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断

2016-12-20 20:12华伟章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6年9期
关键词:馄饨

作者简介:

华伟章,出生于上海。曾在《青春》《天涯》《小说林》《东方剑》《福建文学》《章回小说》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紫色女人》。

徐正明是从那次陈之瑧打来电话,决定离开A市到B市去发展的。他大学毕业后选择在A市发展,渴望能在这座繁华的城市生存下去,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但现实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与憧憬的相去甚远,至少他个人是这样认为的。这天上午,他一觉睡醒过来,屋子里光线很暗,感觉时间不早了,心里咯噔沉了一下。昨天深夜,他在小区门口小排档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回到住处,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徐正明是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唤醒的,头脑还有些混沌,双手使劲揉着惺忪的眼睛,跳下床后趿拉着鞋拉开窗帘,夹在高楼缝隙的太阳已经升起来,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刺得他眼睛有些疼痛。他租赁的是老式房子,还没有拆迁,有些破旧不堪,房租相对便宜,大多数居住的是外来人员,在四周高楼林立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他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八时三十五分,头脑逐渐清醒过来,陡地想起今天不用再按部就班,随着街市上穿梭的人流,挤公交车或地铁去公司上班,心里骤然松弛下来,又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有三条短消息,两个电话未接。他打开短消息,两条是陌生电话号码,迅速浏览内容,勿庸置疑肯定是诈骗信息。这类信息最近很多,骗术笨拙得难以置信,好像骗子也饿得慌了,饥不择食,每天都能收到好几个。另一条是老板发来的,询问他今天还来不来上班,他读出了其中骄矜的语气,狠了狠心,连同两条诈骗信息一起删除了。手机铃声固执地又响起来,他摁了通话键。

陈之瑧在手机那端埋怨地说:“徐正明,你在公司里忙什么,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

徐正明说:“我在睡觉,没有去上班。”

陈之瑧的笑声传过来,调侃的口吻在说:“好啊,现在都几点钟了,你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这一刻还在被窝里享清福!我还以为你忙得连接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今天怎么没去上班,最近肯定混得不错?”

徐正明和陈之瑧是大学一个宿舍上下铺最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徐正明考虑A市是大城市,发展的机缘和空间更大,最终是选择了A市,陈之瑧却选择了B市。几年间,他俩一直保持着联系,各忙各的很少谋面,在网上或电话闲聊中,他多少有点知道,他在B市似乎混得很不错,创建了自己的公司,有了房子,车子,而且结了婚。他曾多次劝慰他到B市去发展,他碍于情面和性格婉言谢绝了。A市虽然十分繁华,其实竞争激烈,大多数人在缝隙间生存。他寻找过许多工作,寻找属于自己的机会,很难获得好的发展。在公司找份工作,每个月几千元钱,整天忙得喘不过气来,还要看老板的脸色,去掉房租,日常开销,杂七杂八的费用已所剩无几。A市的房价对于一个漂泊在外,没有任何依靠的大学生,简直贵得令人咋舌,可望而不可及,即便是房价降下来,杯水车薪,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对于拼搏理想中有质量的生活,这种奢想几乎是一种画饼充饥。他心里很憋屈,昨天下午,一个客户来催讨货款,欠债还款,天经地义,三个月的账期到了,他签字后去找老板,老板笑着等送走客户之后,在办公室当着员工的面,将他骂得狗血喷头,而且老板是个颐指气使、涂脂抹粉、徐娘半老、拿腔作势的女的,他心里更感到窝囊到了极点。

陈之瑧在手机里问:“徐正明,是不是遇到不称心的事情了?”

徐正明敷衍着说:“昨天睡得稍晚了,今天不想去上班。”

陈之瑧猜测到了他的窘迫,一个劲地劝说着:“到B市来吧。在A市赚的是人民币,虽然B市是个地级市,赚的同样也是人民币。再说两个人能够经常见面,彼此也可以互相有个照应。来吧!”

太阳在B市的天空缓缓沉落,像蛋黄一样流经一地,涂得站台顶篷、钢轨、车站广场及周边建筑一片暖色。徐正明尽管知道陈之瑧已经结婚,在事业上有了很好的发展,而且妻子是当地某个不大不小官员的千金,可是在火车站出口处,看见他俩亲昵地偎依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陈之瑧已完全脱胎换骨,略显发福,西装笔挺,气宇轩昂,愈甚潇洒,一副成功人士的气派,还是很热烈地拥抱了他,并介绍了身边的妻子,她叫许茗倩。陈之瑧开车回去的路上,告诉徐正明房子已经给他租赁好,工作的事情也已经解决,一切都安排妥当,先在B市玩上两天熟悉一下,之后去上班就可以了,并说这一切都是许茗倩托熟人帮忙的。今天在家里为你接风洗尘。徐正明感激地看了许茗倩一眼。许茗倩稍圆脸庞,珠圆玉润,虽然算不上漂亮,举手投足间却透着几分富家女的风韵。

黑色奥迪车驶过一段路程,拐弯进了一处高档小区。陈之瑧家三室两厅,房间很宽敞,装潢也很考究,所有豪华设施一应倶全。吃过晚饭,徐正明和陈之瑧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安谧的夜空在眼前铺展开来,远处飘浮着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小区一条景观湖宁卧在月色里,四周种植着名贵树木,波光粼粼,暗香浮动。陈之瑧搂着陈正明的肩说:“这里地段很好,闹中取静,虽然B市的房价没有A市的高,但是更适宜居住。”

徐正明羡慕的目光瞧着他。两人交谈甚欢。

陈之瑧说:“你以后会习惯这里生活的。”

徐正明休息了两天,工作很快落实了,在一家不错的中外合资企业,经理看了他的资料,领他到人事部门,立刻就安排了岗位。徐正明租赁的房子,离陈之瑧的住处不远,大概十分钟路程,这样见面容易一些。陈之瑧很忙,抽出空会打电话联络或发个微信,徐正明下班后一个人做饭不方便,受邀也经常会到他家去吃晩饭,陈之瑧说多副筷子而已。许茗倩挂靠在一家公司,每个星期露一下脸,其它时间不用去上班,领着一份不菲的薪水。她对徐正明经常过来,基本上没有嫌厌,显得热情大方。这天,陈之瑧回来吃饭晚了,许茗倩微笑着忽然问他:“陈之瑧是不是有个女朋友叫宁岚?”

徐正明怔住了。他和陈之瑧在大学时,和宁岚也是大学同学。他原来一直以为陈之瑧会和宁岚结婚的。陈之瑧才华橫溢,风华正茂,英俊帅气;宁岚温柔漂亮,善解人意,而且很有气质。陈之瑧和宁岚是班上公认的最佳情侶,许多人认为他俩最终会走到一起。徐正明暗下对宁岚也很有好感,因此三个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陈之瑧结婚后,徐正明很惊讶,事后埋怨他没有邀请自己,曾问他为什么会和宁岚分手。陈之瑧在电话里含糊其词地回答,人各有志,都会有各自的生活,就像你选择了A市,我选择了B市。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过去的事情请别再提起了。徐正明始终有种蹊跷之情在心里氤氲。

许茗倩眼睛里盈满了笑意继续问着:“他俩是不是很好,恋爱了许多年,而且看上去也很般配。听说他们准备结婚的,两人一直纠缠了很久。”

徐正明十分惊愕,半晌才点了点头,正不知道她还会问些什么,这时候幸亏是陈之瑧回来了。

还有一次,吃过晚饭,陈之瑧和许茗倩争论起来,起先只是为了一两句话,鸡毛蒜皮的琐事,竟然争吵得越来越厉害。徐正明尴尬地站在阳台上,聆听着许茗倩的哭闹吵嚷声,似乎抱怨陈之瑧在外面有女人,以及东西摔在地板上碎片四溅发出的清脆声响。不过没过两天,陈之瑧和许茗倩很快就和解了,偃旗息鼓,和好如初,事态并没有想象中进一步恶化,生活一如既往,就像湖水波澜不惊地依然汩汩流淌。这之后,徐正明为避免尴尬,尽量减少到陈之瑧家去,陈之瑧有时电话催得紧,也是尽可能借故推托。

B市的秋天来了,风吹过树枝发出簌簌声响,偶尔有几片树叶飘落下来,街市染上了一片秋色。徐正明工作做得很好,干起来也得心应手,公司似乎对他很满意,他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这天经理找他,拍着他的肩,赞扬他工作出色,年轻有为,有意无意间透露,部门主管年底前就要退休,让他尽可能好好地表现。他心领神会十分激动,好像看见了前面一片曙光。

这天发工资,徐正明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去,打算给自己买件衣服,绕了一段路来到步行街。这里是著名的商业区,各类广告铺天盖地,橱窗里商品琳琅满目。他走在已经起了凉意的街市,天色正在渐渐黯然下来,街市两旁闪烁起霓虹灯。在这忽明忽暗灯影里,他正想走进一家服装专卖店,无意间在穿梭的人群中,惊讶地看到许茗倩正和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士紧搂着走进一家高档餐厅。他尽管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庞,但从背影上完全可以确定,那个男人绝对不会是陈之瑧。他在路旁愣住了,瞬间像是吞进了一只苍蝇,心里漫过一种莫名的难过。为陈之瑧,为许茗倩,也为自己?他一时有些叙述不清。他很为难,忐忑不安,想给陈之瑧打电话,掏出手机,犹豫着还是放弃了。

这天星期日下午,徐正明在休息,吃过午饭正想上网,陈之瑧打来电话,在电话里问他休息天在忙什么,现在那里?徐正明告诉他正在家里准备上网,陈之瑧说好几天没见面了,出来聚聚,我在外面陪客户,饭局刚结束,一会儿车子过来接你。他声音高亢,显得很激动,似乎很想和他分享愉悦心情。徐正明心里搁着事情,也想和陈之瑧见面,还没有应允下来,陈之瑧已经挂断了手机。

两人在一家幽静的咖啡馆坐下,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映在落地窗上,这时咖啡馆里人并不多,临窗的座位能看见街上过往的行人。陈之瑧点了两杯咖啡,一副笃定而又激动的样子,脸上泛着光泽,兴奋异常地说:“我刚谈妥一大笔生意,接下来要忙到年底了。”他眼睛里闪烁着光亮。

徐正明瞧着他得意的神情问:“能赚多少?”

陈之瑧笑着说:“八十万元。”

徐正明也很高兴:“能赚那么多?”

陈之瑧点了点头,又不以为然地说:“八十万算什么,你没有听说有些人赚得更多,做的生意上亿,上千万的赢利。这个社会许多事情很难说得清楚。”他喝了口咖啡,稍为平静下来。

两人闲聊了一会,徐正明瞧着他踌躇满志的脸庞,心里很纠结,忍不住还是把许茗倩的事情告诉了他。徐正明意想不到陈之瑧听完之后,竟然没有一点愤怒和激动的表情,只是掩饰地又喝了口咖啡。这让徐正明很惊讶,惴惴不安起来,怀疑是否应该将这一切直白地告诉他。他有些慌乱地解释说:“陈之瑧,兴许是我不应该……”

“这没有什么,不能怪你,你是好心,我能够理解!”陈之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放下咖啡杯,脸上还是掠过落寞神情,但是这种神情倏尔即逝,他异常平静地解释着说:“其实,对任何人来说,婚姻只是一种形式或默契,其中内容各不相同。我和许茗倩婚前有过协议,经济上互补,私生活独立,还有……不说这些了,我们聊些别的吧。”

正在此时,随着浓郁的咖啡香味,飘起了一首熟悉曲子。徐正明忽然有些激动,心里想起了那段快乐的日子,记起那次陈之瑧在宿舍过生日,宁岚为他唱的就是这首歌,歌声在校园晴朗的夜空,在人们心里细腻地流淌。徐正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他抬起头,看见了陈之瑧脸上的笑容,明白了他为什么挑选这家咖啡馆,从来到B市至今,第一次感受到他如此陶醉。他恍惚间感到,陈之瑧不仅邀请了自己,还邀请了宁岚,三人聚在一起,那首曲子在瞬间穿透人的灵魂。此刻,他很想询问宁岚,但是知道陈之瑧不愿意提起,很容易就能搪塞过去,即便问了也没有意义。徐正明心里有种莫名的怅然。

陈之瑧很快从缠绵的乐曲中走出来,询问徐正明的工作情况。徐正明说基本上适应了B市的生活节奏,工作上也很满意,并把经理年底可能提拔他部门主管的事告诉了他。陈之瑧点上一支烟,思考着随即侧过身去,从包里掏出一张消费卡递给徐正明说:“这张卡里有两万元钱,你抽空到经理家去拜访他,或者在公司没人的时候给他。你先投石问路,后面需要多少,我会帮忙解决。算是我借给你的,你经济上宽裕后,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徐正明知道他的意思,推辞着真挚地说:“陈之瑧,我已经很感谢你,知道你一直在帮助我。不过,我必须要凭自己的能力生存,再说,我们经理兴许不会是那种人。”

陈之瑧看着他认真地说:“徐正明,你真傻!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没有钱和利益关系,你一事无成能干什么?你可能自以为清高,其实根本就是迂腐!举个简单的例子:有笔生意,芸芸众生中能给你做,也能给他做,凭什么一定要让你发财?这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其中答案浅显而又深刻。你明白了吗?这两万元送给经理肯定值!我问你,你们公司有多少人?”

徐正明说:“一百三十一名员工。”

陈之瑧问:“有几个主管?”

徐正明说:“六个部门设主管。”

陈之瑧说:“你想一下,你能做到经理,概率是一百三十一分之一,你能升到主管的职位,离经理的位置,概率就变成了六分之一。你懂了吗?钱只是工具,只是个诱饵,或者把它随便想成什么都可以,你根本目的只有一个,把主管的职务抢到手。”

徐正明瞧着他,明白些东西,但还是坚定推辞。他心想是自己愚笨,还是整个社会变了?

冬天来了,寒风凛冽,吹得路旁树枝不断颤抖。到了年底,徐正明终于没有擢升为充满希望的部门主管,倒是一个工作不太出色的同事担任了这个职位。经理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满脸温暖,说不是他工作能力问题,主要是僧多粥少,竞争激烈,让他体谅公司难处,并希望他能继续努力,百尺竿头,争取下一次机会。他接受到经理传递过来的信息,一时之间感到很郁闷,有种苦涩在心里弥漫开来。他没有把这个坏消息告诉陈之瑧,知道他年底的时候十分忙碌,或正沉浸在一年赢利的愉悦中。许茗倩拥有父亲当官的资源,一如既往享受着奢侈的生活。他不想以这种坏心情面对他俩。

转眼已临近过年,空气中有了年味的气息,徐正明也在考虑今年回不回去过年。这天晚上,他正准备上床休息了,忽然听到门铃声响起来,他打开房门竟然是陈之瑧。他西装革履,外面披着大衣,喷着酒气,脚步趔趄,一头扑进门来。徐正明连忙搀扶住他,感到有点惊讶:“陈之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会过来。许茗倩呢?”他不解地问。

陈之瑧喝得微醺,显得有些激动,嘟囔着说:“怎么,你不欢迎我……今天,请公司几个客户,提前吃顿年夜饭。我本来想请你一起去凑个热闹,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所以没有让你一起去。”此刻,他似乎并不想和许茗倩享受这份感情。他脱下大衣甩在床上,脚下依然有些踉跄。

徐正明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沏了杯茶,隔着茶几陪伴他坐了下来。

陈之瑧喝了酒沉浸在兴奋中,头脑还处于亢奋状态,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掏出香烟递给徐正明,自己点上了一支。他侧过脸去瞧着徐正明得意地说:“我今天确实很高兴,忙碌了一年,你知道我赚了多少,二百六十多万。”他喝过酒后嗓音有些沙哑,脸上多少露出志满意得神情。

“一年赚了二百六十多万?”徐正明的目光移落在他脸上,体味到了某些东西,心里多少有点落差,但还是为陈之瑧感到很高兴。

陈之瑧看到了徐正阳脸上的神情变化,忽然平静下来,平乏的口吻说:“其实,对于没钱的人来说,钱确实很重要;对于有钱的人来说,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脸上明显掠过了鄙夷神色。

“是吗?”徐正明在自己的角度反诘。

陈之瑧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烟雾,头朝后靠在沙发上,神情完全松弛下来。烟雾弥漫开来。他像在回忆,像在思考,烟雾也在思考。他喝了口茶,轻声数落着说;“当初呕心沥血上大学规划人生,总想未来会有不错的发展。大学生活更多的只是憧憬,到社会上完全是两种境界。你要生存,你要赚钱,你要肩负起男人的责任。你说这是不是很现实?”

徐正明游移的目光瞧着他,心里在琢磨他这话的意思。

陈之瑧叹了口气,香烟在手指间轻轻转动,触景生情,发泄似地说:“刚踏上社会,我来到B市,人生地不熟,想得到发展,什么创业,拚搏,理想,狗屁!”

徐正明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陈之瑧抽着烟说:“那几年,我什么苦都算尝遍了,做过服务生,摆过地摊,贴过小广告,做过工地上小工,睡过地铺,躺过窝棚。创业需要启动资金,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老天没有给我任何机缘,创业的门都没让我沾过。为了能够生存,在这里站住脚,我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出卖过,笑脸、信仰、人格、尊严,我活着甚至不像个人,你知道吗?”他舌头有点打颤,涨红了脸,情绪很激动。

徐正明想他喝了酒,情绪有些控制不住,给他杯子里续上水,劝慰地说:“陈之瑧,你今天酒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少,今天特别清醒。我是高兴!”陈之瑧笑着,脸上肌肉有点僵硬,随即又说:“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和宁岚分手吗?我讨厌她的清高,我不愿意过被别人看不起的生活。但是除了爱情,我们彼此又能给对方什么?我们需要用钱生存下去,需要钱支撑起一个家,营造温馨和谐的家。刚才我说过,大学生活更多的是憧憬,可是现实生活是残酷的。我能选择吗?”

房间里烟雾有点呛人。

陈之瑧嘴唇哆嗦着,情绪变得更加激动,真情流露地说:“其实有了钱,特别是钱越来越多,成了数字游戏,钱真的还有意义吗?我希望你到B市来,很想和你在一起,回味从前的生活。此外,我也不想你和我一样失去一切,所以,那次你有可能擢升部门主管,我给你消费卡去贿赂,心里是无奈而充满矛盾的。我已经为此失去了一个爱我的女孩,我不想再失去我最好的朋友。我物质上很富有,精神上是匮乏的;你远远比我富有,生活得比我幸福。你至少有些东西还没有丢失。真的!”他的声音有点打颤。

徐正明心里很难受。他说:“陈之瑧,你不能自暴自弃,你毕竟还有事业,毕竟还有个家庭。”

陈之瑧猛吸了口烟,将烟蒂狠狠地在烟缸里碾灭,欲言而止,终于抑制不住情绪,精神崩溃似的说:“什么事业,什么家庭……去他妈的婚姻!有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很憋屈,很难受,可我不知道能对谁叙述。你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你,和许茗倩结婚的时候,她已经怀有别人的孩子。”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徐正明心里抽搐,气愤地说:“陈之瑧,你胡言乱语,今天喝醉了!”

陈之瑧泪眼迷离,看着徐正明悲恸地说:“我根本没有醉,这完全是真的。许茗倩结婚前亲口告诉我,让我考虑。我能有什么选择,我那时一无所有,宁岚迟早会分手,穷得已经走投无路……”

还有几天,农历过年了,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起节日气氛。公司临近放假琐事很多,这天忙到很晩,徐正明才疲惫地下班回家,走到居住的地方不远,感到饿得饥肠辘辘,忽然发现寒夜中,小区门口一个摊位正冒着白气。他走过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忙碌。“馄饨、水饺,十元一碗。”站在白气中间的女人手脚麻利,感觉得到长得并不难看,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期待。

“来一碗馄饨。”徐正明不假思索地说,在小桌子旁坐下。

女人热情地招呼说:“馄饨下到锅里很快就好。”

一会儿,一碗滚热的馄饨端上桌,徐正明拿起瓷匙子舀了一口汤,汤里沉着小颗榨菜丁,漂着几片虾皮,还有被冲开的紫菜丝。汤面上的点点油星在灯光下闪烁着,寒风不断地在将碗口的热气吹散。他看着折在馄饨皮皱褶里的肉,感觉很好,香气扑鼻,急不可待地把一个馄饨送进了嘴里,咬到了一小块姜末,姜温暖辛辣的滋味混合着肉香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要醋吗,有辣椒?”女人转过脸想起来似的问。

徐正明摇摇头,埋头只顾先填饱肚子,又吃了一个馄饨,咽下去后才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摆摊时间不长。”

“一直在啊?”女人说,“在这里有好几个月了。有时城管查得紧,就不出来,大多数时候都在。”

徐正明几个馄饨下肚,饥饿感不那么强烈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昏暗灯光和热气中的女人,忽然怔住了:宁岚?他猛然感觉到她的声音很熟悉,她的倩影风姿绰约,脸上残留着岁月的痕迹,这种感觉顽强地在渗透进心里。他惊讶于这个世界小得令人难以逃遁。他发现和她的目光相遇,她羞涩地在低下头去。她似乎并不想认出他,还是究竟是认错了人。他有些恍惚,犹豫着谨慎地问:“你结婚了?”

女人说:“有—个孩子。男人在一家公司开货车。”

徐正明游移的目光瞧着她,下意识地问:“明天晚上还在吗?”

“不摆摊怎么生存?”女人说,“要是能有个店面,就不怕城管查了。生活就像在拼命,在进行一场没完没了的马拉松赛跑。”

徐正明苦涩地说:“以后希望有个店面,再开几十家连锁店。”

女人笑了起来,笑起来很好看。

徐正明捧起碗喝了口热汤。他感到很奇怪,居然一直没有看到过这个馄饨摊位。他想起了在A市小区门口的小排档。他吃完馄饨后拿起桌上餐巾纸擦了擦嘴,付了钱,并没有急于想站起身离开,瞧着远处霓虹灯闪烁的夜晚,想起了陈之瑧、宁岚、许茗倩,还有他自己……

女人的声音在雾气里说:“再来一碗水饺?”

徐正明想她是宁岚吗?一阵风吹来,路旁光秃的树枝摇晃着,一片鞭炮的纸屑随风飘落下来。他看着在路面移动的纸屑,感觉就像飘零的枯叶,就像被风吹散的日子。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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