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证明

2016-12-20 20:14王春华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6年9期
关键词:大宝

王春华

周末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阳台一角的藤萝上,那一朵朵淡紫色的小喇叭花还滴着水。文欣刚拖过地板,浇过花,此刻百无聊赖地躺在阳台另一角的一把藤制摇椅上,翻一本闲书。儿子学校组织上社会实践课,去了虎门。老公于大宝从昨天早上出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他的消息。她不担心于大宝会失踪,她已经习惯了于大宝来无影去无踪的做法。常常深夜接一个电话掉头就出去了,你打电话问,他百分百说去加班。他在政府机关,写材料是加班,陪领导喝酒打麻将是加班,陪领导桑拿按摩也是加班。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打电话问,还会给他留饭菜,慢慢的她就懒得过问了。

客厅的座机忽然尖锐地响起来。她的头皮一阵发紧,儿子去参加拓展活动去了,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她赶紧从藤椅上跳起来,去抓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妈妈说爸爸老毛病又犯了,此时住在医院。她问要不要紧。妈妈说在输液,医生讲输几天液就没事了。文欣发紧的头皮这才松下来,她说,我待会儿打点钱回去,叫爸安心养病,不要操心钱的事情。

放下电话,文欣打开保险柜找钱,一分钱也没有了。几天前,她就提醒于大宝,家里的现款不多了,要他记得取点钱回来。他大约是忘记了。一直来,家里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是于大宝设的,他像一个老板,定期会取回一叠钱放到保险柜里,而文欣就像一个领薪水的员工,去保险柜里去取作家用。

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她只好挂了于大宝的电话,于大宝说在阳朔。文欣火了,说你怎么昨天还是在深圳,这会儿就在阳朔了?于大宝嘿嘿笑着说,单位临时动议的参观学习,没指望叫我来,临动身时老板又让我来了。

什么参观学习,还不是陪领导游山玩水?文欣气咻咻地说,家里一个铜钿也没有了。

那头于大宝说,真不巧,我已经取了两千块钱,要不,你自己去取点。我把密码发给你。

文欣拿着于大宝指定的那个银行卡到小区柜员机那儿取钱,她猜这张卡上一定没有多少钱,查询一下,印证了她的猜测,只有五千块钱余额。文欣气上来了,把五千全刷了。

以前他们家没有什么钱的时候,于大宝不是这样霸道的。那时他们在内地长江边一个小城市的一个人员严重超编的事业单位工作。人多事少,谁说停薪留职都可以,单位头头好截留一笔人头费来吃喝。于大宝先考取研究生,三年后他南下深圳,逮着好运,考上了这边的公务员。后三年文欣也接踵考了研究生,到她毕业时考公职已经超龄。眼下在一个职业技术学校做编外的临聘教师。她来时,于大宝已经按揭下房子买下了车子。于大宝总是底气十足地对她说,你对这个家有什么贡献,房子车子都是我挣下的。他当仁不让掌握了全部的财政大权。文欣时常对自己说,婚姻是个多现实的东西啊,于大宝早忘了当年在我寝室门前可怜巴巴示爱的情景了。那时的于大宝瘦弱腼腆,文质彬彬,不像现在满身肥油,俗不可耐。

文欣也有一张工资卡的,那微薄的薪水,每月要寄一些回老家给父母,还要交物业费、电费、燃气费、电话费、电脑费、车位费、有线电视费。名目忒复杂,都是于大宝打理。他要每月辛苦地对各种单子。文欣落个清闲。没有话语权的日子也不是很难过的,只要你不上升到有损尊严的高度。

文欣开着车去邮局汇款。爸妈住的那个小镇,没有什么银行网点,只有一个邮政储蓄所。汇款只有通过邮局这个渠道。周末的邮局挤满了人,队伍排到了门口。那些在工厂里打工的外来工,都扎堆在周末往老家汇款。文欣锁好车,把自己塞进了那个一字长蛇阵,心里充满了对于大宝的不忿,对现有婚姻的厌倦和无奈。

于大宝的心早已经不在了文欣这里,文欣从于大宝的手机里发现了端倪。常常有手机信息,他看后就说垃圾信息,立即就随手删除了,但那个凝重的神情删除不了,就写在那个光鲜的脸上。一日,于大宝在卫生间冲凉,又来了信息,文欣翻看了,果然是个暧昧的信息。她按着那个号码拨回去了,没想到是好友玲子。

好友玲子还是她介绍来这边的一所学校应聘的呢。她丧夫,带着一个孩子,来这边闯荡,挺难的。她和于大宝去看过几回,她也来过几回。后来,她再想起去看她时,于大宝不愿意陪同了。玲子也没来过了。原来是二人转到了地下活动。两只兔子吃上窝边草了。

文欣气得全身冰凉,虚脱,她很想冲进卫生间,大喊大叫,把于大宝裸着拉出来,拉到小区里,让大伙看看这个男人是怎么变成一条狼的。可是,转而想想自己,已是昨日黄花,又工作漂泊,有什么资本斗?那个玲子当年是高傲的公主,哪里会对默默无闻的于大宝瞭一个眼角。她嫁了一个当官的世家,老公做着一个副局长,如今落魄的凤凰不也是反过来要勾引于大宝?

斗不了于大宝,总是要斗得过那个骚货。文欣把于大宝的那个信息删除了,拉上客厅门,去到阳台上,回拨了玲子的手机。

文欣不想激怒对方,说,玲子,我不管前面怎样,到此为止好吗?

那边说,文欣你听我说,我和于大宝是清白的。

文欣说,那样的短信都说得出口,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边说,我也是孤独无聊,耍耍嘴皮子,文欣你不要当真。

文欣不想打口水仗,说,你好自为之,多年的姐妹,你若这样不感到羞愧吗?

那边说,我赌咒,决不会再跟于大宝有通讯往来。

文欣收了线。接着的几天,看到于大宝失魂落魄的样子,文欣明白了几分。她想再打个电话给玲子,不想对方已经停了这个号码。

文欣的心又落回肚里。可是时常想起还是气得不行,旁敲侧击地说于大宝,他却铁板一块,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文欣办完汇款,已过了午饭时间。她从路边的饭店叫了一份外卖,开车往回走。刚过一个红绿灯,右边车道的一辆泥头车突然变线左插,方向灯也没有打。这些泥土车仗着身胚大,说变线就变线,从来不打方向灯的。文欣下意识地急刹,车子还是往前飚。好悬,在离前车不到一米的地方止住了,惊得她一身冷汗。

文欣怀疑车子的刹车系统出了问题,制动不灵光。但她又拿不准。她是个新司机,对车况总是疑神疑鬼,多半是自己吓唬自己。她开这个车还不到半年时间,以前都是于大宝用,她挤公交车上下班。于大宝有时发起善心,也会送送她,或者她加班晚了也会去接接她。半年前于大宝在单位提了职,单位给配了一部公车。配公车后,于大宝那台还是崭新的凯美瑞成了多余的东西,还得花钱养着。购车的头一年,他已经驾着那台车回过老家,回过原单位,遍访了亲朋故旧,该风光已经风光过了。现在搁在家里成了费钱的废物。他打电话给深雅二手车市场,问出手的价格。那边问了车龄,说出标的。三年就缩水了近10万,于大宝觉得吃亏,牙疼,说,还是你用吧,二手车就像二手女人,一个铜钿也不值了。文欣说,你说了算,我连二手女人还不如呢,我挤公车比较符合我的身份。说归说,从此文欣便免除了挤车之苦。

车子泊到地下车库的时候,文欣看到住同楼的大杨正在他的车上,要出门的样子。她就走上前去,想请大杨帮助看看车子的刹车问题。大杨摇下车窗,好像看外星人那样看着她说,作为凯美瑞车主,难道闹得沸沸扬扬的刹车系统存在隐患的新闻还不知道?央视新闻30分都播过了,地球人都知道,你到电脑上看看吧。现在正在搞召回啊,你都没有收到购车的4S店通知吗?

文欣心凉了半截,她回到家就打开电脑,搜索关于凯美瑞刹车系统的网页,触目惊心的新闻扑面而来。她用鼠标按着那几段文字,身体像坠入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冷水潭。

凯美瑞刹车真空助力泵存在安全隐患,在高气温或刹车使用频率高的极端情况下,真空助力泵内部的配件可能产生变化,导致刹车踏板变硬,出现漏气异音、发动机故障灯亮等情况。

国家质检总局缺陷产品管理中心随机抽取调查了200位凯美瑞车主,发现问题主要集中在刹车失灵、变硬、卡滞、有异响等,其中超过15%的消费者因此发生过危险状况和交通事故。

广汽丰田相关负责人表示,为尽快消除凯美瑞用户的不安和焦虑情绪,经丰田汽车公司同意,并经国家质检总局缺陷产品管理中心批准,即日起对问题车辆主动召回。

她的冷不是因为这个隐患,而是那个于大宝。他是车主,他不可能没有收到这个召回的信息。她还没有绝望到完全相信的地步,她给于大宝去了电话,尽量轻描淡写地问到刹车问题。那边于大宝的电话里正稀里哗啦地响着麻将声,他不耐烦地说,这个消息我早知道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飞机还失事呢,可是想坐飞机失事那比买彩票中千万大奖的几率还小。慌什么慌?说着啪地挂了电话。

这个外人看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在文欣看来,它反映了男人对她一无所谓的真实心理。男人对她漠视到这个地步,文欣觉得再坚守一点意思都没有了。那个谋杀的心都有的男人啊。觉得前面的路再难走,还是选择放手好。她趴在电脑台上,痛痛快快地流尽该流的泪,快刀斩乱麻地作好决定。

从阳朔回来,于大宝还沉浸在出门休闲的喜悦中。他带回了一支旧烟杆,说是花五百块钱买的。他把玩着那个烟杆说,这个烟杆挂在书房里,比一幅抽象派油画还要有品位。他对旧物有一种偏执的喜爱,书房里就摆着牛轭、米粑模子、老布腰带、清油灯盏、带罩的马灯等等。文欣曾经对他说,你什么旧物都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这个旧物。于大宝嗅着那些旧物,仿佛陶醉于那腐朽的旧物味道,说人跟物不好比的。

文欣烧了丰盛的晚餐,于大宝说,就是接风,也不要这么隆重的。说着就很享受地大快朵颐起来。

等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文欣才突然对他说,于大宝,我们离婚吧。

于大宝吓了一跳,嘴巴里还含着一块烧鹅,油汁顺着嘴角往外流着,他也没想到擦一擦。他也好像受到了侮辱,跳起来说,这个话要说也不该轮到你先提啊。我都从未说过,你说什么说?

文欣一句话也没有和他争,衣物她都收好了,就在于大宝惊愕的表情中,拎着皮箱出了门。

临出门,她对于大宝说,儿子给你,他跟在老子名下会有更好的物质保障。我不想用母爱绑架了儿子的前程。

文欣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一居室。于大宝真的也没有想到离婚这一曲,只是觉得她有点类似鸡肋的感觉。但是鸡肋决心要离婚,于大宝也就下了决心。文欣单身了。有一个坑,总会有一只萝卜来占领。男人佘力来到了她的身边。采用的竟是年轻人常玩的方式——网络。

佘力快50的人了,可是身板没有走形,长年坚持户外锻炼,让他的脸比一般男人更加坚硬,身材板正,走路外八字,时时刻刻都像要冲锋一样,就少了那个年纪男人所有的暮气。他在另外一个教研室,一次要她教研室的一份资料,主任叫她传一下。二人就链接上了QQ。那个QQ头像一直挤在许多陌生和不陌生的头像当中,并没有什么异样。住在租屋里无聊,文欣就会打开QQ,就像等待戈多一样,耐心地等来一个头像活动起来。她有一个习惯,她不太主动找人聊,她怕别人并无聊的意愿或者正在跟别人聊。没人聊,她就做课件,或者翻一些网络小说来读,灵异的、武侠的、言情的,逮着什么读什么。

那个佘力的头像在一个子夜活跃起来。她的心咚咚跳起来,她渴望有一个奇遇。她心里竟像当初收到于大宝第一封情书一样涌起惶惑窃喜的潮水。

在吗?我佘力。

在。

离婚了?

离婚了。

我也是。

她红杏出墙,我无颜面对,辞去一个中专学校的副校长,停薪留职来了这边打工。

嗯,你还好些,我连公职都辞了,为了追随他。

都一样,都不会饿死的。

这个男人的这句话,竟给了她很多的温暖。如果我们都把生活定位在“不饿死”,那会少几多诱惑和烦恼。如果安于那个不死不活的单位,她跟于大宝一定还是那么的相濡以沫。会有些柴米油盐的纷争,但不会有冷酷,有沟壑。

佘力约她去学校旁边的小酒馆坐坐。深圳的冬天还是那样暖洋洋的,抬眼窗外,还是万家灯火,车声如炙。她披了件薄纱披肩,对着镜子小心修饰了一番。那张脸灰暗无神,眼角的细纹也爬到了鬓角,嘴唇灰白干燥。她用了淡粉和口红,掩饰了这一切,也就掩住了伤口。

佘力在等着她,他要了瓶红酒,问她,我们是不是来点酒?

文欣点了点头。小酒馆里的小提琴手拉着《二泉映月》。这个经典的二胡曲,用小提琴拉起来显得不是那么纯粹,但悲怆、孤独的意境一点也不打折扣。

文欣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单独跟一个男人这么浪漫地喝酒。她甚至原谅了于大宝。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对婚外的异性都是充满新奇和诱惑的。不过,有操守的人会把这个欲念深深地压在心底,不会给自己这样放纵的机会。是于大宝,一手促成了她过另一种放纵的生活。她没有牵挂,不用对任何人负责。觉得这样的暧昧,是一个熨斗,把充满皱褶的心一点点地熨平。

佘力的声音浑厚低沉,他边浅啜着,边谈着许多的往事。那些往事,总是能够跟她产生共鸣。都来自内地,相似的经历,不共鸣也难。

文欣也对他谈起许多过去清贫但快乐的日子。结婚的简单,房子的逼仄,抚养孩子的繁琐。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干,没有保姆,整天在家和单位两点间忙来忙去。没时间去做美容,没有钱去远游,待在狭小的天地里,哪会这样深更半夜的两个人待在这里喝红酒?说到这里,文欣自嘲地笑笑,把一个酒杯在手心里转来转去。

佘力眼睛也眯了起来,说,我们土老冒也玩起了时尚。呵呵。

小提琴手又拉起一首他们并不熟悉的曲子,声音细微得像催眠一样。酒馆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他们好像约好要填满这里的位置似的,后客赶着前客。文欣渐渐迷糊了神思,她说,都市里睡不着的人真多啊。

佘力说,搁老家,这个时候,怕是连狗都睡着了。

二人说着又对饮了一个。

那个酒一直喝到凌晨3点。两人脚步踉跄地搀扶着,出了酒馆,然后各自分头走回租屋。佘力酒喝多了,但也没有提出送她。这个送,就会有许多暧昧的潜台词。他不提送,文欣想,好男人,不乘人之危。

QQ和小酒馆,就像两枚文火的小煎锅,慢慢地烹制着两颗孤独的心。都不急于要结果,就那样慢慢地熬制着,仿佛在熬制一钵老火靓汤。转年的春夏之交,佘力约文欣一起参加学校老师自由组合的团队去内蒙。文欣想,这是佘力要跟她摊牌了。

希拉穆仁草原藏在阴山深处。那是一处袖珍的草原,与呼伦贝尔大草原比,就像假山之于泰山。可是从没有见过草原的人,还是被那天高地迥的阔大所惊呆。到处是一马平川,平缓的草坡一个接着一个。近处的草场因为游客和马匹的践踏,残损甚多,露出泥土的斑驳。极目处却是绿茵茵的靛蓝,如伞如穹庐。

喝了蒙族兄弟热情的下马酒,看了蒙族兄弟彪悍的骑术和摔跤,吃了蒙族兄弟的烤全羊,晚上又围着篝火,欣赏蒙族兄弟长袖翩翩的舞蹈,苍凉悠远的草原歌曲。虽然景点的接待、表演,每个环节都要用票子来兑换,少了那些原始的淳朴敦厚,但是身处异境的新鲜体验,充溢着每个人的心房,神经既紧张又无比的松弛。

一轮皓月挂上深蓝欲滴的苍穹,连绵的蒙古包像一个个潜伏者,远眺草原深处,阳面晶莹,阴面深邃,浩渺辽阔。

到各自回房安歇的时候,文欣还站在蒙古包门口,惊奇地望着这方陌生感极强的水土,一点也没有睡意。她想到佘力,此刻他会不会已经睡下了呢?一路上,他不断地用手机给她发来信息。他们好像一路上也没有说过什么话,与普通同事并无异样,可是手机在说个不停。那种私底下不间断的交流愉悦,使他们觉得这次旅行是最不希望结束的旅行。常常的旅行,总是兴头上来,在被导游支配着走马观花赶场的途中就会感觉单调乏味,心生厌倦,回家的念头就占了上风。到了倒数的天数,那简直是归心似箭了。这次,他们像是把“家”带来了,有些乐不思蜀了。

佘力给她发来一个信息,约她走走。

文欣预感到这次“走走”,会是不同寻常的“走走”。

他们远远抛开蒙古包群,走到白天表演马术的草场,几根高高竖立的像戟一样的杆子直插云天。他们循着那杆子仰望夜空,天好蓝好深。他们走向草原深处,夜露打湿了鞋帮,沁着微微的凉。走上一个缓坡,走进阴面的缓坡,蒙古包一个都看不见了,两个人影也沉入了巨大的黑幕。阒然无声,荒无人迹,就像传说中的地老和天荒。

就在这里,佘力道出了他埋伏了许久的话,他说,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吗?

佘力一双大手,揽到她单薄的肩头。那里冰凉冰凉的,但佘力的手掌很温暖。

佘力接着说,我们都快老了,一定要有信心牵手走过余生。

这话说上去有些悲观,但对此景,特别能拨动文欣的心弦。她需要这草原一样的宁静、简单,没有什么纷扰。有一个草原一样辽阔的胸膛可以依靠,哪怕食无粥,也是她想要的。

文欣没吱声,泪流满面地把脸庞埋进佘力的胸前。

佘力捧起她,就像捧一个瓷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硬邦邦的刺猬一样的腮贴上去,贴上去。

中年人的爱情原来也可以这样美的。从那一刻,他们都盼着这次旅行快点结束。他们需要为这次的诺言打上结实的补丁。一回到深圳,他们就钻进了文欣的租屋。

不是佘力心血来潮地想“看看”,就没有了接下来的事。

两个身体相拥在一起,短暂的适应后,就消除了彼此的拘谨,身体的亲昵带来了心理的熟稔。那个过程就像艳阳暴雪,二婚的人不像初试情事者会有较长时间的惊惧和消化。激情过后,佘力便作势要拉去斜盖在文欣身上的浴巾,他说,文欣,我想看看你的身体。

文欣信心不足,到这个年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会是自卑和轻微嫌恶的。她说,你不要失望。

哪会呢?说着这话,佘力就一头扎进文欣身体的各个细节。他居然还用手从床头柜上够着自己的眼镜,端端地戴上。文欣当然是羞怯的,不安的,紧紧闭着她的眼。

佘力的手触到她小腹下部,那里有一条暗红的疤痕,是当年剖腹产手术留下的。佘力用食指来回地耧着那疤痕的结节,像要把它耧平展。他像是斟酌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文欣,这个……这个……怎么回事?

文欣有一丝丝的不快,没想到一老头对身体还有这么高的要求。谁会有白璧无瑕的身体,除了婴儿,人世风尘的刻刀会给人的身体和心灵刻下多少伤痕?文欣不想那样小气,失败了一次婚姻,再来经营,一定要加倍地呵护,要格外地宽容。再说,自己也不是小姑娘了,残花败柳而已。文欣盖上浴巾,说,丑死了吧?

佘力又翻开了浴巾,他还要看,他说,不是说丑不丑的,谁那么完美?我怕是……怕是……

文欣急切问,你怕什么?

佘力还是把他的怀疑说出来,他说,你这不会是肿瘤术后的疤痕吧?女人的子宫……这个,这个,不好说……

文欣急辩,怎么会?剖腹产的疤痕啊。

佘力那之后没有再刨根问底,但是像有了重重的心事。

隔几天聚到一起,就会又问起此事。好像,这成了他下决心与文欣结婚的唯一绊脚石。

文欣问他为何要这么固执地往坏的方面担心。他也老实说了,我这次结婚就是想一起到老,我是要决心找一个将来的老伴。我害怕肿瘤,那指不定随时把我的希望夺走。

文欣的千般解释,都只能消除他口头的疑虑。文欣想要一个证明。谁证明得了?找于大宝?这是不可能的。恐怕换再有力的人证也不定有用。文欣想到,最有力的就是医学证明。她要为自己的婚姻搞到一个权威的医学证明。

文欣请了假,坐火车回到老家临江市。她的孩子是在市立医院生的,她下了火车就直接去了那家医院。

产科主任还是当年的主任,不过老了很多,像是要临近退休的样子,时不时地嗝着气。她戴上老花镜盯着她的脸看,可是她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说明来意,产科主任直摇头,说,你生孩子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要申请剖腹产手术费报销?

文欣恳切地说,不是,我是为我的男友。我离婚了,又认识了一个男友,准备结婚,他老是怀疑我是生肿瘤啊什么的做手术留下的。

她把上衣拉开,裸露出小腹给产科主任看。

产科主任从那疤痕的形状上,认定这个刀口是她开的。

她说,可是你真的需要这个证明吗?妹子,要人家相信你那么难吗?他不信,可以有很多的渠道去打听啊。这么做,我看不地道。

文欣为了拿到这个证明,她不惜亮起她的另一个伤疤,她说了她怎么去了深圳,怎么离婚了,怎么好不容易认识了这个跟她合心的人。说着还给产科主任奉上一个红包。

产科主任怜惜了,她推开了那个红包,仔细问了当年做手术的背景情况,拿出医院便笺,工工整整地写好证明。

兹证明文欣同志于×年×月×日在临江市市立医院妇产科行剖腹产术诞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情况属实,特此证明。

产科主任带她到医务科盖公章,医务科科长像看大猩猩一样盯着她看。还是老主任有面子,他给盖了,没有刨根问底。

文欣千恩万谢。老主任挥手跟她道别,说,其实我顶多只能证明你曾经做过剖腹手术,无法证明那条疤痕就是剖宫手术留下的。行内人都知道,二次剖腹术、三次剖腹术,大部分妇科手术,原则上都是沿着原来的疤痕开腹的。但愿你不要遇到一个死钻牛角尖的。

文欣拿着证明飞快地跑出医院。她打的直奔火车站,两个小时后还有今天最后一班去深圳的班车。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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