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室内硬写”
——1920年代文学青年生成史考察中的内外之辩

2016-12-29 12:15李静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姜涛文学青年公寓

李静



“我在室内硬写”
——1920年代文学青年生成史考察中的内外之辩

李静

从梁任公的政论名篇《少年中国说》,到《新青年》(时为《青年杂志》)的发刊词《敬告青年》,再到李大钊热情写就的《青春》,清末以来,青年始终处于时代议题的中心。在危机与希望并存的“过渡时代”,青年被认为是近现代中国克服危机、寻求进路的主要力量。诚如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所言:“利刃断铁,快刀理麻,决不作牵就依违之想,自度度人,社会庶几其有清宁之日也。”对于五四青年一代,自度即是度人,摧枯拉朽般地打碎一个旧世界,目的在于塑造新我、新文化与新世界。具体到文学领域,“新文学”本身就是青年思考中国社会和处理现代危机的一种有效路径。

如果说五四时代的“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尚未分化,那么姜涛在《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青年》(以下简称《公寓里的塔》)中论述的“文学青年”群体则是“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的有机联动被打破之后的产物。本书从代际视角出发,集中笔力叙述了后五四时期区别于政治青年的“文学青年”群体的生成轨迹、“人格造型”、社会位置及其与寄身其中的新兴文学体制的紧张关系。通过绵密细致的描述,一代“文学青年”的“我在室内硬写”的“自画像”显影于纸上,并最终成为关于1920年代“文学青年”日常生活状态的极端准确的概括。

具体来说,“我”在《公寓里的塔》中,特指1920年代出现的文学青年,亦即一种诞生于后五四时期文学日渐独立化、专业化、封闭化的潮流之中的现代的、具有内在深度的主体机制(形象)。随着出版业的兴盛、文学专业学术体制的建立、现代文学观念的兴起以及都市文化消费市场的成熟,“学院—社团—期刊—读者—批评”构成了一条相对封闭的链条,文学逐渐确立了自身的边界,文学与社会改造、思想运动的关系开始脱节。与此同时,近代以来,社会剧烈解纽和重组,科举制被废除以后,文学成为新的社会流通渠道。文学青年产生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将文学作为安身立命的“志业”,他们往往栖身于幽闭的室内,为了微薄的稿费强行完成一次次创作,写作的过程充满了焦灼、感伤、怀疑、挫败,甚至是自我厌弃。如果说“我在室内硬写”是对1920年代文学青年生存状态的准确描述,那么“我在室内硬写”则具有特殊意味和具体影响。

传统社会解体以后,原有的伦理秩序和社会流动结构不复存在,文学青年们受到新潮书刊等抽象符号系统的感召,走进一个流动的陌生世界,成为所谓的“高级流民”。姜涛在分析早期沈从文的经典个案时指出,“借助报刊建立起来的生活想象,已撕裂了他和那个充满暴力和无常世界的关联,使他卷入了另一个社会网络之中……在新文化的印刷符号的召唤下,在另一种空间秩序中,将自我寄托于反思性的追求中”。①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7页。文学青年离开故土家园,走进新兴的大城市中,他们对新世界的观察、思考和认知构成了反思性写作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随着笛卡尔以来主体性个人的兴起,人既是写作的主体,同时也是有深度、有意义、值得被观察和被书写的客体。相比陌生新鲜的外部世界,新世界中的“自我”反倒成为更吸引人的书写对象。

《公寓里的塔》主要考察了“室内硬写”的文学青年。这一群体出现的前提是自我与外部世界的隔绝,自我成为唯一可以“深描”的对象。而过度反思和书写自我,极易造成“硬写”的局面,持续性的“硬写”势必会加剧自我和世界的鸿沟。正如本书提到的,沈从文在日记体散文《公寓中》构造了“公寓困守”与“街道漫游”的二元对立模式,“在霉湿的公寓与热闹的大街,在个人的镜像与公共的历史、机械的时间与节日的时间之间,一种特殊的张力关系显露出来”。①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第168页。如是观之,“内”与“外”,“自我”与“世界”相互排斥隔绝。这意味着,写作者只能不断地返回自身,在一种不及物的状态下陷入到梦之无限。在公寓中建塔,犹如弗洛伊德所说的在虚空中建造城堡,做出一场场“白日梦”来。对沉湎于内在经验的文学青年来说,外部的机械时间空洞地流逝,失去了任何明确的节点,外部的事功也变成不关己的事情。写作因而被视为堕入“黑暗涧谷”的痛苦历程,“在公寓之内,在机械的时间与孤独的自我之间,形成了一种封闭的镜像式体验,中间穿插这无尽的眼泪和幻象,无望的阅读和写作”。②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第168页。结局正如丁玲所言,被她称作“流浪青年”的文学青年“把他极简单的脑子引向美丽的、英雄的、神奇的幻象,而与他的现实生活并不相称”。③丁玲:《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转引自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第15页。文学青年由是变得忧郁而孤独,也极易耽溺于成为“现代英雄”的幻觉之中。而这样一种人格特征,甚至被视作文学青年特有的“精神气质”,具有某种隐秘的魅力和传染性。

文学青年的矛盾在于,没有外部世界,思考和写作是无法持续下去的。任何内心活动和书写行动都需要从外部获取滋养,并非像浪漫主义的文学观念所宣称的那样,“做不做全由自己”。个人是有限的,他无法像神那样超越的自足的思考自己,当周围成为空白时,自我也会成为空白,所以“室内硬写”也许是一种自杀式的写作。“自杀”意味着这样的写作方式是没有前景和不可持续的,同时也造成了写作者自我厌弃的生存状态,可见,“室内硬写”并不能在世俗社会中安顿文学青年的身心。

谈及“室内硬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内面的人”(inner person)这一重要概念。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提出了经典的起源式论述:内面的人以及风景之发现,成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点”。那么,1920年代文学青年主体机制的出现,可以算作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吗?本书打破了截取线性时间中的“一点”作为事物起源的思维方式,试图返回具体的历史场域进而打通各种复杂关系,重建一种动态的网状的整体性视野。正如姜涛所言,“以代际为视角重新审视新文学的发生,其目的不是再度勾勒线性的‘解放’图景,能否在起点上形成一种内部相对化的视野,呈现‘过程’之中交织的不同方法、路径和可能”,④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第3页。这才是本书自觉的方法论,同时也意味着本书不可能简单地复制柄谷行人的“内面”起源论。事实上,本书对内面之不可能、内面之不稳定以及内面危机作为自我发展动力的叙述,颠覆了“内面”机制与“现代性”看似“必然”的因果关联,让人耳目一新。所谓“内面的人”或许只是虚构,个体通过一次次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创造出一个新的自我,才是真正的历史实相。换言之,本书比较成功地呈现出了“我—非我—新的自我”的充满弹性与可能性的主体攀升之路。

内外固然有别,但内外的区分并不绝对:相较于沈玄庐的《春晓》这一类单纯的写景诗,周作人《画家》一诗的结尾中,出现了观察者“我”。“风景”与“自我”相互疏远的机制由此产生,这种写法无疑是“内面”产生与发现风景的最佳例证。但从另一个层面看,相较同时期主观性很强的抒情机制,周作人“平凡、随便、实感”的写法却显得并不“内面”和现代,反而相当古典朴拙。在这个意义上,“内面”起源论是值得怀疑的。这提醒我们,搜寻内外区分的“起源”并不是最终目的,更重要的是将内外之勾连缠绕视作一条寻幽探秘的小径,由此进入到更宽广的社会历史图景中,更好地理解主体塑造的攀升之路,洞察其中的危机和重构的动力。

本书第五章《“室内的作者”与1920年代小说的“硬写”问题》列举了陈毅、丁玲和沈从文三个案例,提供了超越“硬写”的三种出路。或是改造硬写,或是走向外部,皆体现出内面作为主体攀升的一个阶段。对于丁玲和陈毅来说,内面的危机恰恰是走向外部的动力和契机。实际上,不是外部涵盖和压倒内部,反而是出于对自我的不满和对新的社会主体的期待,才使主体尝试突破狭小的自我。在这个意义上,自我改造和社会改造具有了统一性,内部和外部建立了统一的关系。如若失去这种向上的冲动,自我也会失去真正的内容和内在的张力。如此一来,姜涛对于“文学青年”的界定也就得以有效地避免了某种后见之明,而把在文学青年这一群体内外具有的联动机制在历史现场中的本来面目揭示了出来。

对研究者来说,如何恰当地呈现出“内外之辩”,需要把握好处理材料的力度和分寸。为了“焊接”内部和外部,过分地拔高自己的研究对象,是一种常见的诱惑。譬如,本书第七章《革命动员中的文学、知识与青年——从1920年代〈中国青年〉对文学的“批判”谈起》讨论“为他人”还是“为自己”的一节中,当“为自己”依然是“为别人”的目的时,当外部依然只是自我的手段时,强言“为他人”的实现是否过于乐观?因其落脚点仍局限于自我,或许一瞬间的“动情”和“出神”并不能将自我和外部真正地连接起来。再者,如若外部仅仅是想象性、审美性、概念性的,那么还能称其为外部吗?本书第一章《五四社会改造思潮下的文学“志业”理念》在分析叶圣陶的《苦菜》时,对叶圣陶的劳动观虽做出了相当的肯定,但笔法却显得犹疑而含混:一方面认为劳动是“一种与世界恢复身体性联系的方式”,①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第64页。以此为中介可以将自我改造与社会改造贯通起来;一方面又认为劳动话语只是一种乌托邦,“审美化的‘劳动’体验并不足以持久支撑,它的达成还有赖于社会结构、组织的整体性塑造”。②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第65页。态度的犹疑既说明内外辩证关系的书写难度,也印证了内外之辩的现实难度。更重要的是,正如本书结尾提到,后发的对内外之分的学术探讨,并不能应对思想分化的危机。1930年代以后的左翼文学中,自我与革命的撕裂仍未解决。研究者需要进一步深挖的问题在于,具有批判能量的个人经验如何升华,个人的自觉怎样才能和整体的社会文化结构结合起来,形成更高的理性和改造自我与世界的现实力量呢?

五四作为需要不断重临的起点,或许可以提供有益的启示。正如本书引言中写道,“通过文化、思想、伦理的变革,来为新的社会、新的政治奠定基础,这本身就是五四时期的文化政治逻辑,不同‘场域’之间的有机联动,正是发生在这样的逻辑之中”。③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青年》,第9页。五四的本质就是一种文化政治,新人、新文化、新价值不断被创生出来,与之相适应的一整套生活方式、政治形式和伦理道德秩序也艰难却“自然”地生长出来。在这个意义上,不同场域之间实现了有机联动,文化与政治合一,“我”与“群”辩证统一,事功与志业相互结合,恰恰标志着现代中国——当然也包括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

以文化政治作为方法和视野,从具体的研究对象出发撬动不同领域的思想资源,重新理解个人(尤其是青年)与时代变迁的复杂勾连,无疑可为文学研究打开新的空间。而这一线索也可以贯通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共同问题域,譬如延安时期一个个“新我”的自我改造实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倡导的文艺大众化路线等等,都可以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重新理解和打开。姜涛的研究做出了一次成功的尝试,我们有理由期待,这种尝试不仅会激活学科和研究者自身的活力,也是对“历史终结”的一次有力反叛。毕竟,在一个日益常态化和体制化的社会里,重新打开“新人”和青年的问题,重新思考“诗的生活”和“有机联动”,本身就是思考新政治和新世界的具体方式。

【责任编辑付国锋】

作者简介:李静,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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