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孩子

2016-12-29 16:59陈思呈
瞭望东方周刊 2016年48期
关键词:亚斯链条人性

陈思呈

也许我在这场教育里,对于人性,有一种愚钝和不诚实的压抑

最近关于校园欺凌问题,朋友圈里基本分为两派意见。一派是“打回去”派:“最有效的,是第一时间予以最大反击,竭尽全力,让对方代价高昂。”

另外一个观点,则是主张“申请仲裁”,认为:“摆脱丛林法则,要从娃娃抓起,在能够申请仲裁的情况下,其实没有必要鼓励孩子以暴制暴。”

这两派观点,乍听都觉得很有道理。我把这个问题,问过自己的孩子。他的反应令我非常吃惊:他居然眼圈红了。

他满脸委屈地说,妈妈,以前我很怪你,因为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你老是跟我说一句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打架。后来我就变成不会打架了,就算有小朋友打我,我很生气,很想打他,但我还是没有力气打架。

我这样教育过他,我是记得的。因为我以前总有一个观念,认为人要懂得吃亏,睚眦必报的人是最辛苦的。被小朋友打一下能如何呢?更可怕的是形成打架的习惯。何况打架也危险,还不如一开始被打的时候就退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看过一部丹麦电影叫《更好的世界》。里面小男孩伊莱亚斯因为自己是瑞典人的身份,一直受到同学们的排挤。同学们对伊莱亚斯的排挤其实也带有娱乐成分,其严重程度构不成动用司法,但又足以损害自己的生活。

伊莱亚斯的父亲安东,对自己儿子的教育是:你不用怕他们,但如果你还手,你也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傻瓜。他被修车工打了一巴掌,但他并没有还手,因为他想用自己的行为告诉孩子们,“我主动从恶的链条退出来了,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是他输了,我没有输。”

我受这种观念影响至深,因为我也深知,以牙还牙对自己生活的消耗。以牙还牙在情绪上比较解气,但同时把自己搭了进去,等于被对方所挟制。我也曾经遇到过恶意,这些恶意也引起我的戾气,然后让我处于一种战争状态,最后发现,我是把自己降到与对方一样的阴暗中,使用了对方的思维模式,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损害。

我一厢情愿地这样想,所以也就经常这么向孩子强调。儿子的脾气不算温驯,但骨子里特别胆小老实,我这样的强调,让他默认这是一个真理。所以,他大概曾经为此受过不少委屈,我都不曾了解过,而在此时,他突然发红的眼眶,让我意识到,我可能曾犯下很大的错。

也许我在这场教育里,对于人性,有一种愚钝和不诚实的压抑。从深层看,我根本不认可孩子有自己的意志,我希望他生活在一种安全的规范里,做一个我所理想中的圣人和好孩子。我真的以为他能理解我所说的“从恶的链条中退出来”吗?这对于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荒谬复杂的想法。

而在这样的教育中,作为一个孩子,他对于自己自卫的力量完全得不到发展,也得不到学习与鼓励。由于不敢出手,慢慢地,变成无法出手,没有力量出手。他找不到保护自己的方法。这变成一种无力感。

还有一个后果,是现实上的。这样的躲避和退让,如果幸运,固然是好,如果不幸运,会让他更加成为被欺负的对象。被欺负多了,他甚至可能会成为那个疯狂报复的人,东野圭吾的小说《恶意》,就是这样的故事。

也许我的做法,是企图人为地让孩子处于一种消毒过的环境中。孩童中的恶,其实是普遍的。但也未必有我以为的那么可怕。河合隼雄写过,几乎任何人都体验过某种意义上的恶,体验过这样的恶,经过各种形式的锻炼,孩子才慢慢地长大成人。

“恶”是一个自然法则,弱肉强食、恃强凌弱是一种让自己活下去的法则,在这样强大无所不囊括的法则之下,与其说忍让,不如说犯规,并且对个体无利。

儿子之所以会红了眼圈,意味着他在这样的压抑和躲避里感到屈辱。我后悔自己曾经的道貌岸然,隔靴搔痒。我愧对孩子。我只希望从此自己能更真实地面对人性,作出对孩子真正体恤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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