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转向之下菲律宾华人家庭民族语言文字使用研究*
——基于500多名新生代华裔的调查分析
沈 玲
(华侨大学 华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菲律宾;华裔研究;新生代;国家认同;华文教育;语言社会学;语言环境
论文结合对500多名菲律宾新生代华裔的问卷调查,对华人家庭成员几种主要语言文字的掌握程度与使用现状和华人家庭三代人民族语言文字使用现状及其形成原因进行了分析阐述。认为菲律宾华人家庭各成员普遍具备多语种的听说读写能力。菲律宾华人家庭中仍有包括汉语方言在内的语言环境,不过,家庭成员间的日常交际用语和家庭成员对外的主要用语、民族文字应用与阅读喜好等方面略有不同。华人家庭中的大多数都能较为熟练地运用菲律宾语和英语进行交际,这表明他们与菲律宾主流社会、与英语社会的语言交流障碍已基本去除。菲律宾政府各时期对华文教育的不同政策导致了华人家庭三代人不同的民族语言文字掌握与使用水平。新生代华裔在本民族语言传承方面较为坚持,只是他们的民族语言文字水平在未来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这一群体对民族语言文字的掌握情况不容乐观。
菲律宾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华人是菲律宾少数民族和外国后裔中人数最多的。菲律宾华侨华人约有150万~200万人,约占菲律宾总人口的2%。从民族融合情况来看,菲律宾的华人与菲律宾原住民相处融洽,现在的华人绝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华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菲华混血的后裔。目前保留华人特征的约有60万~80万人,其中聚居在大马尼拉地区的约占60%,散居其他各地的约占40%。[1]
中国人移居菲律宾时间较早,但早期的中国人普遍保持着叶落归根的想法,他们在身份上与文化上都认同中国。有学者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所作的调查表明,“华人可能深深融入菲律宾生活中,但没有被菲(族)人同化,他们可能和菲律宾人有共同价值观和理念,但他们不是菲人而是华人。他们自己如此认为,而菲律宾人也如是看。”[2]1975年中菲建交,“极大地推进了菲律宾华人的整合,成为菲华融合的催化剂。”[3]菲律宾华人集体转籍之后,“华人社会成员由此前的以具有中国侨民身份者为主的华侨社会转变为以菲籍华人为主的华人社会。这个社会的成员绝大多数已基本上同化于菲律宾社会,这个社会本身也摆脱了几百年来与当地主流社会的隔离状态,逐渐融入菲律宾大社会。”[4]由是,第三代、第四代华人更加本土化,华人的认同也发生了重大变化。菲律宾华人“不再把中国当作是自己的祖国,而是把菲律宾当作是自己的祖国,他们已经成为菲律宾公民,理所当然地要效忠菲律宾”。[5]
认同包括自我认同和集体认同,国家认同和民族文化认同即属于集体认同。集体认同中的历史、性别等因素可以促成自我认同的形成,而自我认同又能影响集体认同的产生。在认同过程中,语言的作用极其重要,因为语言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承载体,是族群认同的一个重要标志。[6]学习、使用和发展族群语言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重要语言人权,每个人都有充分学习本群体语言的权利,同时学习、使用和发展民族语言与文字是一个民族或一个族群文化得以延续的根本之一。“语言所得以表达的形式及其本身决定了主体性”,“我在语言中认同了自己。”[7]
目前学术界针对菲律宾华人的语言问题,尤其是民族语言问题的研究,以实证研究与定量研究居多。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领域:一是二语习得与汉语偏误研究;①如郭如平的硕士论文《菲律宾华校中级汉语水平学生比较句习得研究》、孟若虹的硕士论文《从菲律宾华裔学生的汉字偏误看综合课的汉字教学》、李芃秋的《菲律宾华裔汉语学习者“被”字句书面输出动态调查分析》、王文艺的《从语法偏误看华语教学中应注意的问题——以菲律宾华校学生作文为例》等均是此类研究。二是菲律宾华裔青少年汉语学习与社会环境之关系研究。这类研究以实证研究为主。②如高爱军的硕士论文《菲律宾华裔中学生文化背景及语言环境现状调查——以基立学院为例》、刘春平的硕士论文《菲律宾华裔青少年的华语环境、华语使用情况调查分析》、章石芳的博士论文《族群文化认同视野下菲律宾华族移民母语教育发展及方略研究》及其《菲律宾华裔中学生族群文化认同调查研究》、《菲律宾华裔中学生中文学习态度调查分析》等文均为此类研究。仅就调查对象而言,有论文选择菲律宾某所学校进行调查,也有少数论文对来华菲律宾留学生进行了调查。从研究内容看,有论文调查了华裔学生的社会文化背景和家庭语言环境情况及菲华社会与当地主流社会的融合情况;有论文调查了当代菲律宾华族中学生的认同现状,认为当代菲律宾华族中学生已经高度融入菲律宾主流社会,菲华中学生的母语基因呈弱化之态势,菲华中学生中文学习态度总体不佳;等等。整体而言,对菲律宾华裔青少年的语言状况研究依然薄弱。关于菲律宾语言环境的研究,数量非常少,随机性的抽样调查,并不代表大多数华裔青少年真实的语言状况。[8]
总体来看,现有针对菲律宾华裔民族语言展开的研究,调查对象的年龄层次区间划分没有明晰的界限,研究也多集中在语言运用本身方面,忽略了族群文字的阅读喜好与运用,并且缺少代际间的比较研究。在菲律宾华人社会的认同,特别是国家认同发生转向的同时,这一群体,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出生的华裔青少年,他们的民族语言文字的水平如何?国家认同的转向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对民族语言文字的掌握与使用?华人家庭三代人之间民族语言文字水平与使用喜好究竟有何不同,原因何在?这些都是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按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的观点,青年期是自我认同的关键时期,直到青年期之末,有了明确的思想意识的控制与引导,自我认同的最后整合才有可能完成。青年时期是塑造民族文化认同的最佳时期。只有充分了解华裔青少年的民族语言现状,才能更有针对性地向他们传授民族语言文字并强化其民族文化认同。基于此,本课题组于2013年4月对菲律宾20世纪90年代后出生的华裔青少年进行了问卷调查。除了个人情况部分的问题只针对华裔青少年外,问卷其他问题均涉及华人家庭三代人。调查对象为菲律宾来华参加华裔青少年学中文夏令营的学生。
表1 菲律宾新生代华裔的基本情况
本调查共发放问卷502份,回收问卷502份,回收率100%。其中有效问卷452份,有效率为90%。考虑到调查对象的汉语水平,调查问卷分别设有汉语版和英语版。菲律宾新生代华裔青少年因自身汉语水平原因,均选择英语版问卷作答。接受调查的所有对象均生于1990年以后,平均年龄14.37岁。调查对象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本调查主要是针对来华的菲律宾华裔青少年展开的。接受调查的新生代华裔中有94%的人为菲律宾籍,其中中菲混血儿占30%以上。这一族际通婚比例从一个侧面说明华人与菲律宾当地居民在生活习惯、语言使用等方面趋于融合,华人与菲律宾当地居民相处较为融洽。
一般来说,选择来中国进行中文学习的华裔青少年对中国有着亲近的情感,更愿意学习与使用本族群的语言。本调查中的菲律宾新生代华裔青少年学习中文的时间最长的为12年,最短的也有1年,平均学习中文8.49年;有66.14%的新生代华裔青少年参加过“汉语桥”、“中华知识竞赛”之类的活动。
从汉语学习动机来看,接受调查的新生代华裔青少年中有34.31%是因为家中长辈的要求而学习中文,21.41%出于工具性动机学习中文,12.2%的新生代是“自己想学,因为是华人”,还有9.21%的人是因为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而学习中文,0.97%的人因为想到中国来旅行而学习中文,11.14%的人因为想到中国来定居而学中文。结果表明,除了因家长要求学习中文的第一动机之外,菲律宾新生代华裔青少年中选择“自己想学,因为是华人”的人数仅次于选择“中文将来对找工作有用”这一动机的人数,而且表示“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和“想到中国定居”才学中文的人数也相对较多。可见,菲律宾新生代华裔中的不少人仍然保持着筑基于本民族语言认同和文化认同之上的身份认同与族群认同。
调查还显示,有22.63%的新生代华裔青少年表示如果有机会,愿意到中国长期学习中文;13.39%的表示不愿意到中国长期学习中文;另有62.12%的要看情况决定。有53.85%的新生代华裔表示将来会坚持让自己的孩子学习中文;不会坚持让自己的孩子学习中文的占17.95%;有11.38%的人表示,只要自己的孩子会听会说汉语方言,不一定要学习中文;另有15.71%的表示将来由孩子自己决定。另外,有56%的人表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来会让自己的孩子到中国学习中文;9.22%的人表示将来不会送孩子到中国学习中文,但一定会让孩子在华校学习中文;有16%的表示将来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到中国学习中文;17.22%的坚持将来由自己的孩子决定是否到中国学习中文。从这些数据可以发现,新生代华裔目前中文程度不高,但半数以上的受访者表示愿意学习中文,也会坚持让自己的孩子学习中文。菲律宾是一个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国家,在西方文化中非常重视孩子的自主性,但从调查来看,只有17.22%的新生代华裔表示在未来由孩子自己决定是否学习中文,而更多的则表示会坚持让孩子学习中文。
(一)华人家庭成员几种主要语言的掌握
菲律宾华人家庭成员几种主要语言的掌握程度决定了他们的语言使用状况。在菲律宾华人社会,汉语普通话、祖籍方言、英语和菲律宾语均有使用人群。本调查组就这几种主要语言在华人家庭三代人中的掌握情况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华人家庭三代人主要语言的掌握情况
从表2可以大致看出菲律宾新生代华裔所在家庭几种主要语言的掌握情况。就语言的流利程度来看,华人家庭三代人的表现各不相同。
1.普通话
综合统计数据可以发现,在菲律宾华人家庭中,第一代的普通话流利程度最高,听不懂、也不会说的比例是三代人中最低的;第二代的普通话流利程度次之;而第三代的普通话流利程度最低,听不懂、也不会说的比例是三代人中最高的。通过对菲律宾华人家庭三代人普通话水平的分析发现,辈份越高,普通话流利的人越多;辈份越低,普通话流利的人越少。
2.祖籍方言
菲律宾华人主要来自福建省,除此之外,广东省和台湾省也是菲律宾华人的主要来源地。从汉语方言来看,闽南话使用范围相当广,既是菲律宾华人社会的通用语言也是菲律宾的主要商业用语。甚至有学者认为“我们需要靠福建话来保持华人风俗习惯和文化;(菲律宾)华人社会之成为‘华人社会’是因为他的语言——福建话(闽南话)”。[9]“菲律宾华人就是福建、闽南一带和菲律宾的混血儿”,“菲律宾华语就是福建闽南一带和菲律宾的‘混血语’(mestizo Language)”。[10]
调查表明,现在菲律宾华人家庭还有不少人会说祖籍方言,但接受调查的华人家庭三代人祖籍方言的熟练程度并非很高,第一代与第二代听说流利的不足30%,总体听说一般。
本次调查问卷中有一题涉及菲律宾华人家族的迁移史,当问及“您的家族从什么时候开始定居到菲律宾”时,77.06%的第三代选择“不清楚”;选择从父母开始定居到菲律宾的占2.59%;选择从祖辈开始的占6.59%。当问及“您的家族从哪儿移居到菲律宾”时,76.76%的第三代选择“不清楚”,知道自己家族从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移居到菲律宾的只占19.27%,这说明第三代对家族史的了解程度不高。而问及其祖辈的国籍时,有68.79%的第三代表示不清楚。虽然本调查对象的平均年龄不到15岁,心智尚未完全成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调查结论,但这些仍能从侧面表明第三代对祖辈的迁移史了解不充分。另外,在菲律宾的华人有不少已经是第四代、第五代移民,本土化程度比较高,对祖籍方言的掌握程度自然较为一般。
3.英语
从表2可以发现,菲律宾华人家庭第一代人中“听不懂,也不会说”英语的比例最高,而第二代的英语程度是三代人中最高的,听说流利者占26.3%,加上听说一般的,有近63%的人能用英语进行交际。
4.菲律宾语
就菲律宾语而言,菲律宾语的流利程度与代际关系呈负相关,即辈份越低,菲律宾语流利程度就越高。接受调查的新生代华裔青少年中有2.59%的家庭是从父母开始定居到菲律宾的,并且新生代华裔青少年中有5.43%的家庭是中国籍。这也是调查显示华人家庭中无论是第一代还是第二代,菲律宾语听说流利的比例都未达到100%的原因。
(二)华人家庭成员几种主要语言的使用情况
菲律宾华人处于多语使用环境之下,基本具备多种语言交流的能力。
1.华人家庭第一代、第二代的语言使用情况
调查显示,华人家庭中第一代和华人朋友、亲戚之间交谈用语也较为复杂多样,其中用闽南话交流的人数最多,其次为汉语普通话,再次为“混合,但以汉语方言为主”。若将包括闽南话、潮州话、客家话、粤语、普通话在内的汉语一起进行统计,则第一代中有66.67%的人在日常交际时使用汉语(包括方言)。这一调查表明,华人家庭中第一代是使用汉语,尤其是闽南话交际最频繁的一个群体。
华人家庭中第二代交流时存在着语言混杂情况,但汉语方言所占比例最高(22.87%)。若将闽南话、潮州话、客家话和普通话在内的几种语言使用比例相加,则占了54.77%。在菲律宾华人家庭内部,父母之间更倾向于用祖籍方言进行交流。华人家庭第二代和第一代交谈时也是语言混杂,但菲律宾语所占比例最高(23.04%),不过“混杂,以汉语方言为主”的比例也有22.15%,而若统计包括汉语普通话在内的各种汉语方言的使用情况,可以发现有53.42%的人在用汉语进行交流,高于菲律宾语的使用比例。
华人家庭中第二代和华人朋友之间交流用语“混杂,以汉语方言为主”占第一位;其次为“混合,但以菲律宾语为主”;再次则单纯用菲律宾语交流。若将包括闽南话、潮州话、粤语、普通话在内的汉语进行统计,则比例为53.79%。这一数据表明,华人家庭第二代与其华人朋友之间交流,包括方言在内的汉语是主要用语,亦即在华人中年人之间,汉语保留情况总体较好,使用率较高。
2.华人家庭第三代几种语言的使用情况
调查表明,菲律宾华人家庭的第三代在家庭内部主要使用“混合语,但以汉语方言为主”,而在对外交际时,如对华人同学、朋友、亲戚和公共场所时则是“混合,但以菲律宾语为主”。
表3 华人家庭第三代几种主要语言的使用情况
从表3的几组数据可以发现,第三代普遍掌握多种语言,公共场合的语言多数以菲律宾语为主,英语的使用情况不如菲律宾语、汉语方言和汉语普通话。在菲律宾华人家庭中,第一代与第三代、第一代与第二代之间汉语普通话的使用人数居前两位,且第三代和第一代之间汉语方言的使用人数也较多,这表明新时期菲律宾华人家庭中仍有意识地保留使用汉语的习惯。
本调查是针对来华的菲律宾华裔青少年进行的。有研究者也曾对菲律宾本土的华族语言使用情况进行调查,结果表明,随着各族群相互交流沟通的深入,各民族语言间常发生融合、替换和分化,菲律宾三代华人的语言使用水平出现了差别。“随着时代的发展,菲律宾华族华语、福建方言的掌握比例在下降而其英语和菲律宾语的掌握比例在增长,特别是在‘第三代’中熟练掌握华语的人数只占11.3%。”[11]从本调查来看,菲律宾华裔青少年说普通话和祖籍方言流利者的比例与说英语流利者的比例相差并不太大,与说菲律宾语流利者的比例相差略大。若进行代际比较,则第三代的华语(含方言)水平在下降。同一家庭三代人之间,第一代与第二代对祖籍国语言掌握情况好于第三代,第三代则更好地掌握了菲律宾语,对外交际时也更为自然地运用住在国的语言。
有学者运用心理学词语自由联想方式进行实验,调查菲律宾华裔青少年的语言情感与文化认同。结果显示,在来福建留学的86名华裔大学生的心目中,闽南话的亲切度最高,汉语个人喜好度最高,但易懂度最低;英语的全球影响度最高;菲律宾语的易懂度最高,其次是英语。[12]本调查只针对来福建进行短期中文学习的华裔,调查结果显示,仅就语言的实际使用情况而言,无论是方言还是汉语普通话,运用场合都不是很多。可见20世纪90年代后出生的华裔青少年虽有一定的民族文化认同,但从实际语言使用来看,他们对民族语言的情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一面,相反,不少人因菲律宾语的掌握程度较好,倾向于更多地运用菲律宾语。
(三)华人家庭成员媒体用语喜好分析
本调查组对菲律宾华人家庭中三代人对各类媒体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见表4。
表4 华人家庭各代成员对各类媒体的使用情况
菲律宾华人家庭三代人最常用的媒体从高到低依次均为报纸、杂志、影视、广播和网络。这表明,在菲律宾华人家庭中,传统媒体比新媒体有着更大的使用空间,华人家庭三代人对媒体的使用情况基本相同。
课题组以中文、英文和菲律宾文三大主要语言为例,对华人家庭的媒体使用情况进行了综合统计,结果见表5。
表5 华人家庭各代成员对各类媒体语言的使用选择
结合表4和表5的数据可以发现,菲律宾华人家庭中不用网络的人数最多,而报纸则成为人人阅读的媒体,但中文报纸的阅读人数并不算多,更多的人阅读英文或菲律宾文报纸。具体而言,就报纸、杂志这一类纸质媒体来说,菲律宾华人家庭中三代人的选择不同。英文杂志的阅读人数最多,且与代际关系呈负相关,即辈份越高,阅读的人数越少。而英文报纸与代际关系也呈负相关,即辈份越高,阅读的人数越少。中文杂志的阅读人数、中文影视的观看人数则与代际关系呈正相关,即辈份越高,阅读的人数也越多。表5显示,无论是报纸、杂志、影视、广播还是网络,华人家庭第一代人、第二代和第三代都偏向于英文或菲律宾文版。
本调查显示,在中文书籍、中文报纸和中文杂志之中,13.35%的华人家庭拥有最多的是中文书籍,5.68%的华人家庭拥有最多的是中文报纸,27.56%的家庭拥有最多的是中文杂志,51.99%的华人家庭没有任何中文书刊杂志。前面对新生代华裔家庭用语的调查已表明,华人家庭仍保留有汉语的言说环境,此处调查显示,菲律宾华人家庭中也有一定的中文阅读习惯。这些都表明菲律宾华人具有一定的中华文化和华人认同意识。有研究者认为,“当今菲律宾社会的华文报刊大多拥有稳定的阅读群,能基本维持生计,但是随着新一代华人华语能力的下降,华报在第三代华人中的影响力已经基本消失。”[13]不过,本调查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中文报纸的阅读人数在华人家庭三代人中呈曲线发展,虽然第二代人中阅读中文报纸的人数下降至第一代阅读人数的一半,但第三代即新生代华裔阅读中文报纸的人数呈上升趋势。这表明,华文报纸的影响并未消失。
表6 华人家庭各成员纸质媒体文字阅读选择
表6显示,在中文报纸/杂志这一类纸质媒体的使用语言中,菲律宾华人家庭三代人之间有较明显的倾向性,第一代愿意阅读繁体字的比例高于简体字,而第二代和第三代阅读简体字的比例要高于繁体字,这一倾向在第三代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由于历史原因,菲律宾华校最早使用的是大陆中华书局等编印的教材,后来则长期使用台湾编印的教材。迄今为止,菲律宾华文教育是用繁体字还是简体字,用闽南话教学还是用普通话教学一直是争论的话题。菲律宾第一代和第二代华人多数接受的是繁体字教育。而后随着中菲关系的正常化,菲律宾华校的教材有部分来自中国大陆。从2003年起,中国政府开始每年为菲律宾华校提供汉语志愿者和外派教师,学校的教学媒介语是汉语普通话,使用的是中国汉办的教材。对本次调查对象——菲律宾新生代华裔来说,他们使用的中文教材已绝大多数是简体字,他们也更愿意读简体字。不过菲律宾华人社会的中文报纸、杂志仍以繁体字为主,因此,这一代人还是有不少习惯阅读繁体字。调查同时显示,在华人家庭中依然保有使用汉字的环境,使用人数一般在一半左右,而从不写汉字的比例接近三分之一。从访谈与观察来看,新生代华裔的汉语水平尚未达到自如地表达与交流的程度,这些可能会影响到他们对中华文化的接受。因此,若要提高中华传统文化在菲律宾新生代华裔中的传播效度,必须针对华裔的特点选择合适的媒体和符合其阅读习惯的文字,既要重视报纸杂志等传统媒体,也要注意网络的力量与影视的作用。
菲律宾新生代华裔青少年所在的家庭在语言使用方面情况复杂。家庭成员间的日常交际用语和家庭成员对外的主要用语略有不同。在家庭成员间,包括方言在内的汉语是首选用语,对外则以菲律宾语为主。新生代华裔具有多语能力,但汉语水平是三代人中最低的,而其菲律宾语水平却是最高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同样具备多语能力,除了汉语普通话与方言外,还能较为自如地运用菲律宾语和英语进行交际。同时,在民族语言文字应用能力方面,菲律宾华人家庭三代人之间表现亦略有差别。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较为复杂,既有个人因素,又有社会因素。而华人的语言文字应用范围与水平最终还是与菲律宾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政策息息相关。本调查组考察了菲律宾新生代华裔所在家庭成员的受教育情况。结果如表7所示。
表7 华人家庭三代人的受教育情况
表7显示,菲律宾华人总体接受教育情况良好,第一代和第二代中有一半以上的人有高中及以上的学历。下面将结合菲律宾华侨教育的发展历史对菲律宾华人家庭三代人的语言文字——主要是民族语言文字的掌握情况进行原因分析。
(一)华人家庭第一代
本文所调查的华人家庭第一代多出生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成长受教育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他们成长并接受教育的时候,菲律宾的华校大部分实行双学制,上午上中文课,下午上英文课。中文教材来自中国,由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编印。1949年后华校教材改用中国台湾编印的教科书,中文教师也多来自中国台湾;英文教材用的是菲律宾教育部编订、美国印刷的教材,教师除了菲律宾人外,还有少数美国人。中文是中文部的教学媒介语,教学内容侧重中华文化。英文部则注重菲律宾的政治、历史、地理及风土人情等。
从管理来看,菲律宾对华校实行双督察,中国方面督察华校中文部(战后由台湾方面督管),菲律宾教育局只管英文部。菲律宾的教育法令对教师资格审查极其严格,最初规定师范学校毕业,经过考试、考核的人才能当小学教师。二战后又规定要有大学两年制小学师范专科毕业,经过考试才能任小学教师。受此影响,华校中文部对教师的质量也非常重视。同时,菲律宾教育局对学校的基础设施都有一定的要求。在菲律宾政府的种种规定之下,华校的办学水平也得到了提高。“双学制、双督察、兼收并蓄的开放性,导致菲律宾华侨教育与居住国关系较为密切,在保持自身特点的同时,也逐步向当地教育靠近,发展共同点,缩小差异,从而也一定程度上淡化了作为‘侨民教育’的民族主义色彩。”[14]
1945年,马尼拉华侨贫寒学生补助金管理委员会成立;1946年,又成立了马尼拉华侨贫寒学生补助筹募委员会。很多贫寒学生得到资助,得以继续学业。1950年,菲律宾禁止华人入境,中文教师出现缺口。但很快,1954年菲律宾第一所也是唯一的一所大专性质的华侨师范专科学校开办,成为培养华校师资的重要场所。1956年,台湾方面与菲律宾签订备忘录,规定所有菲国境内之中国侨民学校学生,必须修读合于菲律宾公私立学校规定必修基本课程之最低标准。中国侨民学校在教授菲律宾法定最低标准课程外,可依条约规定自由教授其他根据中国政府规定之课程。1956年5月16日,菲律宾政府公布了菲律宾教育部私立学校教育局第三号公告,即“华侨学校中小学课程问题”,规定了华校的中英文授课时数。虽然英文时数多于中文,但相差不是很大。菲律宾政府虽然获得了法律上的督察权,但对华校的具体工作很少过问,华校可以利用各种名目,如课外活动、复习等机会加授中文课,华校的性质也没有根本上被改变。华校的学生既可以学习中文,也可以学习英文。这是菲律宾华人家庭第一代的中英文水平都不错的原因。
表2显示,华人家庭的第一代中有17.48%的人听不懂也不会说包括闽南话在内的祖籍方言。从历史来看,菲律宾华校双学制的存在让学生学习负担变重,有不少学生因此放弃了中文课程,而1975年之前菲律宾与中国没有外交关系,华侨子女已不可能到中国大陆读大学,台湾地区对他们的吸引力又不大,年轻一代多数在菲律宾当地升学就业,因此他们对英文更加重视。“到了60年代,大部分华侨子女说菲语比闽南语流利,有的甚至完全丧失说闽南语的能力。年轻一代华人因为大都接受当地大专教育,思想上与菲人一样倾向西化。”[15]这里的年轻一代也即本调查中的祖辈这一代。
(二)华人家庭第二代
接受调查的菲律宾华人家庭的第二代普遍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长接受教育于六七十年代。此时的菲律宾自马科斯总统1965年执政后,开始注重同化华侨。一方面放宽华侨入籍条件,鼓励华侨入籍。马科斯总统先后颁布了系列法令,不仅让1950年以来以临时游客身份入菲的华侨获得了永久居留权,而且新的移民法案让华侨成批入籍更加便捷,其中就有语言作为入籍条件的规定。比如第491号总统令规定,凡年满18岁、能讲、能写菲律宾语或一种菲律宾主要语种,有足以维持其个人及家庭生活的合法收入者都可申请入籍。[16]
另一方面,菲律宾政府加强了对华校的控制。1967年,政府宣布停止成立新华校,1973年公布“华校菲化律”,意图在教育领域实行菲化政策,加速华校的菲律宾化。到了1976年,政府颁布的法令规定,“华文只能作为外国语课程教授,禁止在其他场合教授华文。从幼儿园到大学,华文课每天不得超过100分钟。禁止使用台湾编印的教科书,中文课本只能用当地编的课本,中文教师只能在当地聘请。凡带有‘中华’、‘中国’字样的学校必须改名,学校里挂菲律宾国旗,节假日也按菲律宾的传统习惯。”[17]这样一来,除了允许每星期教授10小时华文课外,华校已与菲律宾其他私立学校完全一样。这种情况下,华校学生学习中文的时间大幅减少,再加上华校教师紧张,学生又觉得中文难学无用,有厌学情绪,中文的学习效果可想而知。另外,此时华侨社会中有一些人主张华人融入菲律宾主流社会,对英文和菲律宾文的重视超过对中文的重视。所以,这一时期接受教育的一代人中文水平不是很高,而英文水平总体不错。本调查的数据也印证了这一事实。
(三)华人家庭第三代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中文也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有价值。华族与非华族都提出了重视华文教育的建议,菲律宾的华文教育重新有了起色。菲律宾华校是菲律宾私立学校的一个组成部分,学校体制、课程设置、教学媒介、教材以及学校设施全部按菲律宾教育局的规定,但菲律宾华校可以多开一门华文选修课,每周上五天课,每天两小时。华校在这门选修课上设置了华语(读书、说话、写字和作文)、综合(中国历史、地理、公民道德和自然科学常识)、数学(算术、代数、几何、三角)三门课,华语课每周九到十课时,综合课每周三课时,数学每周三课时。有的华校还安排有音乐、阅读、时事、电脑等华文课。1991年,成立了菲律宾华文教育的核心领导机构——菲律宾华文教育研究中心,对菲律宾的华文教育进行改革。菲律宾华社对菲律宾华文教育的性质、目的等有了新的认识,他们认为现在华文教育“不再是要培养‘中国人’,不是防止华人子女数典忘祖,而是要把华语作为一门实用技能,使华人子女学会用华语交际,把优秀的中华文化和传统美德融入菲律宾文化。华文教育的目标是要教出有谋生技能、在本地能生存又能对本地有所贡献的人才,而这些人才又必须具备中华文化的特质。也就是说,华文教育的大方向应是栽培具有华人气质的菲律宾公民。”[18]在此认识之下,菲律宾华校开始重新制订教学大纲,组织人力编写教材,改进课堂教学方法和考试方法,培训教师等。在课堂教学之外,还举办了多种华语活动,为学生创造学习华语的环境。
这一时期,在菲律宾华人社会也出现了一种声音,呼吁华菲融合。1987年8月28日成立的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Kaisa Para Sa Kaunlaran)提出,要视菲律宾为自己的国家,融合到菲律宾大社会中去,视菲律宾民族和菲律宾社会的利益为最高利益,反对党派政治,一切以菲华社会和菲律宾的利益为出发点。作为菲律宾少数民族之一的华族,有着引以为豪的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他们希望以此来丰富和发展菲律宾的民族文化,促进华菲之间的相互了解,争取华人为菲律宾人所接受。《世界日报》开设《融合》专栏,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还创办了英文报刊《桥》,以进一步促进菲华融合。[19]出生于这一时期的新生代华裔,面临着相对更为宽松的多语学习与使用环境,因此他们的菲律宾语与英语水平都不错。调查的新生代华裔中有7.25%的在华校读书,有43.52%的人在菲律宾公立学校读书,44.4%的人就读于菲律宾私立学校,另有3.52%的在菲律宾国际学校读书。从学习环境来看,多数学生与菲律宾学生一起在学校学习,而即便是菲律宾的华校也不再仅仅是华人学习的场所,有的华校像马拉邦文化书院,菲律宾本土学生多过华人学生。因此,即便华裔就读华校,他们也有比较多的与菲律宾本土学生接触的机会,与菲律宾社会的融合度较高。这也是20世纪90年代后出生的华人家庭第三代民族语言水平普遍不如菲律宾语和英语的原因。
正是菲律宾政府不同时期对华文教育的不同政策,导致了华人家庭三代人不同的民族语言文字掌握与使用水平。
从上面对菲律宾华人家庭成员对包括汉语在内的多种语言和汉字的掌握情况的分析可以看出,在菲律宾多元文化的背景下,菲律宾华人家庭各成员普遍具备多语种的听说读写能力。无论是第一代、第二代还是第三代,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能较为熟练地运用菲律宾语和英语进行交际,这表明他们与菲律宾主流社会、与英语社会的语言交流已基本没有障碍,他们在华人社会内部的交流也不存在大的问题,但在与中国社会的交流方面存在着一定的沟通障碍,仍有不少不会说普通话或不会写汉字的华人。从访谈与观察来看,新生代华裔的汉语水平尚未达到自如地表达与交流的程度,这些可能会影响到他们对中华文化的接受。
随着世界格局的变化和中国的崛起,国际形势与经济发展使得新生代华裔生活的社会环境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有了不同于以往的特征。从这些选择到中国参加学中文夏令营的菲律宾新生代华裔身上可以看出,他们对祖籍国的文化抱有一定的兴趣,也有一定的学习民族语言文字的意向。事实上,在菲律宾新生代华裔的国家认同发生转向的同时,菲律宾政府对华文教育的政策也在逐渐放宽;中国政府自2003年起开始为菲律宾华校派遣汉语教师,采用普通话教学。可见新生代华裔有着比其祖辈父辈更为宽松的民族语言学习环境。调查发现,在华人家庭内部,对本民族的语言仍有一定的认同度,在本民族语言传承方面较为坚持。只是菲律宾新生代华裔这一群体民族语言的水平不如其祖辈与父辈,民族语言与文字掌握与使用能力一般。这意味着新生代华裔对本民族语言文字的掌握情况不容乐观,同时也说明这一群体在未来有着很大的提升空间。如何采取有效措施让菲律宾新生代华裔继续保持民族语言的学习兴趣,提高他们的民族语言文字水平,提升使用频率,扩大应用范围,从而强化他们的民族文化认同,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注释]
[1] 蔡昌卓:《东盟华文教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3页。
[2] 转引自章石芳:《族群文化认同视野下菲律宾华族移民母语教育发展及方略研究》,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39页。
[3] 李定国:《中菲建交和菲律宾华人的整合问题》,《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2第2期。
[4] 黄滋生:《菲律宾华人的同化与融合进程》,《东南亚研究》1998年第5期。
[5] 曹云华:《试论菲律宾华人与当地民族的关系》,《东南亚研究》2001年第5期。
[6] [法]拉康著,褚孝泉译:《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90页。
[7] [法]拉康著,褚孝泉译:《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311~312页。
[8] 刘丹:《多元语言环境对菲律宾华裔中学生学习汉语的影响调查与分析——以菲律宾义德中学为例》,广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
[9] 蔡丽丽:《华校应否教福建话》,《菲华社会文集》,马尼拉: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1988年,第58~60页。
[10] 潘露莉:《菲律宾华人的属性认同与菲律宾华人教育》,《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6年第2期。
[11] 杨琴:《菲律宾华族认同意向研究》,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29页。
[12] 陈燕玲:《菲律宾华裔青少年的语言情感与文化认同——基于“词语自由联想”实验的研究》,《东南学术》2015年第4期。
[13] 杨琴:《菲律宾华族认同意向研究》,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34页。
[14] 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31页。
[15] 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38页。
[16] 廖小健:《战后各国华侨华人政策》,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84~86页。
[17] 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40页。
[18] 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49~250页。
[19] 杨琴:《菲律宾华族认同意向研究》,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10页。
[责任编辑:乔印伟]
Chinese Language in Chinese Pilipino Families with the Turning of National Identity——Based on the Survey to over 500 Ethnic Chinese Teenagers
SHEN Ling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College, Huaqiao University, Xiamen 361021, China)
The Philippines; ethnic Chinese studies; new generations; national identity; linguistic sociology; language environment
This research surveyed over 500 ethnic Chinese teenagers in Philippines and shows that while Chinese overseas in the Philippines have changed their national identity, they still maintain their Chinese language ability including listening, speaking, reading and writing due to multiculturalism. They not only speak mandarin but also Chinese dialects. But their daily language used are various when they talk to different groups of people. Most Chinese families use Filipino and English, which means that there is no language barrier between Chinese society and Philippine society. The Philippine government takes different policies towards overseas Chinese education in different periods, which results in various Chinese language use and proficiency in different Chinese families. The new generation of Chinese sticks to learning their native language, but their ethnic language level has great room to improve in the future although the situation is not optimistic.
D634.334.1
A
1002-5162(2016)04-0038-11
2016-09-07;
2016-11-03
沈玲(1975—),女,华侨大学华文学院副院长,华文教育理论中心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华文教育、华文文学、文学理论与批评、哲学美学。
*本文为华侨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华侨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青年学者成长工程项目(13SKGC-QT05)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