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法与习俗之间

2016-12-24 11:47傅安辉龙泽江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习惯法习俗

傅安辉+龙泽江

摘要:在贵州省锦屏县石引村刘光彬家藏文书中,有较多清代司法档案。其中关于一座桥的建桥与毁桥的诉讼卷宗比较有代表性。查阅这些文书,发现架桥和毁桥都与当地信仰习俗有关,而地方政府的判决更注重交通设施的维护,而不受民间信仰和风俗习惯的影响。

关键词:清水江文书;黎平府;习俗; 习惯法

中图分类号:D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21X(2016)03-0077-06

一、纠纷事件缘起

黎平府开泰县平秋侗寨至石引侗寨约有6华里距离。①①黎平府开泰县平秋寨及石引寨均在今锦屏县平秋镇。 平秋集市,俗称“平秋场” “平秋厂”,就设在两寨等距离中间3华里处的山坳上。平秋集市的赶集者主要是距离九寨侗族社区较近的锦屏县、天柱县、剑河县、黎平县以及湖南靖州一带的居民。平秋集市的民间贸易发达,物流集散频繁。该集市山坳下有归士溪,②②归士溪,又名归石溪,从石引侗寨地名便凹洼(田坝)流出,流往圭叶村后注入小江河。清朝末年和民国初年,在架有石桥的归士溪往上的山坳上设有平秋集市,当地人叫“平秋场”或“平秋厂”。集市货物充足,客商云集,贸易繁荣。 约有3米多宽,水深流急,难以蹚水过去。自古架设有桥连接溪水两岸山道,此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山道是黎平府开泰县经九寨山脉往西通向镇远府剑河县磻溪一带的交通要道,为当地的古驿道,也是剑河县小广、磻溪一带以及开泰县救民、救王、西月、仁里、彦洞、瑶白、九勺、采芹、仁丰、黄门等西部侗寨来平秋赶场的必由之路,也是九寨侗族社区往东通向黎平府和清水江下游木商码头王寨、卦治、茅坪等处的明清官道。所以,自古平秋寨民在这条山道的归士溪处架设有木桥通过。

清代同治十三年(1874年),石引刘姓人在归士溪木桥旁边修建保子孙命的两块石板并列的石桥一座。桥刚修好,平秋龙照光等以石桥伤犯龙神为由,就率众将石桥毁坏,打断一块5米多长的石板。石引刘姓人与毁桥者交涉提出复修无果后,将此肇事者控告于黎平府开泰县衙门。开泰县衙门作出判决:将毁桥为主者龙云波收押,责令龙照光等人将归士溪石桥修好后方可释放龙云波。而龙照光等人诡计多端,只以木板架住,然后以王再科之名义向县衙谎称恢复了石桥,骗取当地政府放出了龙云波。这就引起石桥桥主石引侗寨刘姓人的强烈不满。光绪二年(1876年),时逢新县长到任,石引侗寨刘姓人又将平秋龙照光、龙云波等人告上县衙,要求公断恢复石桥。平秋龙照光、龙云波等人自知情理难容,害怕再次受审,就于当年(农历丙子年四月二十日,公元1876年5月13日)央请龙洪明、龚汉元、秦文洪、王厚元,并原中人陆林瑞、陆士太出面劝和了息。答应自愿赔偿损毁的石板钱十五千文,先由石引刘姓人亲自架好,由龚汉元、龙洪明二人做中人担保。石桥桥主石引侗寨刘姓人信以为实,抓紧时间开工将所剩的一块石桥架设完毕,恢复了石桥交通,然后经中人向平秋龙照光、龙云波等人兑现石桥费用钱十五千文,根本没有拿到,方知是一场骗局。平秋毁桥肇事者不仅不兑现损毁、复修石桥的费用,而且还请中人——龚汉元插讼扛帮,无中生有编制理由,反告石引刘姓人到开泰县县衙,企图赖掉所应承担的责任。石引刘姓人难以咽得下这口受害之气,急于应诉,于当年农历闰五月前后多次呈交诉状,强烈要求严惩刁棍龚汉元和平秋毁桥肇事者、赖账者。于是,这场关于归士溪石桥的纠纷演化成一场官司。

二、桥主方控告理由

石引侗寨刘姓人控告平秋侗寨毁坏保命石桥的诉状文书有8件①①本文所引用文书原件均收藏于锦屏县石引村刘光彬家,凯里学院图书馆及原生态民族文化研究中心保存了扫描件。 。

桥主方第1件文书:

为倚众欺愚,藉端恶磕告恳差拘事:缘蚁寨与平秋乃系毗连之地,上通清台,下达三江,路当孔道。茅坪先人于却肇立有木桥一座,以便行人而通商贾,数百余年无异,祸因苗匪蹂躏无存。幸赖仁恩稍竣,蚁等方回故里,每见客商以及牛马由水经过,蚁等不忍,同心捐资多金,另选石桥一架,以为万古不朽,所费多金,工程员工刻意修造,已于本年正月十五日在先祖旧处建立,冤遭平秋惯行恶磕之龙新科,胆敢统率寨众等纠集多人,于十六日胆敢将蚁新建石桥打断,概行拆毁,凭客人全滕寿眼见可证。声称是伊地界,勒要多金,方准建立修造。窃此大道万代流行,岂系伊地?蚁等出资造建,常闻藏宝之家,常有修桥铺路,古之大理,□系伊界尚属毗连,蚁虽费尽心机,花钱用米,工程不小,并未为过,即请苗白(瑶白)滚万宗、黄闷王世賓、石引陆瑞林、平秋客长杨冬等理论,殊伊等磕诈情坚,仗倚人众,一味恃横不轨不休,恶言毒告,窃恶可作而法不可□,事可坏而美不可举。(蚁)善心积福,反遭磕害,情切不已,为此告乞作主,赏准差拘严究,不然将来好事无人作矣!

这件文书是石引刘姓人对平秋拆毁归士溪石桥的控告诉状。第一,指控平秋毁桥肇事者声称归士溪架桥处是其地界而“勒要多金,方准建立修造”,不给钱就毁桥,此乃敲诈行为。第二,指控龙新科“统率寨众”“将新建石桥打断拆毁”,破坏了交通要道的设施。第三,指控龙新科等人的行为性质是“倚众欺愚” “藉端恶磕”“磕诈”。第四,将平秋惯行恶磕的龙新科统率寨众破坏归士溪石桥告上衙门,期待县衙立案开庭严究。

桥主方第2件和第3件文书系诉状草稿。陈述刘姓人祖上打有架设石桥的石板,因战乱灾荒,“数载未暇”,今遇“地方稍安”,“择期光绪元年,农历甲戌年正月十五日辰时”将石桥修架,却被平秋肇事者于第二天即农历甲戌年正月十六日将石桥拆毁。拆毁的理由是说架桥的地界是平秋的,“要钱方准修架”。石引刘姓人指出,斩桥“情同活杀”!因此,将毁桥肇事者告上法庭。

桥主方第4件文书:

具续禀石引寨民刘绍太、刘禹祯等为恳恩讯结以杜春耕事,缘蚁等以倚众欺愚等情具控平秋龙新科等一案,应宜候结,曷敢烦续?情因蚁寨原与平秋毗连之所,至归石溪乃往来必由之路,先人修架桥梁,自古至今由来久矣。并非后龙过脉,亦非惊犯之处。近因苗匪蹂躏,蚁于本年正月仍在先祖建桥旧处修架石桥永远不朽,亦属好事。殊伊等仗倚人众,胆敢私行打断,并将石木二桥一概拆毁。以为蚁等争占地步,经中理论不清,是以具控案下。昨蒙堂讯,早悉奸谋,应将伊等押候,谕令所毁石桥架起,方准开释。无如伊等口应心违,不肯修架石桥,原差可质。今伊等限期已至,走赶之人均已到齐。兹值春耕在迩,恳恩讯传,押追伊等将石桥架起,永垂不朽,以便行人。顶祝公侯万代。将此续乞青天大人台前作主,讯结施行,沾恩不朽。

根据文书内容,这件文书应该写于光绪二年(1876年)春季。头年正月毁坏的石桥,至此已经逾1年,县衙也已开庭判决平秋当事人恢复石桥。又到春耕季节,没桥很不方便生产。所以,这件文书是针对刚刚裁决的情况,再次呈交诉状,要求官方向肇事方催办执行。

桥主方第5件文书:

具续禀石引寨民刘绍太等为以杜春耕恳恩讯结事:缘蚁等以倚众欺愚等情具控平秋龙新科等一案,应宜候结,曷敢烦续?情因蚁寨原与平秋毗连之所,至归石溪乃往来必由之路。先人修建桥梁,自古至今由来久矣。并非后龙过脉,亦非惊犯之处。近因苗匪蹂躏,蚁于本年正月十五仍在先祖建桥旧处建立石桥以为万古不朽。殊伊等仗倚人众,胆敢私行打断,并将石木二桥一概拆毁。以为蚁等争占地步,经中理论不清,是以具控案下。昨蒙堂讯,早悉奸谋,应将龙云波押候,谕令仍将石桥架起,方准开释。无如伊等口应心违,不肯修架石桥,原差可质。今伊等到齐,实意一缓二漫,有害蚁等在辕久候,盘费维艰,眼见欺蚁忠厚。显然修桥铺路,古之常理,兼系好事。今伊等将木石二桥拆毁,非只害蚁等一寨,而农工商贾来往不便。若不恳恩押追究结,恐后蚁等回家定遭毒害,只得续乞。

第5件文书和前面第4件文书大同小异,请求县衙加紧裁决,督办执行。这时,县衙已经开庭判决平秋当事人恢复修架所毁石桥。石引刘姓人的代表坐在县城,显然是等待县衙将双方召集在一起进行协商落实裁决后的执行事宜。又到春耕季节,没桥很不方便生产和“农工商贾来往”,看到平秋毁桥肇事者散漫不理睬的态势,担心裁决难以兑现。所以,呈交这件文书要求官方催办执行,表达了四点意愿:一是为了避免被告者“口应心违不肯修架石桥”应将毁桥为首者收押;二是要求限期架设完石桥后才放人;三是要求尽快落实减少停留县城的时间以节约盘缠。

桥主方第6件文书:

具续禀石引寨民刘永通、刘金太、刘宇清为插讼包揽逞刁扛帮续恳严究事:缘蚁石引先人于归士溪建立保命石桥一架,永垂万古,以便往来,历多年所,毫无他异矣。于旧岁有平秋龙照光等倚众横行,声言此桥伤犯之语,伊等前后左右石板修架并不伤坏龙神等,何以竟敢统率多人将石桥打坏?经中刘林瑞等理讲不清,以致具控倪主案下,蒙将为主之龙云波押候,饬将石桥修好,方准开放。无如伊等奸诡百出,遂盗王再科等之名捏词蒙蔽倪主,只以木板架住,害蚁等屈抑未曾具结。今幸恩星荣任,是蚁等拨云见日,乃以贿串陷害等情复控伊等于仁天案下,应候公断。伊等自知情亏畏审,遂于四月二十日央请龙洪明、龚汉元、秦文洪、王厚元,并蚁等原中陆林瑞、陆士太劝蚁等和息。伊等自愿赔偿石板钱十五千,劝蚁等架好,伊等完案销票。是龚汉元、龙洪明二人担代,蚁等信以为实。将石桥架完,又被二人于中抵抗,不惟不补,胆出名包告。窃蚁等新旧几年并未见有龚汉元之名在场,亦未请伊作中,伊乃更我保长,与伊何干?何敢出名包告?害蚁等兴讼,□天金心,守候日久,有误春耕,统由龚汉元插讼扛帮之祸也。只得恳乞大人台前作主,恳将刁棍龚汉元严究施行,沾恩不朽。

光绪二年闰五月

桥主方第6件文书是石引刘姓人对插讼扛帮的讼棍龚汉元、平秋毁桥肇事者控告诉状,系正式文本抄存件。第6件文书说明了归士溪石桥纠纷的缘起和控告了平秋毁桥肇事者、赖账者及插讼扛帮的讼棍龚汉元。桥主方第7件文书是石引刘姓人的诉状草稿,与第6件文书仅有个别文字的差别。

桥主方第8件文书:

具续禀石引寨民刘永通等为贿串陷害事:缘蚁等以众欺愚等情具控龙照光等一案,应宜候结,曷敢烦续?情因蚁寨与平秋乃系毗连之所,归石溪原属必由之路,自古修架子孙保命桥一座,以便行人往来,并无异言。因为路当孔道,牛马品水经日过,上通清台,下达洪江。木板各年各换。不幸咸丰伍年刘胜国、刘胜义、刘胜安等下三江、卦治、打岩堂修有石板二块,每块长有一丈五长,宽有二尺六寸,花费工成(程)不少,若还自古,不有子孙之桥,为之何存?打有石板,现在咸丰六年讨与地方八十余名盘之石板,通地人人皆知。平秋恶等何得捏与道光年间,明至捏害蚁等。因为清台苗匪蹂躏,到处惊慌,石板工成(程)浩大,长来等候太平慢慢修架。又到同治拾叁年以来,蒙成天恩,地方也得安然。果于正月十五日,依然石板修架,万古不朽,一系好事。十六日逢场之日,依然石木二桥各步各行。谁知众等恶心不改,十六日下半天仗倚人众,胆敢擅将蚁等石桥拆断。恶见事不好,连夜自将木桥拆坏,不知何故。十七日,蚁等当时请地方乡团理论恶等石木二桥拆断所为何事。恶等坐视不理,反将捏与蚁等拆桥架桥,世间断无此理。若还后龙过脉,何不倘付理讲明,至欺于良善。蚁等若不具控,永远子孙之桥难丢(久)。今年以来,蒙成地方改为,恶等依然还与石板修架,又复天柱龚汉元唆哄,恶等若还有□打与石拆还,蚁等□与姓龚一人抱园(怨)。新旧已年,原彼(被)二告并不关碍姓龚之事,为之何存在城起案,明至躏梱刁唆,一害未了,二害又生。自古修桥铺路,古之常理,并不为过。今彼恶等拆断,非至害小一家,日害农工上下往来,不便由来久矣!若不恳追究治,恐后蚁等回家,定遭毒害。只得续乞青天大人台前作主,严究以安良善施行,沾恩不朽。

这件文书申诉平秋集市山坳下的归士溪地理位置的重要,乃交通孔道,自古修架有子孙保命木桥。但是,交通要道来往行走的人多,木桥损耗大,木板各年各换,非常费力。接着,陈述架设石桥的艰难、毁桥的经过和诉讼的反复。咸丰五年(公元1856年)石引刘姓人下到清水江边打岩塘修有石板2块,每块长有5米多长,宽有近1米。咸丰六年(1857年),将石板运到归士溪木桥处,等候修架。因地方战乱,一等就等到同治十三年(1874年)正月十五日才把两块并列的石桥架起,众人欢呼石桥万古不朽。第二天是甲戌年正月十六日逢赶场之日,依然石木二桥各步各行。不料当天下午平秋人胆敢将石桥拆断,又在夜间将木桥拆除。甲戌年正月十七日,石引刘姓人请地方乡团向平秋当事人询问何故拆断石木二桥?平秋当事人坐视不理,反而诬蔑是石引刘姓人自己架桥拆桥,诬告到县衙。承蒙县衙贤官恩星明断,判决平秋当事人将损坏的石桥重新架设。但是,执行中产生以修复木桥谎称修复石桥、欺诈县衙放人的恶劣情节,所以要求将制造事端的讼棍龚汉元绳之以法。

三、肇事方申诉理由

平秋侗寨毁坏石桥肇事者反告石引侗寨刘荣太、刘绍太等架石桥破坏风水等诉状文书,现存于刘开厚家族后裔刘光彬之手的仅有2件。肇事方的文书少见,一是刘开厚与桥主方石引刘姓人是本家,当时作为肇事方的平秋毁坏石桥的肇事者不信任九寨总理刘开厚,应诉或先诉的诉讼文书都不呈送九寨总理官邸备案,而直接呈送到开泰县衙门或黎平府衙门,只有少数经过刘开厚之手的诉状才得以抄存下来;二是作为肇事方率众毁坏了石引刘姓人的石桥,他们无啥可急,只是应对桥主方而已,所以,也不会撰写较多的诉状投送到衙门。完全不像桥主方那样急着要重建石桥,要严惩肇事者,不仅诉状多,催办的文书也多。

肇事方第1件文书:

为拆桥架桥计图谋占反行诬告诉恳劈究事:缘石引寨地棍刘绍太、刘荣太等捏以倚众欺愚、藉端恶磕等情,诬控蚁等在案,理合诉明。窃蚁等平秋地方自开辟以来,先人在于厂脚小溪架有小木桥一板,以便行人往来。此处乃地方后龙过峡之处,先辈父老叠请名望堪輿看视,不宜架石桥,只宜架木板,免坏龙神,有伤风水。若可架石桥,此小小溪沟不过有四五尺宽,漫说用石板架是砌石墩桥,蚁等平秋有百十余家则早已修砌矣!与伊石引寨何干?况由此桥而过去至伊等石引尚有五六里之遥,地方先人在于栗树坳建有石屋土地祠一座,以为界限。以上是石引地方,以下是平秋地方,地土山场各管各业,自古至今相安无事。不意于道光廿五年伊等地方先人打有石板二块架于蚁等后龙过峡之处,伤坏龙神,地方人民不安,蚁等先人请人看出,经中向伊寨理讲,伊等先人自知理屈,将石板抬开。蚁等先人仍用木架起,请师招谢龙神,地方始得安静。厥后叠坏叠修,与伊等毫无干涉。不料有石引地棍刘开颜、刘乔安、刘金枝、刘绍太等欺蚁等愚弱,胆敢于本年正月十四日夜暗将蚁等木桥拆去,又将伊等先人于道光廿五年所打之石板架于此处,计以为将来争占山场地土之阶。蚁等知之,不独恐伊等藉此进步争占地界,诚恐伤犯龙神,地方人民不安,当请魁胆王开吉、客民李九保、杨东、吴宏等向伊等理讲,伊等坐视不理,蚁等只得将石板抬开。殊伊等计在不害不休,按(暗)将石板打断,希图磕害,反控□□控案下,先发制人,此岂为善作法者哉!似此计图谋占,若不诉恳劈究,将来受害无休。为此诉乞作主,赏准电劈戾究,除恶安良,顶祝不朽。

这件文书陈述事由如下:

第一,修架石桥有伤风水,坏龙神。平秋侗族先人很早就在归士溪(归石溪)架有木桥一板,以便行人往来。为何不架石桥?理由是“此处乃地方后龙过峡之处”“不宜架石桥”,否则,“有伤风水”“坏龙神”。

第二,修架石桥的归士溪地段属于平秋侗寨的地盘。归士溪(归石溪)木桥距离石引尚有五六里之遥,先人在归士溪(归石溪)木桥往石引方向路段约半里路的“栗树坳建有石屋土地祠一座”,以为两寨之“界限”,土地祠以上是石引地方,以下是平秋地方,地土山场各管各业。

第三,第一次架设石桥就曾经被拆除过。道光廿五年石引侗寨刘姓先人打有石板二块架于归士溪后龙过峡之处,算是第一次架设石桥,因为伤坏龙神,地方人民不安,平秋先人向石引侗寨交涉,石引刘姓先人自知理屈,将石板抬开。

第四,恢复架设木桥和招龙之后地方平安无事。平秋侗寨先人仍用木枋架桥,请师招谢龙神,地方始得安静。厥后叠坏叠修,均为木桥。

第五,石引刘姓人恢复架设石桥目的是为了将来争占山场地土打下基础。石引地棍刘开颜、刘乔安、刘金枝、刘绍太等人率众于光绪元年(1875年)正月十四日夜,暗将归士溪木桥拆去,又将其先人于道光廿五年(公元1846年)所打之石板架于此处,这是石引刘姓人第二次架设石桥。目的何在?是想为将来争占山场地土作铺垫,藉此进一步争占地界。

第六,平秋众人拆除石引刘姓人石桥遭暗算。平秋侗寨诚恐伤犯龙神,地方人民不安,请来魁胆侗寨王开吉、客民李九保、杨东、吴宏等向石引刘姓人说明不准架设石桥的道理,石引刘姓人坐视不理,在这种情况下,平秋众人只得将石板拆除,就是将架设好的石板抬开,放到一边去。却被石引刘姓人暗将石板打断,加害是平秋人拆桥时所为,并且先发制人,诬控在衙门案下。

根据以上理由,这份诉状明显表达了应诉的意愿:恳求当地政府查明真相,尊重民间信仰习俗,妥善地公正地作出裁决。

今天我们来解读这份诉状,里面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第一,说归士溪架石桥处到石引侗寨就有五六华里之远,实际距离最多不超过四华里,显然夸大了平秋石引两寨的距离。第二,说石引刘姓人架设石桥的目的不是为了信仰保子孙命与交通,而是为了将来争占平秋侗寨的山场地土打下基础。这是猜想,证据不足。第三,说发生拆除石桥的纠纷后,石引刘姓人暗将石板打断,加害于平秋人,这更值得怀疑。石引刘姓先人从40华里远的清水江边打岩塘打造购买2块5米多长的石板,动用80多人的劳力,经过数天的长途沿江过岸、爬山上坡搬运,才将石板从江边弄到九寨高坡的归士溪来架桥,为这两块长长的石板,石引刘姓人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从哪方面想他们都舍不得毁坏的。值得怀疑的倒是平秋肇事者所为,因为他们率众拆桥时灌输了石引刘姓人架设石桥一是破坏了龙脉风水;二是要来争霸平秋的地盘,众人听了情绪非常亢奋,极为愤怒,很有可能把石板打断。

肇事方第2件文书:

为占桥图地恳究阴恶事:缘蚁等平秋场脚阻隔溪流,先人始架桥梁,曾经堪輿採看,不宜架石,有碍地方,自来用木修桥,坏则更换,以便往来。兼开辟之始,对河田土直至石土地祠为界,均属蚁等祖业,相传迄今,世守无异。道光年间,有石引居民冀图侵占,暗行更造。经蚁等先辈阻止,石片遗弃桥旁。迄乱后老成凋谢,石引地棍刘绍太等复起阴谋,恃强估架不遂,控经前主倪案下,展将隐曲诉明,蒙断仍归蚁等修造,一则不没先人善缘,一则杜绝后人争占,饬令具结。殊恶等侵占情坚,抗匿不遵,复有今日之讼。窃伊如果心存利济,何必拆桥架桥!他处不少沟渠,似此情形诡异,明借架桥以掩人目,实企占地以遂己私。且对沟田土,历系蚁等纳粮,现恶桥未架成,先胆扬言系伊地界。一旦堕其奸计,将来年堙代远,有口难分。否则,同一架桥,何分彼此?诚恐让情失理,后患无休。用是缕析下情,合词诉乞作主,察究劈断,杜阴谋而惩险恶,地方顶祝不朽。

这件文书陈述事由如下:

第一,修架石桥有碍地方长治久安。第二,修架石桥的归士溪地盘属于平秋侗寨的耕管祖业。第三,道光年间石引刘姓人第一次架设石桥就曾经被拆除过。第四,这次石引刘姓人第二次架设石桥又被平秋民众拆除,石引刘姓人上诉衙门后,地方政府断归平秋修造,这要表示感谢政府:因为这一裁断确认了归士溪地带的主权归平秋侗寨,既不没先人修桥善缘,又能杜绝后人争占地界。第五,石引刘姓人架设石桥的阴谋已经昭然。石引刘姓人一再为了重修石桥打官司,目的并不是为了交通善事,而是为了将来争占山场地土打下基础。“如果心存利济,何必拆桥架桥!”“明借架桥以掩人目,实图占地以遂己私”,现恶桥未架成,石引刘姓人先扬言归士溪架桥处“系伊地界”。一旦允其架桥,将来“年堙代远,有口难分”,“后患无休”。断归平秋修造归士溪之桥,能够杜绝石引刘姓人的占地阴谋而惩处其险恶用心。

四、当地政府裁定

(一)开泰县衙门的第一次裁定

特遵准批候讯,仰原差送审状禀特遵批。修桥铺路本系好事,龙新科等何故藉端磕作,如果属实,阻人为善之心,情殊(属)可恶!候差提讯究。

这件裁决文书,是在桥主方第5件文书、肇事方第1号文书呈上后,开泰县衙门开庭审理作出的立案调查批示。第一,特遵批准立案候讯;第二,认定桥主方石引刘姓人的架设石桥“本系好事”;第三,认定肇事方平秋拆毁石桥肇事者龙新科等人的毁桥行为是“藉端磕作”,属于敲诈性质,“何故”敲诈?要立案调查;第四,倘若“藉端磕作”属实,那行为就是很可恶的;第五,衙门决定派出差役去将被告押来提讯。这一批示,说明地方政府对于破坏交通的案件特别重视,对于“修桥铺路”的善举给予充分肯定,对于“藉端磕作”而毁桥妨碍交通的肇事行为要彻查,一旦确认属实,决不放过。

(二)开泰县衙门的第二次裁定

查归士溪原有木桥以便行人,今春石引刘姓另架石桥亦是好事,何以平秋之人将二桥拆断?殊属居心不良,可恶已极,本应重责,姑从宽。令平秋之人将桥修好,以便行人。龙云波系为首之人,应押候。候将桥修好,方准开释。

这件裁决文书,是开泰县衙门在对毁桥事件调查核实之后经过审讯最终所作出的真正意义上的裁决。第一,认定桥主方石引刘姓人架设石桥“是好事”,行善举;第二,对于肇事方指控桥主方架设石桥破坏风水,有伤龙神,企图通过架设石桥为以后霸占归士溪架桥处的地盘作铺垫不予采纳;认定肇事方“平秋之人”拆毁石桥的行为性质恶劣,纯属“居心不良,可恶已极”;第三,这样恶劣的毁坏桥梁妨碍交通的案件,“本应重责”,考虑到“平秋之人”乃少数民族村寨之人,不懂国家交通法规,单凭当地的民间信仰和怀疑对方借架桥霸祖业而毁坏桥梁,“姑从宽”。第四,责令平秋毁桥肇事者重修石木二桥,以恢复正常交通;第五,将平秋毁桥为首之人龙云波押往衙门监候,待木石二桥修好之日方予释放。

这一裁决,说明地方政府处理有关交通的纠纷案件非常有力度。责成肇事方恢复重建所毁之桥,并将肇事为首者关押,待桥修好验收合格之后才放人,桥修不好就不放人。这样的裁决务实、有效,利于执行。裁决不受当地民间信仰和风俗习惯的影响,也不受原告和被告双方陈述理由的左右,而是从稳定大局出发,充分肯定修桥铺路的善举,坚决遏制破坏民间交通设施,维护民间交通秩序。总的来看,裁决做到客观公正,合情合理。因此,这一破坏交通案件的处理,充分显示了当时地方政府治理地方和维护交通的执政智慧。

(三)开泰县衙门的第三次裁定

这一次裁定是最后一次裁定。这一次裁定民间传说较多,但是没有见到遗留下来的文书证据。我们在平秋侗寨和石引侗寨深入调研,只听到大同小异的裁定传说,而未见关于这一次裁定留下的任何蜘蛛马迹。但是,石引侗寨刘姓人的后裔,多人证实他们的祖上确实得到了公正的裁决。这一次的裁决,时间大约是在光绪二年(1876年)即农历丙子年的年底。石引刘姓人的后裔刘乾根、刘生良说:当时黎平府开泰县县衙亲自派有差役到归士溪架桥处现场调查取证,确认:第一,平秋毁桥肇事者违抗县衙裁决,竟然以修复木桥谎称修复了石桥而骗取释放毁桥为首者龙云波;第二,平秋毁桥肇事者为了免除第二次庭审所承担的罪责,骗取石引刘姓人私了,承诺自愿赔偿所毁石板钱十五千,叫石引刘姓人把石桥重新架好后付款,还请龚汉元、龙洪明二人担保。等到石引刘姓人把剩下的一块石板和原来备用放在一边的一块石板并列起来架设完毕石桥后,找龚汉元、龙洪明履行中人担保职责,向平秋毁桥肇事者索要款项款额时,不仅得不到款额,还被龚汉元为首诬告。根据以上两个事实,县衙做出决定:第一,重新收监毁桥为首者龙云波。第二,将弄虚作假的讼棍龚汉元收监两年。第三,平秋毁桥肇事者赔偿石引刘姓人钱二千七百文,其中赔石板钱一千五百文,支付修复石桥工钱一千二百文。

这一次裁决之所以没有在刘开厚这位九寨总理那里留下判决文书文本,在石引刘姓人那里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认为这次裁决不能叫新的裁决,而是对上次裁决的彻底执行。所作出的裁决,都是以石引刘姓人呈上的诉状理由和现场调查为依据,由县衙决定,由差役到归士溪石桥现场逐条落实,均没有经过刘开厚之手,所以在刘开厚家族的后裔那里也就没有第三次裁决的文书之类遗留下来。传说当时龙云波和龚汉元都害怕被押往县城投入监狱,向县衙差役表示愿意交赎罪保证金。根据他们的意愿,差役汇报到县衙获准,他们实际上也就免除了去坐牢。这次裁决,由于执行力度大,真正达到彰善举惩恶行,伸张了正义,维护了地方交通设施和秩序。

[责任编辑: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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