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一个被高估的诗人

2016-12-19 09:17史习斌
星星·散文诗 2016年5期
关键词:女诗人余秀华才女

史习斌



林徽因:一个被高估的诗人

史习斌

建筑学家、诗人、作家、才女、美女……林徽因三个字总是与诸多称呼和身份相关联。不同的圈子甚至大众对这一人物的关注似乎从未间断,而近些年来的这种关注又荡起了一个不小的高潮。

截至2016年1月28日,在中国知网,以“篇名”为“林徽因”进行检索,共可返回570条之多的文献记录,近5年来每年都以30-50篇的数量在增长。据张立群在《“林徽因传”的现状考察》中的统计,截至2015年3月,各种各样的林徽因传已多达24部,近5年来增长尤其迅猛。这些文章和传记(尤其是在学术之外的部分)在“林徽因”之前所加的描述,早已超出了胡适“中国一代才女”和萧乾“一代才女”的带有某种时代特定性和集体代表性的定语。称林徽因为“才女”、“美丽才女”、“美女作家”、“佳人”者似乎已显得不够“分量”了,“旷世才女”、“绝代才女”、“倾城才女”、“一世倾城”的说法屡屡可见,还有人非得用“民国第一美女”、“第一才女”来宣示其美貌与才华相对于同时代女性的不可比性。关于她的文学地位,称其“杰出女诗人”者有之,称其“大家”者有之;关于她的公众形象,有人称其为“奇女子”,有人直接封其为“女神”;而关于她的情感历程自是言必称“佳话”,关于她的人生历程自是离不开“传奇”二字。

不仅如此,大概因为林徽因的著作已进入了公共版权的缘故,这些年各种林徽因的文集也出现了井喷,很多连编选者的姓名都没有勇气印上封面(估计他们一定在背后数钱发笑),甚至连失收问题非常严重的很不全的《林徽因全集》也出现了,纸张粗糙,错别字多多,但仍然有不少看热闹的圈外跟风读者网购,还不忘送上“质量上乘”、“棒棒哒”之类廉价的“好评”。

当然,在学术界关于林徽因的研究中,严肃的学者也不少,有见地的研究成果也很多,传记、文集如此,论文亦然,但在圈外的沸腾和圈内的浮躁的双重包围之下,严谨的学术研究很容易被淹没,显得比烟花还要寂寞。

以建筑学为主业、兼及文学的林徽因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才华和灵性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虽不足以用专章专节来书写(独享一节也是一种高估),但也一定是一个绝对不能遗漏的作家,甚至应该给予较大的篇幅来介绍和评价,将性别这一要素纳入考察视野时尤应如此。

抛开文学史的历史书写维度,纯粹就诗歌创作的艺术成就而言,林徽因的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首先在于林徽因对诗歌音乐性的强化。作为受徐志摩等影响的新月诗派诗人,林徽因的诗歌在分行、分节、押韵等方面自然是很讲究的,尤其是押韵这一原则,几乎贯穿林徽因诗歌创作的始终。句的匀称、节的均衡、押韵的使用及变化,加上反复的修辞,叠句、复沓等艺术手法,使得林徽因的诗歌具有很强的音乐性,易于吟诵,《你是人间的四月天》《那一晚》《别丢掉》《深夜里听到乐声》等都是代表。

其次,林徽因对瞬间灵感的捕捉和诗意呈现无疑是十分出色的。如《笑》一诗,为了展现笑容的逼真风采,让眼睛、口唇、漩涡(酒窝?)、贝齿、鬈发、耳朵、心窝一一出场并做了恰到好处的调度,“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风的轻歌。”“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更有《深笑》一诗,将甜而深的笑比喻成“一串一串明珠”,“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有形有色,声情并茂。此外,无论是《静坐》一诗中窗前独饮者那一幅淡淡的闲适的写意,还是《对残枝》一诗中那一幅关上窗子面向凋残的梅花诉说哀愁的特写,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将瞬间形象或感情成功融入诗意的难得的才华。

再者,林徽因的一些诗作中所营构出来的柔软、温婉确能给人一种温柔的抚摸。《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意境和谐,用诸多习见的意象将抽象虚幻的时间形象化、可感化,诗情的回环往复中充满爱与生命的礼赞。《莲灯》中那个命运途程里“美丽美丽的梦”,《微光》中在雪夜的小屋“静守住这微光”的希望,都能给人一种寄托和归宿感。

最后,轻灵,超脱,亲近自然,远离人间烟火味,成为林徽因诗作的一个显在特征,也是其较为明显的风格。《那一晚》的花儿一般生动的爱的隐喻,《忆》的年终甜蜜的回忆,《别丢掉》的山谷中回音般的纯真与热情,《深夜里听到乐声》的那种梦中应和的强烈渴望,都显得浪漫、唯美而又真实。即便如《忧郁》《对残枝》等病中之作,那些隐藏的忧郁和悲戚也是超越生活实际的,让人顿生感应、心生怜悯。林徽因的诗最大限度地压缩了匍匐大地的艰难沉重,而将飞翔的自由轻灵与飘逸超脱发挥到了一个令人愉悦而又无坠落危险的合适高度。

虽然林徽因是一个富有才华的女诗人,其诗歌风格明显,可读性强,喜欢者众,但她的局限也是明显的。众所周知,文学只是林徽因的“副业”,如此,她“主动创作”的欲望、激情和持续性势必受到影响,无论是情感还是思想,“必得觉得迫切需要表现时才把它传达出来”(萧乾语),这就造成了林诗太过于实,近于心灵的自然主义式的描写,艺术创造性不够;林徽因虽然也遭受过战乱之苦,但和社会底层所过的真正的水深火热的生活还是有相当的距离,她的家世和身份尚能为其提供生活条件的保障,表现在文学上既是林诗的情调太过小资,“她笔下的人物总不出社会上层的圈子”(卞之琳语),这就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作品表现的深广度,因而也缺乏现实冲击力;最直接也最重要的是,林徽因诗歌创作的数量太少,经典也有限,她是名家不假,而六十多首诗歌不足以支撑其作为大家的美誉,不仅作为诗人是如此,作为作家,六十多首诗歌、十篇左右的散文、六篇短篇小说和一部未完成的戏剧,似乎很难支撑起其时下所获得的如此巨大的文学声誉。

再次重申,林徽因当然是有文学才华和艺术灵性的,她将文学作为第二职业,稍一认真,一不小心便达到甚至超过了不少专门从事文学写作的人的水平,加之又是一个女性作家,林徽因在那个时代就显得更加突出了。当文学进入消费时代,甚至是看热闹的泛消费时代,林徽因身上附着的诸多非文学性因素便一下子进入了公众视野:她的任段祺瑞政府司法总长的父亲林长民,她的作为维新派领袖的公公梁启超,她的优厚的家世,她的姣好的容貌,她的优雅的气质,她与建筑学家梁思成、诗人徐志摩和哲学家金岳霖的“情史”等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凡此种种,不仅在文学圈子里传播,更是通过影视、八卦等渠道“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无聊者茶余饭后的谈资,理想者追寻想象的标准。何况在文学史上,诗人文本和诗歌文本相互促进而传播广泛的例子本来就不少,非文学性因素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可小觑,便是当时,林徽因的关注度也是超出了一般的女诗人女作家的。其实就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而言,凌叔华、丁玲、萧红、张爱玲,哪一个不是叫得响的人物?冰心、方令孺、郑敏、陈敬容,这些女诗人也都是大名鼎鼎!即便是当代,也已有女诗人出其右,舒婷、翟永明等就不在其下,何况还有很多优秀的女诗人都处于茁壮成长中,她们有充分的实力和充足的时间等待历史化。

说到这里,我不是酷评者,无意引起纷争,也并不想遭受“林粉”的“板砖”,更不想招来“倒余派”的口诛笔伐,但还是忍不住要提到余秀华。至于余秀华的微信爆红是不是炒作以及如何炒作的,我并不怎么关心,即便是炒作,能炒起来做别人的下酒菜,证明这道菜本身也是有营养的。据说很多人不认可余秀华,甚至羞于与之相处,然而站在纯粹的诗歌的天平上,余秀华和林徽因一样是可以作为显示自身重量的砝码而并置的。林徽因和余秀华都是优秀的女诗人,都写出了让读者喜欢的诗并拥有不少“粉丝”,而且都身患疾病,但二者又有如此不一样的“待遇”:林的容貌为她赢得美女、佳人、女神的美誉,余的容貌不仅普通,而且受病痛所累显得有些“丑”;林的家世使她有能力成为优雅的都市丽人,余的出生和背景只能让她做一个有文化的村妇;林不乏众多追求者并最终拥有令人羡慕的婚姻家庭,余的婚姻则是血淋淋的,而且徒有其表;林的肺病并不影响其外表,她的病被人牵挂怜惜,并被赋予林妹妹一般的“疾病美学”予以欣赏,余的部分脑瘫使其面部扭曲,肢体不便,走路有些“摇摇晃晃”,说话时有吃力感,并因此失去一个女性“取悦”世界最便捷的通行证;林的诗因几首深受欢迎之作而“爱屋及乌”被一些人扩大到全部,余的诗因一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殃及池鱼”被一些人斩杀全部;林的诗来自“太太的客厅”,表现的是优雅和谐和小资情调,余的诗来自“窗子以外”的乡下的泥土,带着疼痛的叫喊和抗争的怨气……这样的比较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只可惜比较越多越残忍。曾经在一个诗歌微信群,有一个女作家转发了一篇批判余秀华诗歌的文章,笔者只说了一句“其实余秀华的很多诗还是写得很不错的”,随即招来一阵“板砖”,很快越过了诗歌讨论而进入人身攻击,有人说余秀华是妓女,说她的诗是妓女的叫床声,只有嫖客才会喜欢,有人说那些为余秀华说话的批评家都是人渣,起声应和者还真不少。我在想,一个患有疾病的乡下女人,借着自己的喜爱写了一些诗,招谁惹谁了,竟然招来如此恶毒的诋毁与谩骂?回头再想,其实林徽因也是孤傲的,也是善辨好胜的,她也曾和梁家产生过不小的家庭纷争,但人们似乎愿意相信她是完美的,她的错误也极易得到诗意的宽容。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因为容貌、家世、身份的不同?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卸下所有的装饰,真正从纯粹的诗歌出发来评判一位诗人?

林徽因的诗歌创作从香山疗养开始,主要集中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虽仍有一定数量的诗作问世,但仍基本沿袭着三十年代的路数,不改新月“遗风”,所以说,她在诗歌创作上的多样化实践及由此拥有的开拓创新意识是远远不够的,可以说,林徽因的诗歌探索之路及由此显示出的文学才华正在展开,远未完成,所以,她对她自己确是一个超越,对当时的诗坛也算是一个来自外围的“意外的收获”,并由此获得了文学史在某一特定时间段的书写中不得不提起的特殊地位(在叙述新月诗派和现代女诗人时不提林徽因确实是说不过去的),但过分拔高林徽因的诗歌水准和文学成就,甚至外行地将其作为文学特别是诗歌创作的地标性建筑甚至代名词,不仅是对她本人的误读,更是对其他诗人、作家的不公平。时下,林徽因作为一个诗人(作家)的地位和贡献已经和仍在被高估,尤其在学术之外的公众领域,在专业读者之外的普通读者和大众之间,这种高估格外明显,并有进一步蔓延的趋势,用学术的严谨助其回归应有的位置,正当其责,正当其时。

注:本文为“广东省教育厅育苗工程项目(2013WYM_005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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