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涛(江南大学 产品创意与设计文化研究中心,江苏 无锡 214122)
“淫巧”与“机巧”之辩:晚清上海的物质文化观①
朱文涛(江南大学 产品创意与设计文化研究中心,江苏 无锡 214122)
晚清上海租界社会自开埠后成为充满西洋奇物异景繁华之地,华人各阶层也开始熟悉西方器物和物质文化生活,而传统心理与价值观也在西洋物质文化中发生各种化合作用,对于西器“淫巧”和“机巧”价值认知的交锋以及当时洋货的日益流行,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中西物质文化观冲突与融合的内在逻辑。
晚清上海物质文化观;物质文化观念;淫巧
鸦片战争之后,在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之下,中国开放多处城市做为通商口岸。中国传统城市往往是政治和军事要地,而不是以经济为中心,“城”远大于“市”的功能。而西方诸强要求设立口岸城市的目的是向中国倾销工业产品,因此,口岸城市的性质已全然异于传统,其中以通商首埠上海最为典型。自1843年开埠以来,上海很快卷入国际商品资本流通的市场,西洋商船、商人纷纷越洋而来,当时街头林立的洋行、客栈,到处堆积摆放种类繁多、风格奇异的西器洋货,西方流行的新鲜事物相机、自行车等也现于沪上。英、美、法诸强在上海设立租界,直接由外国人居住、经营和管理,成为全然不同的国中之国。租界内以西方城市为样本,大规模修整道路、建设市政等公共事业。仅数年间就把沪北一带农田村野变成一个充满西洋奇物异景的繁华之地。
最初十年在上海租界内居住的主要是外国商民,五六十年代后,太平天国之乱导致大量华人流民、乡绅为避战祸进入租界,为了缓解人口压力和获得更多权利,上海租界不断对外扩张,外国投资商还建起一大批“里弄住宅”解决移入的人口,平地而起的上海华洋混居,五方杂处,各色人等迁徙聚集,成为与传统社会结构大为不同的移民城市。蜂拥而至上海的移民实际上脱离了之前的社会关系,他们对于租界内洋房并立的景观,纷呈杂陈的西洋器物有着全然不同的感受,也更乐于接受新事物。对于洋物,当时租界华人有着几个层次的价值认知。相机、自来火、电报、广告时画中的飞机飞艇等被认为是异域神奇未见之物;西洋建筑、洋琴、玩具、家具、器皿、马车等是精奇赏玩之物,此外还有火柴、刀、镜子、洋布、钟表等日常日用之物。而各种西洋器技在国人认知中,大多经历着从想象之物到玩赏之物再到日常之物的熟悉过程。
晚清有着两个方面的外来物质文化入侵,上层洋务派士大夫以“经世”、“自强”的意识应对西方坚船利炮的挑战。而在上海,西洋器物则渗入了国人各个社会阶层的日常生活场域之中。一旦物品在社会领域中形成功能价值,就会与当时观念发生价值关系。上海变成了当时中西价值关系的试验场,传统价值在西洋物质文化中发生各种奇妙的化合作用。晚清上海虽然对于当时中国而言,是个光怪陆离的失序与隔绝之地,但又是进入20世纪,中国物质与价值世界天翻地覆的前奏序曲。
图1 阿道夫·克莱尔拍摄1960年代上海外滩,来自《一个瑞士人眼中的中华帝国》
上海开埠之后,成为西洋物质文化的展示之地,令当时从内地初来之人无不感到惊奇新鲜。(图1)如王韬回忆其年轻时初入黄埔所言:“洋泾一隅,别开入境,耳闻目见,迥异寻常”。[1]①王韬(1828-1897)清末著名思想家,苏州府长洲县甫里村人。上海开埠6年后,19岁的王韬初到上海探望父亲,认识了英国传教士麦都思,之后在其主持的墨海书馆工作长达13年, 由此与传教士汉学家伟烈亚力、艾约瑟等多位西方人士友好往来并建立的亲密关系。直到1962年,王韬因上书太平军遭通缉 ,逃往香港。1967年,王韬游历欧洲,并在英国待了两年,其间参观过水晶宫,1870年返回香港。1884年,王韬回到上海,创办弢园书局,主持格致书院,最后在上海去世。前后在上海生活20余年。当时人们一进上海租界,首先看到的是宽阔街道,两旁毗邻矗立着样式奇异的多层洋楼,洋楼上还镶嵌五光十色之玻璃窗,玻璃在以往中国是稀罕之物,视为珍奇,洋楼上的玻璃窗玲珑剔透,有捉摸不定之诱惑,分外引人注目。时人记:“租界中华堂大厦,茶室酒楼,无不以五色玻璃为窗牖”[1],人们称租界洋泾浜为“琉璃世界”。上海街头也随处可见经营洋货贸易的外商洋行,到70年代,光外国专营洋货商行就有百余家,这些充满异域情调,奇巧精致的日用洋货的店铺,不啻为西洋名物的展览会,吸引士绅文人驻足观游。这些洋行中常常陈列有各式钟表、八音盒、晴雨表、洋琴、玻璃制品等,这些器物大都工艺结构极精巧,其功用非中国所见,气质也与中国器物的质朴方正大为不同,令观者惊奇。王韬就曾在日记中记载,他与朋友去洋行“纵观奇器”[2],一饱眼福之情形。1875年,一位游沪文士在一家洋行见到八音盒,自行行走发音,甚感新奇,记述道:“小者盈握,大或如柜,音调清越,节奏自然”,并赋诗咏:“镂金宝盒韵宫商,节奏天然妙抑扬”[3]。早在50年代,法租界工部局顶楼上就安装了一座大自鸣钟,这自鸣钟无疑是展示西洋新奇物品之极佳标本,时人描述:“离地八九丈,高出楼顶,势若孤峰。四面置针盘一,报时报刻,远近咸闻”[3],成为上海街头一大景观。
上海之物质文化奇景令不少初游上海的文人赞叹不已,常用“蓬莱仙境”等传统语意来形容其观感,“玉洞凌虚闪烁开,彩云飘渺胜蓬莱”,“连云楼阁压江头,飘渺仙居接上游”[1]等诗词咏叹数不胜数。“仙境”、“奇物”字眼一直到80年代仍很盛行,1887年的《申江百咏》中就见“一入吴淞眼界开,此身疑是入蓬莱。若偕刘阮今重到,错认桃花不肯回”[4],虽是正面之评价,然而“蓬莱”为一与世闭隔之岛,对中国人而言,其另一层意思则是与现实无关,只是一个隔绝之地,如王韬入上海所感:“一入黄歇埔中,气象顿异。……然几如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也”[5]。这种“不可及”之感正是仙境的关键,上海租界由外国人管理,流行西洋生活方式,辗转从海外运来销售的器物,价格也较昂贵,人们只视为异域方物,只有少数官宦富豪买回作观赏把玩的摆设,在大多数人想象中,其种种西方奇物与中国传统器物并无价值之关涉,中国人似乎只是这些美丽的奇景怪相的旁观者。
图2 对法租界大自鸣钟的报道,称“西人之制作愈出愈奇,愈工愈巧”,出自《吴友如画宝》
图3 媲美夜来图中的缝衣机出自《吴友如画宝》
随着大量移民进入租界,特别是太平天国运动,南方大乱,大量富商和高级官员迁徙避难云集上海,租界内已经做不到像当初条约那样,让中国人和西方人的生活区域彼此隔离,上海成为内地人不断移民定居之乐土,人们也目睹这些越来越新奇的西洋器物层出不穷,赞叹惊讶之余,便也逐渐耳濡目染。随着洋货之增多,人们也开始购买使用洋货,当时购买洋货的主要是两大群体:一是各种商贾,包括为洋商做事的买办,其次就是移居上海的士绅。他们一般富有资财,便于接触到洋货,作为知识阶层也具有一定好奇心。因而,当时报刊中刊登各洋行广告中常见“欢迎士商惠顾”的词句。洋货日渐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人们不再是西洋奇货的旁观者,而是在使用中对其效用价值做出直观判断,“机巧”无疑是最常见评价,而且人们亲眼见到,不断有“日新日巧”的新器物出现。1872年,《申报》专门刊登一文,历数当时所见煤气街灯①1865年,上海南京路出现煤气街灯,当时人不懂其化工原理觉得不可思议,称其为“自来火”,之后,在租界内的主要街道和住房都装上煤气灯,这使得上海市夜光明如昼,由此延称了百年的“不夜城”。、玻璃房、机动梯、喷水筒、手动风扇、望远镜、小显微镜等众多西洋奇巧器具。西器之巧在上海各阶层心中形成深刻印象和整体共识,“洋人多巧”在日常言谈和刊报评议中常成定论。时人有言:“世之称奇巧者,向推西人为最。”[6]
印刻书籍是中国传统工艺,而上海墨海书馆引进了西方印书机器,这无疑吸引士人们的关注,王韬在墨海书局亲眼见到机器印书,记述到:“后导观印书,车床以牛拽之,车轴旋转如飞,云一日可印数千番,诚巧而捷”[5],他曾记载五次陪人参观机器印书,或“叹其机轮巧妙”,或“叹为巧夺天工”。自行车、缝纫机一入上海,也随即有见赞叹其制作精妙“巧”的。在报刊刊登的《竹枝词》中以自行车为题,赞咏其功能:“前后勾连两铁轮,如飞行走爱平沙”[7]。王韬在六十年代看到缝纫机时赞叹“运针之妙,巧捷罕伦”。到七十年代,缝纫机已售出数百台,在成衣铺里常见裁缝师傅机轮转动、运针如飞缝制衣服的情景。(图3)当人们逐渐熟悉器物机械之机巧时,新兴的电气技术又让人更为惊奇,1968年,“数万里重洋,朝发夕至”的电报在上海出现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当时诗文中对其称赞“神通”“天机”“巧夺天工”等词汇不一而足。上海所充斥的这些新鲜洋玩意儿,是人们在书本上所未见未闻,特别对于历来标榜“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读书人,受到更加强烈的内心震动,他们仔细了解西货洋器的奇制巧构,并与传统制器比较,尝试在传统价值体系中对其作出合理评断。
西人擅长“机巧”在知识阶层的价值判断中也并非认为是一种益处,在初期上海社会舆论中,对此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还十分盛行。对其否定来自中国古已有之所谓“淫巧”的说法,意指过分追求精巧,耗费心机而无裨实用或会乱人心性的器物技术,人们认为西人之巧,就是“淫巧”,是无用之巧、有害之巧,种种抨击的出发点又有所不同。一种看法是沿袭传统“重德”观念,认为机巧不利于德行的培育。中国传统农业社会,农夫百工终岁勤勉才能而物自足,温饱其身,尚勤尚俭成为传统道德的基础。而一旦机巧成风,以机器代人力,就是让人不断娇惰而坐拥厚资,自然滋生好逸恶劳之念。争奇炫异之心使人日趋淫侈,因而崇尚机巧是对道德根源的极大破坏。士大夫阶层虽然不用劳作勤勉,但恪守等级规范,尊崇礼义廉耻是其根本操守,在审美趣味上也以求拙尚自然,不工机巧为尚。对西器之巧自然不免以“玩物丧志”、“致惰生疾”而加评断,早在上海开埠之前,就有文人观察到洋货在沿海地区有所蔓延,撰文痛议洋货之害:“天下靡靡然争言洋货,……是洋之人作奇技淫巧以坏我人心”“天下之物取其适用而已矣”,[8]六七十年代对洋货的机巧的道德批判并不异于这一思路。
在晚期经世思潮下,仅从传统道德角度上论及西器“淫巧”,实无太多应者。而另一种看法从实际情形和社会状况出发,批评“淫巧”则更有说服力。一部分久居上海的文人,见识了西洋奇器“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然而奇器之中大量如八音盒,照相机等玩好之物,并无益于国人日常生计、急需之用,因而他们从民生角度认为,是、无用的淫巧之物。另一部分洋布、电报、钟表、制造机器等之类,虽制作精良,又有一定实用价值,士人同样认为不适中国情况。他们认为,机器代替人力,洋货替代土货,会夺小民生计,冲击传统经济,使众多持农工之业的小民失去谋生之道,必会导致相聚为乱。这些士人熟悉洋务,还常以西国情况加以比较佐证,持此观点的文人以新学领袖王韬最为著名,他曾具体分析了西方的交通工具、农具、钟表和日用洋货都不适宜中国使用和购买。对于西洋机械代表物钟表,他谈到:“钟表测时,固精于铜壶沙漏诸法,然一器之精者,几费至百余金,贫者力不能购,玩物丧志,安事此为”[9]。王韬本人使用印书机械之法,经常购买水晶杯、肥皂、洋布等物馈赠亲朋,但他从民生角度仍认为这些都是:“其他奇技淫巧,概为无用之物,曾何足重”。在他看来,中国社会如果接受西洋诸器,反而会带来种种弊害,日用洋货是夺我国民生计,是无用之“淫巧”。王韬并非言行不一之人,事实上,他在上海浸淫多年,对中西方造物的价值系统判断极为准确,西方器物的“机巧”并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系统的产物,一旦中国尝试适应西方器技,必然连锁,导致传统社会稳定结构之危机。
虽然众多知识阶层力图否定日用西器“机巧”的价值。而在实际生活中,六十年代以后,日用洋货在上海民众间日渐流行,中国人经营的洋杂货生意的商行、店号数量在70年代就不下百家,洋烛、洋油、洋针线、洋布、洋袜、火柴、玻璃、五金等机制日用品比土制品不仅实用,而且便宜。到八十年代,人们生活日用洋杂货已经种类繁多,遍及日用,衣物,玩好,食物,器物等多个方面,五六十种。②参见上海社科院1988年出版的《上海近代百货商业史》第19-22页中所提到的洋货品类有近五十种。1870年之后洋货不断涌到,洋广杂货经营商品已与近代百货商店相似,有高档奢侈商品,也有一般日用品。根据《上海繁昌记》记载,洋行百货南北市不下百十家。洋货销量日广,所到之处,人们争相竞购,有云记“外通商以后,外洋货物鳞萃于斯,光怪陆离,奇技淫巧,非不赏心悦目,居民争购用之。”[10]当时一些实用而又廉价的日用洋货,因销量增加而进口量日增,1869年到1879年,洋布手帕数量增加了4倍,1867年到1874年,洋针增加了6倍。[11]人们对日用洋货之趋鹜,包括文人士绅更加热衷购买洋货,这种现象与知识阶层对洋货“淫巧”的价值判断,看似是南辕北辙的矛盾,实际有着同样的传统价值动机。在传统器用文化中,虽常以道德判断为标准,但常识理性则是支配人们行为的内在准则,人们注重从日常经验出发理解事物,追求实际成本和需求之间的最大效用。民众为何争购洋货之动机,当时松江府志记得很清楚:“上海番舶所聚,洋货充斥,民易眩惑。洋货率始贵而后贱,市商易于财利,喜为贩运,大而服食器用,小而戏耍玩物,渐推渐广,莫之能遏”。长袖善舞的上海洋商还挖空心思对西洋新产品大做广告,半中半洋的广告宣传策略,(图4)又营造出一种对于精巧适用国人能理解的完美想象。在传统自然经济环境中,普通民众并无余资用于超过生存的其他消费,沿袭旧制不求“机巧”,既是一种道德约束,实际上也是尚适用重节俭之实际考量,许多机制洋货不仅比传统土货更加好用,甚至在价格上也更为便宜,这正是符合人们日常生活尚俭实用的准则。当时机制洋针细而坚硬,每100枚仅售二分五厘,价格远比土针廉价[11]。1880年,英国在上海开办燧昌自来火局,大规模本地机制火柴,价格极低,也远便利于传统火镰等取火工具,自然洋货口碑日涨,流行更广。对于儒家士人而言,无论是否在仕,以天下为己任发表经世济民的观点是儒家事功的体现,他们撰文论述洋货之负面价值,皆是遵循经世辅政的立场,也超越个人好恶。因而,王韬虽然热衷购买赏玩洋物,但仍将其视为奇技淫巧,也是理所当然,并不相扰。
图4 上海最早的花露水广告:murray lanman florida water(美国)
除日用洋货外,一些在传统生活中实用性不强的西洋物品也开始在上海中层民众中流行,如钟表、墨镜、洋伞、洋烟、香水、家具、玩具等多受青睐,渐成夸富斗新的时尚风气,而不再介意传统对“矜奇炫异”的鄙夷。90年代此风日盛,当时有人无奈叹息,认为是人情本性所致,“喜新厌故,人情大抵如此”。然而,究其成因,并非仅仅归之为“少年喜事者,往往侈耳目之新奇”。上海作为一现代移民城市已与传统乡镇之社会结构差异巨大,不仅有着大量各种阶层的外来人口,还是华洋杂处之地,在租界内的西方规则之下,通商贸易成为最主要的社会生活环境与方式,商贾买办阶层的地位日益上升,对商人阶层进行抑制的社会结构无法成形,传统阶层秩序也出现混乱。传统器物是社会阶层秩序的一种外化,其具有一定的等级规格,是社会君长官僚威权和上下尊卑身份的维系。在上海新兴之地,虽然传统阶层的尊卑秩序出现混乱,但人际之间尊卑有别的观念仍深植人心。传统尊卑价值在新兴社会结构中得以转化,商人买办阶层打破传统器物秩序,争用洋货,夸富攀比,以显奢侈,来获得新的上层身份地位的认同。(图5)90年代的《申报》就有文章讽刺这一现象:“一衣服也,绸缎绫罗非不华美,而偏欲以重价购洋绸。……围棋、象戏亦足消闲,而独以打弹为娱乐。水烟、旱烟素所呼吸,而独以昔加为新奇。甚且 衣袜、眼镜、手巾、胰脂,大凡来自外洋者,无不以为珍贵。”[12]而普通民众也深谙此种心理,日趋效仿,洋物虽顶着“淫巧”之名,却甚嚣日盛。
图5 別饶风味图中海上女子的西式聚餐和西式器物出自《飞影阁画报》
使用洋货既能享受其价廉实用之便,又满足了新兴阶层重建身份之需求,上述两点体现了物质文化极为重要的经济与社会组织的功能价值,这使得西洋器物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上海社会更为普及日用,也使得人们在价值观念上不得不对西器有了进一步正面认识,开始承认西器“机巧”之优势,认为其并非无谓浪费的玩好,而是可以创造巨大财富的物质生产力量,西国正是靠争趋“机巧”,智巧相尚,而导致技艺日进,器物日新,财富涌流,以致其国家富强。在中国的文化自信之下,士人们,又认为中国古代也不乏有像西器一样的“机巧”。王韬就曾说:“尝见《南史》祖冲之造千里船,不因风水,施机自动,此其巧妙,与西国轮船无异。”另有人言“中国自古及今,绞轮以取物,桔槔以灌地,水碓以舂米,纺车以成纱,及治骨木玉锡,皆用旋车以成器,何尝不用机器?”[13]从对中国古代种种巧物的举例,可见人们已经转变观念,开始推崇“机巧”,并对当时中国在“机巧”上的落后有所共识,在《申报》一篇《中西巧拙辩》的文章中谈到:“西人所谓巧,非巧也,一人偶或不成,则起而相续,必不自安于拙,而后得成其巧尔。华人之所谓拙,非拙也,一时未必能就,又顾而之他,必欲自炫其巧,而后终止于拙尔。西人之巧巧于创,华人之巧巧于因,一创一因,已形轩轾”[14]文章将中国“机巧”之落后归因于社会制度和传统观念,有着不利于科技成长的土壤。19世纪80年代,人们开始真正反思中国传统人与物之间价值关系。
图6 国人物质文化观演变的内在逻辑关系图式
晚清上海社会,华洋杂居,各色人等云集,也是传统心理与西化社会共处之地。对于西器“淫巧”与“机巧”两种价值的交锋实际上是站在不同社会立场上的价值功能判断。(图6)“尚勤弃巧”其目的是为了保护小民生计,保证传统农本商末经济以及社会组织结构的稳定。将上海的洋化失序与传统社会之比较,人们就会力陈西器的现实之弊。然而立足于上海新的社会结构之中,西器的机巧则更具有实际效用功能上的正当性, 越来越多的人体会到,在一个以商为本的社会,俗尚技巧和趋逸避劳这些传统被视为恶习的观念,却成为财富增长的动力。但对于国人而言,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的自信依然根固,对于西器的“机巧”价值依然是在社会利害关系上的争论,这种利害观的价值主导影响深远,直到现代仍有余绪。当时人们并没有认识到一种脱离传统的“进步”或“理性”的造物价值,更无法真正认知西方物质文明“形而上”的驱动力是契约与求真等精神价值。然而,在晚清上海这一新兴之地,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在完全不同的社会结构中,传统人与物价值关系的种种变相。
[1](清)王韬. 瀛堧杂志卷六[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15. 111.
[2](清)王韬. 王韬日记[M].咸丰十年(1860)四月三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67.
[3](清)黄燮清. 依晴楼集·洋泾竹枝词(咸丰七年),见顾炳权编, 上海洋场竹枝词 [M]上海书店,1996:350.351.
[4](清)辰桥. 申江百咏(卷上)春醉楼刊本 [M] .1887: 79.
[5](清)王韬. 黄浦帆樯, 漫游随录卷一 [M].岳麓书院,1985: 58.59.
[6] 乞巧说 [N]. 申报,1885-08-17.
[7](清)慈湖小隐, 续沪北竹枝词, [N]. 申报,1972-07-09.
[8](清)管同.禁用洋货议,载于郑振铎:晚清文选 [M] .上海生活书店,1937:27.
[9](清)王韬. 与周弢甫徵君,弢园尺牍卷二[M] . 香港重刻本,1880:25.
[10] 胡祥翰:上海小志[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00.
[11] 上海百货公司、上海社科经济所等编译, 上海近代百货商业史[M].上海科学出版社,1988 : 5.6.
[12] 中国宜造洋货议 [N]. 申报,1892-01-18.
[13] 论西人欲行西法.[N]. 申报,1876-08-10.
[14] 中西巧拙辩[N]. 申报,1886-02-27.
(责任编辑:吕少卿)
J209
A
1008-9675(2016)06-0070-05
2016-08-09
朱文涛(1980-),男,江苏苏州人,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后,江南大学设计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设计史与设计理论。
江南大学产品创意与设计文化研究中心(江苏省高校哲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专项研究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