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想象的飞地*
——论金·斯坦利·罗宾逊的《南极洲》
王珊
摘要:著名科幻作家金·斯坦利·罗宾逊的《南极洲》是一部凸显环境主题的作品,借由乌托邦的飞地概念及其政治想象观照现实世界、针砭时弊,探讨阻碍实现生态可持续性发展的因素,并构想解决方案,极具现实意义和批判意识。
关键词:《南极洲》;想象;飞地;生态环境;科学;资本
美国科幻作家金·斯坦利·罗宾逊屡获雨果奖和星云奖、轨迹奖等世界科幻大奖,被频繁冠以马克思主义者和环保主义作家的标签。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多年从事科幻小说研究与创作的实践,使他的作品不仅赢得众多科幻迷和科幻小说批评家的青睐,而且受到严肃文学批评家的重视,因而在科幻小说界和文学界都享有重要地位。他主张,科幻小说不再只是赞扬科技、预测未来,21世纪“技术在各个方面迅速发展,[与其他相关事物]结合起来,使整个社会变成了一部庞大的科幻小说,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以称作历史的大协作方式共同写作这部小说”①Robinson,Kim Stanley,Nebula Awards Showcase 2000,New York:Roc,2002,pp. 1-2.。较之海因莱因、阿西莫夫等前辈大师们,他不仅具有独特的个人风格,以社会幻想小说创作为主,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作品中体现的乌托邦思想具有明显的现实意义。
罗宾逊认为:“科幻小说汇集了预设未来场景的思想实验。所有的科幻小说自身都带有隐含的历史,将小说中描述的未来与我们的当下联系起来。”②Robinson,Kim Stanley(ed.),Future Primitive:The New Ecotopias,New York:A Tom Doherty Associates Book,1994,p. 9.从成名作《火星三部曲》开始,他就一直关注现时和未来的可能性,特别是生态伦理方面,他的气候科幻作品尤为突出地探讨了全球变暖等一系列问题。他深知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亟待一种新关系,他还发展了一种环境文化,全面认识和评估非人类领域,从而作出有关人类生存和影响非人类世界的良好决定。③To see Burling,William J.(ed.),Kim Stanley Robinson Maps the Unimaginable:Critical Essays,North Carolina:Mcfarland & Company,Inc.,Publishers,2009,p. 258.《南极洲》较之《火星三部曲》更贴近现实,确切地说,它是一部近未来的科幻小说。罗宾逊将叙事地点从火星移到南极,更切实地思考生态可持续性发展问题。就人类总体利益而言,可持续的生态环境始终是各国、各地区人民环境保护事业为之努力的目标。渴望在和谐纯净的自然环境中生活——这一美好的乌托邦愿望——促使人们不断想象怎样以何种方式实践这些乌托邦想象?又如何克服阻碍乌托邦想象的因素?
针对这些问题,人们不免需要一个空间、一段时间来演绎这些乌托邦想象、判断和推理等逻辑思维的过程,科幻小说中的飞地恰好汇集了各种乌托邦想象的实践。就飞地的再现而言,《南极洲》可谓是一个良好的典型。面对全球变暖的生态危机,罗宾逊运用政治想象针砭时弊,将南极视为探讨未来可能性的实验空间。小说涉及不同社会阶层与身份的人,就南极资源的盗采与保护一事产生的矛盾冲突展开叙述。南极成为各阶级意识汇集的空间,其存在与分化体现出乌托邦意识形态的多样性。在多样的飞地里,集体愿望召唤怎样的社会机制想象?实现生态可持续发展的阻碍是什么?罗宾逊强调环境破坏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联系,透过貌似与现实生活分离的洲际背景清晰地展现出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批判。
小说里,南极是唯一的国际关系实验室和测量其他地区污染度的参考区域。它为人们在真实世界里探讨可持续发展的新型社会关系提供了一个想象的空间,也为实现减少社会异化的生存方式提供了理想的场所。罗宾逊这样描绘到:
南极洲,先是令你倾心,之后让你心碎。……天空渐渐泛起黎明的光,隐约地从繁星满天的一池墨色转为发光的靛青色苍穹;在纯洁透明的靛青色中漂浮着能够想到的最薄的一弯新月,然而银色的月牙却非常清晰地照亮了从四面八方滚向天边的巨大冰海,月光在雪上闪烁,在冰上泛动,一切都染上了和天空一样生动的靛青色;一切都那样宁静安然;光的清澈不像你见过的任何东西,好像地球上不曾有过,你独处其中,是惟一的见证者,好似这个星球上惟一的居民。①Robinson,Kim Stanley,Antarctica. London: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97,pp. 1-2.这样清透的风景和单纯的色调将南极浪漫化。类似的描述,还有黑色天空、白色海洋、白色的意识和黑色的能量等,这些简洁似诗的文字,烘托出自然环境的纯美与和谐。纯色和风景,经如此叙述产生了陌生化效果,成为充满隐喻与象征的事件:自然的纯美与和谐令人产生阿卡迪亚式的希望,抑或跨国财团盗采资源产生的污染正危及它的纯美。罗宾逊为读者勾勒出一个存在而不确定的空间,以无国界的洲际为背景,形成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与自然世界之间的张力。他的乌托邦实验,产生于将负面环境影响降至最低的人类公社幻想。②To see Burling,William J.(ed.),Kim Stanley Robinson Maps the Unimaginable:Critical Essays,p. 258.这是罗宾逊惯持的观点:任何破坏环境的做法都和资本的生产模式有关,意味着要实现阿拉迪亚式的愿景,就会伴随着社会的转变。和南极的极寒相对,华盛顿即使在九月仍持续着华氏115度的极热天气。令人难耐的湿热气候和频发的灾难,与南极的纯美形成鲜明对比。见此状况,主人公维德提出禁止开采南极资源的建议,但因影响到华尔街的利益和自由市场的运作而受阻。如何才能既使南极免受污染又能解决危机呢?这无疑成了令人焦虑的问题。
人们通常认为,科幻小说是科技发展的产物,大多与科技相关。尽管现在对这种观点有不同的看法,但在《南极洲》里,科技元素的运用确实构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如网络、卫星、宇航飞船等已广泛用于日常生活,也意味着人们通过远距离通讯系统和全球通讯网,可以在远离本土的任何地方实现权力控制。高度信息化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弹性生产出现。创造知识、信息、关系、交际和情感的非物质劳动取代了传统的工业劳动,以网络作为主导组织形式。人们迷恋各类网络信息,以及社会网络中的各种情感流通,导致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和精神层面的巨大改变,其思维和存在经验被空间化,这种现象并非单纯的物质性与结构上的变化,而是一种文化变迁。这种变化折射出时代的断裂,令人陷入时间性滞留。如詹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一文中指出的:“这样一种状态,我们整个当代社会系统开始渐渐丧失保留它本身的过去的能力,开始生存在一个永恒的当下和一个永恒的转变之中,而这把从前各种社会构成曾经需要去保存的传统抹掉。”③[美]詹明信著,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418页。这些因素集中体现在维德身上,也折射着罗宾逊的亲身经历与体验。维德是个乌托邦主义者,更确切地说,是个生态乌托邦主义者。从小就目睹了后现代的信息化和全球化给自然环境带来的破坏,回忆起家乡的变迁,他时常感到痛心疾首。于是,他便致力于以法律方式抵制资本对环境的侵蚀。然而,内在理想与外在生活方式之间却存在极大的反差:一方面具有强烈的环保意识,另一方面迷恋信息制品,受制于机器和资本。这种症候常见于消费至上的后现代社会中,人的主体意识受到物化现象的冲击。这使维德意识到基金会的环境改革措施带有妥协性,而极端组织的环保实验又具有破坏性,都无法根治生态恶化。
小说通过维德的视角与经历,来描绘近未来的社会境况。“世界人口过百亿,道琼斯指数破万点。全球平均气温比上世纪高了十度,恶性天气事件每周都有,造成巨大的破毁和痛苦。大约四十亿的人口无法用电。与此同时,整个生物区已经崩溃,然而对世界自然资源的残酷榨取仍在急速进行”。①Robinson,Kim Stanley,Antarctica. p. 36.罗宾逊聚焦人与自然关系中物质和经济的实际因素,尽管这些描述并未明显使用商品物化的语言,但这些信息碎片反映着全球化过程中人类生活的物化程度。这正是卢卡奇谈及的商品关系的结构,它取消了所有自我认同和稳定性的可能。这里,商品关系不再是经济的核心问题,而是“资本主义社会各个方面的结构问题”;商品结构统治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②Lukacs,Georg,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Trans. Rodney Livingstone. Cambridge:MIT Press,1972,p. 83.资本主义的最终目标或后果是把一切关系、一切文化和自然的形式、时间和空间,甚至意识本身都变成商品。或者像詹姆逊和温德斯等批评家所说的那样,资本主义在其全球阶段企图控制自然和无意识或人的心理。③To see Jameson,Fredric,The Syntax of Histor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8,p. 47;Wenders,Wim,The Logic of Images:Essays and Conversations. Trans. Hofmann,Michael,London:Faber and Faber,1992,p. 98.换句话说,商品结构关系使“商品关系变为一种具有‘幽灵般的对象性’的物,这不会停止在满足需要的各种对象向商品的转化上”。④[匈]卢卡奇著,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67页。资本运作是为了扩张和增值,势必将大量的资源和原材料转化为商品和剩余价值,而人对利润的贪欲越大,越加剧环境的恶化。
地球资源近乎枯竭时,蕴藏潜在资源的南极便成为一个虚拟的乌托邦空间。“乌托邦空间是真实社会空间里的一种想象的飞地,换句话说,乌托邦空间的可能性本身就是一种空间和社会分化的结果。但这是个异常的副产品,它的可能性依赖于在整个分化过程和看似不可逆转的前进力量里暂时形成的某种漩涡或回流”。⑤Jameson,Fredric,Archaeologies of the Future:The Desire Called Utopia and Other Science Fictions,New York:Verso,2005,p. 15.在这种资本逻辑中,飞地既是时间的滞留或漩涡,又是空间的实践。小说里,其他洲际和南极截然不同的景象,可能暗示着乌托邦形成过程中的某种过渡,它们之间的环境差异象征着现实政治与乌托邦之间的距离。倘若如此,南极条约是否应当更新,又该怎样更新?在小说里,这个问题成了诸多矛盾冲突的焦点:一方面,南极像是社会中的异物,似乎不属于现实世界,社会分化的过程在这里好像暂时停止了;另一方面,它又为人们设想新型的社会形态提供了一个空间。
在南极这样一个非历史的乌托邦空间里,由于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种各样的组织,必然会出现各种意识形态。为了表现这种情况,罗宾逊沿用了乌托邦传统叙事中旅游探险的方式。“自莫尔以降,在多数乌托邦里,叙事的开始都是以访客离开她或他的故土——通常与作者自己的社会非常相似——有意或无意地到达乌托邦的国度,由向导领着参观新的社会,向导回答他们的问题,颂扬乌托邦的优越”。⑥Moylan,Tom,Demand the Impossible:Science Fiction and the Utopian Imagination. New York:Methuen,1986,p. 44.访客们以体验极地探险的方式来认识南极,期间各种潜在的意识形态与差异的主体意识相互作用。访客更关注历史文化的再造,而不是生存经验。纯色的自然景观和负载着消费意识的商业化文化遗迹显得格格不入。跨国公司将所有文化和社会活动转为商品,以牟求利益的最大化。麦克默多的商业化、环境投资等现象无不在证明:资本主义商品化的逻辑使异质的飞地空间开始与其他洲际同化。南极被看作是正在包装的产品,而过度商品化要求不断更新产品,也就意味着对空间的深度破坏,这是生态保护要面临的现实问题。
到麦克默多参与讨论的访客中,知识分子居多。虽然美国宣扬自身没有阶级,但依然以衣着颜色和称呼把科技精英和后勤技术人员分开。显然,知识分子内部劳动异化严重,“不同时代的阶级关系变化对这些群体里的某些人是有利的,而对其余人却是不利的。因此,不能断然判定他们就是同质的”。①Mannheim,Karl,translated by Wirth,Louis & Edward Shils,Ideology and Utopia. 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p. 138.知识分子并不是个纯粹单一的阶层,他们受到权力的规训和生命政治的控制:衣着的差异是阶级意识的表征,呈现权力控制的程度。福柯在《惩罚与规训》中强调:“个人无疑是一种社会的‘意识形态’表象中的虚构原子。但是他也是我称之为‘规训’的特殊权力技术所制作的一种实体。……实际上,权力能够生产。”②[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18页。个人既是知识的客体,又是主体,由权力规训的体制造就,这是全球的权力机制——科学-规训机制——的生产方式。在南极,“一个最早的基地被命名为‘小美国’;X明白这是全球阶级体系的缩影……尤其在这个晚期资本主义全球缩影的后革命的大规模防御阶段是没人反对的”。③Robinson,Kim Stanley,Antarctica,pp. 39-40.最初的基地被称为“小美国”,显然不是因为“在美国没有阶级这样的说法”,而是表明美国首先在南极设立科研机构,推广美国化的标准,或者说资本主义开始对南极殖民。像X这样的后勤人员虽怀有乌托邦冲动和平等的愿望,但很快受到权力体制的规训。
在这个乌托邦空间里,麦克默多不但不存在人们理想的社会形态,甚至打破了人们对平等的乌托邦社会的憧憬,唯一存在的是某种单一阶层的乌托邦冲动,抑或说是带有某种阶级意识色彩的乌托邦冲动。或许,罗宾逊无意于在文本中激化这类幻想和讽喻,但这的确近似于20世纪60年代的情形。“在很多方面都是个重要的过渡时期,是一个新的国际秩序(新殖民、绿色革命、电脑化和电子资讯)同时确定下来,并且遭到内在矛盾和外来反抗冲击和震荡的时期”。④[美]詹明信著:《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第399页。小说里的南极近乎处于这样一个富于变化和充满可能性的历史阶段:资本、权力控制了人们的思维和行为,主体意识逐渐被消解,个体主义也随之终结。罗宾逊借助中立化的历史矛盾来回应历史的效果:南极从洲际间跳脱出来对这个世界的现实加以否定,而这种话语恰恰是具有观照现实意义的叙事模式。詹姆逊在《论岛屿与壕沟:中立化与乌托邦话语的产生》一文中指出:“所有真正的乌托邦,都会无意当中暴露出一种复杂的设置:之所以把它设计出来,是要在它生产主题性的隐喻并且对它加以强化的同时,使之‘中立化’。”⑤[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著:《批评理论和叙事阐释》,见王逢振编:《詹姆逊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就此而言,罗宾逊并未将历史纳入《南极洲》的叙事话语,保持了文本和历史之间存在的断裂和矛盾。小说里,历史可能无法像事物那样被认识,但却要通过叙事来表达各种事件的影响,于是,它总处于一种对分离的叙事构成的判断状态。而且,罗宾逊将环保意识、消费意识、阶级意识等施加给南极,使其呈现多样的态势,完成中立化的过程。如果把这种叙事当作一种实践的话,与其说是关于完美社会观念的构建,不如说是关于当代社会本身的,与集体性再现的具体思想活动有关。
乌托邦空间并非一个完全封闭的系统,正如莫尔笔下那个与内陆隔海相望的岛屿,它是一个相对封闭而开放的系统。因此,整体与局部、集体与个体的关系总是与现实社会发生这样或那样象征性的联系。对乌托邦的思考必然涉及对未来的想象。尽管现实问题与乌托邦想象截然不同,但是在多元文化、信息网络和全球化的语境下,人们依然可以从中得到启发,从而可能避免陷入后现代多种意识形态的泥沼。《南极洲》里的角色常常作为意识的载体参与到事件和情节当中,自然而然地充当乌托邦想象和幻想叙事的客体。于是,个体意识中体现着集体性,集体意识中也包含着个人的历史。
由于这种联系,詹姆逊认为,乌托邦可以作为一种方法用于认识全球资本主义引发的社会问题。当前,全球和地方、整体与局部的差异性分散了全球市场权力,自给自足的区域产业受到跨国公司资本的冲击和兼并,旅游业的兴起增进了区域间的联系,拓展了文化交往和生产的空间,后现代虚拟与仿真的文化特征也渗入人们的日常生活。罗宾逊也把这些纳入《南极洲》的叙事之中,使人们依托他所描绘的乌托邦景观反思当下的社会问题。与此同时,读者循着他的描述,想象理想的新机制和生活模式。例如,导游瓦莱丽带领着来自后工业城市的访客,沿早期南极探险者的路线跋涉,引起强烈的怀旧之情,激发回归纯净自然的向往。
传统乌托邦小说里,“张力出现在偶像式的社会描写和访客旅行的不连贯的叙事之间。乌托邦映现在社会结构之中,也映现在访客记录的那种形象的经验之中”。①Moylan,Tom,Demand the Impossible:Science Fiction and the Utopian Imagination. p. 38.访客所见的麦克默多,到处充斥着消费社会的符码,劳资矛盾十分突出,阶级对立日益明显。罗宾逊保留了传统乌托邦叙事的元素,但又具有批判意识。批判式乌托邦超越了传统乌托邦与现实之间的阻隔,访客作为英雄或者反英雄,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历史转变时空中人类集体的一部分。而访客身处的地域,则是一种吸附了众多不同文化现象的介质,体现着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特征。
在批判式乌托邦里,社会转变中的英雄总是处于中心之外。极地旅行使访客真切地感触到全球变暖导致的冰架断裂、海面上升等后果,以及盗采资源所导致的潜在危机。基金会“从世界体系中雕镂出自己的小乌托邦。他们懂得知识可以成为权力,拥有科学在这世界上掌握的权力……甚至涉及政治领域……他们只要建议决策者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可取的,之后就要钱、置身事外、做他们想做的事情”。②Robinson,Kim Stanley,Antarctica,p. 220.基金会被默认为南极政府,麦克默多的科学家是特权阶级。在资本主义居主导地位的经济秩序中,科学极大地影响到资本的积累与扩张的程度,当科技精英追名逐利的时候,手中应用的科学便会受资本腐蚀。人们认为科学具备乌托邦的导向性,中立而客观的科学会引导世界,使它向着乌托邦的政治和世界观的方向发展。麦克默多的“小乌托邦”并非乌托邦的缩影,处于中心的科技精英显然也无法充当中立的代表。
罗宾逊构建想象的社会时,也构建着适应这个社会群体的个体成员。乌托邦系统排斥任何压迫性或强制性的手段,具有自我维护和对内部个体的保护功能。因此,罗宾逊的叙事聚焦于个体和社会整体性之间的关系问题,其中小团体、党派因社会一致性的观念而被淡化。他虚拟了一个地下组织“游牧人”——这个群体由各国科学家和技术人员构成,他们以维护南极的生态和谐为己任,为把南极改造成乌托邦的理想之地而参与南极新协约的拟定。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哪个政治组织,虽然他们有年长的女医生梅里当领袖,有时也风趣地形容这是一种“女家长制,她是职位最高的女祭司”③Ibid. p. 310.,但他们根本不同于资产阶级核心家庭的模式,而是参与南极整体规划的一个集体。他们是特殊而复杂的群体系统,没有国家意识,四处迁徙。
游牧人,游牧空间,被地方化但没有划界。既被限定又具限制性的是条纹空间,相对普遍的体系:它被限制在各个部分之中,各部分指派定向,倾向于相互关联,以疆界划分,也能够连接;具有限制性的(壁垒或者围墙,已不再论疆界),是关于“遏制”平滑空间的这个聚合物,它减慢或阻止平滑空间的扩展,并限制或置之于外部。即使游牧人继续努力,他也不属于这种相对普遍的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人们经由一点到达另一点,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除非他到达地方性不受限的程度,一种不受约束的特点在地方上显露出来,并且在一系列不同方向的地方性活动中产生:如沙漠、草原、冰原和海洋。①Deleuze,Gilles & Felix Guattari,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rans. Brian Massumi,London and 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p. 382.
麦克默多的知识分子生活在官方规定的条纹空间里,这便是为何遭遇风暴时,他们本能地想到砌墙作庇护,而不是借助天然的地势条件。而游牧人没有地域、疆界的限制,以群体方式生活,与大地联系紧密:地理空间去领土化,整个大地的平滑空间不断被游牧人推展,他们因势利导地在冰原上安置营地。他们通常是离散的、局部的,其乌托邦冲动就是维持不断扩展的平滑空间。麦克默多的知识分子和游牧人对乌托邦空间的认识产生了分化和差异,清晰地折射出乌托邦意识形态的多样性。在南极,这两种不同形式的科学观念相互作用,二者间的界限随之变化。
游牧人总数近千人,在冰川上展开游牧式运动。凯尔纳用游牧式运动作比喻,“用以描述强度在无组织躯体上的流通方式以及后现代主体的规范性目标,亦即‘保持运动——即使是目前正当其所也应保持运动——绝无止息’”②[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134页。。游牧人来自不同国家、洲际,自由流散,汇集了各地域的文化特征。他们穿着简朴,依地势搭帐篷,种植温室蔬果,饲养动物,自给自足;采用无线电而非电子网络,在资本体系之外;具有勇敢无畏、助人为乐的品质。这些衣、食、住、行都体现出一种无中心、多元化的文化混合。游牧人也存在分化,极端分子采取破坏行为,而实用主义者会旧物利用、节省资源,例如盗取基金会废置的发电机给温室农场加热。他们是反传统的典范,试图从各种身份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对抗权力的规训。但这种解放还是一个不确定、不完善、尚未实现的计划。他们自称是纯粹的民主主义者,其实是罗宾逊对构成乌托邦社会角色的一种想象。
游牧人没有行政机构、性别歧视与阶级观念,只有技术精良、类似部落头领的女向导。虽有局部冲突,但那是针对极端分子的制裁。他们的乌托邦冲动由一定的社会、历史构成因素所激发,但其自身又竭力摆脱社会、历史的束缚,这种内在的矛盾使其难以找到与自身乌托邦愿望相应的社会模式。由于受到既存的社会体制的压制,他们只能以隐蔽的方式迁徙。罗宾逊旨在提出不同于传统游牧概念的新型想象和认识:传统的游牧人会采用局部暴动和游击战的形式袭击城市和国家机构,而南极的游牧人则以局部冲突的方式对付极端分子和冰盗。这些反传统的行为却表明他们对南极的热爱,并以游牧式的实验来寻找可持续的生存和生产方式。因此,他们拒绝只重视自我欲望的多样性和精神不确定性的现代生活,推崇极简主义和平等思想。
无论是条纹空间里生命权力的规训化,还是平滑空间里的游牧式运动,科学本身没有阶级、性别、身份和洲际的属性。罗宾逊对生态危机的解决方案更多带有科技乐观主义的色彩:游牧人过着高科技的极地猎户与农耕结合的生活,有效地利用地热和可再生资源,用水培法种植,从事移动式的农业生产,向海洋空间拓展。这种朴素的生态意识和平等观,有别于生物性权力体系,使得游牧人实行了真正的民主体制,为其他洲际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实验范本。显然,罗宾逊试图在后现代语境中塑造一个新型的游牧式乌托邦。
南极条约的讨论主要采用南北对话的形式,始终围绕着全球化中的民主与生态问题。想要阻止环境继续恶化,需要遏制资本的扩张和人们膨胀的物欲,这无疑需要提出一种新的文化干预。这种文化需要具有普遍的人文关怀,超越边界,承认差异与多样性,又探寻一致性。罗宾逊以游牧人的生活作为这种文化的具体实践形式:他们实施环境安全技术和绿色技术。罗宾逊把南极作为当今世界的缩影,而南极条约的讨论是他想象可能发生在未来的实际问题。他的解决办法,其实是要构建一个实现乌托邦愿望的机制。除了重申各国在南极开展科研合作的权益、避免政治争端和节约开支之外,条约还增添了“根据更普遍的联合国宣言,南极应该被宣布是一个具有特殊科学意义的世界公共区域”。①Robinson,Kim Stanley,Antarctica,p. 395.它依托联合国的法律体系,具有通约性。南极所有能源的开采,都需经签约国和联合国的许可。此外,条约建议世界银行和大财团以购买南半球国家在南极的期货的方式给予经济支援,以延缓石油开采计划。南极大陆没有所有权,土地共享,由全人类共同管理。“它也是这个星球上剩余的最大的荒野。就这点而论,它存在于一个实验性的法治国中,不可能禁止访客”。②Ibid. p. 396.美国海军进驻南极是严重违反条约的警察行动,遭到禁止。在这种意义上,条约带有反殖民化和反霸权的色彩,体现了人类渴望和平的集体愿望。条约承认,游牧人在南极享有居住权,同时对其提出了限制人口增长和捕猎数量的要求。条约对人口过剩问题提出了合理的建议:重新测评地球的人口负载力,制定可行政策。南极将成为全球清洁度的考量标准:“一个进行清洁技术和实践的实验场所,包括最低自足量、回收利用、废物还原和处理等。目标应是对生活方式实现零度影响。”③Ibid. p. 397.这无疑是全球生态治理的目标,同时也是对现状的批判。人们需要这种批判意识来杜绝进一步的污染,改善已被破坏的环境。对罗宾逊而言,“科学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尝试,一种不自知却强有力的乌托邦政治和希望之源”。④Szeman,Imre and Maria Whiteman,“Future Politics:An Interview with Kim Stanley Robinson”. In Science Fiction Studies,July 2004,31(2):182.他的科技乐观主义不仅表现在借助科技来解决生态危机,而且还包含转变社会关系、提出理想的社会机制的层面。“所有的南极居民应当遵守联合国制定的各种人权文件,尤其要注重相互合作和非掠夺性地利用资源的经济模式,并在健康的生物环境中发展朴门学,抛弃那些既恶化南极人类生存状态又迅速影响南极脆弱的环境的增长模式和不公平的等级制度”。⑤Robinson,Kim Stanley,Antarctica,p. 397.小说将联合国视为代表所有群体利益的立法机构,将社会正义作为环境的必要部分。尾声类似生活方式和工作所有权的结合,容易被纳入自然资本主义的话语。但罗宾逊考虑到非人类的视角和要求,揭示了资源枯竭和剥削关系的一致性。他关切政治行为及其乌托邦的科学模式,南极条约是以人类为核心的环境改善计划,它为探讨可持续发展的新型社会提供了政治框架。
作为以科幻小说形式展现生态关怀的社会幻想作品,《南极洲》用科学飞地的实验来演绎资本全球化导致的生态危机,集合了阶级、权力、资本、游牧等多种意识形态。正如大卫·哈维所言:“如果说在资本主义历史上资本流通是环境运行的主要动力,那么以金钱来衡量环境资产的价值的后果和以牟利为目的的环境改变就不可避免。我们改造世界以改造自身,这本是一个复杂的辩证法。可在一个高度货币化的经济中,它被简单化成一种单向活动。”⑥[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著,[美]三好将夫编,马丁译:《全球化的文化》,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8页。传统的乌托邦社会中缺失的资本进入飞地,随之而来的是权力控制和社会关系的变化。环境问题引发的讨论最终转化为社会体制和经济模式的探讨。通过想象中立化的飞地,罗宾逊象征地再现了现实世界中的社会问题,揭示了资本全球化带来的经济-政治权力关系的作用。他构想的南极条约和新游牧人的绿色技术,更为可持续性生态的构建提出了合理的政治想象。
【责任编辑孙彩霞】
*本文系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金·斯坦利·罗宾逊科幻小说的生态伦理研究”(项目编号HB15WX013)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危机·灾难·科学——美国新近科幻作品中的生态理念”(项目编号13QN51)资助成果。
作者简介:王珊,华北电力大学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