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学”与“虚文”之间:晚清改试策论的多重困境(1898—1905)

2016-12-26 09:08袁一丹
文艺争鸣 2016年7期
关键词:实学科举

袁一丹

策论并非晚清方才出现的新文体,但在科举改制的过程中,作为新旧交替的过渡方案,一度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以往对清季改试策论的研究,基本放置在近代中国知识转型的框架内,将策论视为接引西学的媒介,而多少忽略了媒介自身携带的文类传统。事实上,策论的文体形态与它所接引的知识体系未必是完全兼容的。作为八股文的替代物,策论被认为是更切近时务的实用性文体。但在以西学为摹本的“实学”面前,策论与八股“殊流同源”,都属于“虚文”的范畴。

一、弃“虚文”而兴“实学”

“虚文”与“实学”的对举,可以说是晚清改试策论最主要的舆论驱动力。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五日(1898年6月23日)上谕有云:“若不因时通变,何以励实学而拔真才?著自下科始,乡会试及生童岁科各试,向用四书文者,一律改试策论”。此条上谕明确道出改试策论的目的在于“励实学而拔真才”。同年五月十二日《申报》对此作注,谓“文运与世运相为转移”,废八股、改策论乃“中国由衰转盛,由弱而强之一大转机”,因“大抵华人之弊,在乎虚文太甚。虚文之甚,皆由八股进阶之厉”。将以八股、诗赋为代表的“虚文”诊断为国人之病根,进而宣称科举改制为国势“由衰转盛、由弱而强”的转捩点,这几乎是戊戌变法前后朝野上下的流行论调。

需要追问的是,何谓“虚文”,何谓“实学”?奏牍、报章中反复出现的这两个关键词,是在怎样的社会氛围、思想背景中被凸现出来的。“虚文”与“实学”的区分,可参见1897年《知新报》第14期上刊载的一篇《论实学》,作者何树龄对“虚”“实”的界定是:“曰礼节,曰仪文,曰名分,曰习俗,皆人事之制作也,虚也。曰理势,曰象数,曰仁智,曰忠信,皆天道之自然也,实也”。这一区分值得注意的是,将“仁智”“忠信”诸德目列入“实学”的范畴。“虚”与“实”的界说背后还隐含着文明与野蛮的分野:

伏羲、神农、黄帝得之,而制器,而开物,而成务,而创世;苗猺猹藜、生番野人,失之而为奴,而作虏,而丧躯,而灭种;培根、奈端、瓦特得之,而强国,而辟地,而生财,而兴学。此固未可与词藻华丽,驰声艺苑者道矣。

借助文明论的视野,作者最终将中西国势的落差归结到务虚还是崇实上:“泰西之国,岂天国耶?泰西之人,岂天人耶?头同圆也,足同方也,趾同五也,肢同四也,心思之慧,才力之雄,相为伯仲。而强弱之形,盛衰之势,判若天渊者,何哉?务实学、不务实学故耳。”

无论以“人事”与“天道”,还是借文明论的框架来区分“虚文”与“实学”,都不免有边界模糊之处,尤其是触及伦理秩序的敏感地带,作者始终不忘将德性方面的要求植入实学的定义中。“虚文”与“实学”的区分,不纯粹是一个学理层面的问题,而是在泰西坚船利炮的威慑下,中国屡战屡败而滋生的危机意识的产物。更直接地说,并非学术、文章本身有什么虚实之分,所谓虚、实。完全是基于时势的判断,取决于国力的盛衰强弱。“实学”与“实力”的对应关系,从日本人安藤阳州撰写的《实学论》中可以看得更清楚:

请试思之,今之时何时耶。欧美雄邦,互竞富强,机械工艺之学日开,兵精器锐,日夜觊觎亚东,将使中国为俎上肉,犹不知省警,煖衣饱食,苟且偷安,啜古人之糟粕,费根气于无用之空文,拟以御欧美日新之实学。是犹以弓矢剑戟邀击大炮巨舰,其胜败不俟智者而后知也。

弃虚文、励实学,乃是在“今之时何时耶”的诘问下,迫于欧美的“大炮巨舰”,迫于即将沦为“俎上肉”的危局,不得已采取的应急措施。“实学”之“实”,在于有实力做后盾。在中西实力的较量下,“实学”几乎成了“西学”的代称。只是囿于中体西用的观念,不能赤裸裸地提倡“西学”,故借“实学”为烟幕弹。

“盖实学者,富国强兵之渊源也”,安藤阳州的《实学论》一针见血地指出实学与富强的连锁关系。1901年6月《北京新闻汇报》上刊载的《考试当改用策论议》,即从富强这一上下公认的“国是”逐步推导出改试策论的必要性。经庚子巨创后,清廷重启新政,以变法自强号召天下,“于是疆臣之奏牍、志士之议论,莫不以改变科举为清源正本之图”。此时改试策论尚处于舆论造势的阶段,“定科举之新章,立富强之根本”,成为趋新者打出的基本口号。而八股文则被诊断为中国贫弱之病源:

盖彼专力于帖括者,其穷而在下,士既失其为士,其达而在上,官遂负其为官……呜呼,帖括迂腐之气,内而固结于政府,外而充塞于封疆,此实中国受病之原。居今日而不废帖括,以试策论,则病源不治,百度皆无以维新。然而欲策富强,夫亦先改科举而已。

推求病本,“中国之痼毒,以八比为最甚”。以富国强兵为目标,改试策论的必要性在于“民智之不可不开,学堂之不可不亟立,科举之法不可不亟改,时文之害不可不亟除”。

戊戌年清廷下诏改试策论,称“策论与制义,殊流同源,仍不外通经史以达时务,总期体用兼备,人皆勉为通儒,毋得竞逞博涉,徒蹈空言,致负朝廷破格求才之至意”。“殊流同源”一语在此显得十分暧昧,强调“殊流”还是偏重“同源”,成为维新派与守旧派争论的焦点。“同源”论者以为“八股犹分段之策论,策论如长段之八股”,“若以八股为空虚,而策论何不空虚”?《申报》记者反驳道:

不知八股绳趋矩行,策论可直抒所见。以文质而论,八股文而策论质;以虚实而论,八股即实而仍虚,策论虽虚而实实。

问题在于策论不等于实学,不过是承载实学之文,如何证明策论“虽虚而实实”?即便是维新群体内部,对于策论之虚实亦不无疑义。如《论书院改试策论事》一文主张策论之中“尤贵有实际”,然而“举业家所作策论,其论乃无破承、无排比之时文,其策则掇拾琐碎,等于钞胥”。

废八股、改策论是否是五十步笑百步,反对者谓“帖括与策论相去一间耳,帖括固属无用,策论安见有用”?为策论辩护者则称:

若策论则可言可行,相去虽似一间,相判实若九霄。盖策论之为言,是非可以明,见识优劣可以辩,才能借著也,国是可筹,献策则民生可奠,而用以安上全下,利用厚生,则匡时经济即寓其中,非若帖括之如优孟衣冠,托空言无裨实用也。

这段议论强调策论与帖括之别在于“可言可行”,然而只极力阐发了“策论之为言”如何如何,却回避了更关键的一点——如何“可行”。纸面上的策论,虽脱掉“优孟衣冠”,若不能落实为安邦济民之“行”,岂非与帖括一样托诸空言、无裨实用?“虽不能行,尚幸有言”,何树龄《论实学》则谓同为“空言”亦有高下之分:“帖括伪善之言,犹胜于淫书伪恶之言也。谈西学者天文地理之空言,犹胜于八股八韵之空言也。

策论究竟是“虚文”还是“实学”,其实推动科举改制者心里很明白。1903年《万国公报》上刊载了一则短闻,称慈禧太后召见张之洞,问他科举改制如何办理。张之洞面奏说:

现在改试策论,虽较八股为有用,然亦究属空言。譬如臣系八股得功名者,今日若进场考试,亦非不可以作策论,若问臣以声光电化诸学,则臣一无所知。

这番回话的真伪姑且不论,或许只是维新人士借香帅之口,为废科举、兴学堂张本。但确实如张之洞所言,即便对声光电化诸学一窍不通,亦不妨碍八股文士凭空作论。

变科举、废八股,可谓是晚清新政之第一关键。将人才之败坏归咎于八股,以为八股既废,改试策论,便可得真人才,乃维新派的乐观论。然而亦有不信此说者,谓八股、策论皆言语之学,“取士之法苟徒尚语言”,“而忘其所以为语言之根柢”。因此策论所选拔、造就之才,未必胜于八股,仍是工于言辞、学无根柢之徒。

改试策论的困境,不仅在制度本身。制度受限于士风,最终取决于执行制度者及制度管束之人。清廷改试策论,意在“泯中西之界限,化新旧之门户”,引导士人“置空疏无用之时文,勉乎经世有用之实学”。无奈应试者未必体谅改革者之用心,仍把策论当八股文来做。“八股之功令虽改,八股之习气未除”:

向之所有恃兔园册者,不过大题文府、小题文府等书,而今则易其大小题为论策,钞袭犹是也。向之所据为八面锋者,不过文料、典林、类联等书,而今则易其典类为中外政治,仃饾犹是也。

从这个意义上说,八股取士的弊病,并不在备受攻击的八股文本身,而在痴迷八股的老学究。同理,“论策本无弊,而为论策者亦欲以八股弊之,则与八股将毋同”?只要视策论如八股,改制后照样可以博取功名:“不知当途典午之何代也,而作论者依样摹仿,居然入彀矣;不知拿破仑、华盛顿之为何人也,而对策者检本填砌,巍然中选矣。”要扫除“八股之习气”,光靠朝廷的一纸空文是不够的。改试策论只是兼顾新旧的折中方案,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以学堂代科举。

视策论如八股,可以说是应试者的普遍心态。1903年《大陆报》上的一则杂谈转述发生在天津的传闻:

言某国兵官,夙知中国以八股取士,声调铿锵,颇可人意。一日酒酣,命部下捉二茂才至,使背诵八股一首,以侑觞政。二茂才私相计议,于管稿中择其素所揣摩者一首,曼声低唱,兵官色似怿,诵毕纵之使去。

在讽刺八股文人的游戏笔墨中,吟诵的场景往往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且夫意谓,歌声铿然,若乃今夫,拍案叫绝”,“或朗诵,或沉吟,膝动头摇,若有不胜领会咀嚼者”。《大陆报》上这则传闻,真假莫辨,但可当作寓言来读。场景特地设置在辛丑以后允许各国驻军的天津,“某国兵官”的特殊身份强化了“实力”与“虚文”的对比。在武力胁迫下,“至尊至贵”的八股竟沦为侑觞佐酒之具,不但“曼声低唱”的两位茂才被小丑化、倡优化了,“是举中国之士子,尽为他人之优妓”。视策论如八股者也被装扮成四面楚歌声中,不知亡国之痛的“侑觞人”:

今八股废矣,闻操此业者,因主人另悬一时款招牌日策论,于是个中人,皆改弦易拍,重演新声,依然优孟登场,以曲媚主人之欢心,而博其剧台上顷刻之富贵。

策论与八股究竟是“相去一间”还是判若天渊,成为清末科举改制过程中新旧双方乃至维新阵营内部争执不休的焦点。要不要改,如何改,是寓学堂于科举,还是二者势不两立,存废之轻重缓急即体现在对上谕中“殊流同源”一词的不同阐释上。

二、“对策”之对策

1898年《知新报》上转载了一篇游戏文章《述八股行中会友行状》,以朝廷下诏改试策论为背景,设计了一段对白。“八股行”中“好读稗官、谈时务”的虱谈生得知八股被废的消息后,拜访老行友钻生,问曰:“策论与八股,殊流同源,何自怯如是?”整日摇头晃脑、吟诵八股的钻生答说:

尔真门外人也。吾半生勤学,即如手注《味根》,旁搜小典,与夫章旨书理,头头是道,句调词局,面面皆工,且有枕中鸿宝数百篇,皆某元席、某魁手平日心血之作,向秘不示人,往往窃其皮毛,即已千人共赏。今者概如旧岁宪书、百年账簿,吾辈将于何处寻瞰饭处乎?

改试策论不仅让靠八股营生者如塾师,失去了“噉饭处”,也令从前被奉为宝典、秘不示人的文料、典林、类联等书,一夜之间尽成废纸。书肆场屋中,“策括”迅速取代了“帖括”的位置。

所谓“帖括”,按《文献通考》,唐制帖经试士,后以应试者多,至帖孤章绝言以惑之,应试者乃索幽隐,编为诗赋,不过数十篇,难者悉备,此即为“帖括”。策亦有括,盛于宋代,苏轼《议学校贡举状》云:“近世士大夫纂类经史,缀辑时务,谓之策括。”除“帖括”、“策括”外,论亦有括,诏册亦有括。据《明史·汤礼敬传》,宋末有论范、论草、策略、策海、文衡、文髓、主意、讲章等刻,亦帖括之类。“策括”一名“策套”,明人杨慎批评“举业之陋”。曰“五经诸子则割取其碎语而通之,谓之蠡测;历代诸史则抄节其碎事而缀之,谓之策套”。“策括”“策套”又称“策学”,《新唐书·薛登传》称隋炀帝“始置进士等科,后者复相驰兢,赴速趋时,缉缀小文,名曰策学”。

“策括”既是作文法,亦关涉读书法。苏轼长于策论,其教人读书用“八面受敌”法,与编纂策括颇类似所谓“八面受敌”法,即“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每次作一意求之”。苏轼读《汉书》,“数过而始尽之,如治道、人物、地里、官制、兵法、财货之类,每一过专求一事”。这种读书法。在清人章学诚看来,不过是寻章摘句,“如近人之纂类策括”,进退无据,“以求学问则不足,以务举业则有余”。章学诚以为苏轼之学出自纵横,擅长揣摩世务,切实近于有用。纵横家之学,需凭借策论得以发挥,因“策对必有条目,论锋必援故实,苟非专门夙学,必按册而稽”,诚如苏轼读《汉书》之“八面受敌”法。

所谓“策学”本质上是一种应试技巧,除了片言只语的批评外,带有理论总结性质的是清人侯凤苞撰写的《策学例言》。一日“贵条对”,但事实上是教人如何腾挪趋避,不必条对。对策固然以详明为上,但闱场中少有人能博览群书而后对策,何况所问细目多至数十百条,虽极淹博,必有一二条偶尔遗忘,虽甚空疏,亦有一二条偶然熟记。在无力条对的情况下,斗智不斗力,不妨抽对,用旁证法或旁通法。总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亦佯装为知。

侯凤苞以为“策无定体”,只要在所问一门中用古文之“旁推交通”法,不难淋漓满纸,不必拘守细目。能条对不如善趋避:

五策中择一二题,人皆孑孑,我独有馀,尽力写去,至千言以上,馀则随意抒写,可满篇幅矣。所知过半者挨次条对,不及知者左支右吾,易露破绽,索性揉碎全题,错综变化而出之。笔力好者,出没无方,凌驾有法,使阅者但觉文气之佳,遗漏者全然不觉,是一巧法也。

落笔时,虚实详略之间颇费斟酌,“徵实处以多为贵,欲见长也;空衍处以少为佳,恐取厌也。经史策欲其详,贵实学也;时务策不妨略,省空谈也”。时务策的诀窍在“多述古而少谈今”,因“古可觇学,今易触讳”。换个角度看,对策不写全题,阅卷者无从逐条查对。阅至后场,精力不济,连发问者也未必记得其中的细碎条目,只知道经学、史学之总纲而已。但求卷面上波澜翻卷,为之眩目,至文中稍有遗漏,偶作增饰,考官也不会计较。

《策学例言》第二条曰:“贵练习”。宋人孙何云,“策问之目,不过礼乐刑政、兵戎赋舆、岁时灾祥、吏治得失,可以备拟,可以曼衍”。如何“备拟”,如何“曼衍”?不外乎苏氏“八面受敌”法,“平日拟定门例,取经史三通等书可备策料者,并旧策佳者,逐门分摘,每类集成一篇或数篇”。场中所问,虽细目不同,而大纲在手,便可运用平日积攒之“策料”敷衍成篇。正因为“可以备拟,可以曼衍”,便养成士人束书不观,专读旧策,炮制词料,临时剽窃的恶习。

《例言》中真正从文章作法的层面来谈“策学”的只有一小段,着重在句调,即骈散糅合上:

策虽主于数典,亦须练调以争新,选句以取巧。其要不过散整两体而已。整者用四六体之流丽者,于紧要处作对偶,实能异样出色。散者用古文格局,纵横驰骤,各见所长,尤在论断处见识力,转折处见精神。参用古调以逞奥博,偶作唱叹以取风致,皆善于制胜者。否则一直写去,非十分古典不能动目也。

侯氏在骈散问题上并无门户之见,作法这一条强调的是旬调的选择,安插于何处,能起到怎样的效果。

策作为一种历史悠久、地位稳固的考试文体,由策问与对策两部分构成,因为试策之举是由考官和应试者共同完成的。策问与对策,类似于诗词唱和的关系。在传统的文体分类中,作为试题的策问具有很强的独立性,是与对策相提并论的文体。策这种考试文体的特殊性在于它预设了一个特定的交流情境,模拟君臣问答的场景。故策问中常用“朕闻”“副朕之怀”“皇帝若日”等称制辞,而对策中特别是“策头”的部分,必须用“臣闻”“臣日”“臣伏见”等承制辞。策问与对策构拟的交流情境,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君臣交际”,而是处于制举——君主侧席求贤、向非常之才寻求治国良策——状态中的君臣关系。

对策并非真的可以直抒胸臆,其实只能在题目即策问圈定的范围内发挥个人的见解。策问不仅仅发“问”,往往是以“论”代“问”,甚至是以“论”为主,篇末见“问”。如光绪三十年(1904)甲辰会试二场的一道策题:

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实业。国民不能兴立,必立学以教之,使皆有善良之德,忠爱之心,自养之技能,必需之知识,盖东西各国所同,日本则尤注重尚武之精神,此陶铸国民之教育也。讲求政治法律理财外交诸专门,以备任使,此造就人才之教育也。分设农工商矿诸学,以期富国利民,此振兴实业之教育也。三者孰为急策。

这则策问,除却最后一句,本身就是一篇有理有据的小论文。题中已明确规定了论述方向,即阐述设立学堂的必要性。以此为前提,考生自然不可能站在拥护科举、时文、书院的立场上反对学堂之设,所能发挥的只是“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实业”这三者“孰为急策”。

作为一种居高临下的政务咨询,策问之问不过是礼贤下士的姿态而已。发问者早已有一个潜在的标准答案,只需要应试者对题旨做进一步的阐述、论证和补充。因此,制作对策的关键,是要仔细体会出题人的用意,准确判断出题中应有之义。有时策问的论述方向看似不太明确,出题者故意“两岐其说,引而不发,以觇文人学识”:

然其所未明言者,在数虚字中反覆体会,十可得八九也。头绪纷烦,先辨其大旨所在,馀乃条分而节解之。先即将题纸动笔,要者加点,断者用画,知者注其下,然后轻重详略,主宾划然,有下手处矣。

策问在某种意义上即是对策题的解答,其字里行间隐含有一定的倾向性和发明性,可视为对策的范本。这种示范作用发展到极端,甚至会出现“策论将原题所问,窜为所答,改欤字为也字”的状况。

所谓“策学”本质上是一门揣摩的艺术,必须把应试的功利目的与经世济民的抱负结合起来,将讽谏与颂圣调和得恰到好处。要挠到痒处,莫要碰其痛处,还要讲究手法,用力适中,“故策学不可不讲也”。但也有反“策学”的声音,清人章学诚将“策学”一词拆开,谓“策以觇人之学,学蕴其中,而策发之,岂别有策学邪”。他以养生之道作比方,称有人见养生者之精神面目与众不同,不问“药饵饮食之方”,而以为有“面目精神之学”。策学,在章氏眼里,不过是皮相之学;蕴藏在策中的学植,才是真正的养生秘方。然而应试者多半舍弃学植,一心钻研所谓“策学”,无异于从皮相上追求养生之道。

策问有一定的程式,只需记诵名数,揣摩时事,不难敷衍成文。科举之士从坊刻策括中拣选与时事相关合者,记其名数,临场改窜首尾,便可八九不离十,表面上看与宿学之士所作无甚差别。然而在章学诚看来,其中有“不异而异”者,同一名数,若出自有学识者,不但能对其所问,还能对所问之意,“其言非积卷轴不能,而执卷轴以求之,又不可得”。“积卷轴”方有学植可言,“执卷轴”所得不过是皮相光鲜之学。好比同样的果蔬鱼肉,出于市沽行贩之手与良厨精心调制的,素材无异,然而在色、香、味上却有天渊之别。

章学诚看重的专门之学,与对策这种考试之文,二者是格格不入的:“学之真者,必有专长,科举策问,本无一定,以专长之学而当无定之问,其势不尽合也”。学术专深者不屑于记诵策括,见策问中与自家所学贴合者,自能触类旁通,一隅可以三反;若非其所长,则以己意支展而已,反不如专攻策括者行文周密。如何从策问格套中辨别伪学与真才?章氏以为,这要求考官有“观过知仁”的洞察力,能别具只眼,从行文疏漏处窥见真才实学,于对策之文“不课实而课虚,不观其详而观其所略,不喜其无间而喜其有间”。因为专门之学不免有疏阔处,然远胜于精研策括者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站在专门家的立场上,针对坊刻策括,章学诚试图重构“策”与“学”的理想关系,对考官及应试者都提出了“非寻常科举之所有”的苛刻要求。

三、为改试指示门径

八股流行数百年,久已家弦户诵,被奉为干佛名经,一旦舍去这块极好的敲门砖,读书人顿感无所适从,“不但后生小子失所依归,即老生宿儒亦且望洋而兴嗟,捧窗课而痛哭”,想要改头换面适应科举新制,又不知从何处入手,从何书用工,只能向“素耽实学,鄙薄时文”的维新人士请教。《答客问改试策论说》便是在“朝廷极力讲求实学,兴起人才,废八股之芜词,改试策论经济大文章”的背景下,给“八股行”中人指点读书门径。

作者吴广霈,号剑华道人,安徽诸生,曾随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赴日,后升任神户副领事;归国后以直隶候补知县,任轮船招商局文案;著有《救时要策万言书》《剑华堂续罪言》《时事策论》等,后参与编纂《清史稿·邦交志》;其与王韬、郑观应交往甚密,郑观应有《题吴剑华准今论》诗云:“西行东征不得志,橐笔还归沪滨来。高谈娓娓惊四座,琅环展读眼界开。”这位仕途“不得志”的吴剑华在《恭读诏旨废八股改试策论缀文志庆》中自道生平:

松滨逸民剑华子,枕经胙史垂三十年,迄无所遇。平生朋辈交皆连翩云路而去,剑华独穷年兀兀,手一编韦帙,几经绽断,而弗肯辍业。室人交谪于内,亲友鼻笑于外,甚矣,古调独弹之大难为情也。

废除八股、改试策论,一纸诏书改变了剑华子内外交困的窘境,无疑给“枕经胙史之流”提供了科场翻身的机会,用登门求教者的话说,“吾子之行将入彀,必矣”。剑华子在《答客问》中化身为隐士:“科头赤足”,偃卧竹榻之上,手把《史记》一篇,读而忘倦。其“就功令所定科制三场出题考试之法”,给座上客开列书单,“备举其当读之书,当看之书,当熟读揣摩之书,当购备查阅之书”,作为“改学之津梁,应科之良药”。

按科场新制,第一场所试为史论及国朝掌故,吴剑华谓二十四史不可不全看,各史之表、志不可不熟读,历代史论《十七史商榷》《廿二史札记》《廿二史考异》《诸史然疑》,凡有助于考订正史,皆在泛览之列。第二场考各国政治、各门西学,较头场更为烦琐,对胸中仅有数十百篇八股文的应试者而言,几乎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对“西行东征”、眼界开阔的吴剑华来说,恰是他最擅长的话题。其所列“当购备查阅之书”,包括英、法、德、俄、美各国志及《日本史记》《日本外史》《万国史记》《万国通鉴》、各国舆图、《瀛寰志略》《海国图志》各国出使大臣及随员日记游历、各员记略等。骤然面对如此庞杂的西学知识,应试者绝不可能门门精通,不得不借助苏轼之“八面受敌”法,提要钩玄、取精用宏。

第三场所试四书、五经,乃士子相对熟悉的内容。据1902年改试策论后在南京考场外贩书者言,“科举新章,既以论、策、义取士,衡于三者间,唯四书义、五经义尤为彼曹特别注意之件。来购书者,辄矢口曰,有《四书大全》否?有《五经备旨》否?”示之以新学书目,则“错愕不知所对,惘惘以去者日以百十数”。吴剑华为第三场开列的基本书目,远不止于《四书大全》《五经备旨》,包括《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等,再折中归重于《御纂七经》。解经之书浩如烟海、纷若牛毛,然非应试所急,姑且从略,“恐骇士子之听,而厌士林应试之心”。

吴剑华开列的这一长串书目,足以“骇士子之听,而厌士林应试之心”,与其说是“改学之津梁”,不如说是“应试之‘毒药”。听完这番教导,客人的反应是“汗如雨下,且诧讶,且咨嗟”,曰:

噫,何吾子之大言以相嚇有如此者,而犹日不复悉数,姑无论吾人十年伏案,为掇青紫飞黄腾达之计耳,脱如斯言,寒士单门更何从有此巨资购备此项全书?即购备之矣,若必于各书寻绎揣摩,求其卒业,则正所谓头白可期,登进无日耳。吾闻之吾友曰,但须备《经策通纂》一部、《时务通考》全编,即已足备三场之试,恢恢乎游刃有余地。何吾子之言,大有径庭,不近人情,渺若河汉之无涯涘也。

吴氏所言确有“不近人情”之处,首先不符合急于求成的应试心理;其次,就经济承受能力而论,贫寒子弟根本无力购备这些大部头的丛书、全集,而内地的边缘知识分子也缺少渠道接触到他所开列的时务书;最“不近人情”的是,若遵照剑华道人指示的读书门径,尽管其声称以应试为目的,且不脱三场命题的范围,甚至还区分了何为“当读之书”、何为“当看之书”,哪些应熟读揣摩,哪些只需购备查阅,即便如此,这种出于功利目的的无功利之读书法,所消耗的时间成本实在过高,“正所谓头白可期,登进无日”,令八股文人在漫无边际的“实学”面前望而却步,转而抄小路、走捷径,以《经策通纂》、《时务通考》为“改试之津梁、应试之良药”。

清末改试策论,打破了八股取士所秉持的公平性原则。科举取士在“尚贤”之外,不能不注重公平、公道,理想的状态是“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在一个实际上不平等的社会里,要人为地造就并长期维持科举制的公平性,唯有以不平平之。章太炎在正视科举制弊端的同时,承认其带有几分“社会主义的性质”:

为甚隋唐以后,只用科举,不用学校?因为隋唐以后书籍渐多,必不能像两汉那样简单。若要入学购置书籍,必得要无数金钱。又且功课繁多,那做工营农的事,只可阁起一边,不能像两汉的人,可以带经而锄的。唯有律赋时文,只要花费一二两的纹银,就把程墨可以统统买到,随口咿唔,就像唱曲一般,这做工营农的事,也还可以并行不悖,必得如此,贫人才有做官的希望。若不如此,求学入官,不能不专让富人,贫民是沉沦海底,永无参政的日子。

章氏所谓“近于社会主义”的科举制,即明清两朝用八股取士所体现出的公平性。而清季改试策论,不但增加了文章体式的灵活度,还大幅度地扩充了知识范围,因此拉开了应试者因贫富、地域差异而造成的相对优势。

改试策论之弊不全在“虚文”本身,其所试之“实学”,欲涵盖古今中外、经史时务,完全超出了应试者的知识结构。明清科举取士的公平性,很大程度上是由八股文限定的知识范围造成的。八股文从四书五经中找题目,又有破承、起讲等固定的程式及严格的字数限制。民国掌故学家徐凌霄从机会均等的宗旨出发,说明应试文为何~定要用八股,八股出题为什么要不离乎四书五经:

策论、词章、考据一切雅博的学问,必须多买书,多求学,平民寒士的力量多半办不到,那么考试起来一定还是图书满家的贵家子弟占有优势,寒士因为无力读书求学,场中难免交白卷,就是不交白卷,而文章太空疏了,亦不能取中,那就与机会均等的宗旨不合,所以只重四书五经(实际上五经都在其次,以四书为主课),使得多数平民都可以买得起,读得通,做得文,叫那些胸富五车、家藏万架的贵家子弟无特别用武之地。

尽量抑制世家贵族的文化优势,让贫寒子弟同样“买得起、读得通、做得文”,这便是八股限定的文章体式与知识范围造就的相对平等。较之八股文,策论的知识范围看似是没有边际的,于是骤然提高了应试的时间成本、经济成本,超出了“平民寒士”的心理预期与购买力。吴剑华用“答客问”的方式展示出改试策论后的两种心态,两种治学思路:客人视策论如八股,奉坊间策括为金科玉律;主人则以新学权威自居,不屑于“夹袋中之学问”。剑华道人为应试者指示读书门径,却从反面论证了“策学之不可不讲也”。

四、“生意眼”中的考先生

科举制不仅是一种考试制度,也是一种有效的社会组织形式。因此科举改制不仅关系到士人群体的出处穷达,同时还牵动着社会各阶层的利益。除了应试者与考官以外,专做科举生意的书贾在晚清科举改制中也扮演着不可小觑的角色,改试策论这出新政很快被他们改编成一桩投机生意:

上谕朝下,而坊间策论之蓝本夕拥,或称某名人之著作,或署某达官之鉴选,无非抄撮订饾,以便试场之剿袭。

所以不妨带入书籍史、出版史的视野,考察改试策论引发的社会效应,如何从中央推行到地方,从沿海播散至内地,在自上而下的改革过程中遭受的层层阻力。关于改试策论的书籍史材料甚多,主体当然是良莠不齐的坊间策括,其中极特别的一种是贩书者的现场实录。1902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金陵卖书记》,即从生意人的视角,近距离地观察科举改制之利弊,记录下考场内外的种种悲喜剧。

《金陵卖书记》所叙年代,正是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即改试策论的头一年。全书分两卷,上卷交代各类新书的发卖情形,何种畅销、何种滞销及各自的优缺点,“为输入文明者校准其方针”;下卷描摹考先生在场内场外的生活情态及学识大略,“以示社会之现状”。次年《新民丛报》评介此书,称“不知何人作也,其人固有学者,能文者,爱国者,虽小篇亦见精神也”。据陈乃乾考证,《金陵卖书记》署名“公奴”,实为上海开明书店创办者夏清贻所作。夏清贻,字颂莱,号公奴,江苏嘉定人,早年留学日本,肄业于早稻田大学,1902年于上海创办开明书店。《金陵卖书记》并非干瘪无趣的流水账,其“描写内地社会情状,颇极妙肖”,可作谴责小说来读。

夏清贻将新式书店视为“交通文化之机关”,把新书当作播种文明的利器,在其心目中,卖书不光是一门生意,也是向内地输入文明。文明书店赴金陵卖书,目标市场十分明确,主要针对文明之光尚未普照的内地,故《卖书记》中反复出现“为内地人计”“为行销内地计”等语。如谈及历史类的译书,建议统一人名、地名,最好以《万国史记》或《瀛寰志略》为蓝本。二者诚非佳作,但在内地通行已久,人所习知,“为内地人计,固应如是”。其又指出书名与销路关系颇大,需考虑内地人之程度、口味,投其所好。譬如史书之名,唯有“通鉴”“纲鉴”等字眼最易动人,因考生胸中除数十百篇八股文外,不过一部《纲鉴易知录》而已。至于外国政事,“友人有谑者日:予将著‘无师自通外国史及‘西政不求人,获利必不赀”,此虽调笑之言,却与“内地人士之程度”相当。

对于内地人士的思想状况,夏清贻的判断是“大半已坏于束缚,骤为解脱,转致无立足地。譬犹生长监狱中者,一旦出而见世事,则目眩无所措其手足矣”。故不但译书、撰书“总须为内地人计”,贩书亦“须为能销入内地计”。对开明书店而言,卖书固然是输入文明、开启民智的崇高事业,但不容否认,也是一门正经的投机生意,二者并不矛盾,故日“销书之数,即输入文明之数”,“即谓为获利计,亦无庸讳;苟无利,安能持久?岂惟不能持久,且为输入文明之阻碍多矣”。

内地人购书之标准,据夏氏观察,先看版式,次问价格,再视译笔。“若夫有用无用,盖视科场为衡,苟科场所不需,则虽佳亦从缓。”策括之类的“科场书”并非开明书店的主业,所携五种,共售去四十六部,“通常坊店皆什佰是”。其所销之书,以历史类最多,因科举改制后,兼问各国政事,故应试者不得不略求其端绪。史论类最抢手的是《现今世界大势论》《东亚将来大势论》《中国现势论》,大半为临场翻检之用。头场除史论外,兼考本朝掌故,而内地之士“有语以熙雍乾嘉而不知为何朝者”,故如《清史揽要》《最近支那史》之类,就生意经说,“实可大销,只患书之不敷耳”。

报章一门在内地大可行销,开明书店壬寅年所售,以《译书汇编》为最多,但就金陵全市统计,又不及梁启超主持之《新民丛报》。文编类中之杰作,当属梁启超所著《饮冰室自由书》《中国魂》,唐才常之《觉颠冥斋内言》及其与谭嗣同之《浏阳二杰遗文》,夏清贻以为“皆内地人所亟欲一见者,固亦内地人所不可不见者也”。而此类中独独《策论新编》一种,销至百余部之多,则不能不归功于科场指挥棒的作用。就文章体式而言,值得进一步考索的是作为考试文体的策论与清末报章文体,及与梁启超之“新文体”,三者之间互相渗透影响的关系。

《金陵卖书记》下卷,以科场内外的“考先生”为主角,作者用小说家的笔法勾勒其状貌,不啻一部“考场现形记”。书贾眼里形形色色的“考先生”,大致可归为两类:绝大多数“场屋中人”是出身内地之未开化者;极少数志同道合者,要么来自风气渐开之通商口岸或省会城市,要么是学堂中人。而在“考先生”的势利眼中,贩书者若“从上海来,必能通知时务”——“上海”这一地域标签在晚清几乎成为“通知时务”的代名词——充当新学权威的角色,“为之指示,为之讲演,为之选择”,无不言听计从。

开明书店贩卖的“时务书”,名目纷杂,如时务艺学之大全、大成、汇纂、通考、统宗、渊海等,究竟有无其书,即便老于书业者亦无从辨别。在从前只读《四书大全》《五经备旨》的应试者看来,开明书店所卖“皆洋书耳”,店家申辩说:“书皆华文,非洋书也”,则更正日:“皆时务书矣,有《时务通考》否?”可见在内地之“考先生”眼里,新书皆“洋书”,实学即西学,只需购备一套《时务通考》临文翻检即可“通知时务”。

光绪二十九年(1903),开明书店股东王维泰赴汴梁卖书,在考棚街赁屋设肆,打出“专售新书”的布牌,并将“广开风气、输布文明”的广告遍贴通衢,招徕同志。开明书店于汴梁所售之书,分教科书、历史、地理、杂著四部,场前买书者多取地理、历史两类,“临场数日,奔走于道,问《通鉴辑览》《史论大观》者日数十起”。店中所卖“场屋书”仅有《心声斋策论》及《强聒斋》两种。每部皆两本,《心声》价银五钱,《强聒》只需三钱,以《心声》为优,店员从不怂恿人买:

场前一日,问有无夹带本者甚多,遂出示之。以《强聒》之价廉也,索购者踵相接。有客取《强聒》一部,必欲求减值,纠缠不已;同人取书向内,急日:“买汝买汝”。出手中银一块,权之适三钱,不差累黍。又一客袖钱一包,索书目,遍阅两周惘然若失;嗫嚅而问曰:“有所谓《强聒》否?”同人急应曰:“有之,何不早说?”取授之,而展其钱正三百二十文也。询其籍,则前山西而后河南也。

在价格上锱铢必较,固然可笑,却反映出清末改试策论多少忽略了应试者尤其是内地读书人的经济承受能力。两本策论,不过三钱、五钱,但也超出了“考先生”们的预算。陵、汴《卖书记》从生意人兼文明开化者的视角,用近乎小说家的笔法,把内地“考先生”之容态勾描得惟妙惟肖,“非亲接者不能悬揣其状况也”。

之所以将陵、汴《卖书记》当作谴责小说来读,不仅因其暴露出“考先生”的种种丑态,更是从生意人的眼中窥见晚清改试策论的另一重困境,即因地域差异——特别是上海等口岸城市与内地社会之间的知识壁垒、信息延误——而造成的不对等和不平衡。对晚清改试策论的考察,不能只盯着高文典册、上谕奏牍,即制度条文的沿革,还要“眼光向下”,留意制度的实际运作,及改制引发的社会效应。中国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下者的对策往往无形中歪曲、窜改甚至油滑地消解了在上者的决策。就改试策论而言,士人心态史的辨析、区域社会学的视野、民间出版史的梳理,或许比单纯的制度史更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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