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一个我

2016-12-30 11:55陈涛
鸭绿江 2016年1期
关键词:扎尕那郎木寺天葬

陈涛

对甘南比较早的印象来源于雷达先生对它的评价:“甘南州的总面积将近五万平方公里,比瑞士、荷兰、比利时这样的欧洲国家还要大,位于青藏高原东北角,人称‘小西藏’。不管从外形看还是从内涵看,甘南州的确有如西藏的一个缩影,举凡雪山、原始森林、草原、冰川、湿地、高原湖泊、高原河流,一应俱全。它是迄今为止绝少污染、因其幽寂和不为人注意而未遭破坏的一篇香巴拉式的地方。”这段诱人的表述让我对甘南充满了无限的向往。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深入甘南。

在七天时间里,我先后去过了夏河、合作、碌曲、玛曲、迭部四县一市,如果加上自己待过一段时间的临潭县,甘南州的七县一市就仅剩卓尼与舟曲两县我还未去过了。回顾这次旅途,兰州、拉卜楞寺、夏泽滩、郎木寺、格尔底寺、阿万仓、腊子口、扎尕那、则岔、冶力关等一个个名字争先跳跃出来,带着各自鲜明的印记。诚如习习和存学老师所说,一个人只有走过了这些地方,才真正可以说自己到过并感受了甘南。

从未有过一次旅行是这般漫不经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随心随性,不克制也不压抑自己的内心。被认真与一丝不苟过度训练的我起初多有不适,我可能知道我下一步的目的地,可我不知道我会在哪个确切的时间以怎样的方式到达。类似于小说中的那个全知全能的视角丧失了,作者对笔下的人物彻底失去了控制,任他信马由缰,与他一起面对接下来那些未知的可能。我多次劝说自己要去享受这难得的历程,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试图去明晰那些所谓确切的时间、地点、人物。慢慢地,我不再对自己苛责,感觉到了自己的松弛,最后也竟习惯了这坦然。在这场旅途中,陪伴我良久的那些精确、谨严、紧绷等等一一退场,而是逐渐沉浸在由大概、也许以及模糊主导并由此而产生的愉悦中。

这次旅行实则是由兰州市文联组织的一次作家赴甘南采风活动,我们一行十二人从兰州出发,沿着甘南的西部行走,时而深入腹地,最终将多半个甘南都走到了。因为位置以及盛名的关系,我们将夏河县的拉卜楞寺选为第一站。这座修建于康熙年间的寺庙,与拉萨的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扎什伦布寺及青海的塔尔寺并称为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宗主寺,拥有中国最完整的藏传佛教教学体系,也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藏密学院。

远看拉卜楞寺,庄严庞大,与它相比下的夏河县城反倒成了附属。与我在甘南所参观的许多藏传寺庙一样,拉卜楞寺依山而建,红墙、白塔、彩幡、金顶,在蓝天下它显得格外肃穆安宁。面对着拉卜楞寺,如果足够耐心幸运,便可以看遍六座经堂、八十四座佛殿、成千上万间僧舍以及长长的无法望尽的转经筒,这些相似的场景,我也曾在色拉寺、塔尔寺、布达拉宫,以及其他各式寺庙与佛殿中得以观瞻。拉卜楞寺向我呈现出了自己的一切,却又将自己深深隐藏于大经堂的帷幔之后。游客如我,若只见握紧的拳头,却无法洞悉隐秘的手纹,只见苍天高树,却无法参悟岁月的年轮。对客居甘南的我而言,我开始慢慢思索是什么构置了拉卜楞寺的崇高庄严,大经堂中坐垫的坐痕、僧人制作酥油花时滴下的汗水、经幔透出油灯的气息、来回奔走的喇嘛靴子上的尘土等等,在拉卜楞寺,那些要穿透其外在的宏阔与庄严,从而体会到沧桑历史下独属藏传宗教的魅力与信仰的高贵真的好难。

按计划我们第二天要从合作市去郎木寺,只因有些朋友未到过碌曲县城,于是在途中拐了个弯。在藏语中,“曲”为水的意思,甘南藏族自治州中有三个以水命名的县城,分别是碌曲(意为洮河)、玛曲(意为黄河)、舟曲(意为白龙江)。本想稍微转一下碌曲县城再继续赶路,可进入后发现正巧赶上第四届锅庄舞大赛暨香浪节开幕,于是集体下车换乘县里的班车去一睹锅庄舞的风采。大家说好本想待一下就离开的,可当我们进入举办锅庄舞大赛的夏泽滩草原时,尤其是当我们坐在同行的存学老师的学生扎起的帐篷里的时候,竟不舍得离去了。身下草原,头顶蓝天,经幡于两侧青山舞动,一盘盘羊肉端上来,一杯杯青稞酒倒下去,欢乐的笑声四处弥漫。草原上的歌手有着红红的脸,眼神纯净,一边跳着,一边为我们弹唱着动人的歌曲,一时间令我恍恍惚惚,都忘却,不知何处。帐篷外,青草连绵闪着光,全身挂满佩饰的藏族同胞带着同样穿着华服的小孩子不断走过,一支支盛装装扮下的比赛队伍陆续抵达入场,我们与他们,还有更多的人们一起,充满了夏泽滩。

等我们到达郎木寺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了。从夏泽滩草原到郎木寺,那些辽阔与壮美隐于身后,缓缓内缩,直至随我们进入一个又高又小的角落,与外在的世界仿佛一下子也疏远了。初入郎木寺,感觉它就像巨人在山间踏下的一个脚印,幽远神秘,又有一种内在自足之美。

郎木寺不是寺庙,是个地名,是碌曲县一个名叫郎木寺的小镇,海拔3580米,郎木翻译成汉语是“仙女”的意思。据说因纳摩峡谷口的石崖上有一天然溶洞,洞内的岩壁上有一酷似美女的天然浮雕像而得名。在20世纪40年代,一位美国的传教士来到郎木寺,这里神秘的传说、壮美的山川、淳朴豪放的乡俗民风,都让这个异国的传教士心醉不已,于是他一改习俗,穿起藏袍,与这里的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在他回国后,这里的生活都被他写进了书里,也因为这本书,让郎木寺这个隐藏在甘南与川北交界之地的佛教小镇变得蜚声海内外。

我们到达的那晚细雨飘摇,狭窄的街道上多是外地游客。郎木寺虽小,却很神奇。一条不足两米的小溪流有着很大气的名字——白龙江,它从郎木寺内部流过,并将其一分为二。短短的石桥一头是甘肃,一头则是四川。郎木寺上有两个寺庙,分别是归属四川的格尔底寺与归属甘肃的赛赤寺。在格尔底寺里有白龙江的源头,水从几个泉眼中汩汩而出,再从格尔底寺缓缓流出,最终变得浩浩荡荡注入嘉陵江。与格尔底寺相比,赛赤寺面积要大一些,整体更壮观一些,正如去格尔底寺的人大多要寻找白龙江的源头一样,到赛赤寺的人大多会去后山,因为那里有安多藏区较大的天葬台。

在藏族的风俗文化中有五种丧葬方式,分别是水葬、土葬、火葬、天葬、塔藏。大体而言,夭折的小孩子多水葬,生前有罪孽的人会土葬,让其无法重生;生病的人要火葬,避免秃鹫吃到了生病;塔藏是规格比较高的丧葬方式,高僧大德才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除去上述四种方式之外的人为天葬。在天葬之前,藏区实行过高山风化、悬梁、穴藏的方式,但均会留下骸骨和其他痕迹,故不尽如人意。天葬始于何时已无从得知,马丽华老师在《风化成典——西藏文史故事十五讲》一书的第二讲《象雄的边界与遗产》中写道:“到吐蕃王朝结束,藏传佛教兴起,改为天葬。”由此可以隐约看出天葬的大概时间与兴起原因。

从赛赤寺的入口上山,需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天葬台。天葬台坐落在半山腰一块地势较为开阔平坦的地方,面积不大,只有四五平方米大小,它的前方三米处是斜坡,左侧摆放着每次天葬过后用过的刀斧,右侧为山,山上有一条小道,每次秃鹫进食后便无法飞行,需要顺着小道到山后去消化休息。在小道的旁边挂满了经幡,据说每天葬一次就要挂一条经幡。在天葬台的正后方,是煨桑的地方。天葬只会在清晨举行,一般由同村子里的两三个人完成这个仪式,天葬开始前有人会点燃桑烟,并且不断拍巴掌大声呼喊,不一会儿秃鹫们就会飞过来。天葬开始后,带头的秃鹫会先进食,然后再集体进食。我在去阿万仓的路上看到过它们,散落在半山上,一动不动,唯有脖颈上的一圈羽毛被风吹起。藏人之所以选择天葬,可能就是看中了秃鹫的特殊功能。秃鹫有非常强大的消化能力,肉与骨头都可以消化得一干二净,即使它要排泄,它也会在高空,而高空的强大气流也会将这些杂物风化得无影无踪。而这,是符合佛家的生死观的。

站在群山之间,站在天葬台边,想象着一个人从这里彻底地离去,消失于白云外,在世间再无一丁点的印记,又想象着他肉身虽不在了,可似乎又随了这秃鹫与掠过经幡的风而化作万物,无处不在。真是神奇的悖论。

如果一个人在郎木寺可见生死,那么他在阿万仓则可见内心。阿万仓是玛曲县的一个乡,在写阿万仓前不得不说一下玛曲。玛曲的意思是黄河,天下黄河九道弯,第一道弯就从玛曲环绕而过,也正是因为有了黄河的滋养,玛曲才有了面积广袤的草原与湿地,像阿日加当草原、努尔干塘草原、朗曲乔尔干草原、卫当塘草原、也尔莫乔草原、阿万仓湿地等等。阿万仓湿地海拔近3600米,站在高山草场上,空气透亮,白云伸手可触,远处河流若镶嵌于草原之上,牛羊于其中嬉戏,觉得自己也是通透的。想起在进入阿万仓湿地的路边,看到一个大大的蓝色牌子以及那上面的几行大字:人与自然的和谐,人的内心与外在的和谐,觉得所言极是。

阿万仓如此,扎尕那亦是这样。扎尕那位于迭部县,只是一个藏族的小村子。行走在扎尕那,坐在山上的小楼里,望着脚下不远处错落有致的藏寨,以及各式石林与萦绕其间的云,时间若停滞,让人久久不愿离去。扎尕那之美,在雷达先生的《天上的扎尕那》与杨显惠先生的《天堂扎尕那》均可以感受得到。也可以借用邵小平与赵凌云在《神的扎尕那》中的话语:“固然,扎尕那是以藏文化为主的语境陈述的,但其吞天吐地的格局必是无疆无界的,必是为全人类崇仰膜拜的。”“扎尕那,人类的精神地标!”

在甘南的大地上行走,穿行于高高的山腰与深深的谷底,那些高远与低垂的云,或宽阔或舒缓的河流,翱翔的苍鹰,休憩的秃鹫,漫山遍野的羊群与黑牦牛、白牦牛,黑身白尾的小鸟,散落的白色的帐篷,以及旁边默默的藏獒和吠叫的藏狗,当然,更多的还是满目的绿,绿草、绿树、绿山,面对这一切,起初还有些兴奋,但后来越发的沉默,竟有无言之感。请原谅我无法用语言去表述我自己杂乱的情绪,于我而言,在这天与地的大美之间,所有的言语不仅被视为多余,更像是一种亵渎,此时,它是羞涩而又羞愧的。如同在郎木寺,在高高的郎木寺,虽然那个落雨的夜晚在游客的脚步声里变得有些嘈杂,我却觉得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无需过多的言语,我的所有觉知离外界很远,而与自我是从未有过的贴近。

的确,再也没有比这样美妙的旅行更适合思考一些人生要义的了。在旅行中,将自我融入天与地,找寻天地人的最完美的和谐。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将这次甘南之行称为一次朝圣之旅也不为过。记得我们有天从一片花海驶过,黄灿灿的油菜花开满了路边的山坡,有许多驻足的人在欣赏留影。我想我们中的许多人也想停下,也想感触这大自然赐予的美好,只是无人果断地喊停车,有几个声音说应该停车看看花海,就这样聊着,期待着,车子逐渐驶远,而前方再无花海。这就如同惯性的人生,周而复始地旋转,待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如果没有那么一点果敢,许多美好也就错过了。

在甘南,我开始更深地思索那些相逢与错过。有时,个体之于旅行,并不仅仅有所得,也要有所弃,并在不断地丢弃与找寻之中寻求平和。在甘南的这些天,我被驱使着用从未有过的耐性去体恤自身及自我与他人还有他人之间的那些困扰、纠结,我努力去窥视各种情绪的真实表情,将那些日常被忽略的、被漠视的、被任性抛弃的情绪各归其位,发掘那些顺境、逆境、困境、绝境之中自我与他者的心之所在,并与之小心翼翼地对视。于是,一些事,似乎也就释然了。如果把每个人都当成是一个房间,有的尚清洁明亮,而有的则蒙垢已久,费心地维持与整理都是必需,舒朗有致、自然熨帖才应是最终所求。

行走甘南之前,我认为当我们谈论甘南的时候,我们是在想象一个靠近天堂的地方,而这种想法,我在扎尕那与阿万仓时已深切地体会到,尤其在阿万仓的高山上,面对这大美景象,大口大口地呼吸,不时的晕眩之感让我恍惚中感受到了天堂。我也认为当我们踏进甘南的时候,我们更多怀揣的是一种逃离复杂异化的城市生活,奔向朴素生活的向往,而这,我也曾在夏泽滩草原上感受到了,在帐篷中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跳舞唱歌,不受所谓现代文明约束的生活是如此快意,简单、直接。

现在,我踏在甘南的大地上,它予我以大美,又予我以思索,我之于我,是什么?拜雅特在《隐之书》中说:“一个人乃是其自身的一部历史,总结了自己的呼吸、思想、行为、原子微粒、创伤、爱情、冷漠与厌恶;同时,也包括了自己的种族与国家、滋养自己与先祖的土地、熟悉之处的石与沙、长年无声的战斗与良心的挣扎、女孩的笑容与老妇沉缓的言语、突如其来的意外以及无情律法渐进的行动,这部历史承载了凡此种种以及其他细节,犹如一道火焰,在大火面前终将俯首称臣,燃放在此刻,下一刻熄灭,来日再有无数时光,也永远无法再度大放光亮。”或许,真正有意义的旅行,都应是对自我内心的反省与修复。甘南正是拥有这样一种魅力,它让行走在其间的旅行者,将外在的壮美与辽阔化入内心,并在内心之中感知自我,翱翔于同样辽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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