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后先锋派诗人帕斯

2016-12-19 09:17全群艳
星星·散文诗 2016年5期
关键词:帕斯墨西哥诗人

全群艳



拉丁美洲后先锋派诗人帕斯

全群艳

我写作不是为了消磨时光

也不是为了使时光再生

而是为了我自己活着和再生

——《时间》

奥克塔维奥·帕斯(1914—1998),是20世纪墨西哥最具有影响力的诗人,迄今为止墨西哥惟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1990年,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他,在授奖词中写到“他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其创作成功地“将拉美大陆的史前文化、西班牙文化和现代文化融为一体。”早在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他就已获得荣誉无数,如布鲁塞尔国际诗歌大奖(1963年)、墨西哥国家文学奖(1977年)、西班牙塞万提斯文学奖(1981年)、英国艾略特奖(1987年)等。帕斯继承拉美诗歌传统向维多夫罗、聂鲁达等先锋派诗人学习又长期潜心研究德国浪漫派、英美意象派、法国象征派、超现实主义等流派,博采众长而又独树一帜,形成自己独特的诗歌美学,成为拉美诗坛后先锋派的代表人物。但是,令人惋惜的是这么一位杰出的作家在我国尚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只有少量诗作(《太阳石》、《语言下的自由》、《东山坡》等)有中文译文,绝大多数作品尚未翻译,对他的研究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希望本文能引起读者对这位伟大诗人的关注。

一、“我的命运是语言的命运”

作为一位对诗歌具有天赋的诗人,帕斯从小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文学使命。他说:“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写诗,而且从未停止。我想成为诗人,仅此而已。”

帕斯对文学、对诗歌的热爱源于童年时代给他带来无限阅读快感的祖父的藏书室。帕斯的祖父伊雷内奥·帕斯酷爱读书,是帕斯非常崇拜的一个人。他是自由派记者和作家,曾发表过以印第安人生活为题材的“土著小说”、剧本和诗歌,并拥有一个藏书丰富的私人图书室。这个图书室收藏了许多历史、文学方面的书籍,年少的帕斯常常徜徉其间,这里成为了他走向文学之路的起点。在这里,他接触到了古典主义文学、巴洛克诗歌、法国文学作品和19世纪末西班牙语诗人、小说家的作品、拉丁美洲现代主义诗人的作品。“那段时期我发现了拉丁美洲和西班牙诗人。我先后在希梅内斯和洛尔卡、纪廉和阿尔维蒂、聂鲁达和博尔赫斯、佩耶塞尔和维亚卢蒂亚的作品间忘情地流连品味。”[1]正是在书籍的海洋中的沉醉让帕斯很早就确立了献身文学的志向。“我的命运,从幼时起我就想,是语言的命运,因为我的童年是用语言驯服野蛮无知的。”[2]在祖父的图书室里,帕斯爱上了文学,迷上了诗歌。

后来,他开始阅读各种诗歌杂志,“《当代人》杂志使我经受了一场令人难忘的震撼:我在那份杂志上读到了首次译成西班牙语的《荒原》和圣琼·佩斯的《征讨》。稍后一点,安德烈·布勒东的《狂爱》又一次震动了我。多亏维亚卢蒂亚的指点,我读了布莱克的作品。那些年我也第一次涉猎了荷尔德林和其他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3]这些诗人和诗作深深影响了帕斯,也激发了他对诗歌的创作热情。1931年,年仅17岁的帕斯发表了他的处女作《秀发》,并和朋友合办诗刊《栏杆》,两年后又创办《墨西哥谷地手册》,之后几十年间帕斯还先后创办了《车间》、《浪子》、《多数》、《回归》等文学刊物,这些刊物介绍了英、法、德以及西班牙语国家著名诗人的作品,为促进墨西哥文学繁荣做出了贡献。

帕斯的第一部诗集《野生的月亮》出版于1933年,这一时期的作品带有巴洛克风格。1937年,年轻的帕斯接受聂鲁达和阿尔维蒂的邀请参加第二届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会,结识了当时西班牙语诗坛的许多著名诗人如巴列霍、维多夫罗、阿尔多拉吉雷等。会后,阿尔多拉吉雷出版了他的诗集《在你清晰的影子下及其他关于西班牙的诗》(1937)。这部诗集为帕斯在拉美诗坛确立了影响。1944年,帕斯获得古根海姆奖学金去美国留学,在那里他受到了英美诗歌的影响。“我孜孜不倦地阅读英国和美国诗人的作品,开始写一些摆脱咬文嚼字的诗,这些东西窒息了那些年拉美和西班牙年轻人写的诗。一句话我又获得了新生。”[4]研读英美现代派诗人的作品,使帕斯大受启发。之后,帕斯的诗风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接受艾略特的诗歌观念通过口语化的表达方式写自由体诗,而且他把当代生活引入诗歌。

从1946年起,帕斯进入墨西哥外交部,先后担任驻法国、日本、印度、瑞士等国外交使节,广泛接触他国文化。由于他从小生活在多元文化环境中,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墨西哥人的多元文化之根(既有印第安文化血脉,又有西班牙文化血脉),帕斯对他国文化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兴趣。在墨西哥诗坛,帕斯学贯东西、知识渊博,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不仅通晓墨西哥文化,还对欧洲文化、美洲文化、东方文化有较深研究,特别推崇印度佛教、中国文化、日本俳句;不仅在文史哲领域颇有造诣,而且对伦理学、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学、绘画等均有研究;不仅写诗,而且写散文、文学评论、政论文章;不仅是作家,而且是学者,(经常到英美等国的大学讲学),还是杰出的翻译家,他翻译过我国王维、李白、杜甫、苏轼等人的作品。多元文化的滋养使他的诗作也带有世界主义的色彩。难怪有人说:“帕斯好比是墨西哥文化和世界文化之间的双向桥梁”。[5]

帕斯的创作成就斐然,重要的诗集有《语言下的自由》(1949)、《狂暴的季节》(1958)、《取暖煤炉》(1961)、《蝾螈》(1962)、《东山坡》(1969)、《回归》(1976)、《内心之树》(1987)等,长诗《太阳石》被认为是帕斯诗歌中的珍品。文论专著有《弓与琴》(1956)、《榆树上的梨》(1957)、《交流电》(1967)、《批评的激情》(1985)等,其中《弓与琴》曾获得墨西哥文学专著最高奖赏。优秀的散文作品有《孤独的迷宫》(1950)、《乌云密布的时代》(1983)、《朝圣者在祖国》(1987)、《双重火焰:爱与欲》(1993)等。

二、“我要做一个现代诗人”

帕斯在1990年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了一篇名为《对现时的寻求》的受奖演说。他提到对诗歌的现代性的寻求是他作为诗人的创作动力。

在这篇演说词中,帕斯强调“寻找现时,不是寻找人间的乐园,也不是寻找没有日期的永恒,而是寻找真实的现实。……我开始写诗,却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写,我受到一种很难说清的内部需要的推动。几乎现在我才明白,在我所谓的受到现时排除和写诗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诗歌爱上了瞬间并想在一首诗中复活它,使它脱离连续性,把它变为固定的现在。我只是在寻找进入现在的门口;我想成为我的时间和我的世纪的人,不久之后,这个念头终于变成了固定的思想:我要做一个现代诗人。我对现代性的寻求便开始了。”[6]正是帕斯要成为现代诗人的信念,使得这位痴迷于诗歌的作家辛勤地在诗歌的园地不断耕耘、不断创新、博采众长而又独辟蹊径,形成了他独树一帜的诗歌美学。

帕斯说:“真正的文学是那种涉及永恒主题的文学”、“真正的文学是通过想象和谎言揭示隐藏的真理的文学”。帕斯的诗歌在主题上呈现出现代诗歌的多义性和模糊性特点,但是从未远离“现时”,表现的都是他对自我、存在、时间、生与死、孤独、爱情等现代人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及生存处境的探讨。

认识自我、审视自我,表现墨西哥人的精神苦闷是帕斯诗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在《渴望的人》、《岩石》《失眠的笔记》、《回归》、《花园音乐会》、《秋天》、《镜子》等诗歌中,帕斯剖析了自我、展现自我的迷失,呈现我与自我的对话,我对自我的追寻。在《渴望的人》中,诗人写道:“为了寻找我,诗歌,我在你身上求索:融化的水星,淹没了我。/为了寻找你,诗歌,我被自己淹没。此后我只能寻找你,/为了逃避自我:我迷失在密集的反光里!/不过,在多少轮回后,我又见到了我。”这首诗反映的是诗人借助诗歌寻找自我的过程,不管是寻找和逃避自我,诗歌都为诗人提供了一个释放和宣泄的空间。而《岩石》则直接呈现了诗人对自己的现实生活的审视:“在梦中度日,行走赶路,总是出发,就是我的生活。/从梦中醒来,被捆绑着,渴望逃脱,就是我的生活。/被捆在岩石上,我重新睡下。岩石是死亡,生活是绳索。”这首诗中,诗人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述了自己对生活的感受,自我被束缚,生活总是在奔波,诗人渴望逃离,可是却被捆绑得死死的。而《镜子》则表现了我与“自我”的对话,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从自身回到自身,在无动于衷的镜子之间,一张脸重复着我的脸,一张伪装成我的脸的脸。/从一副面具到另一幅面具,总有一个提要求的倒数第二个“我”,我陷入自身,不触及自己。”在诗人与镜子的对视和对话中,两个不一样的我呈现出来并展开了对话,让诗人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挣扎。这些作品都以不同的方式呈现了自我的多样性,剖析了诗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帕斯曾说:“诗歌在人们心里,在世界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些现代诗人已经表达了发自当代人荒芜的心灵广场的心声,诗歌在那块空地上空虚地吟唱着。而使我们可怕地感觉到自己被疏远,被期许世界的边缘——现代人面临的共同处境——的诗歌才是当代诗歌的精华。”[7]可见,帕斯的诗歌正是对自己的诗歌理论的践行。

其次,饱含人道主义激情,揭示和探寻人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存在状态,批判现代社会,是帕斯另一些诗歌的主题。

帕斯认为:“要使这个社会变成人的社会,就必须听听诗人们的声音。”“捍卫诗歌与捍卫自由是分不开的。”[8]因此,他的作品不乏批判和关注现实的社会诗歌。本世纪一切重大的历史事件在帕斯的作品中都有回应,墨西哥革命、一战、二战、西班牙内战、墨西哥的社会现实都在他的诗作中有所反映。《石与花之间》、《朴素的生活》、《零散的石头》就是这类诗歌的代表。在《石与花之间》中,诗人对墨西哥农民的苦难生存现状进行了描述,批判了不公平的社会现实。这首诗歌中“石”代表的是墨西哥农民所赖以生存的贫瘠多石的土地,而“花”指的是贫瘠岩石中惟一存活的生命迹象:孤独的龙舌兰花。贫瘠的石与孤独的花,绝望的存在,正如墨西哥农民的悲惨命运。“我们像石头一样迎来天亮。辽阔的平原,没有皱褶。龙舌兰,绿色的标志。”面对这样的土地,诗人不禁悲从心生:“这是什么土地?是什么暴力,在它坚硬的外壳下孕育?”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悲惨的命运,遭受贫穷和压迫。“人,在石头和花之间:诞生,把我们引向死亡,死亡,把我们引向诞生。……从日出到日落是你的工作时间,你的日工资是你流的汗。”最后诗人愤怒批判这个无情的社会:“金钱是蜘蛛,人是苍蝇。劳动创造万物:金钱吸万物的血。劳动是桌子、床和屋顶:金钱没有形体、面孔和心灵。金钱把世界的血吸干,将人类的脑汁吮净。”在《朴素的生活》中,诗人直接抒发了自己对现实的期望和梦想。诗句直白、朴素,表达简练,却充满了感情力度。“把面包称为面包,但愿,每天的面包出现在桌上;/把属于汗水的给汗水,属于梦的给梦,/属于短暂的天堂和地狱的交给地狱天堂。……为活人的生存而斗争,/让活人活着,让生命活着,/把死者埋葬,把死者忘记。”在帕斯看来,诗人就应该大胆发出反叛的声音,“只有现代人才会如此全面并声嘶力竭地反现代,就像我们所有伟大的诗人那样。现代性,以批判为基础,自然分泌出对自身的批判。诗歌是这种批判最有力、最生动的表现之一。不过它们的批判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哲学的,而是激情的,并以种种现实的名义。”[9]

相较前两首诗的直白、晓畅,帕斯的《不眠之夜》、《人之根》、《泉》、《面对时间》同样探讨时间、空间和人的存在以及生死问题,但是显得晦涩、神秘。帕斯曾在《批评的激情》中谈道:“时间是贯穿我的诗歌的另一个主题:时间是流逝的呢或者是久居不移的透明呢?或者我们看到的流逝是时间的意象?也许时间是一个无穷尽的此在,它静守不移,我们无法看见;我们看见的只是时间在其中表现出来的存在而已。”在《面对时间》中,诗人写道:“时间不停地流动,/时间,不停地创造,/时间不停地涂去它的创造物,/幻影不停地涌出。现实总有另一幅面孔,每天的面孔,/我们永远看不见/时间的另一张面孔。”诗人能感受到时间的存在、时间的创造、时间和我们生命的律动、时间的流逝,却无法在时间中把握住真实的存在。而面对广袤的宇宙,渺小的人同样找不到真实的自己。如《不眠之夜》中,诗人描写了人的幻觉状态:“一闭眼我就看见自己:空间,空间,我在空间又不在空间。”帕斯的这种时空观和博尔赫斯的时空观非常接近。

再次,爱情、性爱,是帕斯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女人的主题。性爱尤其是爱情。这也许是我为之着迷的问题——他者和他性问题——的最激进和极端的形式。他者,就是我以外的,或者说是我的反面,是男人的另一面。在女人中我同时看到宇宙的奇异和相似性。女人是独特的造化,是宇宙的相似性的表现。”[10]《在你清晰的影子下》、《根》、《两个躯体》、《新的面孔》、《情侣》、《双数与单数》等诗作充分呈现了爱情的美、爱情的痛、爱情的力量、爱的种种感受以及性爱对爱情的升华。在《根》中,诗人描写了爱情所带来的疯狂和柔情,大胆而直率。“被发狂的夜晚抓住/除了亲吻声我们没有别的声音/它加深了柔情,我们在柔情中成长。”但是,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也可能出现争执、冷漠和对峙。《两个身体》对此作了形象的描述:“两个面对面的身体/有时是两个波浪/而黑夜是海洋。/两个面对面的身体/有时是两块石头/而黑夜是沙漠。”而当相爱的人在性爱中融为一体时,世界便不复存在。在帕斯看来“女性打开夜晚和真理的大门;爱情的结合是人类最崇高的经历之一。”《双数和单数》通过水的意象表现了这种水乳交融。“我们的相处/就像水在水里/就像水保守秘密/一个目光连接这你/另一个目光使你脱离/透明使你消失。”

相对于在主题层面对现代性的寻求,帕斯在诗歌艺术形式和技巧层面对现代性的寻求显得更为激进、更为先锋。

他在追求现代性的道路上不断继承、不断学习、不断背叛、不断创新,他的诗歌融合众多流派于一体,具有鲜明的独特性,乃至于文学史家都无法将他归类,只能冠之以“后先锋派”。他在诗歌艺术上的追求孜孜不倦,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的创新,他对诗歌的语言、诗歌的结构、诗歌的意象、诗歌的象征、隐喻等技巧都有过论述和诗歌实践,以致在拉美诗坛无人能比。当然,有些诗歌在创新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让读者难以接受,譬如他的填空诗、猜谜诗和象形诗等。

三、不朽名作《太阳石》

帕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接受访谈时说:“诺贝尔文学奖不是通向不朽的通行证,文学艺术作品的质量会使本身达到相对的不朽。”他的长诗《太阳石》(1957)就是世界诗坛的不朽名作。墨西哥著名文学评论家拉蒙·希劳评价道:“如果《弓与琴》是奥克塔维奥·帕斯思想的总论,《太阳石》便是他诗歌的顶峰。对立的事物在此相聚。现在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首社会抗议诗歌,一首田园挽歌。哀歌、爱情、抗议、接受和放弃、满足和失望,如今都汇集在同一体中。”[11]

《太阳石》长达584行,这首诗的创作灵感来自墨西哥发掘出土的一块阿兹特克族的太阳历石碑。这块太阳历石,重24吨、直径3.58米,是阿兹特克人最杰出的雕刻品。中间雕有太阳神托纳乌蒂的形象,其周围有四个图案,代表阿兹特克人所认识的史前时代。“他们认为世界已经历过四或五个时期或太阳时期。前四个时期先后毁于老虎、飓风、暴雨、洪水。现代世界由太阳神托纳乌蒂统治,但它将为地震所毁灭”[12]

帕斯曾说:“《太阳石》的诗句数目恰好是金星公转一周的天数。金星与太阳的汇合是在584天的圆周运动后实现的,我使得这首诗在584句诗之后同样汇合。金星是双重行星:昏星和晨星。在前哥伦布时代的墨西哥,可查尔科阿特尔同时是:星星、鸟和蛇。诗歌就是在这个神话——天文学思路基础上展开的。我的意思是:在神话圆周的时间上插入一个属于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一个时期的人的不可重复的历史。”[13]因此,此诗借助太阳石历寓意时间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全诗从结构上看,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第1—73行),由一系列纷乱的意象排列而成。第二部分(第74—288行),描写诗人在记忆的迷宫中的寻找,寻找一切过往的时刻,可是时间无法倒流。第三部分(第289—结束),以西班牙内战开始,继而闪过一个个历史瞬间,最终一切化为灰烟……诗句又回到句首。“诗篇的这三部分形成了一个环状的运动,而且不止是一个环形。有白昼——黑夜——白昼的循环,有空间——时间——空间的循环,有躯体——意识——躯体的循环,有生命——死亡——生命的循环等。而诗歌的最后一节对第一节的重复以及所用的冒号,就是暗示一个周期的结束和另一个周期的开始。”[14]

诗的开篇和结尾是这样的:

一棵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的黒杨,

一股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

一株笔直的树木翩翩起舞,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

要去的地方:

开篇和结尾的首尾呼应,形成了《太阳石》的环形结构,体现了帕斯本人的诗歌理论:“诗,无论是抒情性的、史诗性的,还是戏剧性的,都是连续的、重复的,有如日历上的日期。……在一首诗里,第一行诗包含着最后一行诗,而最后一行诗又唤起第一行诗。诗是我们对抗直线的时间的唯一手段。”[15]

《太阳石》以丰富的想象、激越的感情、渊博的学识将神话、传说、现实、梦幻、回忆、历史事件熔铸一炉,具有丰富的内涵,言说不尽,“表现了现代人的位置、境遇、感受、生死、性爱、理想、追求,以及种种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但其核心围绕的是历史的循环、时间的循环,而历史的循环往复又充满了结束和开始、毁灭和新生。

《太阳石》是对帕斯时间观、历史观的文学化呈现。他认为“时间是圆的,于是它便是永生的。至少在神话和诗歌里的时间是这样的;它环绕着自己旋转,重复。……我们的基本体验几乎全都是暂时的,但不是历史性的。我们的体验不是历史性的,但我们是。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可重复的,但有关爱情和死亡的体验是普遍的,可以重复。”[16]在帕斯看来时间循坏往复,历史也循环往复,人的生命体验是瞬时、现时,而人的普遍体验是重复的。审视重复的时间和历史,会发现世界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在对历史审视时,诗人表达了对历史、对现实的批判。

我沿着你的腰肢行进

像沿着一条河流,

我沿着你的身躯行进

像沿着一个树林,

我沿着敏锐的思想行进

像沿着直通深渊的蜿蜒山路

诗中的“你”具有象征意义,不仅仅指女性的形象,这个“你”与阿兹特克人关于宇宙的阴性起源观念有关。因此,沿着你的腰肢行进也就是在追溯历史,审视历史。

马德里,1937年,

在安赫尔广场,妇女们缝补衣裳

和儿子们一起歌唱,

后来响起警报,人声嘈杂喧嚷,

烟尘中倒坍的房屋,

开裂的塔楼,痰迹斑斑的脸庞

和发动机飓风般的轰响。

1937年法西斯在马德里对西班牙人民进行血腥屠杀,这瞬时性的一幕被诗人记录下来了。像这样的过去的瞬间,历史上很多很多,如苏格拉底的被处死、古罗马布鲁图的自杀、罗伯斯庇尔的被处死、林肯的暗杀等,悲剧的历史随着时间流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且很快会被人遗忘。

这一切

都从一个漫长的瞬间落下

而我们依稀看到自己失去的统一,

人的无依无靠,作为人并与人分享

面包、太阳、死亡的光荣

以及对活着的惊人的健忘。

遗忘历史就会让悲剧重演,过去的瞬间就会在现在的瞬间重现。帕斯说过:“对现在的思考并不意味着排斥未来和忘记过去:现时是这三种时间的会和点。”

只有人与人之间“相爱”,才能改变世界,迎来新生。这里的相爱,既是指繁衍人类的性爱,也指抽象的、拯救整个世界的“大爱”。

爱是战斗,如果两个人亲吻

世界就会变样,欲望得到满足,

理想成为现实,

奴隶的脊背上长出翅膀,

世界变得实在,酒是酒,水是水,

面包又散发着清香,

爱是战斗,是门户开放,

不再是身穿号衣的魔影

被没有面孔的主宰

锁在永恒的镣铐上;

如果两个人

互相注视并心有灵犀,世界就会变样。

诗人强调这种爱的力量,并坚信爱能使世界变样,理想实现。这正是诗作中“太阳石”的象征意义,在一个时代毁灭之后会有一个新的时代诞生。因此,诗人想象新的世界诞生了:

请张开手臂

种子即岁月的女主人,

岁月是不朽的,生长,向上,

刚刚诞生,不会终止,

每天都是新生,每次诞生

都是一个黎明而我就在黎明诞生,

我们都在黎明诞生,

太阳带着他的脸庞在黎明升起,

胡安带着他的也就是大家的脸庞诞生。

诗歌最后就是在这种洋溢着乐观精神、众人欢呼和迎接新生的气氛中又回到了平静的开端。

《太阳石》以饱满的激情、多元的视角、精湛的诗歌技巧、美妙的诗歌语言、新颖的环形结构吸引着无数的诗歌爱好者吟诵它,研究它,不愧是“西班牙语诗歌最伟大的诗篇之一”。

注释

[1][3][7][8][9][10][13][16]奥·帕斯:《批评的激情》,赵振江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7页,第167页,第174页,第39页,第95页,第249页,第122页,第122页。

[2][4][5][11]王军:《诗与思的激情对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第7页,第300页,第205页。

[6][14]奥·帕斯:《太阳石》,朱景东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336页,第14页。

[12]刘文龙:《墨西哥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页。

[15]朱景东:《当代拉美文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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