨水从磨损的破洞里喷出来。那沙发就是吐口水的怪兽。他细心观察周围的一切,试图看出一些征兆,如同一些人通过看手相预测未来。

下了班,他重走曾经生活过的翻身路。那条路上的每一个转角,都有他的回忆。

张潮在大厦上班的那段时间,陈欣习惯于周五晚上过来,周日下午回学校。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把自己和张潮的喷绘亲密大合影挂在公寓墙上的显眼位置,母狮子一样宣示自己的领地。她年纪虽小,女人的性情却一点也不差,一来到公寓就收拾起来,各种物品都有了自己固定的位置,真是持家小能手。张潮盯着穿着睡衣忙里忙外的她,越看越喜欢,觉得她就是自己的终身伴侣了。结婚的事他一年前就想过,在一次家庭聚会时,也试探着问过陈欣的妈妈。那位风韵犹存的未来丈母娘只是说陈欣还小,还在上学,晚两年再说吧。当然,家庭聚会时也少不了一些七姑八姨的闲言碎语,什么年纪差距大啊没有婚房婚车啊能不能拿出可观的彩礼啊之类。可是,自从张潮在大厦上班,未来丈母娘却催促他们早点结婚。这无疑说明这份差事的重要性。

宝贝,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张潮从背后搂住陈欣的细腰。她正把一只只洗干净晒干的袜子卷成圆饼状,塞进挂在墙上的小布袋里。

结婚那么早干吗?先好好玩几年,享受享受二人世界。陈欣抿抿嘴说。

结了婚也是二人世界啊!张潮说。

反正都是你的人了。陈欣无所谓地说。

你另有打算?张潮的眼帘垂下来,表情有些沮丧。

没有,可我有情敌。陈欣转过身来,仰望着张潮的脸。

情敌?哪有什么情敌。我只有你一个女人,每一滴都奉献给你了。张潮嬉皮笑脸地说。

鸟姑娘啊。你总是梦见的那个模特儿。陈欣扁扁嘴说。

那不过是梦。你吃梦里的人的醋了?

你老实交代,鸟姑娘到底存不存在?

不存在。张潮言之凿凿地说。

陈欣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床底,又打开衣橱的门,好像里面藏着人似的。

8阿兰烤鱼

一到翻身路上的那家阿兰烤鱼,袁主任就在一把竹椅上坐下,整个身子往后一靠,胳膊搭在扶手上,等着服务员过来服侍。张潮觉得,他身上的这种派头,不是谁都有的。袁主任身材矮小,他的派头和后移的发际线使他显得高大。

现在上头抓得紧,网民监督也厉害,进出酒店吃喝不方便了,只能来这样偏僻的大排档。一直想为新刊出版搞个庆功宴,也为你出任主编表示欢迎。我请客。袁主任说。

那谢谢主任。张潮礼貌性地回应。

袁主任看到张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给他倒了一杯红酒,举杯碰了一下他的高脚杯。

这是路易十三,别看这家饭馆小,倒是挺有料。我事先安排人放这里的。袁主任笑嘻嘻地说。

作为过来人,其实你的顾虑我了解。十几年前,我刚到大厦上班的时候,也很不习惯,不过适应了就好了。袁主任一副关心下属的表情。

在大厦里有时候我也感到压抑,毕竟要打空洞虚假的官腔,还要摆摆架子。其实我是个直爽的人,一直把你当做亲兄弟。袁主任见张潮不说话,继续推心置腹。

想我袁平参加工作十几年,在大厦里高不成低不就,也真他妈憋屈。那瓶红酒见了底,袁主任说话的尺度也大了起来。

张潮见袁主任哭爹骂娘,顿时觉得他平易了许多,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以前混在贩夫走卒里习惯了,一下子到这么高大上的地方上班真有点不习惯。袁主任握住张潮的手,说一度埋没你这样的人才,是他曾经文化工作的失职。

我心里也有一些阴暗的角落,一直想找人诉说,可是如今人心不古,同僚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同事落马。我看你也是实在人,可以交心。喝了红酒的缘故,袁主任的眉头脖子全红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的角落。张潮说。

我这可不是一般的阴暗。袁主任喊来服务员,点了两小瓶劲酒,好像有些事情只能借着酒劲才方便说出来。

说说无妨。您要是不放心,我也说说自己心里的阴暗,这样就扯平了。张潮说。

这个主意好,那你做好准备,我可要说了。袁主任缩缩下巴,一副岗位竞聘时准备演讲的样子。

我性压抑。袁主任沉默了半天才吐出这四个字。

哎呀,这算啥,谁不性压抑啊?张潮不屑地说。

前些日子,大厦里组织篮球联谊赛,我个头不高,但频频进球。袁主任得意洋洋地说。

瞧见了,那说明您功夫了得,弹跳力强,灌篮高手啊!张潮应承道。

不是,因为在我的眼里,球筐是女人的阴门,筐网是阴毛。袁主任一本正经地说。

咋样?看着张潮呆愣的模样,袁主任猝不及防地放声大笑。

投篮的时候,如果进得干净利落,我就很有成就感,如果球篮转悠半天进不了,我就很沮丧。袁主任补充道。

主任是个有趣味的人。张潮觉得此刻的主任可爱了不少,就像一个老顽童。

不过是低级趣味。还有,你今后不要一口一个主任,见外了,喊我袁平就行了,或者叫平哥。袁主任摆摆手说。

好,平哥,来,再喝一杯。

我的性压抑由来已久。我十六岁高考不理想,十七岁复读,寄宿在镇上表妹家,对十四岁的表妹充满性幻想。表妹家住在锦江边上,她家打鱼的乌篷船就拴在岸边的一棵杉树上。为了不打扰别人,我悄悄上船,划到江心,拉下船舱的蒲苇帘子,在船舱里伴着水声想着表妹的屁股手淫。袁主任脸上蒙着一层细汗,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意境很美,有沈从文《边城》的味道。张潮赞叹道。

《边城》里的长河就是锦江啊,我跟沈从文是老乡。那时候,我除了喜欢小表妹,还喜欢表妹邻居家的女儿。她家开着小卖部,我经常跑去买东西,有时候只是买一盒三分钱的火柴,只为了能见到她。袁主任动情地说。

多么美好的回忆。

我觉得自己很猥琐。袁主任做起了自我批评。

哪有,不过是青春期的烦恼,每个人都经历过,歌德不是也写过少年维特之烦恼么。张潮说。

复读了一年,终于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在全县引起了轰动。那时候,考上大学在全县都是稀罕事,很不容易。我去省城上学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位女生。她叫滕晓兰,有一张满月般的大脸,是我喜欢的那种身材丰满的女人。只是我这个头和长相,还有出身,对,关键是出身,哪里追得上人家。袁主任的胳膊肘支撑在塑料桌布上,眯着眼咧着嘴,捏着根牙签剔牙。张潮看到他的牙齿很黑,两颗上排大门牙之间有一条宽大的空隙。张潮想起曾经一起吃过饭的讲究的鸟城人,剔牙的时候都是用手挡住,并且用的不是牙签,而是牙线。看来,袁主任真是酒后真性情,一点也不掩饰乡下人的出身了。

后来呢,追到手没有?张潮兴致勃勃地问。

后来,后来就毕业了嘛,彼此都结婚生子。我的工作辗转从内地调到鸟城,当上了这不大不小的领导,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晓兰有次来鸟城业务培训,我开车送她到宾馆楼下。在楼下追忆了许多往事,她还是没有邀请我上楼坐坐。袁主任悄悄把玻璃杯里的劲酒喝光了,脸上的红晕弥散着忧伤。他好像已经完全敞开了心扉,跟在大厦不动声色的行事作风很不一样。

该你了,把你心里最阴暗的事说出来。袁主任嘿嘿笑了,宽广的额头萌着一层油汗。

那时候我刚来鸟城,租住在城中村里,找了个洗脚城姑娘当女朋友。后来,我考上了鸟城大学的研究生,就把她甩了,再后来,又找了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学生妹。张潮愧疚又得意地说。

现代版的书生与妓女故事啊。你小子真行啊。袁主任嘻嘻哈哈地说。

可是故事还没有完,她现在依然缠着我。张潮说。

要甩就甩个干净利落啊,在这点上你不如我。我背着老婆用陌陌约过几回炮,每个都只见一面,科技帮了大忙。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嘛。袁主任显得分外得意。

对了,她现在怎么缠着你?袁主任问。

在梦里缠我,噩梦,可怕着呐。张潮忧心忡忡地说。

怎么,她死了?袁主任瞪大眼睛,他的眼珠是黄棕色的,让张潮想起一只老山羊的眼睛。

我不知道,好几年没联系了,彼此都换了手机号码。你相信鬼吗?张潮问。

不相信,我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袁主任拍着胸脯说。接着,他嘿嘿地笑了,露出两颗上排大门牙间宽大的缝隙。张潮紧紧盯着他的脸,忽然打了个机灵说,对,在浅水湾门口,五年前,我见过你。鸟城真小啊,没想到几年后你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小张同志啊,我看你真是喝醉了。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袁主任收起了笑容,恢复了在会议室做报告时的肃穆表情。

哪里会醉,两个人一瓶红酒,两小瓶劲酒而已嘛。张潮为自己辩解道。

红酒与白酒混着喝最容易醉,这是有科学道理的。袁主任笑笑。他总是有不容辩驳的理由。

9浅水湾

从张潮生活的内地县城坐绿皮火车到鸟城需要一天两夜的时间。车厢里挤挤挨挨全是穷鬼,过道里也坐满了人,还有蛇皮袋里装着的鸡鸭,简直都是逃亡的难民。有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用纸箱盛着一条土狗,大概是没留通气孔,那条可怜的小东西不停地叫唤,给主人招来一顿列车员的臭骂。那名胸前别着铁路铭牌的家伙叫骂得像火车汽笛一样刺耳,但没有人敢制止他。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都说自己是因为学生证买票半价才坐的火车,要不然早坐飞机了。张潮上过大学,读过几本课外书,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人,虽然处境跟他们没什么两样。小县城实在没什么混头,到处都是养鸡专业户,每一条街道都弥漫着污浊的鸡屎味,张潮觉得那里总有一天鸡会代替养鸡专业户成为新的主人。他从广播里听说了,鸟城是打工族的天堂,有自由又有文学。那时候的他满脑子奇妙的幻想,总觉得高人一等,帆布双肩包里还藏着一部也许永远发表不出的小说手稿。他早就盘算好了,如果有人问起,他就说自己去鸟城是为了追求文学梦,而不是像他们那样为了打工。这让他自我感觉良好。实际上,除了半途列车警察命令他掏出身份证没有任何人跟他搭话。他也没座位,行李又少得可怜,恰好可以有些活动的自由。他站在两节车厢的联接处,两手插进牛仔裤兜里,双腿大大咧咧分得很开,裤脚磨成了毛边,一副走南闯北老手的样子。其实那是他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故作老成不过是掩饰胆怯罢了。从地球的北方温带小县城上车,再从南方亚热带大都市下车,他想想就吓得要死。

刚下火车,他就被鸟城的高楼大厦给惊住了,还有各种各样张牙舞爪的榕树,不过他没心欣赏,这会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他在大板桥村翻身路上边走边看,找了家脏旧的饭馆,点了一份隆江猪脚饭。在他贫瘠的经验里,那样的饭馆比较实惠,饭菜分量也大。饭一上来,他就完全沉浸在口腹之欲中了,喉结不停地上下翻动,急不可耐地一口接着一口,就像一只饿了三天的兔子。过了五分钟,盘子里只剩下几粒筷子夹不起的米粒了。他用不多的盘缠在翻身路城中村租了一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破桌子的房子。他实在喜欢那个路名——翻身路,自己万里迢迢来鸟城不就为了咸鱼大翻身吗?他抬眼看到公交车避雨亭侧面的宣传牌,上面七个大字“来了,就是鸟城人”,旁边还站着一位和他差不多年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哈哈,我现在是城里人了,住在南方最繁华的城市,那些执着于养鸡的老家人都会以为我混得不错。

他从二手交易网上买了个台式电脑就开始工作了。他的工作就是把写的短文往全国的报纸副刊邮箱里投,把小说投进杂志的信箱。他以前发表过几篇文章,做起来也算是轻车熟路。他没有什么负担,稿费只要够自己每月的饭钱和房租就行了。可是,他很快发现生活并没有这么简单。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满足了温饱,最渴望的就是姑娘。翻身路上削菠萝的姑娘不错,戴着一副大黑框眼睛,看起来应该是大学生。可是她中学毕业后就没有再去上学,还落下一双近视眼。她总能把菠萝削成螺旋形,接着每块插上四根小竹棍,用西瓜刀劈成四块,浸入满是盐水的大玻璃瓶里。没什么东西可写的时候,张潮总是漫无目的地在周边的街巷瞎逛,有意转到她的摊子前,花上两块钱买一块菠萝,捏着竹棍故作文雅地小口小口地啃。他总试图挑起一些话题,可是那姑娘嘴巴实在是紧,除了嗯与啊什么也不说,也许只有用舌头才能撬开她的嘴。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心里称呼她削菠萝的姑娘。他觉得她总是装正经才不跟自己说话,而不是因为自己浑身上下透出的穷酸气。有一天他用抹布擦干净衣柜上的穿衣镜,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和身材,竟然发现自己很英俊很健美,就是衣服差了点。攒了一笔钱到专卖店买了身深蓝色西服,刚穿到身上就发现自己不适合这种衣服,尤其在闷热的鸟城,想把它丢进垃圾桶,眼不见心不烦,又心疼花掉的那笔钱。翻身路上有很多足浴会所,虽然没进去过,他也知道有钱人进去可不单单是为了洗脚。从出租房锈迹斑斑的铁窗望出去,经常可以看到装潢豪华的浅水湾洗浴会所有两三位姑娘在大门旁边的空地上做体操。那些姑娘都穿着蓝粉色的紧身制服,有时候还会打扮成护士,不停地扩胸提臀,吸引路过的男人。张潮散步时无数次经过那里,有时候那些技师姑娘也偷懒,没有搔首弄姿,而是靠墙蹲着玩手机。有次经过,张潮看见一名个头不高额头宽阔的中年男人跟那些玩手机的姑娘搭讪,色眯眯地问她们浅水湾的深浅。其中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说大哥您进来瞧瞧不就知道深浅了。中年男人露出两颗上排门牙间宽大的缝隙嘿嘿笑着说,怕是整条胳膊塞进去也够不着底呐。看他的派头,应该是浅水湾的常客。听鸟姑娘说,那男人在大厦上班,很了不起呢。在翻身路上瞎逛的时候,张潮一抬头就望见大厦。在低矮丑陋的城中村边缘,它简直是鹤立鸡群,俯视着村里的芸芸众生。那栋建筑四面都是深棕色的玻璃,这使得它有种厚重和阴郁,两个鎏金大字“大厦”雄踞楼顶,显出某种不容置疑的肃穆。大厦的建筑风格虽然雄伟壮观,却莫名地令人感到压抑。

浅水湾的姑娘们也通过社交软件招徕顾客。张潮和鸟姑娘就是通过手机社交软件认识的,那款软件有个新潮的功能叫做搜索附近的人,设定好年龄和性别就可以搜索了。鸟姑娘就在浅水湾上班,她的个性签名是“生活在鸟城,却没有一对翅膀”。张潮想和她继续交往,因为觉得她的那句个性签名很有内涵,想到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在鸟城,心里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张潮倒是挺喜欢存点钱到里面爽一把,一竿子买卖,干净利落,又不必承担负罪感。若是与削菠萝的姑娘好上,肯定下半辈子都要与她纠缠不清了。他去了一次,见识了鸟姑娘的本事,还声称要做她的男朋友。她也嘻嘻哈哈地满口答应,谁都没当真。作为一个不上班的无业游民,张潮实在太闲了,又常常什么也写不出来,就只好找鸟姑娘解闷。

10杂粮煎饼

那年的一个冬夜,张潮从那个棺材样的出租屋走出,想找点东西填饱辘辘饥肠。那是一间城中村的农民房,大厅已被二手房东生硬地隔出四五个狭窄单间来,以获得更多的租金收益。张潮租住的那间却是原始房间,位于主卧旁边,四面都是厚实的砖墙,简直就是一座小堡垒。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躲进狭小坚固无人知晓的地洞,躲避各种无聊的烦扰。若是空间很大,会显得空空荡荡,也会让他觉得不安全。那几天,他在网上订购了自己喜欢的书桌书架,着手打造自己的小堡垒。快递公司寄来的是一堆长短不一的木料,他就按照附带的图纸将木料组装起来。衣柜根本用不着,因为他没几件衣服,墙角扯条晾衣绳就行了。独自呆在房间的时候,才感觉成了自己的主人。

书桌是车间工作台一样的简易平桌,很长,从这堵墙到那堵墙。这样他就可以在书桌的一侧看书,另一侧放置电脑。他用书架和书桌把自己围拢起来,只留一条通往房门的狭窄过道,并且用衣柜挡住了紧闭的房门,这样,就是在开门的时候别的租客也看不到他的真正生活。这样虽好,他终于可以躲避各种无聊的打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享受着隐秘的快乐。可是,房间已经占满,连家具店出售的儿童床也放不下了。不过他很快解决了睡觉问题,买了一把可以折叠的座椅。

现在,他从出租屋走出,进了翻身路,想找点东西填饱辘辘饥肠。

翻身路沉浸在昏黄的光晕中,不远处彻夜通明的大厦让大板桥村的每一个角落不至于陷入黑暗。

放两个鸡蛋,不夹酥饼。张潮对站在杂粮煎饼摊子前的青年说。那是一名憨厚老实的小伙子,面色黑红,单眼皮下一双略显羞涩的眼睛,漆黑的短发绵羊毛一般自然卷起,总给人一种从来没梳过头的感觉。

煎饼小哥用一把木铲将烙铁上的面糊抹匀,摊上鸡蛋,撒上葱花和咸菜丁,一心一意做他的煎饼,也不说话。张潮一整天都呆在房间,这会想找人聊聊,便挑拨他,勾起他交谈的欲望。

嘿,哥们,怎么称呼?张潮热情地问。

李龙,老家山东临沂。

路上白天那么多人来来往往,能卖不少煎饼吧?张潮竖起衣领,搓着手问。

能卖出不少,运气好的话,可以卖掉上百个。李龙抬眼看了看张潮。

那真不错,可以挣不少钱,一百乘以七,七百,除去食材成本……哇,高收入啊!张潮开始计算李龙的收入。

但成本也高。李龙把卷好的煎饼从中间切开,重叠在一起,放进塑料袋里递给张潮。

鸡蛋、面粉等食材也算不上贵啊。张潮说。

我在这摆摊,每月要向饭店交这些摊位费。摆摊时不能把车子推进饭店,只能在门口一侧。李龙伸出食指和无名指,抬起胳膊指了指身后的佳宝饭店。

两千?

不是……李龙摇摇头,说出一个让张潮难以置信的数字。

那确实耗去了你大半收入。

我是挂靠在饭店做煎饼,要不然,连煎饼摊都摆不成,早被城管没收了。还有房租……

张潮握着热腾腾的煎饼取暖,吃到肚子里,暖暖的。

你是最后一个顾客了,路上没人了。李龙边收拾摊子边说。

怎么没人?很多人才刚刚开始活动,你不知道鸟城是不夜城啊。张潮指着不远处的浅水湾休闲会所。会所门口两位穿旗袍的迎宾小姐不停地搓着手,时不时地跺脚御寒。午夜的寒风偶尔会把她们的旗袍下摆掀上去。

那都不是正经人。李龙把煤气罐也提到人力三轮车上,戴上手套,准备推车回去。他的脸更红了,那是一种张潮熟悉的乡下年轻人的羞涩。

想不想去里面看看?经过浅水湾的时候,张潮开起了玩笑。他俩正好顺路。

看不出来你戴个眼镜文质彬彬还好这口。李龙羞涩地笑着。

跟我说说,你到没到过姑娘的裙子下面。张潮指了指浅水湾门口的迎宾小姐,这会风正把她们的旗袍下摆掀上去。她们只是无所谓地搓着手,根本不在意衣服在不在身上。

说嘛!哥们!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在这也没朋友,就当你是朋友喽。张潮看着一脸窘迫羞涩得说不出话来的李龙,循循善诱。他早就看出来李龙还没深入接触过女人。

知道吗?她们是故意让风把旗袍撩上去的,就为让经过的男人看见。你要是进去,她们还会让你看别的东西。张潮故作老练地说。

等我卖煎饼存够了钱,就回老家相亲。李龙老半天冒出一句话。

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存够啊!

李龙没有回答,眼神暗淡下去,闷着头推车子。他从翻身路拐进一个更狭窄幽深的城中村小巷。张潮知道跟自己的住所背道而驰,但他故意跟着,侦探一样想看看这个可怜的家伙租住在哪里。出了那个无名小巷,又经过鸟城的一条主干道。主干道的人行道被白色挡板隔住了,挡板里面正在连夜施工声势浩大的地铁项目。挡板上满是肥胖症的娃娃和幼稚可笑的口号。挡板上宣传的是忠孝节义,梦想和未来,全是那乌托邦的虚物。挡板如此漫长,将城市一刀切开,好像永无尽头。一块挡板上写着“中国梦,正能量,人民都幸福,天天都像过大年”,文字旁边照例是两个肥胖症娃娃挑着点燃的红鞭炮。

你有梦想吗?张潮忽然问了一个如此无聊的问题。

你是说晚上躺在隔板房蟑螂堆里的时候?李龙斜挑着眼睛愤怒地反问。

张潮忽然被自己一直调笑的李龙震住,呆呆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李龙把破旧的三轮车推进挡板尽头一座更破旧的石棉瓦隔板房里。

那几天经常下雨,到处是湿漉漉阴冷的风。张潮索性呆在屋里,鞋子衣服都变得似乎能拧出水来。曾经热闹的翻身路只有零星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经过,甚至连鸟城的主干道上也半天看不到一辆汽车,就连不久前还在昼夜施工的地铁项目也停工了,巨大的钢铁机械竖在那里,成了一堆废铁。悬挂着巨大广告荧幕的摩天大楼依然伫立,只是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就像一部外星人入侵的科幻电影,城市人群瞬间蒸发了,繁华背后有种末世的苍凉。人到底是一种群居动物,张潮开始想念鸟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经过翻身路,李龙的煎饼摊子还在,面对空荡荡蒙蒙细雨中的巷子,那个小伙子缩着肩膀,双手藏进口袋里。从干净的圆形铁饼上看,今天还未开张。张潮不明白就这半天不见个人影的时期,还有什么摆摊的必要。

也许是为了照顾李龙的生意,张潮点了两张煎饼,其实也照顾不到什么。盯着李龙拧开煤气罐的阀门,给铁饼加热,又把拌好的浆糊摊在铁饼上抹匀,打上鸡蛋,撒上咸菜丁、葱花,卷上酥饼。

嘿,哥们,这几天就不用摆摊了吧。现在全城大放假,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张潮问。

摆习惯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摆就看不到一点希望。李龙笑笑。大概是混熟了的缘故,这名寡言少语的乡下小伙子也愿意向张潮打开话匣子。

摆了就能看到希望了?张潮问。

李龙没有回答,兀自望着对面墙上的血色涂鸦,或许什么也没望。

张潮记得李龙有次说等他卖煎饼存够了钱,就回老家相亲结婚,可是存够好像漫漫无期。

至少握着煎饼的时候心里可以踏实一点。李龙想了半天才说。

这里的人远离故乡,手里握着的或许只有绝望吧。张潮笑了。

但也不要太悲观,至少还活着。李龙乐呵呵地说。

那就得及时行乐,好事别让虚幻的未来给耽搁了。张潮望了望不远处的浅水湾。

跟我去爽一把呗,我请客。张潮嬉皮笑脸地说。几天前,他刚收到一笔不错的稿费。

不去,我还要把初次给未来的媳妇。李龙认真地说。

哈哈,又是未来。

难道你觉得我永远娶不到媳妇?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未来太远,又太不确定。对了,我跟浅水湾的一个姑娘好上了。

李龙那次收摊很早,张潮照例跟着他。经过浅水湾大门的时候,两名统一服装的年青姑娘冲上来发广告卡。卡片上各有一张搔首弄姿的半裸彩照,留着电话,背面有句雅俗共赏的广告语:“全城假期打折扣,来我这里遛一遛。只要五百九十九,小妹让你日个够。”

如果太寂寞,来找我喝酒。张潮在跟李龙分别的巷口说。

李龙笑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推着嘎吱作响的三轮车消失在小巷深处。他和来鸟城讨生活的所有人一样,都怀揣不愿示人的隐秘。

11游 戏

有天傍晚,张潮走到浅水湾楼下,约鸟姑娘出来吃饭。她说正上工呢,没时间出去吃饭。张潮就去旁边东北饺子馆打包了一份香菇大肉馅的饺子,送到浅水湾门口,让守门的小弟给拿进去。小弟不知道鸟姑娘是谁,张潮说工号十三,这下他就知道了。

有天半夜,鸟姑娘给张潮发来短信,让他去救她,还留着一个地址和房间号。那地方不远,就在翻身路上,隔着三条巷子而已。张潮赶到的时候,有个瘦高穿篮球装的男青年正用脚狠踢那扇紧闭的房门,吼叫着让她开门。张潮看那男人生得精壮,比自己高出半头,心里泛起一阵胆怯,贸然出头挨揍的肯定是自己,他想了片刻,报了警,说歹徒正施暴呢。鸟城出警速度惊人,三五分钟后,两名警察从比亚迪电动警车里钻出来,一路小跑,走近了,一个矮胖,一个瘦高,让张潮想起堂吉诃德和桑丘,福尔摩斯和华生,疑惑着全世界的警察是不是都是这样搭档。有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张潮心里就踏实多了,他狐假虎威地让踢门的男人有多远滚多远。穿篮球装的男人向张潮挥舞拳头,但又意识到警察腰间的警棍和手枪可不是闹着玩的,随时有可能擦枪走火,只好一路骂骂咧咧地下楼,扬言以后要弄死他,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给自己台阶下。鸟姑娘这才打开了门,上前吻了一下张潮的脸颊,大概是在感谢他英雄救美。警察并没有立刻走,掏出个小本子,边盘问张潮边写出警记录。瘦高的警察对矮胖的警察说,又是因为抢女人,鸟城天天都是这些破屄烂事。矮胖警察就嘿嘿地傻笑。瘦高警察端出了家长的架子,对张潮和鸟姑娘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好好工作,少惹事,有些事情,自己要学会妥善处理,别给国家添麻烦。接着他问起张潮的工作单位。张潮不敢说自己是无业青年,恐怕上了警察局的黑名单,成了重点监督对象,就谎称自己在大厦宣传部门上班。那名警察一听他在大厦上班,立即客气了许多,收起小本子走下楼去。张潮疑惑着为什么大厦有那么大的威慑力。他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五年后会每个工作日进出那栋神奇的建筑。张潮觉察到鸟姑娘对安全感和真正爱情的渴望,精心向她描绘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未来。在那个乌托邦的未来里,他们保持着一夫一妻的稳定关系,没有争吵,没有背叛,或许还会在鸟城海边拥有一套美丽温馨的房子。

鸟姑娘说她怕,不想再回到这间出租屋。张潮就带着她去了自己的出租屋。打开门锁,一开灯,突然的光亮吓得桌上觅食的蟑螂四处逃窜。床也窄得可怜,只能睡一个人。张潮不好意思地说这里条件是差了些,等月底就租个好点的房间。鸟姑娘说房间小是小,但是有安全感,像个小堡垒。她说她辞掉了浅水湾的工作,挣不到钱,服务客人的收入八成要进老板的腰包。老板也不容易,打点大厦上的长官也要花不少钱。那是张潮第一次和鸟姑娘共度一个完整的夜晚,并且不用付钱。以后可以每次都不付钱,这市侩的得意之后,张潮心里又泛起隐隐的不安。鸟姑娘在外面租了个单间,说不定是那个瘦高男人租的房间,两个人不知道在里面鬼混了多少次。后来闹了矛盾,她才向自己求救。自己捡了个破鞋,有什么好得意的?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资本,身边有个随时可以发泄兽欲的女人已经不错了,何况是不用苦心培训,技术精湛的女人。自己不正和鸟姑娘一样吗?生活在鸟城,却没有一对翅膀。那天晚上做爱后,他怎么也睡不着觉,一直试图寻找心理平衡。那个穿篮球服的细高个大概打探到他们的住所,又来翻身路闹过几次,不过愤怒明显消减,咒骂变成了抱怨,啰啰嗦嗦,怨妇一般,说张潮抢走了他的女朋友。有次来怀里还抱着一条深棕色的吉娃娃犬,边抚摸着狗头边咒骂着城中村的臭味。自从鸟姑娘对细高个说了句你若再来胡闹就上班时间去单位找你,那人就再也没来过。张潮追问其中的奥妙。鸟姑娘说那个体制内的蠢货,丢了工作就会一无所有。

鸟姑娘说,几年前,姐夫和姐姐来鸟城打工,说是打工,其实是站街,在城中村巷子里租一个单间,姐姐在下面拉了客,就带客人到单间里,姐夫负责把风和安保。这其实没什么稀奇,我老家大半个村子的青年夫妇都在做这个营生。那村子地少人多,常常闹水灾,到城里来干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姐姐当初来鸟城,打算站街存点钱就开家卖服装的门市小店,没想到姐夫那个赌鬼,欠了黑社会不少钱,到期不还就要砍手剁脚,才打起了卖掉我初次还债的鬼主意。十三岁的我第一次来到鸟城,面对的就是最肮脏的交易。初次卖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反正把姐夫的欠债还清了。姐夫说,反正都下水了,不如继续当站街女,一起存钱。就这样,姐夫带着我们两姐妹在鸟城站街,后来赶上这边扫黄打非,就办了旅游签证到一水之隔的香港落马洲一带站街。那时候,我有的是回头客,沙尾一带谁不知道我活最好,尤其是俯身舔萧和观音坐莲。再后来,我远远地躲开那个心怀不轨的人渣姐夫,自己到浅水湾上班。鸟姑娘讲到这时,神情得意,仔细看时,却发现她眼睛有些呆滞,脸颊绷得很紧,略厚的红唇不自然地扭曲。张潮知道,她一旦沉浸到过去的回忆里,心中就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现在,他深入到她的内心,也开始承受她的痛苦和煎熬。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有故事的女人更可怕。

你知道吗?我有些香港认识的站街的姐妹,为了能多接客,吃了不少抑制月经的药,年纪轻轻就绝经了,现在还在落马洲当站街女,但我又能为她们做些什么……鸟姑娘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张潮在与鸟姑娘同居的大半年里,从没见过她有什么朋友。当他问及,鸟姑娘给他讲了一个闺蜜的故事。

我十八岁时,从香港逃到鸟城,发誓不再做站街女。跟我一起来鸟城的还有一个同龄的姐妹,一起站街认识的,感情很好。我们在鸟城的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我提着长嘴壶给食客上茶的时候,一个中间桌上吃饭的中年男人看我漂亮,捏了一下我的屁股。我一下子回忆起自己站街的日子,分外气恼,就把茶水浇在他脸上。他就大吵大叫地把餐厅老板叫来理论。我知道茶水根本不太热,也不会烫伤人。老板根本听不进我的解释,不由分说地把我大骂一顿,还要扣除半个月的工钱。我气不过,就说工钱老娘不要了,都他妈统统给我滚蛋,然后离开了那家包吃包住月薪五百的餐厅。提着行李包,看着夜幕降临,后悔当时冲动没要工钱,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这下只能露宿街头了。我的姐妹和餐厅的同事七八个人找到我,来给我送行,建议去餐馆附近的白夜酒吧喝酒。我正要借酒消愁,听他们一说,当即就去了酒吧。我们点了很多瓶啤酒和红酒,堆了满满一桌子。不知怎的,我突然肚子很痛,就去了卫生间。等我回来,发现闺蜜和同事们都不见了,桌上点了没喝的啤酒和红酒也不见了,服务生手掌上托着消费卡等着我结账。

那怎么办?张潮担忧地问。

还能怎么办,我又没钱,消费卡上写着八百八十元。我让服务生喊来酒吧的经理,说自己没钱结账,给他们打工行不行。经理手臂上纹着一条蝎子,一脸凶相,看起来像是黑社会,开口说话倒挺和善,他看我可怜,让我付个成本价四百块算了。我说我只有十块钱。经理看我实在付不起,就让我把身份证和手机压在那儿,有了钱再来赎回。我走出白夜酒吧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我背着只有两件换洗衣服的包,看着鸟城街道的霓虹,却没有地方可去。路过一家路边烧烤摊,一个啃烤羊鞭的胖子叫住我,说我可以跟他过夜,他愿意出一千块。我没理会他,倔强地往前走,远离拥挤不堪,道德沦丧的城市人群。可我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能去哪里过夜呢。我看到前面有一座天桥,对,天桥下面或许可以睡一觉。可我刚走近,就被流浪汉大哥的小弟赶跑了。那时,我才看清,天桥底下聚集着七八个流浪汉,坐在中间的想必就是他们的老大,等级分工跟衙门没什么两样。我在荒芜的鸟城守望,哪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那晚你到底去了哪里?张潮沉浸她曾经的世界里,忍不住追问。

我一个女孩子,当然是想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最后在自动取款机的小隔间里睡了一晚。因为那里有摄像头,相对安全一些。没有身份证在鸟城连端盘子的工作都找不到,我只好去白夜酒吧讨要身份证和手机。经理也许是看我实在可怜,就让我给他们当酒托。挑逗男人可是我的拿手好戏,我知道怎样搭讪他们,引诱他们点那些标价昂贵进价低廉的红酒。我可是为白夜酒吧挣了大笔的钱。你看看,我那认识了两年的闺蜜,是怎样对我的,悄悄在杯子里下了泻药。

她的回忆压在他心头,让他越来越难以承受,甚至不想再碰她,残兵败将一样落荒而逃。鸟姑娘像个真正的良家妇女,给张潮洗衣服做饭。有了女人的照顾,他的读书写字顺畅多了,还考上了鸟城大学,混了个不错的文凭。

本来都是游戏,但是现在游戏真做了,就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们依然住在翻身路,可是他已经不情愿带鸟姑娘上街了。他觉得没面子,路边的男人盯着她看,被她吸引,她好像也在向他们抛媚眼。她身上始终散发着那股难以掩饰的风尘味,还有那该死的露背红裙子。读透一本好书需要一年或许更长时间,但是读透一个女人的身体需要的时间要短得多。没过多久,他就搬进了学校的宿舍,不再联系她。他那时候不再喜欢技术精湛的女人,他渴望的是青春懵懂的半熟少女,那些刚考上大学的学生妹,一想到一点点剥去她们的衣服,一步步把她们调教成熟女他就激动得脸颊通红。

12翅 膀

张潮从鸟姑娘的朋友圈里得知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使用她手机发朋友圈的是她那赌徒姐夫,包裹在衣服里的手机,如果没有摔坏的话,作为她仅有的遗物,自然落到了那个人渣手里。那条朋友圈只是简单的一句“鸟姑娘的朋友们,她已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是她姐夫”。负罪与恐惧超出了张潮所能承受的限度,促使他完成某种微妙的精神分裂。三天的彻夜难眠神情恍惚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仿佛她的死与自己毫无关系。她向来憎恶她的姐夫,恨他卖掉她十三岁的初次还赌债,想必也不会跟他谈起自己找了个固定的男友。第四天的时候,他给她的手机发微信,声称自己是鸟城晚报的一名文化记者,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大概经过。这些年,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虚构身份。她姐夫说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我们可以详谈。

她成了一具大厦楼下的尸体,看守停车场的保安早晨发现后慌慌张张报了警。警察拉起了警戒线,照例盘问了大厦的每一个楼层。人们都摇摇头,说不认识,一时找不到她的任何亲属,她成了殡仪馆里的无名女尸,大脚趾上挂着个空白名牌,在官方网站发布了消息,等着人前来认领。法医鉴定结果是她在那天凌晨四点左右,从大厦顶楼跳下,内脏损伤,高空坠亡。张潮不必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因为鸟城警察擅长把所有离奇的死亡认定为自杀,当然,这也是出于维稳的必要,何况她死于大厦楼下,更会严密封锁消息。只有张潮自己知道谁是杀人凶手。大厦门口白天有保安把手,傍晚下班便会大门紧锁,她是怎么上去的?难道是白天冒充职员混进去,躲在某个角落呆了整整一个晚上?

大厦是那片区域最宏伟豪华的建筑,她曾说过到大厦的楼顶看星星,那样更接近天空,街道上霓虹的迷雾遮蔽了一切。她如果没有悲惨的身世,可能成了一名诗人。可惜的是,她从楼顶跳下的时候,还没有一对翅膀。

她的姐姐姐夫搬来一把圈椅,想在大厦楼下摆一个简单的灵堂祭祀一下,显然不被保安允许。他们便带着骨灰盒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再也不会重返鸟城。张潮紧紧盯着她微信上的头像,她的背后多了一对雪白的翅膀。她的签名照旧是那句“生活在鸟城,却没有一对翅膀”,并且会永远是那句。

现在,几年过去了,张潮终于鼓起勇气回忆当时的争吵。她发微信说他的精液有毒,让她怀上了一个怪胎。当他回信息追问她是否怀孕,她没有回复。打电话也无人接听,大概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她那时肯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死亡比活下去容易得多。即使肚子里有了怪胎,也不能让它来到这世间受苦。如果她怀了他的孩子,他就能回心转意吗?他不敢肯定。他的心,那时早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现在,他的心老了,枯黄的榕树叶一般从鸟城春天的枝头沉沉坠下。

多年以来,他依靠谎言和幻觉存活,把自己分裂成两个,有时候多个,甚至说服自己每个人一出生都被判处了死缓,不过是毫无目标地列队等死罢了。如果他仅仅做他自己,复仇女神就会把他杀死。可是她不是复仇女神,而是善良的天使。

上班的时候,张潮没有按照约定去拿着新一期的杂志样刊去找袁主任汇报工作,而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名为《安全套进化史》的闲书,书封是一只硕大长着眼睛的卡通安全套。王小慧朝着张潮看了一眼,一定看到了那骇人的书封,不过她不会尖叫,依然过着自己平静的上下班生活。瞧瞧她的生活多么平静,每天都和电脑和打印机打交道,打印纸用没了就从文具柜里搬出一包新的,把领导交办的事情整整齐齐地记录在毫无特色的简装笔记本上,简直是机器人,哪里像张潮,总有那么多迷惘和内心的煎熬。张潮想翻看几本自己曾经喜欢的小说,可怎么也读不进去,好像脑子已是一团浆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沦为了大厦的囚徒。

张主编,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张潮一抬头,王小慧正站在他办公桌前,礼节性地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他都没意识到她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对了,你下班后干什么啊?张潮忽然想彻底了解下她的生活。

看电视连续剧啊。今晚《欢乐颂》大结局,您不知道吗?王小慧惊奇地问。

哈哈,我从来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张潮苦笑道,眼眶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滚动,鼻子也酸涩起来,他真想大哭一场。是啊,他们上班有正经工作,下班有电视机等着,可他不属于这种生活。

这时候,张潮接到李龙的电话,说自己遇到了麻烦,请他过去一趟。

张潮赶到的时候,一名穿斑马条纹短袖的便衣正抢夺李龙的破旧电单车,就在两条主干道交叉的十字路口位置。那名便衣站在电单车的车头前,双手抓住车把,双腿紧紧夹住前轮,这样,任李龙怎么挣扎,也推不走那辆电单车了。

我真不是载客的,我只是送外卖的,前车筐里还有两份麻辣烫。李龙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恳求道。

现在全城查禁电单车,碰见就没收。不仅要收你的车,你还得跟我去警务室写检查,承诺以后都不骑电单车。那人严厉地说。张潮这才知道,李龙不再做煎饼的生意,当起了佳宝饭店的外卖员。

执法证拿出来看看。张潮走过去对那人说。

那人把挂在脖子上的牌子从衣服里扯出来,张潮看清了,他是一名社区警务室保安队的保安员。这样的角色都是低薪雇来的合同工,根本没有什么执法权。

我在大厦上班,能不能给我点面子把车还给他。张潮客气地说。

那人一听张潮在大厦上班,就有点拿不定主意,解下腰带上的对讲机,叫来了一名骑着警用摩托穿着警服的真交警。

没收我的电单车,怎么不没收他们的?李龙一脸委屈,几乎哭起来了。三辆带遮阳棚的载客电单车就停在路边的大榕树下等客人,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车主悠然抽着烟,嘻嘻哈哈地交谈着什么,欣赏着李龙被人推推搡搡地连人带车赶进了不远处的警务室。李龙哪里知道鸟城电单车载客也是拉帮结派,分区划片,都交了孝敬钱。那些老司机车座下面都带着家伙,全是不好惹的主。张潮明白,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李龙写完检查走出来,等在警务室门口的张潮就充满歉意地走过去。那个头发天生绵羊卷的青年一声不吭,在路边的火车票代卖点买了张三等厢车票。

我要回老家啦!李龙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忽然兴致勃勃地说。

存够娶媳妇的钱啦?

都无所谓啦。

那天傍晚下班的时候,张潮最后一次从大厦走出,凝望着那片鸟姑娘坠落到的石料地板,感觉头顶被一股寒意刺痛,那股寒意从他的头顶经过不断后移的发际线蔓延而下,经过他的脊柱,深入每一处内脏,就像她落地时感觉到的那样。

逃跑,或许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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