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海珍
安澜诗歌的故乡情结与爱的精神向度
邢海珍
曾有人说,童年和故乡是文学的富矿,我深以为此说法是千真万确的至理名言,童年和故乡的本质是诗性的,可以说是文学的生命之根。直到读过安澜的诗,我才从心底里猛然的相信,一个深深地陷在乡思、乡恋和乡愁中的人,最终只能成为诗人。
诗人安澜生活在一个叫伊春的地方,他热爱诗歌,热爱脚下的土地,他心无杂念地把自己的深情写在白纸上,写成了忧伤、纯净和富有感染力的诗歌。近些年来,在我的心中,作为一个诗人,他的名字就像小兴安岭上葱茏的绿树一样生长着。为诗歌也为故土,安澜同时出版了两本诗集,一本是《遥故乡》,一本是《山高水长》,这是一位诗人多年来为诗歌努力跋涉的心血结晶,是他心怀大爱、虔诚朝圣的标志性文字建筑。在目前诗集印行有些泛滥的现实中,安澜的两本书是出类拔萃的,这是他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最为确凿的证据。
我读安澜的诗,常为扑面而来的真气所打动,童心在怀,泥土情深,洋洋洒洒之笔意均出自于心,而非描摹生活外相的浮光掠影。清代诗论家赵执信在《谈龙录》中说:“始学为诗,期于达意。久而简澹高远,兴寄微妙,乃可贵尚。所谓言见于此,而起意在彼,长言之不足而咏歌之者也。”(转引自《中国诗学专著选读》第14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1月。)安澜的诗以其情感的强度构成了一种“简淡高远,兴寄微妙”的诗意境界,不止于“期于达意”,而是完成了生命本色的至情至性的抒写,是“言见于此,而起义在彼”的深度探求。在《一场大雪》的短制中,诗人这样歌唱:
一场大雪埋于我的内心
拼了一宿命的风,把自己搁在了树梢上
我携带这些耀眼的疼痛,和白
走在浪迹天涯的路上
每一步脚印里都有吱吱的响声
假如,能够再一次和春天狭路相逢
我的枝头上,依然是白雪的故乡
簌簌晃动。还有那冰凉
记住这样一场大雪,其实是把生命深层的感受顺乎自然地表达出来,“耀眼的疼痛”在风中、在树梢上,或“和春天狭路相逢”,言语之间含着一种无以复加的沉重。安澜的诗重视抒情,但不是轻飘飘的那一种,从心底涌流出来,力度十足地不可遏止。他笔下的“白雪的故乡”在枝头“簌簌晃动”,那种“冰凉”的感觉是命运之路上刻骨铭心的感受。安澜的诗虽然有许多率性随机的因素,但却不是不着心迹随便地写来,在自然而平实的文字中,诗人几乎用尽了挖掘的力量,是从心底里汲水,是用血色和热度去鼓动真情,读他的诗你无法不走进去,你无法用一种浮泛的心态去解释生命的路程。我说这样的诗人是真诗人,他的忧伤和沉重是命运自身的烛照,而不是外在附加上去的。
安澜的故乡情结以及作为诗人的爱意表达是沉重的,正如他在诗集的《后记》中所说:“我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现在算起来已经三十多年了,虽然中间我曾经和大多数写诗的人一样,跳进经济的沧海中去弄潮,搁笔十余年,但是,当我从水深火热的经济大潮里赤裸裸地爬上岸,就只剩下跟我一样穷愁潦倒的诗歌还死心塌地陪伴在我的身边,我没办法不用满腔嗷嗷待哺的热血和泪水,与诗歌同病相怜、相依为命了。尤其是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中,诗歌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动力。”安澜的人生之路有一段起伏波折的过程,他是用一颗诚挚之心去拥抱诗歌,他的诗准确地表达了灵魂深处的热度,是心灵化艺术化了的对世界和人生的深切理解和感受。这一位诗歌的朝圣者在一条通向灵魂的道路上不断前行,走出的脚印充溢着光芒和亮色。
《向晚》一诗,安澜把大美充盈的意象置放在富有生活意趣的境界之中,人生命运的感怀在一种诗性的暗示中敞开了深邃的内涵。
在生存现实的境遇中,诗人安澜找到了自我内心的感觉,他用最直接的心性把诗意准确地传达出来,生命的萧索和心灵的悲苦尽在不言之中。值得关注的是,诗人写向晚的风物完全是一种客观性的呈现,人的踪迹不见了,在象征的大氛围中,诗走向了一种潜隐的深度。安澜的诗笔非常老到,“夕阳被房山头掰去了一块”,从表面上看是直写生活的情境,但其话语深处有失落的感伤意味在,所以有后面一句“暗影”的感叹。而接下来的“倾斜,倒下”都与“向晚”之景的悲剧性因素有关,以至“时光的碎渣”“炊烟的鞭子”都寓含着一种生命无奈的感叹。暮色中“山村这匹老马”流动着诗性的沉郁之气,“有气无力的晚风”也忽而幻化为人形,“肩膀上扛着生活的重压”,诗人在生动的风景中完成了终点式结局的描绘,老榆树被岁月掏空,乌鸦啄着“看不见的光阴的灰烬”。而诗人笔下的一切都与人有关,人不是在事物之外,而在事物之中,诗中的一切事物都是诗人“人”的心性的外化。
诗人邰筐这样说过:“诗歌的写作过程就好比抽水机抽水的过程,要让从心灵本源出发的情感再上扬到你的大脑沉淀、过滤一遍,或许会达到一种冷静、深刻和智慧的状态,并多出一种被称为‘思想’的成分。”(林莽。蓝野主编《三十位诗人的十年》第304页,漓江出版社2012年12月。)其实“抽水的过程”就是诗人创造的过程,“从心灵本源出发的情感”必须在“上扬”中获得“思想”的成分,否则诗就不可能把生命的本质显现出来。安澜的诗写出了许多生活的本相,许多物象在他的笔下具有生动鲜活的原生态特点,让人读来过目难忘。但是诗人不是把生活的现实景象随便地拿出来,而是在沉淀过滤中进入“一种冷静、深刻和智慧的状态”,是“思想”的汁液使诗的本身具有了一种新的生命。在《过冬》一诗中,安澜写下了这样的佳句:
冬天夜长,干熬也熬不到头
娘把翻来覆去的咳嗽,使劲憋在心窝
娘怕声音太重,和爹的叹息撞在一块
生在大山是命,我远别故土也是命
我不想跪下,磕头
我只惦记着把当院的积雪清完
爹的酒壶打没打满?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定
备足,够爹娘用一年的去痛片
这自然是令人心痛读来沉重的诗,但超越其悲剧性之上来看,我们自然会为诗中的故乡情结的深切所打动,冬天的故乡沦落于寒冷和困顿之中,这样的故乡才更像故乡,才有铭心刻骨的意味。写冬夜之长,多病的父母,在病痛和愁苦中,儿子的惦念则不只是未满的酒壶和去痛片。这是多么深切的描述,是直击灵魂的文字。人间大爱、真爱在安澜的诗中早被安置妥当,只是翻开用心一读就是了,怀乡之情被诗人抒写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这样的诗当然是自身体验和经历之后才有的,不如此就不会有这样的诗诞生。
著名诗歌理论家张清华在《谈诗,或连续的片断》一文中说:“诗歌具有奇特的‘实践性’。在所有写作活动中,唯有诗歌是这样的情形。它与写作者的行为有关,与作者的生命实践和命运轨迹有关。也就是说,作品和作者是互相印证的,所谓‘知人论世’——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孟子就提出了这样的说法。任何对杰出诗歌的理解都近乎于对一个生命传奇的接近。‘诗人’有着与一般作家不一样的身份与性质,它充满了人格意义。这是他先天的优越,也是他无与伦比的代价。”(《猜测上帝的诗学》第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我读安澜的诗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在写诗,但更是在为自己的命运造型,他用自己的文字准确地表述着一个男儿的悲悯和感伤。他用“故乡”打开了一个心灵的缺口,有无数血泪如开闸之水尽情地涌流出来。诗人心中所珍藏的爱恋使他的诗有了低眉倾诉的暖意,具有生命的形态和人格的价值。
《山高水长》和《遥故乡》两本诗集是诗人安澜同时推出的创作精品。是多年来执着于诗的心血之作,两本诗集标示着一个诗人对于人生世界的深切之爱以及从无数细节中呈现出来的微妙体察。这些诗中的故乡情结凸显了一个诗人丰富而敏感的内心世界,他的爱的重量使他笔下的文字像坚实的铁钉,优雅而入木三分地固定了每一个意象,使诗的情感因素聚结在心灵的墙壁之上。安澜的艺术表现也是特别精当而纯熟的,这几乎从任何一首诗的描述里都可以看到,无论是情感的表达和意象的创造,都有着鲜明的诗人个性特色。物象的生活化使他的诗获得了一种古朴而明亮的色彩,进而传达出诗人内心的不同于他人的独特感受,使他的诗与他人的诗有了明显的不同。安澜诗歌的话语内涵来自他对诸多细节的精确把握和安置,形成了一种与故土特定生存现实与生活场景亲和默契的艺术状态。从《恬静的小山村》一诗的构成上,我们可以发现安澜在诗化过程中的用心:
牵着童年的车辙回去看你
红瓦、板夹泥的老屋
半块月牙躲在柈子垛后面藏着猫猫
青草还是过去的青草
炊烟依旧是过去的炊烟
只是,它们已经认不出我的容颜
多想轻轻地轻轻地
拽开那扇离别已久的屋门
但是,我多怕门楣吱呀的叫声之后
一屋子失散多年的脚印
突然,喊出我的乳名
这是一首充满着浓厚怀旧意味的诗,这一类诗歌是安澜诗歌题材中的重头戏,其中一个突出特色是良好的修辞效应。古人所谓的“修辞立其诚”说的是言为心声,诗人要以自己的由衷之言面对读者。诗人不是用词藻来伪饰自己,而是让心性和灵魂通过话语的方式更清晰更真切地显现出本相来。开篇诗人即有不俗的一笔,“牵着童年的车辙回去看你”,车辙是一种路上留下的痕迹,它在诗中出现是被虚化了的事物,与其说是现实的存在,还不如是说心灵的记忆,尤其“童年”的修饰语更增加了诗化的力度,形成了时光反照的沧桑效果。后边的“半块月牙躲在柈子垛后面”以及青草、炊烟等与“老屋”有关的描述,营造出一种蓄势待发的情感状态,文字朴素但情味十足,为诗的结尾处那出人意料的一笔做好了准备。诗人善于造势,善于以修辞的方式到达诗化的境界,这期间“诚”是最重要的,不虚夸,不张扬,从心而出,“我多怕门楣吱呀的叫声”,诗人以足够的心性的力量释放出最后两句:“一屋子失散多年的脚印/突然,喊出我的乳名”,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一笔,圆满地完成了绝美的诗意境界的创造。
读安澜的诗,我不能忘怀他《四月的乡愁》中那枚“满怀心事的土豆”,我想每一个有过离家远行经历的人都会被它深深打动。“深陷的眼窝里/含着两块执拗的黑泥”,诗人的情感由此生发开去:
对于我,是那样醒目
我把它买下,谨慎地攥在手中
怕一个游子的沧桑和潦倒
喊来更多的乡愁
诗人的真情所抒写的“乡愁”是安澜诗歌中一座醒目的灵魂的碑,这在他的那些关于土地、故乡的所有的抒情性描写中占有着极为突出的位置。如果说这样的“乡愁”不是诗人个体一己私情的话,那么这种缭绕不散的情结放大着一种大范围的人性和人情内涵,是一种更深切的、更悠远的忧患和思考。诗人在此诗的结尾这样写道:“其实,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路过的一辆破旧的拖拉机上/挤满了我这些背井离乡的乡亲/我低头,躲闪/把一声叹息,砸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诗的表层描写还是土豆,但诗人更深入地在意义的深层突进,由物到人,由土豆到“背井离乡的乡亲”,由衷地抒写了生存的悲剧性体验以及推己及人的悲悯情怀。
明末诗家陈子龙在《佩月堂诗稿序》中说:“若今之言诗者,体象既变,源流复苏,故情以独至为真,文以范古为美。今子之诗大而悼感世变,细而驰赏闺襟,莫不措思微茫,俯仰深至,其情真矣。”(《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第24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6月。)可以说,凡是优秀的诗人都必然面对着古今流变,现场纷纭的复杂现实,虽“文以范古为美”并非不重要,但“情以独至为真”则是诗的命脉所系,是决定性因素。作为诗人,安澜始终重视对刻骨铭心的情感的抒写,他的诗有着高品位的抒情品格,是与从古到今的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一脉相承的。当然,他的诗中有许多现代性的艺术表现因素,如直觉表现,如风土化的口语形态,如生活化的叙述与意象化提炼的结合等等,但他的诗歌品性却是抒情的,不论“大而悼感世变,细而驰赏闺襟”却能本于真性情,正如陈子龙所言“莫不措思微茫,俯仰深至”。
陶渊明诗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是大境界,世界人生融为一体,诸多感受成为生命无法言说的景象。安澜的诗从小处落墨,一草一木,一颦一笑,以真情言说生命的感悟,情深意重,于心灵之上把众多活着的文字集合起来,真可谓洋洋大观。或者说故乡情结是大世界大人生的小天地,但安澜从这里出发,却找到了一个诗的坚实的支撑点,他的诗多是在短制中爆出亮光,并能从爱的精神向度拓展出无限的空间。安澜的两本诗集为我们打开了通向一个全新天地的大门,让我们在故乡与情感的空间里感受一种独特诗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