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纤腰或美玉

2016-12-20 12:44朝颜
雪莲 2016年21期
关键词:三寸金莲小脚

金莲,遗留在时光里的泪和痛

一根趾头尖尖地指向前方,其余四趾生生被拗压在脚底,残损的骨头在足背部拱起一座小包,断裂、叠合,还有不屈不挠的生长,一个畸形的怪物就这样被人为地造就了。我无法准确地用词语来形容眼前的怪物,笋、粽子、猪蹄,还是一把讥讽的匕首?

可是它分明有一个貌似柔美的名字——三寸金莲。在台儿庄运河古城,一所名叫“兰婷书寓”的青楼博物馆里,我与它劈面相逢。一幅天足与小脚的骨骼透视对比图,把自然和扭曲,健康与病态呈现出来。一些妇女在镜头前举着小脚,目光呆滞,神情漠然。被展览的还有缠脚器、裹脚布、三角形的绣花鞋……这些器物组成环环相扣的挣不脱逃不过的链条,一步一步将女性按进窒息的泥淖里。

我忽然想起在周庄时的一幕情景:一位口才极佳的男导游,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厅堂里对着他的游客讲三寸金莲。他讲得口沫生津,形同说书。他说,小脚是女性的秘密,来了客人,女人都要把脚藏进桌帘下,以免被窥视。而不同大小的脚是不同等级的“莲”,三寸的为“金莲”,四寸的为“银莲”。“五寸的是什么莲呢?”他忽然转身问游客。有人说“铜莲”,有人说“铁莲”,一个游客坚持称那叫“大莲”。围观者众,兴奋哄闹的多为男性。以占有、私欲、蹂躏、囚禁为乐,作为人性中的劣根性,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

一个女孩,从五六岁开始接受这一酷刑,实施人往往是她们的母亲或祖母。在孩子凄厉的喊叫和眼泪面前,长辈们竟坚定地笃信自己是为着孩子的幸福着想。“小脚一双,泪水一缸”。长长的裹脚布,紧紧地勒住了自由的生长和自由的脚步。据说,残忍的还有用竹片或石板相夹,以使三寸金莲成形。而这段无比变态的历史,在中国竟然持续了一千余年。直到今天,我们身边还有诸多名叫金莲的女子。无论这和三寸金莲是否能扯上关系,这都让我觉得痛。

在展品中,陈列着一些三寸金莲状的酒盅、烟斗,不消说,这些都是推崇变态之美的又一个佐证。连我一向有些喜爱的诗人苏轼也未能免俗,他竟然专门作《菩萨蛮》词,咏叹缠足:“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据说,这还是中国诗词史上专咏缠足的第一词。而李渔则公然声称,缠足的最高目的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性欲。何止是这些呢,小脚不便行走,还能防止“红杏出墙”,就如同中世纪的欧洲男人为女人套上了贞操带。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即便他一年两年不近某一个女人的身,也不许她跑了,单是囚着,就像他私有的物品。一种畸形审美发挥到了极致,其背后的推动者,除了统治者,还有那些吟风弄月的文人。

我只亲见过一位缠足的老太太,她应该是我幼年时整个村庄唯一遗存的活化石了。人们习惯把她称做细脚袅袅,所谓的袅袅,本应是风吹杨柳婀娜多姿的柔美情状,可是这位身材高大,岁近迟暮的老人,她着实吃尽了细脚袅袅的苦。无论上哪儿,她都须拄着一根拐杖,双脚呈八字向外撇着,用足后跟承重。她的背弓成了一架风车,走起路来极其可笑地趔趄着、踉跄着。我无以想象,作为一名村妇的她如何去河边洗衣,如何担水劈柴,如何下地摘菜,如果抱持儿女。如若所有的这些农村妇女所干的活她一样也不能少,那么她需要付出的,是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艰难。她没有精致的花样繁复的绣花鞋,1980年代,三寸金莲的鞋早已是没有生产的了。她穿的是自己做的黑布鞋,窄小、浅口,容纳着她那双无以支撑自己体重的脚。

据我奶奶说,当放脚大脚成为新的风尚,一些裹脚的女人穿上了大布鞋,再在鞋肚里塞上棉花或稻草以充大脚。这又让我想到了鲁迅的结发妻子朱安。在新婚的那日,她为了冒充大脚,鞋子里的棉花出溜一地,出尽了洋相,也让鲁迅倒足了胃口。呜呼哀哉,这难道是她的错吗?

一位名叫杨厚珍的小脚女人,则因为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被写进了历史。她是瑞金人,被称为“三寸金莲女红军”。如果按照传统的亲缘关系去追溯,我应该可以和她搭上亲戚。今天,她已不在人世,没有人知道,她拖着一双小脚走在漫长的征途上,是为着爱情的力量还是革命的信仰。去年,来自天津的作家武歆到瑞金采风,饭桌上,他讲起在北京的一件奇事。当时是集体活动,大家都跟着去了其它地方,只剩他一个人独自走进了某一个展厅。忽然,一幅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正是杨厚珍,他看着她的小脚,想象她在长征中艰难跋涉的样子,登时泪流满面。

那一天,也许瑞金的糯米酒的确让武歆醉了,他走出餐厅的时候身形有些摇晃,嘴里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我泪流满面啊……”

三寸金莲,供历史凌虐过,把玩过,淫乐过,最后留下的,不都是泪和痛么?

弱柳,不只是女人的代名词

我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自惭形秽。他柔若无骨的肢体,他风情万种的姿态,他的妖娆,他的妩媚,轻易地就将一群僵硬拙笨的女人打败。我时常觉得是有一个精灵,或者一股气流带动着他的身体在滑行,在流淌,在伸展。

这是我在鲁院参与的第一堂舞蹈课。谁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的舞蹈老师竟是一个如此年轻,如此风摆杨柳的男性。“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其实他只需一个莲步轻移,舞者之韵立即流泄得一览无遗。弱柳?春风?丝绸?泉水?所有轻盈灵动的词汇加诸于他的身上,似乎都不为过。

一定会有人不无担忧地想,这兰花手、媚眼波,以及俏身段,将如何以男儿之身面对他的女人?或者说,如果一个女人与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庸常的生活让我们习惯了男人的粗犷豪放、男人的孔武有力、男人的坚硬和强悍。造物将人类分隔在阴阳两岸,正与反,凹与凸,似乎从来如此旗帜鲜明如此风格迥异。

女人又该是什么样子的?针线、纺织、刺绣、缝纫被称之为女红,婀娜娇婉娉婷妩媚妖娆……所有与柔软相关的词汇都以女字做偏旁。我依然记得,年少时小学校里有一位男教师与众不同,他擅长织毛衣、钩鞋子,毛线像蝴蝶一样在他手上翻飞,他翘着兰花指,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自然,与之匹配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尖而细,轻而软。事实是没有人羡慕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男教师,他毋庸置疑地被划为异类,遭到学生们的围观和暗自嬉笑。

颇为反讽的是,曾经嘲笑过那位男教师的我,长大以后不善女红,踢不好毽子跳不好皮筋,没有织过一件完整的毛衣,没有烧过一桌像样的菜。而且我还很不温顺很有自己的主张,常常桀骜不驯、睥睨一切。我写一些被家里那个男人所不屑的文字,并且固执地坚持到底,固执地不肯为了取悦他而有所放弃。我唯一按步就班的是,在合适的年龄将自己嫁了出去,并且顺其自然地生育哺养,完成了一个生命个体存在于世的完整性。如果放在旧社会,我将是一个多么不合格的女人。

而一个跳舞的男人,一个用完美的一字马将所有女人都比下去的男人,又拓宽了多少世俗目光的外延?他有柔软的腰身、轻灵的舞步,他有他的美、他的范。他用多年的苦练修成了自己的样子,一个有别于其他男人的样子。并且,因之找到了生存和独立的依凭。他让我看到了自己,并触摸到了内心的质地。原来人是可以越过框架越过格子的,人并不是非得这样非得那样的。你无须为自己不像一个世人眼中的女人有所羞愧,你也无须为缝不好一段细密的针脚心有戚戚。

一棵白杨为什么不可以歪着脖子长大?一只公鸡为什么不可以领着一群小鸡觅食?

记得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说一个女人长期饱受男人欺凌,于是发誓复仇。从那一天起,她养了一头小猪,然后每天都要抱起那头猪练练手,等到小猪长成了大猪,女人不知不觉已经力拔百斤了。当男人再次拿她练拳,她将男人拦腰抱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从此,男人再不敢轻易欺负她。看完这个故事,我常常想象着她扔男人的样子,不禁要大笑。

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不都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强大的样子吗?

打着小八字站在地垫上,我努力地学习做兰花手,却发现怎么样也做不出男舞蹈教练那般销魂蚀骨的媚。我看到他在飞翔,而我们的舞蹈服和舞蹈鞋,并没有带着我们飞升起来。作为女人,我输得心服口服。

玉,是不说话的美人和君子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夜读《诗经》,被一个像木槿花一样水灵的女子打动。她有着轻盈的步子轻盈的身姿,跑啊跑啊就好像要飞翔起来。更美妙的是,她所佩戴的玉饰因着身体的灵动而叮当作响。

一个多情的男子跟在身后,暗暗吟哦:“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一个女子的美好形象,永远地镌刻在了同行男子的脑海中。

玉之纯真,玉之高洁,与一个肢体柔美的女子,组成一幅永恒的唯美画面,住进了历史的诗河里。我常常自作主张地以为,唯有佩戴在君子和美女身上的玉,它所发出的环佩叮当之声,才分外清脆悦耳。

喜玉之人,多半性情温顺。他(她)不会是夸张的,狂野的,无所顾忌的。这从“白茅纯素,有女如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样的诗句里便可找到证据。什么“冰清玉洁”“冰肌玉骨”“香肌玉润”“冰姿玉质”等等词汇,让我们一触目便浮现出肤白貌美、资质高洁的美人形象。若是让一个五大三粗的腌臜之人身上挂满玉佩,想来当他晃动满身的肥肉时,玉音也失了神采,让人鄙为噪声。

据说古时君子贵人喜在身上佩挂多件玉饰,而玉饰是禁不起剧烈碰撞的,于是君子们常常静若处子,温文尔雅。他们小心地行走、端坐,小心地护卫着身上的玉,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刀阔斧的村野莽夫拉开了从天上到地下的迢遥之距。

其实,中国人对玉的崇拜,远在人类文字出现之前的远古时代。虽然中华文明许多已经消亡于4000年前,但考古学家还是发现了诸多和玉礼器有关的文化痕迹。如辽河流域的兴隆洼文化,距今有8000年。而在长江、黄河等流域,同样出土了众多4000前以前的玉器,证实了中华民族崇拜玉的历史渊源已久。

一块美玉,捧在2000多年前的楚国和氏手中,虔诚地献给楚国的厉王和武王,却两次以欺君之罪,先后被砍去了左、右脚。君子无多,小人常有。当美玉遇见谗言,便只是一块粗砺的石头。这块举世无双的和氏璧,到战国后期,被楚国用作向赵国求婚的聘礼,赠给了赵国。秦国也非常想得到它,就宣称愿以十五座城池交换赵国的“和氏璧”。于是,足智多谋蔺相如在历史的舞台上登场,成就了一个“完璧归赵”的故事。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儿时在王之涣的《凉州词》里,我永远地记住了玉门关这个地名。当时只道是寻常,顶多感到此名略带些想象中的浪漫主义罢了。许多年以后,我坐在鲁院的教室里听著名学者叶舒宪讲课,方知所有带有玉字的地名其实都和玉搭上了关系。那些关口,那些县域,要么是运玉的,要么是产玉的。

在甘肃敦煌,在丝绸之路,玉石被成袋成袋地捆在骆驼的背上,运往王权集中的地方。这些玉石,制成各种精美的玉器,或用于装饰,或用于祭祀。还有的,成为通体晶莹的玉佛像,成为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在古往今来的文字记载中,玉总是和纯洁、高贵、美德连在一起。它们走进了《诗经》中那个妙龄女子的生活,走进了屈原的《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走进了黄庭坚的《黄颖州挽词三首》:“胸中明玉石,仕路困风沙。”甚至,衔在了《红楼梦》里初生的贾宝玉口中。最后,它们中的一小部分,伴随着身份地位显赫的人,永远地埋在了地下。

2016年1月,考古专家在甘肃省镇原县偶然挖掘出一个常山下层文化墓葬。挖开之后,一个身高2.1米的巨人,72件陪葬的玉器,赫然呈现在世人眼前。更多的谜团笼罩在人们心头,关于玉,关于人类文化的前世今生,像一个亘古的神话,环绕在我们的头顶之上。

而在今天的生活里,玉被摆在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商场里,玉还出现在街头小巷的地摊上。人们佩玉的时候,早已不会想起君子这个词语。各种虚假的、劣质的、鱼龙混珠的玉,让外行的人无所适从。我一向活得粗糙,只添置过一个小小的玉坠项链,纯粹当成装饰。什么养玉润玉,真的无从谈起。

只记得去年冬的某一个大风天,一位文友用报纸包着一块石头,吭哧吭哧地送到我办公室,说了一句话便走了。他说:“这块石头,已经玉化了。”我想起来,原只是因为顺手将他的文章推荐到某报发表。小心地将这块玉化石供奉在柜子里。想来,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件和玉有关的物件。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玉汝于成,愿为君子。

【作者简介】朝颜,原名钟秀华,江西瑞金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供职于瑞金文学艺术院。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散文》《散文选刊》《青年文学》《文艺报》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人民文学》杂志社全国征文奖、首届全国“山哈杯”文学创作大赛佳作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中国散文诗人》《南方散文》《散文江西》《江西山水入梦来》等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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