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界革命谁欤豪*
——近代报刊视野中的蒋智由诗歌

2016-12-29 12:15胡全章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2期

胡全章



诗界革命谁欤豪*
——近代报刊视野中的蒋智由诗歌

胡全章

摘要:1900年,蒋智由应和着“诗界革命”的节拍登上新诗坛,充当了世纪之交时代思潮和诗歌创作风气转换的信号。近代报刊视野中的蒋智由诗歌充满忧患意识、启蒙精神、报国之志与爱国之情:对国民性弱点的批判与反思、对民族精神的呼唤与期待、对西方近代思想的赞颂与向往等,是其诗中较为集中的主题意向,表现出鲜明的民主民族革命立场,奏响了时代的强音。而在诗歌形式上则表现出解放的趋势,试图探索出一条新意境、新语句与古风格协调统一的新诗创作路径,从中可以窥知梁启超“三长”兼备的诗界革命纲领在理论设计方面存在的问题与困惑。

关键词:蒋智由;诗界革命;《清议报》;《新民丛报》;“诗界潮音集”

20世纪初年,正当梁启超依托《清议报》揭橥“诗界革命”旗帜、发起一场诗界革命运动之际,有一位自上海得风气之先的浙江诸暨青年,化名“因明子”频频寄送诗稿,热情响应这一号召,成为《清议报》诗歌栏目骨干诗人之一。远在美洲的梁氏读其诗后“大心醉之”,误以为此人就是丙午、丁酉年间“新学之诗”首倡者夏曾佑,“盖其理想魄力,无一不肖穗卿也”。①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19号,1902年10月31日。游至澳洲时,梁氏作《广诗中八贤歌》,首颂“因明子”:“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巨子天所骄。驱役教典庖丁刀,何况欧学皮与毛?”②任公:《广诗中八贤歌》,《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3月10日。诗下注“穗卿”,回到日本后方知其误,在《新民丛报》发表时将注脚改为“诸暨蒋智由观云”。1902年以后,梁氏依托《新民丛报》的《诗界潮音集》《饮冰室诗话》栏目,进一步鼓吹“诗界革命”,将这一思想启蒙旗帜下的诗歌革新运动推向高潮。蒋智由亦是其诗歌专栏的重要诗人,梁氏更将其标举为“近世诗界三杰”之一。③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14号,1902年8月18日。

由于《饮冰室诗话》的巨大影响,20世纪的中国近代文学史论著述及“诗界革命”时一般都会提及蒋智由的名字,且视其为诗界革命的主将之一。然而,文学史家和诗论家反复征引的诗歌不过《有感》《卢骚》《奴才好》诸篇,后两篇还是沾了被“革命军马前卒”邹容《革命军》一书引用的光。诗界革命时期蒋智由诗歌之整体面貌依然模糊不清,见木不见林。有鉴于此,本文拟通过对蒋氏见诸《清议报》《选报》《新民丛报》和《浙江潮》等报刊的诗歌作一系统考察,从近代传媒视野一窥蒋智由诗歌之原初形态及其作为时代思潮转换信号的历史风采。

一 因明子:《清议报》诗歌栏目后起之秀

自1899年底至1901年底,署名“因明子”的诗作见诸《清议报》中《诗文辞随录》专栏计46题62首,数量仅次于毋暇(38题81首)、更生(45题64首),位列第三。而此期毋暇和康南海诗基本上都是短章,蒋氏诗歌则有近三分之一属于篇幅较长的古风和乐府体。无论从因明子诗所占版面来看,抑或从饮冰主人误将其当作夏曾佑进而对其推崇有加的历史影响来衡量,蒋氏均称得上《清议报》诗歌栏目的后起之秀、代表诗人乃至顶梁之柱。

1899年11月《清议报》第33册所刊因明子《观世》一诗,是目前所见蒋观云最早见诸报刊的诗作。这位出身寒门、自言“我年未二十,饥走去东西,汩没遂长久,飘捩如转蓬”①蒋观云:《众弃》,吕美荪编:《蒋观云先生遗诗》,1933年铅印本,第2页。的浙江诸暨举人,此时正飘泊在上海,以诗笔反思着专制统治的流毒、思考着优胜劣败的道理,诗章充满忧患意识和启蒙精神。那么,蒋智由透过《观世》诗,观察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是中国千百年来“一人制贤否”的专制统治及由此造成的“积成奴仆性,谄谀竞为生”的国民劣根性;是“智种日摧抑”的民族竞存的客观现实;是“劣败理亦平”的优胜劣败的生存法则;是有识之士不愿看到的“莽莽万川谷,异族入经营”的残酷现实和瓜分危局。初登诗坛,其诗作就显露出敏锐的思辨性和新异的思想性。诗界革命时期以新名词、新典故和议论见长的蒋智由诗歌,在其处女作中就已显露端倪。

1900年2月,梁启超提出“诗界革命”口号的《汗漫录》一文在《清议报》第35册发表。同期的《诗文辞随录》栏目,刊出了因明子五言古体长诗《时运》。这是署名“因明子”的诗作中最早引起梁启超关注的一首,梁氏私下里断定这是老友夏曾佑之作,“盖其理想魄力,无一不肖穗卿也”;该诗写道:“昔者尚专制,今兹道犹醵。昔隆礼与法,今画自由阹。孟晋足竞存,墨守丧其车。贤豪已奋变,顽灵乃龃龉。”②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19号,1902年10月31日。表达了崇尚专制、遵隆礼法的旧时代将被重民权、讲自由的新时代所取代的信念。并指出:在当今民族竞存、优胜劣败的险恶国际环境下,只有奋然思变、努力进取,才能赢得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诗人对中国的未来并不悲观,相信“吾有党与徒,来者方徐徐;吾有日与月,万古为居诸”。该诗虽已不像夏、谭、梁三人试验的“新学之诗”那样充斥隐语怪典,但仍有不少生典僻字。梁启超读此诗后“大心醉之”,在脑海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致于时隔近三年之后仍“至今常三复之”,并在《新民丛报》第19号《饮冰室诗话》栏目“不辞骈枝”将该诗“再写一通”,一字不落地征引了这首诗。③同上。

对国人奴隶性质的暴露、讽刺、批判与反思,是因明子诗歌鲜明的主题意向之一,《奴才好》集中表现了这一主题意蕴。“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与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觉”;“满洲入关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惯了”;“转瞬洋人来,依旧要奴才。他开矿产我做工,他开洋行我细崽。他要招兵我去当,他要通事我也会”;“满奴作了作洋奴,奴性相传入脑胚”;“什么流血与革命,什么自由与均财”;“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国号已屡改。何况大英大法大日本,换个国号任便戴”;“奴才好,奴才乐,奴才到处皆为家,何必保种与保国?”④因明子:《奴才好》,《清议报》第86册,1901年7月26日。诗人以嬉笑怒骂的讽刺口吻反言讽世,其对深入国人骨髓的作为晚清帝国国民性弱点的奴隶性质的描摹与揭露一针见血,发人深思。

将反思与批判国人的奴隶性质这一主题引向历史深处的,是那首传诵一时的著名诗篇《有感》:“落落何人报大仇,沉沉往事泪长流。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⑤因明子:《有感》,《清议报》第81册,1901年6月7日。诗人先是悲伤眼下矢志报国仇的血性男儿之零落稀少,进而将眼光投向历史,猛然感悟到一部支那史原本就是一部绝大多数人为极少数统治者当牛做马的屈辱的奴隶史。这一历史感悟,离五四时期“人”的觉醒只有一步之遥。十多年后,作为蒋智由同乡、晚辈和下属的周树人接续了这一批判性历史眼光,以“鲁迅”之笔名通过“狂人”形象从史书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吃人”主题,从而将国民性批判主题推向一个新阶段。

对尚武、合群、竞争、独立精神的呼唤,对西方现代科技文明的赞颂,是因明子诗歌较为集中的主题意向。《闻蟋蟀有感》通篇在宣扬尚武精神:“蟋蟀鸣,秋风惊,丈夫入世当为兵。支那男子二百兆,坠地皆喜儒之名。儒冠儒行儒气象,坐令种族失峥嵘”;“吾寻汉种之弱根,汉种自古多儒生。君不见晚周时代齐秦晋楚皆崛起,鲁日夜独遭割烹;又不见南宋时代儒者议论空复多,坐视江山半壁倾。”①因明子:《闻蟋蟀有感》,《清议报》第96册,1901年11月1日。《见恒河》旨在“望吾种之合新群也”:“君不见恒河沙,君不见支那之人如此多!沙散不可聚,人散其奈何!遂令昆仑山下土,供彼白人所啖盬。贪如狼,狠如虎!黑种夷,红种虏,转瞬及我神明之子孙”;“夺我土地,削我自主。耗我财源,挤我种类。噫吁嚱嗟,彼已吞啖,我犹鼾睡”;“亟诏吾民梦醒之,绌己念群犹可为。不然乃真牛马奴隶百千劫,忍令亲见印度波兰时”;“愿各哀乐为同胞,眼见吾种团结独立世上以为期。”②因明子:《见恒河》,《清议报》第92册,1901年9月23日。悲怆沉痛,情真意切,催人奋起,极富感染力。《梦起》主要宣扬“争种非不武”的尚武精神、“物竞世益烈”的竞争意识、“群失吾何伍”的合群理念和“独立养自主”的独立自主精神。③因明子:《梦起》,《清议报》第87册,1901年8月5日。《人物》所言“廿纪风涛来太恶,那堪群力发生迟”,④因明子:《人物》,《清议报》第68册,1901年1月1日。《世境》所谓“今日龙蛇齐起陆,竞存一线在黄人”,⑤因明子:《世境》,《清议报》第68册,1901年1月1日。均流露出诗人对国人合群精神和竞存意识的热切呼唤与期盼。

《北方骡》旨在“思铁路之行也”:“北方骡,日不支。道诘屈,山险巇。仆夫怒,横鞭箠。鞭箠末已骡力绝,卧死道旁折车轴。安得往来飞辔车,不用牲力用汽力。乃知人群贵用器,器改良兮增幸福。幸福增兮利于人,非独利人兼及物。”⑥因明子:《北方骡》,《清议报》第93册,1901年10月3日。诗中那头步履蹒跚、体衰力竭、卧死道旁的北方骡,与代表西方工业文明的蒸汽机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孰优孰劣,孰强孰弱,孰胜孰败,不言自明。《呜呜呜呜歌》是写给轮船和近代工业文明的赞歌:“呜呜呜呜轮舶路,万夫惊异走相顾。云飞鸟度霎时间,怪底江山生赪雾。莽苍城郭梦中游,蓦走神骏坡下注。却愁眩摇生视差,翻求佳趣或少驻。想当米人初制时,世人亦颇相疑惧。迩来五洲食其福,亚雨欧云忙奔赴。文明度高竞亦烈,强者生存弱者仆。吁嗟呜呜汽笛鸣,穿电裂石天为惊。何限虎门龙争事,中有沉沉变徵声。丈夫当此涌血性,苍茫独立览河山,不觉英雄壮志生。”⑦因明子:《呜呜呜呜歌》,《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当此文明交通和生存竞争的时代,要实现强国梦,大力发展工业文明是当务之急,优胜劣败,时不我待。

20世纪初年,蒋智由对糟糕透顶的时局忧心如焚,“念廿纪之悠悠,独慨然而涕流”,然而却并不悲观,相信“山海有时移,肝胆不可斫”,期盼“孟晋复孟晋,鲁阳回天戈”,坚信“时哉失其不可追,天地光阴人所开”,表现出奋起直追的进取精神和民族自信心。⑧因明子:《梦飞龙谣》,《清议报》第67册,1900年12月22日。面对世纪之交国家遭遇到的巨大的天灾(东南风暴灾害)与人祸(北方庚子之乱),诗人悲天悯人却并不怨天尤人,悲悯“禾稼方青棉叶秀,胎折花损如弃屣。已叹北方扰烽烟,更愁南方呼庚癸”,叱问“兵食水风一切劫,帝阍何由叩溟滓”,相信“人治进步避天虐,此理昭昭无可违”,喟叹“嗟哉亚陆昏垫地,何自得见文明时”。⑨因明子:《风暴》,《清议报》第91册,1901年9月23日。他诅咒给祖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的大自然的“风暴”,却热切呼唤着政治革新和思想启蒙的时代“风暴”,内心暗潮涌动,“亚尘雨气腥,欧海风潮怒”。⑩因明子:《梦起》,《清议报》第87册,1901年8月5日。因明子诗歌表现出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舍我其谁的时代担当精神,“吾党丁此仓皇反覆时,嗟哉不任任者谁”?⑪因明子:《见恒河》,《清议报》第92册,1901年9月23日。辞气何等豪迈!时局是如此悲哀,作为新派诗人代表人物之一的蒋智由的诗作,读来却充满风云之气,令人心潮澎湃。

1901至1902年存世的《选报》,开辟有《国风集》诗歌专栏,作为该报主笔的蒋智由有9首诗作见诸该栏目,署名“愿云”。其中,《北方骡》《呜呜呜呜歌》《饮酒》《古今愁》和《闻蟋蟀有感》诸诗亦在同时期《清议报》刊载过,《朝吟》和《壬寅正月二日自题小影》亦见诸同时期《新民丛报》。《归来》一诗发抒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由衷赞美和对危亡时局的沉痛感伤情怀:“归来锦绣裹山川,玉玺金缸尚宛然。独有饥寒垂死客,哀时百感泪如泉。”①愿云:《归来》,《选报》第8期,1902年1月。山川锦绣而生灵涂炭,自然的美好与人事的丑陋、时局的险恶形成了极大反差,此情此景,怎不令政治敏感度极高的诗人感慨万端、泪如泉涌!《题孟广集》同样是以沉痛的心情发抒维新志士积蓄已久的忧国情怀:“丈夫何限忧时泪,洒作人间文字奇。触我万千哀乐意,高吟中酒月明时。”②愿云:《题孟广集》,《选报》第13期,1902年3月。襟怀天下,豪放悲怆,诗人相信文字(先进思想之载体)的启蒙功效,发愿以诗笔汇入新民救国运动的时代大潮音之中。

二 观云:《新民丛报》诗歌专栏顶梁之柱

1902年之后,蒋智由告别“因明子”,其见诸《新民丛报》《诗界潮音集》栏目的诗作署名“观云”,见诸《选报》《浙江潮》《文苑》栏目的诗作则署“愿云”。《新民丛报》上的《诗界潮音集》专栏共刊出观云诗22题45首;《饮冰室诗话》专栏征引观云诗10首。数量之多,反响之大,堪与人境庐诗比肩,是《新民丛报》诗歌阵地名副其实的顶梁柱。梁启超将其与黄公度、夏穗卿并举,誉之为“近世诗界三杰”,也是在这一时期。较诸《清议报》时期,蒋观云见诸《新民丛报》的诗歌思想更为激进,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情绪更为高涨,明确宣传民主革命思想乃至鼓吹暴力革命,在梁启超主导的《诗界潮音集》中奏响了时代的最强音,引领了时代潮流,成为新诗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

1902年3月,《新民丛报》第3号《诗界潮音集》首刊梁启超《广诗中八贤歌》,起句就是“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巨子天所骄”,对蒋智由赞赏有加,誉其为诗界革命之巨子。该期一下子刊登了蒋智由6首诗,其中就有那首被后世文学史家公推为蒋氏新诗代表之作的《卢骚》:“世人皆欲杀,法国一卢骚。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该诗高调赞颂了法国民主主义启蒙思想家卢骚,表达了对西方近代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热切向往和热情追求,流露出对文字(包含诗歌在内的文艺作品)在思想启蒙、唤起民众方面所蕴藏的巨大威力的高度自信与热切期待。气势雄浑,音调铿锵,极富鼓动性和感染力。“法国”“卢骚”“民约”“平等”“自由”“全球”“革命”,新名词触目皆是,新意境兴味盎然,且大体符合律诗的体制,甚至连对仗也较为注意,忠实地实践了梁启超提出的“新名词”“新意境”和“古人之风格”的诗界革命创作纲领,是一首体现了诗界革命革新精神的典范之作。

1902年7月,《新民丛报》第10号所刊《久思》一诗,是蒋智由新诗作品中的又一力作,与《卢骚》一诗恰成呼应与对照。“久思词笔换兜鍪,浩荡雄姿不可收”,是说自己早有弃文习武、投笔从戎之志;“地覆天翻文字海,可能歌哭挽神州?”设问的语句似乎流露出对文字宣传和思想启蒙社会功效之怀疑,其实是肯定那些对国人产生了“地覆天翻”鼓动功效的战斗的文字的巨大威力,相信那些意在启蒙、新民、救国、革命的大量文字作品,能够以其摧魂撼魄的情感力量打动人心,从而达到唤起广大民众起而拯救中国的根本目的。诗作风格豪放,激情飞扬,具有强烈的思想穿透力和艺术感染力,充分体现了梁启超关于“诗界革命”首在“革其精神”的指导思想与时代风貌。

1903年2月,第25号《新民丛报》内封醒目位置刊登了骚体长诗《醒狮歌》,副标题为《祝今年以后之中国也》,是为蒋智由又一重要诗作。该诗以“睡狮”喻中国,极力铺陈“雄狮”应有的威武和“睡狮”被“众兽”戏弄宰割的悲惨境况,至今读来仍觉如芒在背,惊心动魄;如雷霆万钧,催人奋发。“狮兮狮兮,尔乃阿母之产,百兽之王,胡为沉沉一睡千年长?”本应是威风凛凛,“尔鬣一振慑万怪,尔足一步周四方,丁甲待汝司号令,列强待汝参翱翔”,令百兽震遑,如今却“葑目戢耳敛牙缩爪,一任众兽戏弄”,落得如此可悲之下场。诗人忍不住大声发狮子吼:“狮兮狮兮,尔独不见佃夫猎师网山络野铦刀利刃,耽耽跾跾将以尔之皮为衣而以尔之肉为粮,而乃梦梦眼影隆隆鼾声不自知其死期而受一朝之天亡。狮兮狮兮,尔之神灵,尔之材力,岂待一鞭再鞭顽钝驽惫若牛羊!尔不见圜圜大物若橘若球待汝纵送蹴逐拏爪伸锷而舞将。”诗人满怀希望地祝愿:“狮兮狮兮,尔前程兮万里,尔后福兮穰穰。吾不惜敝万舌茧千指为汝一歌而再歌兮,愿见尔之一日复威名扬志气兮,慰余百年之望眼,消余九结之愁肠。”这并非一首写给疲弱不振的晚清帝国的绝望的哀歌,而是一首希冀祖国睡狮猛醒、再展雄风,在弱肉强食、优胜劣败的险恶国际环境下发奋自强,凭强大的国力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自省之歌、自强之歌、希望之歌和祝福之歌。对照封面上那只双目圆睁、张牙舞爪、凌空而起的雄狮图,《醒狮歌》的醒世意图和宣传效果得到了充分彰显,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1903年2月,《新民丛报》第25号刊载的新乐府体长诗《挽古今之敢死者》,“脱胎汉魏乐府而意境极新”。①杨世骥:《“诗界潮音集”》,《新中华》复刊第2卷第3期,1944年3月。以梁启超在同年4月《新民丛报》第29号《饮冰室诗话》中标榜的“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的“诗界革命”新纲领来衡量,该诗称得上新派诗的典范之作。全诗分8节,我们举第3节和第7节为例,借一斑而窥全豹:

男儿抱热血,百年待一洒,一洒夫何处,青山与青史。青山生光彩,煌煌前朝事,青史生光彩,飞扬令人起。后日馨香人,当日屠醢子,屠醢时一笑,一笑宁计此!

牛有时伏轭,螂有时当车。牛身非不大,泥淖徒轩渠。螂身非不小,气若吞有余!为国重民气,强弱从此殊。彼争自由死,宁肯生为奴?

全诗洋溢着豪迈的英雄主义气概和勇于牺牲的大无畏精神,抒发了宁争“自由死”、不肯“生为奴”的反专制思想和不屈的抗争意志,有张有弛,朴实自然,诗味隽永。该诗新意境鲜明而新名词渐少,古风格浓郁却不乏时代气息,以理性见长,有骨有肉、层层深入地烘托出“英雄为牺牲,众生福穰穰”的诗歌主题。

从《清议报》到《新民丛报》时期,对危亡时局和祖国命运的沉重忧患及对中国历史的沉痛反思,一直是蒋智由诗歌创作较为集中的题材与主题。《长江》系蒋氏从上海赴南京沿江所见所感之作,诗人但见“山水艨艟万斜来,露英德法费疑猜”,“一队貔貅水上雄,直控南北锁西东”,“晚风西乐出兵轮,灰白船身水色混”,“航路牵连若网丝,觊觎碧眼贾胡儿”,禁不住悲从中来;他深感“天赐黄民功德水,神州失用悔蹉跎”,叹息“黄民斗败白民入,梦醒河山破碎中”,叱问“佛兰金仙长酣卧,起舞张牙可有时”?②观云:《长江》,《新民丛报》第20号,1902年11月14日。面对列强侵凌、国权丧失、山河破碎的残酷现实,诗人期盼着祖国的强大和国人的奋起。《历史》一诗反思的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观,“成者虽碌碌,尊之若凤麟。败者虽英雄,贱之若蝇蟁”,“影响及社会,民愚斯蠢蠢。俊杰遭挫伤,得意类谨驯”。③观云:《历史》,《新民丛报》第8号,1902年5月22日。这样的社会风气,只能产生顺民与奴才,那些才俊之士必定遭到摧残与扼杀;笔锋所指,在于批判封建专制制度及其影响下的萎靡世风;其深层意蕴,已经触及到批判国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奴性意识问题,亦即国民劣根性或国民性弱点问题。

1902至1905年间的《新民丛报》的《饮冰室诗话》专栏先后引录了观云诗数首,其中组诗《己亥秋别天津有感,寄怀严、蒋、陈诸故人》系夏曾佑之作,诗中所怀“蒋子”正是蒋观云,梁启超显然是张冠李戴了。④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14号,1902年8月18日。该诗寄怀蒋智由道:“蒋子(智由)起寒素,姓名世不张。乞食走燕野,扫尘书一床。过从日抵掌,每觉芝兰芳。农宗(巳亥秋间蒋子著有农宗篇)发大义,精谊贯百王。持此照震旦,可谓见膏肓。”刻画出一个出身寒门、勤学刻苦、文以经世、志向高远的读书人形象。“饮冰室诗话”引录了蒋智由为黄遵宪、邹容、罗孝通等人写的挽诗和挽联,其《挽黄公度京卿》言:“公才不世出,潦倒以诗名。往往作奇语,孤海斩长鲸。寂寥风骚国,陡令时人惊。公志岂在此?未足尽神明。屈原思张楚,不幸以骚鸣。使公宰一国,小鲜真可烹。才大世不用,此意谁能平?而公独萧散,心与泉石清。惟于歌啸间,志未忘苍生。”梁启超谓“才大世不用”以下六句“真能写出先生之人格,可当一小传矣”。①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69号,1905年5月18日。

蒋智由是《浙江潮》编辑之一,亦在其《文苑》栏发表过诗歌,署名“愿云”。此时正值蒋氏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革命思想高歌猛进之时,其在《浙江潮》发表的多篇文章均对君主立宪论持批判立场。高昂的革命激情和强烈的民族情绪,在其诗作中有鲜明的体现。1903年11月,《浙江潮》第9期刊发了两首愿云诗。第一首题为《送匋耳山人归国》,充满风云之气和英雄气概:“亭皋飞落叶,鹰隼出风尘。慷慨酬长剑,艰难付别樽。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万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论。”匋耳山人即著名革命党人陶成章,此时要回国开展革命活动,蒋氏以诗相赠,对其英雄壮举赞勉有加。第二首题为《金陵有阁祀湘乡曾氏,悬一匾额云“江天小阁坐人豪”,有人以擘窠大字书其上曰“此杀我同种汉贼曾国藩也”,诗以记之》,从长长的标题中不难看出诗人强烈而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诗曰:“江天小阁坐人豪,收拾河山奉满朝。赢得千秋题汉贼,有人史笔已如刀。”

三 诗界革命谁欤豪

1902年6月,同为诗界革命阵营后起之秀的高旭寄言蒋智由,以“风涛廿纪苍生厄,援手齐登大舞台”相期许;以“乾坤浩气期撑住,沧海横流誓挽牢”相砥砺;以“敢说度人先度己,生当为侠不为儒”相劝勉;以“牺牲绝世书千卷,湖海论交酒百壶”相慰藉,此时尚志同道合的两位诗友可谓豪情满怀,气壮山河。②剑公:《寄蒋观云》,《选报》第18号,1902年6月。1905年5月,蒋智由《吊邹慰丹容死上海狱中》诗云:“挥手君曰叩帝阍,帝醉豺虎当其门。君怒谓天亦昏昏,革命今当天上行”;“有人伐石为之铭,曰革命志士邹容。容有书曰《革命军》,读之使人长沾衿”。③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69号,1905年5月18日。对革命志士尚充满敬意和同情,革命立场尚未丧失。大约在1906年夏,蒋智由的政治思想发生了蜕变。1907年,他与梁启超发起组织政闻社,并出任该社机关刊物《政论》月刊主编,彻底放弃了革命排满立场,极力鼓吹君主立宪,与同盟会唱起了对台戏。此后,蒋智由的诗歌创作走上了一条与梁启超相似的路径,由趋新而笃旧。晚年寓居上海自编诗稿时,将见诸《清议报》《新民丛报》和《浙江潮》等刊物的新派诗尽数删弃,颇有悔少作之意。

1902年8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第14号《饮冰室说话》中交代:“昔尝推黄公度、夏穗卿、蒋观云为近世诗界三杰。吾读穗卿诗最早,公度诗次之,观云诗最晚。然两年以来,得见观云诗最多,月有数章。公度诗已如凤毛麟角矣。穗卿诗则分携以来,仅见两短章耳。”可见,梁氏在1900至1902年依托《清议报》和《新民丛报》发起诗界革命的最初两三年间,蒋智由是他可以依赖的诗界革命阵营的骨干力量,是“近世诗界三杰”中新诗产量最高的诗人。梁启超在该期《饮冰室说话》中描述自己得见蒋智由《己亥秋别天津有感寄怀严、蒋、陈诸故人》一诗时的阅读快感道:“读竟如枯肠得酒,圆满欣美,爰急录之。”1902年10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第18号《饮冰室说话》中进一步交代:“吾尝推公度、穗卿、观云为近世诗家三杰,此言其理想之深邃闳远也。”结合1902年3月《新民丛报》第3号所刊任公《广诗中八贤歌》中对蒋智由的定位:“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巨子天所骄。驱役教典庖丁刀,何况欧学皮与毛?”不难看出,“邃于佛学”且擅长以佛典入诗,接受西学且喜以新名词、新典故入诗,以新理想见长且深邃闳远,是梁启超高度评价蒋智由诗歌的着眼点,这也是此期的蒋智由属于典型的新派诗人的主要特征。

1903年,邹容撰写的《革命军》问世,风行一时,流传甚广,对近代中国革命思潮的兴起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邹容在《自叙》中借用了蒋智由《卢骚》一诗的结尾两句即“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却未加任何说明,当时又不可能用引号标示。这一桩历史公案直接造成了两方面的社会影响:一方面迅速提高了这一极富鼓动性的革命诗句的知名度,极大地扩大了其社会影响面;另一方面也致使此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人们以讹传讹地将其误当作邹容的诗句。《革命军》第五章还全文引录了蒋智由《奴才好》一诗,尽管未写出作者姓名,但邹容明确交待了“近人有古乐府一首,名《奴才好》”。①邹容:《革命军》,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33页。后人不明就里,又不肯下一番文献史料考证功夫,直到20世纪70年代,该诗仍在大陆主流学界推出的历史著作中被误认作邹容的作品。②《中国近代史丛书》编写组编著的《邹容》一书仍把“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视作邹容所写。述及《奴才好》,该著言:“他(指邹容)又以辛辣的笔触,写了一首《奴才好》,讽刺不许革命的奴隶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6页、第31-32页)。辛亥革命史研究专家章开沅在《辛亥革命前夜的一场大论战》一著中云:“邹容还写了一首乐府《奴才好》”,“这首乐府怀着悲愤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孔学在政治上的反动性,痛斥孔孟之道就是奴才之道,它不仅维护了封建主义的统治,而且维护了帝国主义的统治。歌词深入浅出地分析了尊孔与崇洋之间的关系,并且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激发了广大人民的革命意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6页)。

五四之后,最早对蒋智由发表在《新民丛报》《诗界潮音集》栏目的诗歌予以关注的是杨世骥,他以为就“新诗”论“新诗”,“当以蒋观云的成绩最可惊异”。其所看重的,是蒋诗“成为了时代的信号”的历史意义以及“脱胎汉魏乐府而意境极新”的一批作品,言其为“新诗”示范之作。③杨世骥:《“诗界潮音集”》,《新中华》第2卷第3期,1944年3月。汪辟疆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将蒋智由比附为“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言其“东游后,肆力为诗,不为湖湘人语,亦不入新学末派”,④汪辟疆:《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87页。道出了诗界革命时期的观云诗既冲破了以湖湘派为代表的旧派诗歌的形式藩篱,又克服了丙申、丁酉年间夏、谭、梁三人试验小组“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新学之诗”艰涩难懂的弊端。汪氏又言:“夏、蒋二家,皆以运用新事见长,而又不失旧格。其才思不及人境庐,然理致清超,又人境庐外之别开生面者也。”⑤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汪辟疆说近代诗》,第43页。肯定了蒋智由诗歌“理致清超”“人境庐外之别开生面”的独异风貌与时代特征。

20世纪初年,作为维新志士和革命青年的蒋智由应和着“诗界革命”的节拍,携带着《时运》《有感》《奴才好》《闻蟋蟀有感》《呜呜呜呜歌》《卢骚》《久思》《醒狮歌》《挽古今之敢死者》和《送匋耳山人归国》等一批脍炙人口的新诗作登上新诗坛,以《清议报》《新民丛报》《选报》和《浙江潮》等报刊诗歌栏目为阵地,视文艺作品为新民救国之利器,呐喊出“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的时代强音,充当了世纪之交时代思潮和诗歌创作风气转换的信号,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新诗创作的发展方向,体现了诗界革命的基本精神,显示了诗界革命的创作实绩。近代报刊视野中的蒋智由诗歌,充满忧患意识、启蒙精神、报国之志与爱国之情。对国人奴隶性质的暴露、讽刺、批判与反思,对尚武、合群、竞争、独立精神的呼唤与期待,对西方近代科技文明和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热情赞颂与热切向往,对列强侵凌、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危亡时局的深重忧虑与关切,对祖国美好未来的期盼与憧憬等,是其诗作中较为集中的主题意向,表现出鲜明的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革命立场,充溢着风云之气和英雄气概。诗界革命时期的蒋智由诗歌,形式上表现出解放的征兆与趋势,试图寻找一条新意境、新语句与古风格协调统一的新诗创作路径,其中既有可贵的探索经验,亦有明显的缺陷与不足,从中可以窥知梁启超“三长”兼备的诗界革命纲领在理论设计方面存在的问题与困惑。

【责任编辑郑慧霞】

作者简介:胡全章,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近代文学。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课题“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11&ZD11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