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恩斯对“英国性”的戏谑
——《英格兰,英格兰》的空间解读

2016-12-23 08:55蔡玲燕
文化学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巴恩斯英格兰英国

蔡玲燕

(浙江警察学院国际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3)



【文学评论】

巴恩斯对“英国性”的戏谑
——《英格兰,英格兰》的空间解读

蔡玲燕

(浙江警察学院国际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3)

《英格兰,英格兰》是英国当代著名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最具幻想色彩的作品,小说描述了杰克爵士在怀特岛上建设主题公园来复制英格兰的自然和文化景观的“壮举”。本文通过空间批评理论解读小说建构的空间背后隐藏的历史、文化、权力和民族身份问题,以及巴恩斯对“英国性”的阐释与反思,揭露在全球化背景下,民族国家面临的传统身份认证危机。

《英格兰,英格兰》;朱利安·巴恩斯;空间批评;英格兰;英国性

一直以来,时空二元关系中,时间被赋予主体地位,空间被看作是一个空洞的容器。直到20世纪末,社会和文化研究领域才经历了一次“空间转向”,使一直处于附属地位的空间重新获得了学术界的关注。空间批评理论(Spatial Criticism)的早期奠基者有法国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和历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等学者。列斐伏尔在其巨著《空间的生产》中颠覆了先前的空间静止的“容器”概念,提出空间三元辩证法,即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再现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s)。[1]列斐伏尔认为社会空间由社会生产,同时也生产社会,使空间的生产能力重新得到重视。相比于列斐伏尔,福柯虽然未发表过系统的空间观念,但其先锋性的空间理念蕴含于他的历史洞见中。福柯认为,“空间在以往被当作是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相反,时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2]。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空间批评领域大师辈出,如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爱德华·W.索亚(Edward W. Soja)、戴维·哈维(David Harvey)、迈克·克朗(Mike Crang),等等。韦格纳认为空间不仅是产品,更是生产力,能影响、指导和阐释人类的行为的可能性和方式。[3]克朗将地理景观看作价值观念的象征系统,并为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正名,他将空间看作具有深刻文化意义的文本,指出“地理学与文学同是关于地区和空间的写作,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们使地理具有了社会意义”[4]。詹明信、索亚和哈维则从后现代视角阐述了空间的属性。索亚解读和发展了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认识论进行了解构和重构,提出包罗万象的“第三空间”的概念。索亚在《后现代地理学》中引用了约翰·伯杰(John Berger)的观点——现代社会空间纷繁复杂:传播手段的多样化(电视、手机、互联网……),经济全球化,发展的不平衡等,“是空间,而不是时间,使我们无法看见各种结果”[5]。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都是不完整的,其结果就是导致对一个故事的性质的过分简单化。[6]

的确,仅以时间轴为叙事顺序来讲述故事的方式已越来越难在后现代小说中找到了。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就是这样一位积极实验后现代风格的作家,其代表作《福楼拜的鹦鹉》颠覆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方式。这部不像传记也不像小说的作品体裁多变,视角多变,甚至故事的叙述者也在变化,关于福楼拜生平的信息堆积(有些自相矛盾),如同空间中同存的无数点和无数线,纷繁复杂,体现了空间的力量。《英格兰,英格兰》的叙事结构虽不如《福楼拜的鹦鹉》那样充满实验性的后现代风格,但小说中丰富的空间意象和“英格兰,英格兰”这个地理空间的复制过程却是实践空间批评理论的良好素材。本文通过解读该作品空间背后的历史、文化、权力和民族身份问题,探讨巴恩斯对“英国性”(Enlishness*本文出现的“Englishness”可译为“英国性”或“英格兰性”,指的是英格兰的民族性(national identity)。)的反思与戏谑,揭露在全球化背景下,民族国家面临的传统身份认证危机。

一、英格兰乡村的空间隐喻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的每一种方式,无论是物质的、精神的、还是社会的,都应同时被看作既是真实的又是想象的、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实在的又是隐喻的。[7]在《英格兰,英格兰》第一部分,巴恩斯是通过玛莎的童年记忆构建一个英国乡村女孩精神空间中的英格兰,其中的三个空间场景将“英国性”具象化:英格兰县郡拼图板、乡村农产品展销会、学校课堂。这三个地标分别隐喻英格兰的地理、文化、历史和宗教。

首先,英格兰县郡彩色拼图为接下来杰克爵士要复制英格兰这一举措埋下了伏笔。这幅小小的英格兰县郡拼图与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形成两个空间的强烈对比,蕴含着前殖民主义国家在丧失了殖民地的主权后的那种落寞和焦虑,反映了当代英国国民的普遍心理状态。事实上,巴恩斯在字里行间对这种怀旧的大国心理进行了批判:“已经三千多年了,你的奶子已经下垂了,宝贝。别说是英国的红袍军,就是派出炮舰的日子都早是过眼云烟了。”[8]杰里·巴特森这段玩世不恭的话也是巴恩斯对英国国民发出的警醒,提醒他们不要过于缅怀往日的荣光,而是调整心态,承认现实。

此外,巴恩斯还构建了乡村农产品展销会这个地理空间。玛莎对于童年时参加的农产品展销会印象深刻,这是她记忆中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写照。父母离婚后,玛莎不得不随着母亲搬家,长大后到伦敦工作,后来到怀特岛,直到年老后回到安吉利亚的一个小村庄,但她一直随身携带着那本展销会的农产品列表手册,且忘不了阿·琼斯先生的那些在黑天鹅绒映衬下闪耀光芒的豆子。巴恩斯描述的乡村不仅是简单的地理空间,还是主人公的家和精神归宿,更是充满英格兰民族特色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的一部分。事实上,英国文人一直致力于在作品中描绘英格兰惬意的乡村图景,从雪莱、奥斯汀,到哈代,再到伊恩·麦克尤恩,乡村在他们的笔下是家园的代名词。因此,巴恩斯在《英格兰,英格兰》中也不惜笔墨刻画了这个“英国性”的典型具象,但是,这个空间地标在小说的第三部分被彻底解构,这在下文会进一步探讨。

除了以上两个空间场景,巴恩斯还将学校这个空间置换为英格兰民族身份中的历史、宗教等元素。学校课堂这个空间场景在巴恩斯的多部小说中出现过,如在《终结的感觉》中,巴恩斯通过亚德里安和历史老师亨特先生在课堂上的对话传达了他对历史客观性的质疑。在《英格兰,英格兰》中,巴恩斯则通过梅森小姐之口将英格兰两千多年的历史简化为一首歌谣。“英国性”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宗教——也在小说中被戏谑。在晨会合唱宗教歌谣的环节,玛莎偷偷做着不一样的祷告,嘴里默念一首让人忍俊不禁的小诗,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亵渎神灵。这段插曲也是巴恩斯对当代英国国民宗教信仰缺失的一种反思。

二、英格兰主题公园的“英国性”

“人类从根本上来说是空间性的存在者,总是忙于进行空间与场所、疆域与区域、环境和居所的生产。这一生产的空间性过程或‘制造地理’的过程中,人类主体总是包裹在与环境的复杂关系之中,人类主体自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空间性单元。一方面,我们的行为和思想塑造着我们周遭的空间,与此同时,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集体性或社会性生产出了更大的空间与场所,而人类的空间性则是人类动机和环境或语境构成的产物。”[9]

小说第二部分描述的怀特岛高端休闲旅游项目的建造正是一场人为“制造地理”大事件。整个项目的整体定位,目标游客定位,建筑设计,娱乐项目选择,以及食物菜单的敲定,都是空间生产过程。怀特岛的空间价值在小说中交代得非常清楚——“在一百五十五平方英里的区域内呈现给游客也许想看的、我们一向认为代表了英格兰的一切”[10],也就体现了“英国性”的景观、人物、精神等。但是,怀特岛上的地理空间是否代表了英格兰的一切?克朗指出,地理景观是价值观念的象征系统,考察地理景观就是解读人的价值观念的文本。[11]这些地理景观体现的是谁的价值观念?

首先,怀特岛上的英格兰是目标游客对他们脑海中认定的“英国性”的物化。在选定了项目建设地址后,委员会邀请“高品质休闲”在二十五个国家的潜在买家列出英格兰这个词让他们想到的六条特征、优点或者精华。[12]这些精英阶层的买家给出了他们眼中能代表英格兰的五十条精华:“1.皇室;2.大本钟/国会大厦;3.曼联足球俱乐部;4.等级制度;5.酒吧……50.英国大宪章。”[13]这份清单涵盖了英格兰地理、历史、风俗、社会等多方面的内容,充分体现了外国游客对“英国性”的主观认知。然而,清单上的内容没有也不可能被悉数如实地展现在怀特岛上,杰克爵士在拿到清单后就划掉了他认为是由于问卷技术失误而产生的条目,接着项目委员会又不断讨论和增删。甚至烹饪分会在制定岛上将提供给游客的食物时都反复斟酌:约克郡布丁,兰开夏炖肉,苏塞克斯旁氏布丁……不仅仅是果腹的食物,而是该项目要给游客带去的“英格兰”。“麦片粥因为不正统而被分委员会否决;考肝片和小仙人松糕被否决是担心它们冒犯同性恋买家”。[14]因此,这个复制的英格兰除了迎合游客对“英国性”的认识,也充分体现了杰克爵士和项目委员会成员的价值观念。正如福柯在“空间、知识、权力”访谈录中所述的:“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15]杰克爵士和项目委员会的决策过程就是一次典型的权力运作过程。

终于,杰克爵士的伟大项目取得了巨大成功,《华尔街日报》记者热情洋溢地称赞:“在这个壮观的、设备齐全的宝石般的岛国上,你可以安全方便地体验到英格兰的过去和现在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16]游客们不必舟车劳顿就能参观完巨石阵,伦敦塔,多佛白崖,安妮·哈瑟维的小屋等充满英格兰气息的景点,也能在哈罗斯百货商场悠闲购物,享受无微不至的热情服务,然后品尝烹饪分会精心挑选的英格兰风情美食。游客们在岛上感受到的是更加方便、整洁、友好、高效的英格兰。在这里,国际化的热情友好代替了传统的冷冰冰的英式欢迎。“英国性”在这个复制的空间里被整合和再创造,于是游客们相信,这就是“正宗”的英格兰,这就是英格兰应有的样子。

三、“安吉利亚”的空间解读

在小说的第三部分,巴恩斯用大量笔墨描绘了安吉利亚的地理空间和人文空间。与怀特岛上欣欣向荣的新英格兰相比,旧英格兰已逐渐丧失力量、领土、财富、影响和人口。这个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已退化为一个自绝于这个世界和时代的农耕社会,而居民们似乎也慢慢适应了这个新的社会空间,大家不再使用通信技术,重新拿起墨水笔写信,马匹代替了汽车,蒸汽机车重新出现,公路消失在树林里,野生动物也越来越多。但巴恩斯意不在给读者展现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空间,而是一个在第三个千年被边缘化的“他者”空间。这个自认为包揽了勤劳、秩序、进步等优点的民族曾经充满了优越感,在帝国主义时期,将殖民地那里的一切视为他者*麦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第五章讨论了在地理上构建“自我”与“他者”的过程,克朗指出19世纪种族决定论流行,帝国主义时期英国等西方国家自认为是理性、公正、秩序的象征,将殖民地视为“他者”空间,把帝国看成是治愈异化的良药,为自己的殖民行为正名。。现在,自己却成了衰败之地。这个国家丧失了最后一丝自我意识,最后她放弃了“英格兰”这个头衔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更名为“安吉利亚”。“世界也逐渐遗忘了它的存在,当‘英格兰’被人们提起的时候,人们知道的仅仅是‘英格兰,英格兰’而已。”[17]安吉利亚原本是正统的英格兰,是游客体验英国民族特性的最适宜的场所。然而,在消费主义主导的文化背景下,游客再也不愿意去那个冷冰冰的英格兰。

曾经玩世不恭的玛莎在回到安吉利亚后,在这个守旧的社会空间的塑造下,也失去了那份叛逆,慢慢适应了那里安静的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村子里的孩童当面称呼她为老处女,她也默然接受,并想象着如何像老处女一样生活。玛莎内心的这种转变除了来自时间的打磨,更来自寡淡无聊的乡村空间的塑造。

至此,小说完成了解构和建构英格兰的空间实验。从玛莎精神空间中隐藏的英格兰元素,到杰克爵士复制的英格兰空间,再到颓败的旧英格兰空间,巴恩斯展开了一场针对“什么是英国性”“什么能代表英格兰”的全方位讨论,对英格兰民族身份进行了深刻反思。显然,巴恩斯对复制英格兰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企图以保留民族优秀文化的做法持否定态度,但对那些固守历史,依然沉浸在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中不可自拔的人也不无嘲讽。在探究“英国性”的虚拟式表达中,巴恩斯冷眼旁观,对英国国民敲响了警钟。这何尝又不是对中国在如何利用民族和文化遗产问题上的一次启发?虽然巴恩斯在小说中未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们可以通过积极观察和把握“绘制”当代文化与政治空间图式,认清主体在全球体系之下的自身位置的“社会绘图”[18],从而找到自己的定位。

[1]Lefebvre Henri.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Donald Nicholson-Smith,Trans. Maiden, MA:Blackwell Publishing,1991.33.

[2]Foucault, Michel. Questions on Geography[A].ed.C.Gorgon. Power/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2-1977[M].New York:Pantheon Books, 1980:70.

[3]Wegner, Phillip E. Spatial Criticism: Critical Geography, Space, Place and Textuality[A].ed.Jilian Wolfrey. Introducing Criticism at the 21stcentury[C].Edinburgh:Edinburgh UP,2002.181.

[4][11]Crang, Mike.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44.27.

[5][6]Soja, Edward W.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M].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4.37.

[7]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419.

[8][10][12][13][14][16][17]Barnes, Julian.英格兰,英格兰[M].马红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44.215.100.100-102.110.221.302.

[9]Soja, Edward W.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陆扬,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5.

[15]Foucault, Michel. 空间、知识、权力——福柯访谈录[A].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3-14.

[18]Jameson, Fredric.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陈清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489-515.

【责任编辑:周 丹】

I561.074

A

1673-7725(2016)10-0071-05

2016-08-05

本文系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从空间批评视域解读朱利安·巴恩斯的作品”(项目编号:M16JC024)的研究成果。

蔡玲燕(1984-),女,浙江台州人,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西方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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