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
课程与讲义: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之建立*
王波
摘要: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发生与近代学制密不可分。这一课程最初的萌芽来源于《奏定大学堂章程》(1903)的“古人论文要言”。最早在大学课堂讲授文学批评史的是陈钟凡、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他们的讲义经过修改、传播与阅读逐渐成为经典著作,并奠定了他们在学科史上的重要地位。40年代,任访秋在河南大学讲授文学批评史,其讲义手稿近年才被整理出版,是一部有创见之作。本文以五位学者为中心,钩稽课程表等教育材料,联系其学术脉络,围绕其课程的讲授与讲义的编写,呈现民国时期作为一门学科和著作体例的文学批评史发生发展的动态过程。
关键词:课程;讲义;中国文学批评史
1903年,张之洞在《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1898)、《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1902)的基础上重订大学堂章程,借鉴日本学制,分为八科,“文学科”是其中之一,其下又分为九门,其中之一是“中国文学门”。“中国文学门”需修“主课”七类:文学研究法、说文学、音韵学、历代文章流别、古文论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周秦传记杂史·周秦诸子。“历代文章流别”观念虽源自挚虞《文章流别论》,但通过《章程》说明“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防其意自行编纂讲授”可知,其与文学史等同。“古人论文要言”说明则是:“如《文心雕龙》之类,凡散见子、史、集部者,由教员搜集编为讲义”①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589页。,与文学批评史大致等同。只不过,“历代文学流别”迅速由林传甲搬上讲堂,并编纂了本土第一部《中国文学史》(1904),而“古人论文要言”则多灾难产,20年代才进入大学讲堂。虽然1914年始黄侃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但其实是“文学概论”课程,只不过以《文心雕龙》为本。黄侃1914级国文门学生范文澜日后在南开大学讲授《文心雕龙》,也只是国文课三部分内容之一,讲义是《文心雕龙讲疏》,与文学批评史体例有所不同。先后在大学课堂讲授文学批评史的有陈钟凡、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任访秋等,本文就以五位学者为中心,围绕其课程的讲授与讲义的编写,呈现民国时期作为一门学科和著作体例的文学批评史发生发展的动态过程。
学科史上的第一部著作是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这点学界有所共识。只不过,对于陈著何时开始撰写、何时初具规模等问题,众家说法不一,而且往往把这第一部批评史的归属划入自家园地,以续学术传统。有的学者把学科史的发端追溯到南京大学,比如,周勋初就说,陈钟凡率先在东南大学开课。②参见周勋初:《序》,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彭玉平则不以为然。陈钟凡1925年任广东大学(中山大学前身)文科学长兼教授,并且《广东大学周刊》第28号(1925年10月26日)《文科朝会记》记录的“陈中凡学长报告”言:“……拙著《中国文学批评史》,年内皆可成书”。③转引自姚柯夫:《陈钟凡年谱》,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21页。因此,他说:“陈钟凡是在任教中山大学期间撰成此书的,所以说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诞生于岭南、诞生于中山大学,盖无不可也。”①彭玉平:《陈钟凡与批评史学科之创立》,《诗文评的体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2页。1924 年12月,陈氏应聘广州大学,次年10月底即因江浙战事请假回籍,文科学长由中文系主任吴敬轩代理。陈氏在广州大学只留10月余,即使在此期间撰写批评史,相比撰写时间和地域而言,考察一门学科的诞生更重要的是登入大学讲堂的最初课程和最初撰写动机与计划。如此言之,说“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诞生于岭南、诞生于中山大学”实属勉强。追溯学科诞生之时,恐怕还需上溯到陈氏更早任教的东南大学。
东南大学于1921年6月在南高师基础上创建而成,同年9月,陈钟凡任国文系主任兼教授。陈氏早年就读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南高师前身),后入读北大文科哲学门,后又任北京女高师国文部主任,可以说是母校国文系主任的合适人选。据郭绍虞、周勋初回忆,陈氏最早在东南大学讲授文学批评史课程。②郭绍虞回忆:“在那时,教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的人并不多。从全国来看,恐怕只有南京中山大学才开这门课,因为那时只有中华书局有陈中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见《照隅室杂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05页。1923年4月印行的《国立东南大学一览》显示,国文系课程设置分为本科学生课程(第一类)、辅系学生自选课程(第二类)、他科学生自选课程(第三类)和本科学生研究科目(第四类、第五类)。与文学批评史课程相近的就是第二类中的“历代文评”,纲要说明是“魏晋以来历代名家评文之论说”③《文理科学程详表》,《国立东南大学一览》(1923年度)。,可惜的是所有课程都未注明授课老师。此年度国文系教师是:陈钟凡(斠玄,主任、教授)、顾实(惕森,国文教授)、陈去病(佩忍,诗赋散文教授)、吴梅(瞿安,词曲国文教授)、周盤(铭三,国语主任教员)、邵祖平(潭秋,国文助教)、周澂(哲准,国文助教)。④参见《国立东南大学教职员一览》,《国立东南大学一览》(1923年度)。其中,最有可能开设“历代文评”课程的应该是陈钟凡。可以说,1923年陈钟凡在东南大学讲授“历代文评”,是他后来编著《中国文学批评史》最初的动机和基础,其雏形或许就是最初的讲义。只是因为学科草创,需披荆斩棘,1925年“年内成书”之计划没有实现,第一部批评史需等到两年之后才最终面世。
不过,以治经、子起家的陈钟凡,为何会转入集部,开设此课?郭绍虞有过推测:“当时黄侃、刘师培诸人都在北大开过课。黄氏讲《文心雕龙》,刘氏讲中古文学史,陈氏可能受黄、刘二位学者的影响,于是特辟这一门学科。”⑤郭绍虞:《我是怎样学习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照隅室杂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05页。彭玉平认为,这与吴梅的启迪之功密不可分:“由于著名词曲家吴梅南下讲授词曲,研究文学在东南大学蔚成风气。这些也影响到陈钟凡治学开始从经史之学向文学方向转变。”⑥彭玉平:《陈钟凡与批评史学科之创立》,《诗文评的体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4页。其实,陈氏幼承家学,国学根基深厚,文学自然是国学之内容。陈氏编述的《古书校读法》(1923)附录《治国学书目》,书目分为七类,七类之中就有“文学书目”,且数量最多,168种,其中包括“诗文评及文史”37种。而且,他认为,“治文学者,应知古今词例、文章法式、文体流变、历代文人事迹及其述造也”。⑦陈钟凡:《古书校读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47页。而“古今词例、文章法式、文体流变”等大多体现在“诗文评及文史”类著作中。因此,转入文学之后,他认识到“诗文评及文史”对于研究文学之重要,开设“历代文评”一课就不足为奇了。
郭绍虞初教中小学,经胡适推荐,入福州协和大学,始在大学讲堂讲授文学史。1927年7月,应聘燕京大学国文系,因教师人多,不必开设文字学之类的课程,又因之前讲授文学史注意到文学批评问题,于是开设“文学批评史”课程。查《燕京大学本科课程一览》(民国十七年),“文学批评史”课程,3学分,授课一学年,时间是每周一、三、四下午3:30,三、四年级选修,课程说明:“本课以自上古至宋元为文学批评萌芽期,自明至近代为文学批评发达期,注重在历史的叙述,说明其因果变迁之关系,编有讲义,课外任作笔记。”①《燕京大学本科学程一览》(民国十七年),第82页。第一学年,郭氏来不及编写讲义,只好依据陈钟凡批评史上课。第二年,郭氏开始自己编写讲义。其最初讲义虽在当时坊间流传,但今日我们已不得而见,无法看出最初讲义与后来出版著作之差异。不过,课程说明显示,郭氏对于批评史之分期与后来有明显不同。他最初依据普通事物发生的规律,简单地分为两期:萌芽期与发达期。此后,他作有《文学与其含义之变迁》一文(刊《东方》第25卷第1期),解决“文学”这一问题后,便以文学观念之演进把批评史分为三期:周秦至南北朝为文学观念演进期,隋唐至北宋为文学观念复古期,南宋至现代为文学批评完成期。其实,郭氏之三期也可看作两期,北宋以前与南宋以后,前者以文学观念为中心,后者以文学批评本身为中心。只不过,前者又可细分演进与复古二期,如此则变成三期。在更为细致、合理的三期划分产生之后,郭氏对于最初二期之划分自然不再满意。于是,1936年度的《燕京大学一览》“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授课人仍是郭绍虞,但是课程说明删去了之前的分期内容,仅剩下“讲述中国文学思潮之演变,与各时代批评家之主张”②《燕京大学一览》(民国二十五年),第83页。。
经过几年(从1927年起)的细细打磨,郭氏批评史上卷终于在1934年作为“大学丛书”之一由商务印书馆刊印,完成讲义到著作的升级。那么,郭氏讲义为何迟迟不肯刊印?在这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郭氏所付出的心血和甘苦在其《自序》中能够略窥一二:“为了治文学批评史,犹且遇到许多枝枝节节的小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也曾费了不少力量;……费了好几年的时间,从事于材料的搜集和整理,而所获仅此。”③郭绍虞:《自序》,《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页。所谓“枝枝节节的小问题”就是辨析那些历来模糊不清的术语名词含义及其演变始末。在此期间,郭氏先后发表多篇文章④先后发表的文章有《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1927)、《文学观念与其含义之变迁》(1927)、《文气的辨析》(1928)、《所谓传统的文学观》(1928)、《儒道二家论“神”与文学批评之关系》(1928)、《先秦儒家之文学观》(1929)、《文笔与诗笔》(1930)、《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与道的问题》(1930)等。,以图解决“文学”、“神”“气”说、“文气”、“神”与文学批评、文笔与诗笔、文与道等“小问题”,这些论述此后都被采入批评史,且成为全书骨架。比之上卷,下卷的诞生更为漫长,直至1947年才分为二册最终刊印。此间,郭氏一直在燕京大学讲授批评史,直至1941年因太平洋战争爆发燕大停办。除了需讲授“形义学”、“修辞学”、“文学概论”、“文学史”、“陶渊明集”等课程分散研究精力外,南宋以后文学批评材料之繁多也增加了整理的难度,特别是诗话一类,为此他不仅撰文作诗话考(《北宋诗话考》、《南宋诗话残佚本考》等),而且整理两册《宋诗话辑佚》(1937)。其实,揣摩他发表的有关文学批评文章⑤自上册出版后,郭氏先后发表的文章有《〈沧浪诗话〉以前之诗禅说》(1935)、《元遗山论诗绝句》(1936)、《格调与神韵》(1937)、《朱子之文学批评》(1938)、《性灵说》(1938)、《论宋以前诗话》(1939)、《袁简斋与章实斋之思想与其文论》(1941)等,此后至下册出版期间,再无文学批评文章。,可以推测,40年代初,郭氏对于批评史材料已打捞一遍。只是燕大停办,他不得已南下上海,受聘开明书店,并编辑《国文月刊》,且辗转多所高校任教,无暇整理批评史旧稿,况且商务印书馆西迁重庆,也只能等到抗战胜利后商务印书馆复原上海,其批评史下册才有面世之日。
郭绍虞在燕京大学授课的同时,也在清华大学国文系兼授“中国文学批评史”。1927年度清华国文系课程有“文论辑要”一课,授课人是朱洪。⑥参见齐家莹编纂:《清华大学人文学科年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8页。次年,朱洪不被续聘,郭氏可能是代朱洪授课。查《国立清华大学一览》(民国十九年)载《大学本科学程一览》,有“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授课人是郭绍虞,学程说明与燕京大学1928年度课程说明一字不差,同样是全学年,只不过清华课程是四学分,四年级必修。这门课程由燕大选修转到清华必修,与清华中文系的培养目标有关。杨振声起草的《中国文学系的目的与课程的组织》显示,因“文学系的目的”是“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故课程的组织并重“研究我们自己的旧文学”与“参考外国的新文学”,所以“到了第四年,大家对于文学的各体都经亲炙了,再贯之以中国文学批评史。对于中外文学都造成相当的概念了,再证之以中外比较文学”。①《大学本科学程一览》,《国立清华大学一览》(民国二十九年)。因此,“中国文学批评史”自然是必修课程。
1932年,燕京大学限制本校教员在校外兼课,郭绍虞便推荐罗根泽接替清华课程,其晚年回忆当时情形:“雨亭当时有难色,谦让不肯去。我说治一门学问有成就的,治别一门也决无问题。这话固然说得偏一些,但对雨亭来讲,而且指这两门学问讲,我想还是很合适的。”②郭绍虞:《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序》,《照隅室杂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84页。罗氏之所以“有难色”,概因他之前研治诸子学,对批评史研究并无根底。罗氏一接手此课,课程情况就发生了某些变化。查《国立清华大学一览》(民国二十一年度),“中国文学批评史”一课的课程说明一如从前,只不过未署名,全学年变为下学期,四学分也相应地变为三学分③参见《国立清华大学一览》(民国二十一年度),第39页。。清华素来注重教员学术声望④冯友兰回忆:“清华不大喜欢初出茅庐的人,往往是在一个教授在别的学校中研究已经有了成绩,教学已经有了经验之后,才聘请他。”见《三松堂自序》,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7页。,初出茅庐的罗氏当然不被重视,旋即两年即遭解聘。不过,正是在这两年期间,罗氏批评史讲义初具规模,且经过两次修改,正式出版,我们可从《自序》中看出其修改情况和最初分册计划:
全书拟分四册,这一本仅叙到六朝,算做第一分册。第二分册是唐宋,预备暑期出版。第三分册是元明,第四分册是清至现代,统拟于明年付印。此第一分册,在清华讲了两次,第二次讲时修改了一次,付印时又修改一次,有几章直是另作,和原稿完全不同。⑤罗根泽:《自序》,《中国文学批评史》,北平:人文书店,1934年版,第3页。
仅两年有余,第一分册即面世,比之郭绍虞,效率不可谓不高。而且,次年计划付印全四册批评史,也符合罗氏喜订好高骛远的研究计划的习惯。
1934年秋,罗根泽离京南下,任教安徽大学,继续讲授文学批评史。虽然客中无书,但凭借安徽省立图书馆藏书,批评史得以续写。次年,唐代文学批评完成初稿,先后刊发于安徽省立图书馆馆刊《学风》。⑥第一章、第二章、《唐史学家的文论及史传文的批评——唐代文学批评研究初稿第三章》《唐代早期古文文论——唐代文学批评研究第四章》《佛经翻译论——唐代文学批评研究第六章》先后刊第5卷第2、3、4、8、10期(1935)。而晚唐五代篇也相继完成,其中部分内容刊《文哲月刊》《新苗》。⑦罗根泽在1945年版《晚唐五代文学批评史》注释中曾说:“本篇各章作于一九三五年秋至一九三六年春。”《晚唐五代的文学论》刊《文哲月刊》第1卷第2、3期(1935),《五代前后诗格书叙录》刊《文哲月刊》第1卷第4期(1936),《诗句图》刊《新苗》第4卷(1936)。1943、1945年出版的《隋唐文学批评史》《晚唐五代文学批评史》皆源于此。虽然两宋文学批评部分内容于抗战内迁后才陆续发表,但罗氏于1936年左右已开始着手准备。他在《南朝乐府中的故事与作者》一文中说:“此文草毕,因搜求宋代文学批评史料,翻阅宋人文集笔记……”⑧罗根泽:《南朝乐府中的故事与作者》,《文化先锋》第4卷第4、5期(1936)。,在《笔记文评杂录》一文中说:“我且趁编纂《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方便,就宋人笔记中,提出文学批评的材料,做一个文学批评垃圾箱;又提要钩玄,来一个文学批评垃圾箱叙录。”⑨罗根泽:《笔记文评杂录》,《北平晨报·学园》第927期(1936)。这二文皆刊于1936年,故这一年他便开始阅读宋代文集笔记,搜集文学批评材料。对于诗话尤其用心,于1935年秋即开始着手,辑出已佚诗话21种,并于次年夏撰成《两宋诗话辑校》。《宋初的文学革命论》篇首也说明该文草于1937年夏。之后,自1939年始,罗氏陆续发表宋代文学批评部分内容,先后有关欧阳修、宋初文学革命论、黄庭坚、王安石、杨万里、朱熹、李杜集的整理、苏轼、苏门弟子、三苏思想、黄裳、陈师道、楼钥、王柏、魏了翁、陆九渊派等。不仅如此,两宋篇的结构也已大体安排。论述庄子的艺术创造论时,叙及后世的自然文艺论说到苏轼,有标注:“详六篇六章三节。”第六篇即是两宋文学批评篇。
1942年始,罗根泽开始整理文学批评史(周秦至晚唐)予以出版。因篇幅繁重,遂分为周秦两汉、魏晋六朝、隋唐、晚唐五代四册,并把1942年10月10日写就的自序附于周秦册前。自序全文是典奥文言,与书中语体文颇不协调,对此周勋初解释道:“该校文学院中文系的一些教授,都是身兼儒林、文苑之长的名流,罗先生在这种环境之下,也要显示一下下笔能文。”①周勋初:《罗根泽在三大学术领域中的开拓》,陈平原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0页。当时,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初期只有二人:系主任伍叔傥和罗根泽,朱东润回忆称,伍氏“认为他(指罗——引者注)的文采不足,多少有些轻视”,连“统一战线”的“战友”都如此看待,更何况中文系的“名士”汪辟疆、胡小石等人。除此之外,还增添新写的长篇绪言,并且周秦两汉、魏晋六朝二册与1934年版《中国文学史》有较大改动。至于修改重新出版原因,新版自序说:“已梓三篇,亦全数焚毁,故裒集董理,重讬剞劂。”②罗根泽:《自序》,《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4年版,第3页。不仅如此,1934年版两年即告完成,仓促之间,材料、论述等方面肯定有所不足,况且当时评价也没有达到罗氏预期。
武汉大学于1928年7月在国立武昌中山大学基础上组建而成。同年秋,闻一多任文学院院长兼外文系主任。他素来主张语言与文学分家、中文系与外文系合并,于是让担任预科英文的朱东润着手准备英文国学论著和中国文学批评史两门课程。让海外归来的朱氏讲授前一课程还算在情理之中,让其从事后者只能说闻氏知人善用。朱氏就读上海南洋公学期间深得古文大家唐文治的赏识,国学功底不俗。作为他的同学兼推荐人,系主任陈源应该向闻一多有所介绍。经过一年的资料搜集,朱东润于1931年在武汉大学开讲文学批评史。查《国立武汉大学一览》(民国二十年),《各学院概况学程内容及课程指导书》里有“中国文学批评史”一课,每周二时,中国文学系四年级必修和外国文学系四年级选修,课程内容是:“本学程略述中国文学批评之源流变迁,并研究各时代中文学批评家之派别,作品,及其对文学所发生之影响。”③《各学院概况学程内容及课程指导书》,《国立武汉大学一览》(民国二十年度),第8页。次年夏,朱东润完成讲义初稿。两年时间(加上之前的准备时间),朱氏写就了约17万字的初稿,从他晚年的回忆中,我们可约略了解其中辛苦。他不仅利用有限的余款跟随长于目录、校勘的李雁晴和精于版本的任戆忱在旧书店选购,而且每周要写五六千字的讲义,有时甚至秉烛写稿至三四点方能就寝。④参见《朱东润自传》,《朱东润传记作品全集》第4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71、177页。在此之前,已有陈钟凡批评史,朱氏自然不能趋避之。讲义初稿书首题记言陈著“仓卒成书,罅漏时有”,大体言之,有“繁略不能悉当”“简择不能悉当”“分类不尽当”三端,于是朱氏讲义就侧重三方面,即远略近详、选取最关紧要的批评家和著作、以人为纲。不仅如此,“今兹所撰,概取简要,凡陈氏所已详,或从阙略,义可互见,不待重复”。⑤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书首题记,转引陈尚君《朱东润先生研治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历程——以先生自存讲义为中心》,《复旦学报》,2013年第6期。可见,朱东润编写讲义时是以陈钟凡著作为参照的。
对于此后讲义修改和出版状况,朱东润在《自序》中有所说明:“一九三二年秋间,重加订补,一九三三年完成第二稿。一九三六年再行删正,经过一年的时间,完成第三稿。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开始排印。”①朱东润:《自序》,《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但刊印一半,抗战爆发,第三稿下半部遗失,不得已只能把第三稿上半部和第二稿下半部合并,于1944年由开明书店出版。不过,几次修改都是具体内容之增删,全书体例与风格无大变化。比之陈、郭、罗等人著作,朱著无疑流露着更多的讲义气息。这种讲义的特点或多或少会影响着材料的取舍、结构的安排以及论证的过程,对此朱氏有着清晰的认识:
因为授课的时间受到限制,所以每次的讲授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因为讲授的当中不能照本宣读,所以讲授的材料不能完全搁入讲义。因为在言论中要引起必要的注意,同时因为印证的语句,不能在口头完全传达;所以讲义中间势必填塞了许多的引证,而重要的结论有时不尽写出。因为书名人名的目录,无论如何的重要,都容易引起听众的厌倦;所以除了最关紧要的批评家和著作以外,一概不轻阑入。②朱东润:《自序》,《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除此之外,朱著显明的特点莫过于全书皆用文言写成,这与当时武大中文系之风气息息相关:“其实三十年代左右的武汉大学中文系真是陈旧得可怕。游国恩、周子幹还在那里步韵和韵,这是私人活动、无关大局,刘先生在中文系教师会议上昌言‘白话算什么文学!’不能不算是奇谈怪论。”③《朱东润自传》,朱东润:《朱东润传记作品全集》第4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88页。朱氏在另一处指明所谓“刘先生”是刘永济。④“刘弘度教授有一句名言:‘白话算什么文学!’好在‘之乎者也’那套本领我也领教过一些,因此这部大纲充满不少的文言调子。”见《朱东润自传》,《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1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版,第50页。刘弘度即刘永济(1887—1966)。如此气氛对朱东润著书写作自然影响不小:“我所以用文言写论文和讲稿,只是告诉他们一声:‘之乎也者并没有奥妙,大家一样地写出来。’”⑤《朱东润自传》,朱东润:《朱东润传记作品全集》第4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88页。这当然是作者晚年自我遮掩之说,与胡适把“整理国故”说成“打鬼”的心理略同。此后,朱东润在中央大学写就的《自序》(1943)便改用白话。出版时书名则是采叶圣陶的提议,朱氏回忆称:“这本书本来只称为‘讲义’,后来叶圣陶提议交给开明书店出版的时候说:‘讲义两个字的卖相不妥,还是不用的为好。’可是我那本书算什么‘史’呢?后来双方折衷,称为‘大纲’,一边顾到开明书店的卖相,一边也顾到我那不敢称‘史’的虚衷。”⑥《朱东润自传》,《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1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版,第50页。
1943年,任访秋在河南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课程”,并开始编纂讲义。只是其讲义未完成且未付印,只留下手稿三册,分别是上册、中册之一、之二,叙述先秦至宋元时期的文学批评。半个多世纪后,这部手稿才由其弟子解志熙整理并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公开出版。自此,文学批评史学术史上又多了一部有创见之作。自然,如解先生所说,任访秋撰述这部著作的直接动机是为了教学之需⑦参见解志熙:《古代文学现代研究的重要创获——任访秋先生文学史遗著二种校读记》,《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民国时期学者在讲堂授课大都根据自编讲义,不喜欢拾人牙慧,这也是为何当时出现大量文学史著作之原因。因此,考察任氏撰述这部著作的动机,需要联系其个人的学术脉络,追溯他为何开设这门课程。
在此之前,任访秋所开课程有“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史”等。和郭绍虞等人一样,他也是由文学史步入文学批评史的。解志熙说道:“任先生自二十年代末走上学术之路以来,即对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问题颇感兴趣,30年代更有独立的思考,部分成果已写入《中国文学史讲义》,此后也一直持续钻研、思考转深………”⑧解志熙:《古代文学现代研究的重要创获——任访秋先生文学史遗著二种校读记》,《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中国文学史讲义》是他在洛阳师范学院任教时(1934—1939)所编写的。该讲义叙述上古至元明时期文学,第三编《汉至隋的文学》设专节《〈文心雕龙〉与南北朝文学批评》,论述刘勰、钟嵘、萧统、萧纲等人的文学批评。对于《文心雕龙》,他首先分析刘勰著书的动机,其次根据内容把全书分为七部分,为篇幅所限,最后重点论述刘勰对情采、声律、用事等问题的看法。对于钟嵘,他认为,贡献在于树立历史的批评之基础、借批评来指导当时的作者,以及反对说理、用事、声律化。此外,还叙述到北朝文学批评,如苏绰、李谔和颜之推。这些论述可谓扼要地抓住了批评家的主要观念,也勾勒了南北朝文学批评的简貌。1940年,他还有《〈文赋〉疏证》专著,只是未刊。
再往前追溯的话,自任访秋在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读书时,就开始关注文学批评问题。他曾寻到姚鼐后人姚岳编选的《论文名著集略》,对唐宋八家、归有光、侯方域、魏禧、汪尧峰,直至方苞、姚鼐、梅曾亮、曾国藩、吴汝伦等18家古文论仔细分析比较,完成了长文《古文家的文论》(约4万字,刊于《国学丛刊》第1卷第1期)。①参见任亮直:《任访秋先生生平著作系年》,沈卫威编:《任访秋先生纪念文集》,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页。全文条理清晰,分为绪论、创作论、批评论、一般的文学论、余论五大部分,每一部分又分条目,如创作论分为论道、论气、论力行与作文之关系、论诵读与作文之关系、论古文之本原,之后又有细分,如论道分为文以明道、文以贯道、文以捕道、文以载道,构架可谓细致入微。而且,他在《引言》中对当时学界现象有一番感触:“应当把过去文人们的‘文学论’,不管是好的或是坏的,是正确的或是谬误,都应该研究一下,去还它一个本来面目。然后作文学批评史的,才不至于茫无头绪。”②任访秋:《古文家的古文论》,《任访秋文集》(集外集),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页。这里,“求真”的研究态度受胡适、钱玄同影响,同时暗含着他后来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之作的最初想法。之后,他开始研究公安派,相续发表《袁中郎评传》的六个部分,其中之一是《公安派的文学主张》。该文把公安派的文学主张分为历史的文学演变观、反对模拟与因袭、打破格律与声调、主张书写性灵、取法自然等十个部分,远较此前的文学批评史著作丰富。他在北大国学研究所的学位论文《袁中郎研究》同样触及文学批评,而且从三袁扩至整个明清时期。第一章“中郎以前明代文学思潮的趋向”,论述了明初杨维桢、李东阳等人的复古论,李梦阳、何景明等复古论的勃兴,王慎中、唐顺之等唐宋派的反复古论,李攀龙、王世贞等复古论的再起,以及袁中郎之前归有光、徐渭、李贽等人的反复古论,不仅简述了每位批评家的主要观点,而且描述了复古与反复古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第三章“明末以来对中郎文学上功罪的评判”,论述的批评家有竟陵派,钱谦益、黄宗羲等唐宋派,以及王夫之、朱彝尊、沈德潜、袁枚等人。可以说,这二章加上《公安派的文学主张》就是一部明清文学批评简史(除去戏曲小说批评),虽然论述简介,但所包含内容却广博。除古代文学批评外,任访秋还关注近代文学批评,对王国维《人间词话》、刘师培《论文杂记》都有专文论述③《刘师培的文学论》刊《新晨报·副刊》1930年1月13、14日;《王国维〈人间词话〉与胡适〈词选〉》刊《中法大学月刊》第3卷第3期。。可见,文学批评史是任访秋踏上学术之路后一直关注的领域,其在南北朝文学批评、古文论、以公安派为中心辐射至明清诗文批评三个板块尤为用心,后来开设批评史课程、撰述批评史讲义是沿着其自身的学术脉络而演进的,因此,这部讲义有不少真知灼见。
对于这部讲义的方法论,解志熙归纳为三点:作者本人提出的“文学批评与文学演变之关系”“文学批评与学术思想演变之关系”及其未说出的“来自外国文学修养的比较观照之手眼”。④参见解志熙:《古代文学现代研究的重要创获——任访秋先生文学史遗著二种校读记》,《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前二点不是任访秋所独创。郭绍虞也曾言,文学批评的转变,“恒随文学上的演变为转移”,“又常与学术思想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⑤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页。倒是第三点,任氏虽未明说,但在实践方面却成效颇丰。尽管罗根泽提倡本国学说与别国学说互相析辨,在其批评史著作中,常见国外人名或著作名以及西学材料,但笔者曾仔细考察,大多数是借鉴外国人的研究成果,或引用西人观点作为立说证据,并不是把本国学说与西方学说相互参证。周勋初认为,朱东润在早期批评史撰著者中西学程度最好:
郭、罗、朱三人中,朱东润先生的外语水平最好,能够直接阅读国外学者的英语著作。他的《文学批评史》中,时而径引某一著作或某一学说作参照,如在研究司空图的诗论时,引H.G.Giles所著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的论点分析其思想,并进行考辨;又如他在论述唐人诗论时,将殷璠、高仲武等归为‘为艺术而艺术’类,元结、白居易、元稹等归为‘为人生而艺术’类,于此可见其寝馈西洋学术之深。①周勋初:《序》,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朱东润曾留学英国,后在武汉大学开设“英文国学论著”课程,外语水平的确高于郭、罗二人,但西学素养在其批评史著作中也鲜有体现。周先生的两条例证都值得商榷,第一条并没有出现在朱氏批评史大纲中,而是在《司空图诗论综述》一文中引用Giles的观点——《诗品》“表现纯道家主义侵入学者心理的形式”②朱东润:《司空图诗论综述》,《中国文学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页。,接着反驳之;第二条所谓“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只是当时的流行说法。这两处只是简单地引用,并没有中外文学观念的会通。反观任访秋批评史讲义,有不少中西文学观念相互参证的成功案例。大的方面,以实用主义、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三大思潮的错综发展来叙述周秦至明清时期的文学批评之渊源流变,不仅没有穿凿附会,而且处理得圆通得当;小的方面,把陶渊明一派自然主义作家和欧洲十八世纪的浪漫派对比,既指出二者返回自然、自由表现、轻视社会规范等相似点,又拈出自然派不同于浪漫派的主于表现奔放热情这一不同点,有同有异,做到了罗根泽所说的不妄事糅合。
最后分析一下,任访秋为何没有撰写批评史讲义的下册?他的讲义手稿分为上册和中册,据此判断他的原计划应该有下册,即明清时期。其讲义第二章“中国文学批评演变之分期”,把先秦至清末文学批评分为六期,最后两期即是明、清。那么,什么因素导致任访秋未能完成这部著作呢?其手稿封面题记,中册之二校订于1948年。此时离新中国成立仅一年,按理说,和战乱时期颠沛流离相比,更有条件续写其批评史下册。可是,1949年,华北高等教育委员会制定《各大学专科学校文法学院各系课程暂行规定》,1950年,教育部制定《高等学校课程草案》,自此大学的课程教学安排完全制度化,被纳入到体制的规训之中,新的课程设计特点之一就是突出“中国文学史”和“写作”,而“中国文学批评史”等课程没了一席之地。于是,任访秋主讲“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史”“文艺学”等课程,不再继续讲授批评史课程,当初因教学之需而撰述的批评史讲义也就没有机会续写。罗根泽的境遇同样如此,致使其一生重视的批评史事业成了“未竟之业”。
综上所述,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发生与近代学制密不可分。正是文学批评史进入大学课程,因教学需要,一批学者开始编写讲义,再经修改刊印成著作,一门学科才得以成立。而且,这一学科的发生、著作的出版并不是静止的时间点,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最早的陈钟凡批评史出版于1927年,但课程“历代文评”开设于1923年;郭、罗批评史出版于1934年,但1927年郭氏即在燕京大学讲授批评史课程,且其讲义在友朋间传阅;1931年罗氏也在清华大学讲授批评史课程,而且隋唐篇、晚唐五代篇在出版前,有关章节基本上都在期刊发表过。因此,把1927年和1934年分别看作这一学科的诞生期和奠基期,实属不妥。只有将其看作是一个动态和有机的过程,追述学者治学的学术脉络和轨迹,才能真正认识批评史之发生发展的丰富复杂的面貌。此外,他们在编写讲义时常有或显或隐的学术对话,只是对其有关具体问题的深入探讨不是本文的责任。广言之,清末《奏定大学堂章程》的“古人论文要言”一课,先是以文学批评文选附属于国学概论、文学概论或文学史课程①国学概论课程讲义,如钱基博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的《国学必读》,上册是“文学通论”,收录自魏文帝始论文之言100余篇。文学概论课程讲义,如刘永济在明德中学教授“文学概论”的讲义《文学论》(1922)有附录一《古今论文名著选》,收序跋、书信及史书“传论”41篇。文学史课程讲义,如胡小石的《中国文学史讲稿》对建安、晋代、齐梁文学批评有大量叙述。,后于20年代出现“文学批评史”课程,至30年代初大学讲堂已基本普及“文学批评史”或类似课程。②比如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央大学“文艺评论”、安徽大学“中国古代文艺批评史”、重庆大学“文学批评”、湖南大学“历代文学批评”、大厦大学“中国文艺评论”等。参见栗永清:《知识生产与学科规训: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学科史探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7页。有的依照现有著作,有的自编讲义,讲义又或遗失或存世。除文中重点论述的五位之外,民国时期存世的批评史讲义还有陈子展1935年的复旦大学讲义(先秦至隋),油印本,现存复旦大学图书馆。朱自清自1936年始就在清华开设“中国文学批评”,但可惜一直无文稿存世,直至半个多世纪后刘晶雯才把在西南联大1945年度的课堂笔记出版(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我们大体可窥朱氏讲义面目。
【责任编辑付国锋】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发生和演进研究(1920-1950)”(16CZW00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波,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编辑,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及中国文学批评史学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