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栗
初春的早上依然清凉。同伴们还没起床,我站在巍山一家宾馆的院子里,看花草树木,想有关往事。实际上我并没看清花草的颜色,原因是此时的天空还很幽暗,只有东边的山顶显现着一线青白。我仰起脸儿,朝东边的山顶望着,觉得那线青白颤颤的,像浮动的嫩水。
蓦地,一道橙黄的弓影显露出来,惶恐着,挣扎着,向着上方一次次地跃动。等它终于显出了太阳的轮廓,它便累了,在山顶上安静地歇息。这时,宾馆附楼的房门响了两声,之后院子里就有了早起的人。那应该是宾馆里的工作人员,起床后他们都轻着手脚,在院子里打扫卫生。我相信他们也看到那轮旭日了,但他们表情平静,不像我似的惊讶。他们是久居巍山的人,像这样的日月经天就如江河流地,都不过是自然常态而已。
有许多奇幻的景象,在巍山人的眼里早已是司空见惯了,可到了我这儿却十分新奇。我觉得那轮旭日太像一个婴儿。一种鲜亮引发了我的童心,我冲着那个“婴儿”闭上眼睛,视线里却仍有阳光强行进入。阳光是穿过我的眼皮渗进来的,它们经过了一道过滤便不再橙黄,而是一种透明的血红。这是隶属生命的颜色,尽管太阳没有血肉,却给了我与血肉相关的启示。在这轮太阳升起之前,远处的山峦就是它的母体,那些山峦已经事先对它进行了孕育。
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过程,但日月的轮回带动了时间的往复,一个地方的历史就在这时间里。巍山的历史是从母腹里的挣脱,无论这种挣脱是否与个性有关,沾上了血色就是壮丽的分娩。于是,一个婴儿被山峦托举起来,他一出生便喷发出自身的炽热,显示了“魁雄六绍”的霸气。千百年的时光就这么匆遽地掠过,而这座古城的昨日种种,却并没在今日里似水无痕。历史化为一种影像,它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对于现世进行着精心地阅读。
可以肯定地说,巍山古城的古意之所以千年不散,那是因了一个人群的时时呼唤。人是历史的人质,他们的言行被牢牢地控制着,有些习俗是改不了的。比如那些有别于中原的异域风情,比如那些在时光中沉静下来的砖雕木楼,几乎都在影响着后来的人生。对于这些换了面孔的后来人,他们保持风情的方式不能太过单一,还应该包括生活的各个方面。毕竟,生命不能与时间共始终,既然已经悟透了人生的这面和那面,那就更应该看重自己的日常。
有句话也是说日常的,叫岁月稀疏,日子稠密。这句话并无明确倾向,那就是说,生活的好坏其实是人的智慧指导。巍山人都懂得这点,于是就在院子里种上花草,闲暇时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赏花,这一刻所有的烦恼都匍匐在地。久而久之,茶就成了人生的滋味,花就成了生命的色彩。外地人对此缺乏认知,他们只是朝这边扫了一眼就说,这一城人,怎么都不思进取?其实错了,所谓的“思”是距离产生的效果,没有距离的“思”大都是精神上的赘物。
以无“思”的心境去应对日常,生活就会显出精致。一根面条拉出了历史的长度,一曲打歌引发了天地的回响,一座庙宇粘满了远古的阳光。有了这些属于自己的创造,巍山人直接就坐拥了那份自信,该往哪里走是无须引领的。城里人从外面回到家里,感受的是一份古人的怡然,是渗透生命的体贴;乡下人从家里走向外面,看到的是一片草木的天然,是《诗经》里的在水一方。呵护着祖先留下的遗迹,维系着自然山水的纯性,悠闲就成了人文的情调。
遂想起两天前,当地的文化名人曾领着我们去过两个博物馆,其中一个是以马帮文化为主题的。站在那些展品面前时,时间的顺序瞬间就发生了颠倒,我分不清是历史返回了现实,还是现实融入了历史。在这个错乱的时空里,中华文化的脉搏依然强劲,而边地风情的展示却更加浓郁。这里也有属于“国之重器”的青铜,但我完全看得出来,那不是黄河两岸的埋藏,而是茶马古道上的铸造。如此,本是同根的历史就分成了两种,一种在厚重的土层里追踪着辉煌的线索,一种在茶马古道上回响着驼铃的余音。
除了马鞍、驼铃、家具,还有散发着远古气息的农具。那是一副犁杖,当我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看到它时,一种美丽的乡景便画卷般的展开。今天的中国已不是从前了,一头牛抬拉着一副犁的农耕文明已经远去了,那种景象早已成了人们的记忆。可是在巍山,这样的耕作方式仍有保留,不久前我还在五印的乡下见过。当时,一个农人唱着悠长的调子,那头牛随着他的曲调均匀地用力,犁头下的土地如同花朵似的绽放。这样的乡景已与我隔了长长的流年,但我知道这和先进与落后毫无关系,他们是在坚守着那份诗意。
诗意、古朴,这是乡间的景。
庄严、奇幻,这是城里的韵。
我是九点来钟走近拱辰楼的,此时太阳已经升高,朱红色的城楼在阳光下沉静无语。面对着这份庄严与奇幻,我才知道历史的无声并不是死亡,而是以无声的方式进行着超越。拱辰楼就是完成了这种超越的建筑,它的奇幻让我相信了佛家的认定,这物不是这物。可不是这物又是什么呢?正想着的时候,拱辰楼不再沉静,一种隐退了的辉煌开始闪烁。时间沙沙而来又沙沙而去,等到曾经的文明还原成现代的样子,我已在不觉中经历了与这座城楼相同的沧桑。
对于拱辰楼,我只记得《礼记·为政篇》中有着这样的记载:“为政之德,臂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既然是“众星拱之”,想来它就是当时蒙化城的中心了,然而不是。不是的结论是我刚刚才打听到的,当时,一个老人正在楼前闲逛。我向他打听这座城楼是不是当时的城中心,他冲我笑笑说:“不是不是,这座城楼当时是蒙化卫城的北门楼。”老人并没向我传递更多的信息,他劝我登上楼去自己看看,而且劝说的方式颇具文采:“登上顶楼犹入云天,东看文华层叠山峦,南观巍宝名山笔塔,西望瓜江垒玉,北视苍山积雪……”
我一时惊愕。如此远阔的蒙舍大川,却只需登上顶楼便可尽收眼底,可见这楼之高。站在这样的高度人必然会处在凌空状态,除了那份瓜江垒玉和苍山积雪,天空又该是怎样的清明?等我真的登上顶楼,才知道刚才那个老人所说的犹入云天,那其实是以明朝人的口吻说的。这里没有白云飞渡,倒是远处的阳光铺展在坝子里,薄薄的,闪烁着,像是蕴含着许多奥秘。正是农历的正月,坝子里绽放着繁星般的花朵,桃红李白,素淡渺远。
离此不远便是庙街镇,那里有近万亩的油菜花正在开放。两天前我曾走进那片花海,那一走进我竟找不到自己,即使呼喊了自已的名字也并没听到回应。好在我只是丢失在花海里,即使这片金黄可以将我融化,我也还是沃野里的风。想到风风就来了,油菜花开始涌动,腾跃着,翻滚着,海浪般的排向我目光够及不到的远方。花的涌动并无声息,但在我的感觉之中,这种静谧要比涛声宏阔。于是就想,既然静谧可以是一种声音,那么历史会不会返回现实?
本以为只是想想,不料,这样的奇异竟真会发生。
起初,四周一片安静,游人分散到花海深处,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影。可就在这时,我还以为那是电影里的某种技术,背景还是那片油菜花,忽然就叠映出一群舞者。他们是一群披了羊皮褂和着了南诏宫庭服装的彝族男女,我并没看清他们是排成了一排还是围成了一圈,一种古老的舞蹈已被演绎出宏大的气势。笙笛之声激发了舞者的情绪,他们将双脚抬起来又落下去,在大地的阵阵颤抖中,世俗的装点纷纷飘落。一时间,近万亩的油菜花亢奋起来,数以亿计的花瓣在风中闪动,像无数使用手语的人在尽情地欢呼。
以往我多次看到这样的打歌,但那都是时逢节庆或是婚丧宴客,而且时间也多为傍晚。我一直认为,巍山彝族的打歌来自天地的点化,天生就有着生命的脉博。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部落时期,当今天的人重复起那种拨动和跳跃,我总以为那是一道原本真实的历史幻影。为此我曾疑惑,既然是原本的、真实的,又怎会是虚幻的?现在我终于明白,让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幻”起来的,不是这种艺术的本身,而是我们的眼睛。巍山彝族走过了太长的路途,许多美好的东西一旦从时间的底层显现出来,我们自然会把它当成奇幻。
风终于停了,油菜花回到宁静的状态,而春光却更加地浩荡。田野一片艳丽,天蓝水清,一切都那么充分。那群舞者也停下来了,一个参与打歌的女子坐在田埂上,留有汗水的脸上满是安详。看到她的那份清丽我便莫名地感动,这一刻我把她刚才的动和现在的静,全都归类于从历史中闪现出来的奇幻。她的安详是温润的安详,仿佛离她不远就站着神灵,她在那神灵目光的注视下已经进入了灵魂与身体的完全统一。
其实我很明白,那个女子的脱俗是因了春色的衬托,但我的思维确实是经由她的神态才落到了“定慧圆明”的禅语之上。这个世间的动与静是经不住禅学解释的,许多相反的词汇,你稍一深思它就变了性质,让你分不清它们谁是谁。佛家经文里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说法,如果以此推断,那么动也当是静,静也当是动了。这就是说,无论是一座古城还是一个百姓,激越过后必是宁静,这是禅定的最高境界。
巍山古城正是具有这种境界的古城。
正如禅定、空朗、自觉这类词汇的凸显,这座古城的诗意、庄严、奇幻,也大都是因了古旧事物的留存。距此大约370年前,明朝的地理学家徐霞客来到巍山,激动之余同样也留下了文字。从徐霞客精妙的文字里,我看到的巍山是一个四方的城池,今天的星拱楼当是她的中心地带。那个时期,这座古城就已形成了规模,除了作为主干的四条大街,还有四十多条巷道纵横相通。时至今日,这些街巷古意盎然,明朝时就是这样,到了如今还是这样。为此还有人编了段子,虽然那个段子少了起承转合,但还真是有些意味深长。
讲述那个段子的,是三个古稀老人,他们在阳光里曝背。一个说:“明朝的时候啊,有个老哥故去了,怕是没死透吧,前些天又复活了。从坟里爬起来时,他朝四周望望,然后就顺着原路回了他生前的家。”另一个说:“不对不对,那老哥不是记得路,是闻到了味道。他家几百年前就是做肉饵丝的,从坟里爬起来他闻到了饵丝的味道,他是闻着味道回的家。”又一个说:“你们两个都没说合,什么原路呵饵丝呵,那老哥是听到了声音。他没死之前家门口就有一座寺庙,那座寺庙里的风铃至今响着,他是听到了铃声才辨清了方向。”
三个老人的三种说法,如果非要我相信一种,我宁愿相信最后的那个。在巍山,有些寺院并不隐约于远处的苍松翠柏,离家不远可能就有。这些寺院都屹立着或高或矮的古塔,一年四季风铃叮咚,声音清远悠扬。那个死于明朝的老人肯定是在生前就听惯这种声音了,他复活之后能顺着声音找到家门,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当然不会相信明朝故去人会在今天复活,但我却知道这个段子不是在制造悬念,那是在说巍山的渊源和未改的原貌。
于我而言,那些古塔上的风铃之声,其实就是从宋版线装书中飘逸出来的清雅。每次听到那种声音,一种月照清泉的意境便空阔无边,一种风过竹林的音韵便滋润心灵。本地人肯定是无所谓了,他们长久地听着,以为本该如此。我却时常把它当成疗心的药剂,只要听到那种声音如水涌来,心里的烦乱就宕开很远。有时我会感到那风铃声忽然地宏大,这个时候我便抬起头,看见有许多男女在唱着歌曲。他们在用歌声解读上苍写给人世的密码,随着那些唱词的推进,天地更加空阔了,大片的阳光在河面上晶莹地闪烁。
倾听着、感悟着,忽然间明白过来:凡是能发出悦耳之声的地方,山水必然纯净,民心必然良善。山水和乐声有着密切的关联,少了前者的明丽,后者就会跟着枯萎。尽管它们一个出自造物者之手,一个出自人的内心,但却都是无形时间中的应运而生。仁山与智水,富足与怡然,诗意与秩序,这样的美好是可以挣取的。因此,保持一片山水的明丽,驱除民众内心的烦躁,这便是对于美好事物的最大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