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肖楠
在诗歌中向着太阳飞翔的天堂鸟
----阮雪芳的诗带给我们什么
徐肖楠
从诗歌延伸向生活的整体诗意
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诗歌都变成了一种简单的个人仪式化生活,写诗歌和读诗歌都成为一种自我标志,却不一定是诗意生活,而这样的诗意和生活是碎片化的。但在阮雪芳的诗中,发生了一种更艰难的诗歌意愿与行为,她不是把现实事物肢解分离,而是把生活的碎片在诗歌中镶嵌为一个整体,把身边的一切变为一种人们容易读懂的诗意形式和生活形式。
在激变的不可捉摸的时尚中国,她似乎一直在倾听一个神一样的整体性诗歌的声音,在这个声音的教导下,逐渐改变单纯叛逆的思维,稳重安静地回归经典性传统。正是她的这种诗歌方式,让她比别人更轻盈灵巧地穿过了似乎密不透风的现实之墙。
她的诗简洁、凝缩、精致,无论气味、视觉,还是声音,眼中所见、听力所及的各种气息和情状极为细腻精致,却又优雅飘洒,在现场生活感受中弥漫着象征性想象和梦幻,却又流溢飘荡一种生命自由感,具体的生活感受中含有整体的象征性,将生存情境与生存自我的联结延伸向整体性生活。由于追求一种诗意完整性,她诗中反复出现的母题汇集成不同诗篇和同一风格的整体性主题,用来顽强介入因习性生活和心灵衰退而造成的生活荒芜,就像她的《爱的荒原》《在爱开始的地方》所写的那样:那儿曾停落飞鸟和时光/桑树在窗外摇晃/那儿曾只有气流和迷雾/黑暗是大地上任性的孩子。
这样的风格性整体气质既是她每一首诗自身的完整性,也是她所有的诗的完整性,同时也是生活的诗意完整性。她以鲜明突出的个别意象而构筑整体性诗歌世界,也为她的艺术信念和想象能力构造了一个整体性世界,以说明,在一个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时代里,要找到一个内心信仰的源泉,从而让诗歌与周围的现实建立起持久的联系。而她的灵动语词、鲜明比喻和突出感觉传递了一种整体性效果,这些语词、意象、主题、内容,并不是某种刻板思想的传达方式,而是它们本身就是一种诗歌思维方式,这正是她各种比喻和象征所追求和实现的。
她的诗轻盈灵动,严整而有韵律感,修辞上的含蓄蕴藉与形式上的明快多姿,化简了技巧上的复杂和繁冗,这里包含了灵动的诗歌语言和飘逸的诗歌智慧,流荡出变化的韵律和朦胧的意象,却不时闪现与诗歌整体无法分离的意味。这需要深入体会诗歌本来的精神和意愿,而不是刻意地按照某些概念去寻求,概念的寻求会在诗歌中将生活与诗歌分裂。在她的诗中,概念的痕迹日渐消失,灵动的想象日渐生发,就像清晨小树林中的露水片片闪光,却有同一个太阳照耀。
即使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她也尝试去完成生存的内在整体性。她的很多诗都是在结尾出现转折和出乎意料的变化,在整首诗的诗意中画龙点睛,以回应生活和诗意的过程而形成整体性,既有叙事化的整体抒情感,又有浓烈溢散的具体生活感觉。《分居期的女人》从容平常地叙事,娓娓道来,结尾陡然一转,变化出一个不平静的女人形象:“仿佛一个裸体的女人/正抱紧她的灵魂/奔跑而过/肮脏的街道四处延伸/身体是孤独的教堂/你没有喝醉”。那种表面与内心、美与日常生活相联而形成的情境让人震颤:身体是孤独的,却是神圣的,它与灵魂一体,像教堂一样纯洁神圣,所以这种身体与灵魂的美可以忽视肮脏的街道,全诗简洁犀利地诉说一种刺入心灵的美,美的纯洁和孤独在美的裸露中同时迸发出来。
实际上,她在诗中收集生活的碎片,并试图给予其秩序性和完整性,这个完整性和秩序性带着灵活的、清新的、转变的活力,对每一生活时刻的意外都给予一种生命感,以感受这个世界。她用她的诗的完整性来对抗生活碎片,在她一遍又一遍发现诗歌想象中的生活完整性时,那些诗歌想象的短暂时刻,变成了生命的长久安慰,当她承认黑暗、混乱、碎片、毁灭的同时,也来到了用诗歌挽救和创造那些被毁灭情感的时刻。把各种思想和生活的片段编织为一个和谐整体的观念直接影响到她的诗思形式,这既包含一首诗的构成,也包括集合各个诗篇为整体,整体性观念贯穿她的全部诗思和作品,因此,她的诗中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性,对各种事物的诗歌体验和诗的主要内容,都有一个明确的整体性美学性情和诗歌立场。
每当发生诗歌感觉的时刻,她的诗都必须给予世界一个整体性形式,无论美学形式还是生活形式。用感觉去叙事,或者用叙事去改变现实感觉、形成美的形式感受,是她诗歌的一个特点,也是她完成整体性诗歌世界的一个方向,这种叙事中的感觉或者感觉的叙事特质在于:它叙述的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事件,特别适合诗歌叙事,诗歌叙事就是用叙事完成一种感觉。
她似乎擅长从心灵感觉去叙事,这种叙事性诗思往往很神奇,能够有方向地灵巧操纵想象,让一种具体生活或者事物与几个诗中的意象相连,直接用这些意象构成生命和生活感觉,不必用比喻而产生一种独特的感觉。诗中的意象不论真假,不论是事实还是虚构,其相互间的联想就构成了一个诗歌自身的感觉世界,而这样的世界尽管是虚构的,却像事实一样真实有力,这些诗歌感觉让你进入一种真实的生活情境和生活感觉。像《心是孤独的猎手》在安静读书的感觉中进行想象叙事,飘飞的美的命运像羽毛一样轻扬不落,形成一个与生命相连的生活空间。
诗歌的力量在于相信奇迹而不相信理智,提供诗的隐喻就是在提供虚构,能让人们相信真实的,不是虚构而是虚构的力量,即意象、象征、隐喻的力量。对整体性风格的不断追求,让她的生活与艺术日益密集联系,以致她的生活也可能变成了一种诗的隐喻和象征,她生活中和诗中的一切都成了象征,都成了这个诗歌整体性的组成部分:男人、女人、孩子、母亲、树木。像《一把剃须刀》:当你少女时,一把剃须刀引起你的好奇/在父亲用过之后,你拿起来,往脸上/推,像小小的割草器划过早晨的嫩枝/当你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一股吉列剃须泡沫的味道/扑面而来。你感到清冽的泉水/涌动,从身体的某处/在你年老时,一把剃须刀/将会带来什么。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现在,你坐在客厅/透过镜子的影像,儿子/那个年轻人正第一次使用/你微笑,看着。就像杜尚的《泉》一样,给它一个艺术情境它就变成了一个生命象征,这把剃须刀在诗中有了自己的艺术展厅,有了在展厅突出的艺术意味和效果,有了生命整体的概括力与想象空间。
在安静大气中进入诗歌的宽阔
她的诗中总能看到一个纤巧而大气的身影奔走在大地上,看到一只灵敏的天堂鸟向着太阳飞翔。她的诗含蓄不露,不事张扬,却有一种关怀现实的宽阔情怀,散发着一种柔韧内秀的激情气息,因不拘泥于狭小自我,能产生对单一事物的开阔浪漫想象,以此寻找和发现诗歌情趣与生活意义。
她的诗不是仅仅表达自己的感觉,而是有被更多人理解的感觉;不是专注于一些个人情味极浓的诗句,而是对身边生活有种宏大意趣的关怀;不是让人不知所云,而是清晰地让人知道她在关注什么;不是关在诗歌书斋里玩味诗歌,而是力图让诗歌对现实有所表现;不是随时触发个人情趣,有感觉就随意写,而是有思考、有方向、有目的地去写。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以具体的情景在她的诗中出现:情爱、歌声、城市、乡村、母亲、孩子、荒野、星空,在这一切中,有时我们只是《幸存者》中的幸存者:闲谈别人的生活而庆幸自己的生存,有时像《听琴》中那把琴一样试图弹出更深广的生命和生活。
诗人的精神气质的走向最终决定了诗的差异。一个诗人,主要是对公众说,还是说公众的生活,有重大差异;主要是作为时代的诗人、普遍生活的歌者,还是作为自我存在的证明,也有重大差异。她的诗极为具体地从身边生活生发出开阔诗意,她并非一味地批判时代,并非一味地不断审视自我、关注自我在这个时代怎么样。这个看上去忧伤安静、端方典雅、喜欢静夜与爱的女诗人,有一个悠远开阔的诗歌空间,《国家公祭日》这样的诗歌显示一种庄重心灵和宏大情怀,而《外婆》是哀伤、同情、欢悦与尊严交融的情怀,即使《一把剃须刀》中的那把剃须刀,也能传达对生命长久的信任和欣慰,她的诗中的生命欢乐虽平常安然,却让人感受到生命深入的意味和情趣。
她的诗的意境、情趣、思绪完全超越了狭小的自我关心和性别关注,即使迎风起舞,也包含着让人遐想的悠远开阔。在诗中她能时而壮怀激情,时而伤怀迷离,却并不随意写作,而是有意为之,即使在现实中一碰一触,也都依托于内在的精神情境和生命主题。《皈依》触发远离尘世的美对生命的净化、对灵魂的修复,《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借名作而生发爱不再离开的意味,《秋天的砍伐》中大树的魂是一种童话式想象,大树的魂连接着不同的时间和历史,而当她写《生命之上的高山》时,能真诚进入烈士精神与普通人相连的生命感受中。
写出一种人类性的体会,是她的特点之一,她的诗不仅仅和她连在一起,而是和世界连在一起。她的诗表达出,必须关注现实中的具体情景,而不是形而上地写诗,从与自己身边生活相关的事物或事件出发,时刻关注诗意,才会有从此刻到永恒的诗思。你能感受到,她的诗周围的空气浸润着生命的开阔,散发着一种高贵而不粗鄙的气息,你会沉浸在这些气息里:高贵、尊严、布满爱又有点神秘,“她深谙世故/却有尊严的固执……即使无尽的黑暗、空寂、贫穷中/她怀着财富/她的财富是所有老年人的秘密/所有我们最后的秘密”。(《外婆》)
这不必刻意为之,这是她长期培养的诗歌方向和诗歌风格自然而然形成的,而她的特点就是在不经意间一触即发,时常处于有意与无意之间的诗意朦胧状态,这样,在生活中就不必刻舟求剑地寻找诗歌。《孩子》写孩子的神圣和衷情、母亲的博大和尊严,充满勇气和信仰、期待和欢欣,当孩子从神的脚下像雨滴一样落入母亲的生命时,母亲对孩子的珍视感非常强烈,这时神的脚下滴落的雨滴成为孩子的独特意象,这个意象展开为神之子与人之子的同一,孩子和母亲相连而共有的神性如此深切,即使一个母亲对孩子无法表达,这样的爱也不会令人悲伤,所以母亲“从未悲伤却泪流满面”。即使《风雅长潮》从家乡潮州这个地方出发,也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广阔诗歌视野,在每个经历或不经历诗中生活的人身上,用想象的力量复活一种长久的生命力。
让诗意以考验自我的形式进入现实
一个诗人能带给我们什么?很多诗人对时代的态度暧昧不清,而阮雪芳有一种渗入诗中的执著的生命严肃。作为一个语言和审美能力日趋与时代同行的诗人,阮雪芳用她安静的激情、安静的忧伤和安静的心灵独树一帜,将诗歌风花雪月的纤柔不断与铁马金戈的大气交错,美学和诗学上的成熟化为了具体的诗意,娴熟的语言技巧和庄重的生活观念结为一体,人类生存在时尚中国的急迫感逶迤穿越她的诗中,形成了明确的风格方向。
这种风格的明确特质之一,是让诗歌与今天的生存现实相生发,让诗歌进入具体的生活,并改变我们生活中的诗意状态,于是两个重要的主题贯穿着她的诗,一是在时尚中国的生存信仰,二是对生活表象与本质的认识。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生活,也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诗歌,而这表达了她的诗歌风格与生活风格、诗歌观念与生存观念是一体的,这让她形成了自己的美学性情,在诗歌和现实中都能找到另一种生活,并且用诗歌去实现以致开辟尚未实现的想象可能和美学可能。
一个没有时代的诗人,诗歌中也不会有他,他所生活其中的时代也不会有他。阮雪芳的诗歌日益反映出对时代的关切,在她诗歌的纤巧明丽后面,挺立着她的坚韧大气,以她偏爱的方式又以多维的关切介入现实,坚持以诗歌达到对时代探索的目的。尽管她的诗中包含着各种个人的和时代的疑惑与悖论,但她逐渐走向一种更宏大宽阔生活的倾向性,激发她写作的,恰好是各种相互不一的生活情景和生存态度。
她摆脱了一些诗人不屑直接进入现实的偏执观念,向生命和生活伸出了很多触角,从不同方向以诗歌进入现实,也从生命进入诗歌,这些诗歌体现了她对生活贴近而热切的关注:从地铁站到公祭日,从故乡依恋到都市情爱,从潮州外婆到广州女市长。这种主动进入现实的风格日臻突出,好像她所有的生命力和才情都在这些诗中迸发出来,这些诗歌是对她的情怀、真诚和自我的考验,这让她不断尝试进入这种有考验的生活,不断地进入现实生活又完成另一种更高的生活,以致她在这些诗中拼命生活和感悟。
在当代中国诗歌不断分化和泛滥的诗歌倾向中,对现实生活和艺术的真实感受,让她的诗同时综合了多种因素,她拒绝诗歌传统的中断,也拒绝诗人矫情的敏感,是对反浪漫主义、反理想主义、反精致庄重的认真反拨,也是对诗歌的自我迷恋和自得其乐的反拨。她追求诗歌的现代性,但从不刻意分裂诗歌的传统性,现代诗歌虽然与古典时代的诗歌似乎截然不同,却充满同一性内涵,因为诗歌包含一种能拯救人们摆脱当代困境的精神传统,或者说包含一种美学化生活传统,因而她的这些诗也在帮助人们摆脱当代困境。
也因为面对当代处境,她在诗歌中表达出诗性生存的艰难,却保持着生存信念和生命尊严下的流畅平静,从不纷乱分离,因此坚持恢复诗歌基本的对美学生活精神的信念,在这样的诗歌精神和信念的引导下,她形成了诗歌的流畅表达。她在诗歌中不时引用或引申她所崇敬的诗歌片断,用诗歌恢复人类生存的传统信念,而不是用诗歌去进行自我分离,因此她对传统美好的中断深为惋惜和忧伤,她所感到的痛惜,正是那些无所寄托又必须有所寄托的人所生活的世界。
于是,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自己,不是因为这个时代和我们的实际存在而有了意义,而是因为有了像她这样的诗人的诗以及小说家的小说才有了意义。只有像这样诗意化的细致观察和体验,才让那些每天流过我们生命的生活有了意义,让广州这座大城市有了城市的生活感觉,并留下时光的痕迹,而在她这样的诗意感觉中,却交融了乡村和古代的气息,那是一种传统与现代相连的悠远生活感觉。
对于她,只有在她的诗歌艺术中,才可能真正发生世间生活怎么实现、能否有意义的问题,她抓住想象中的现实,以此达到宁静自在的境界,这与诗人在日常生活中对身边事物的诗意敏感有关。从诉说日常生活的美的形式这一立场,她返回诗歌精神的核心传统,从而进入这个时代的现实,反过来诉说和验证这个时代的生活形式和艺术精神。
因此,她的诗用美的形式描述日常生活,从周围世界的各个方面汲取灵感和动机,诗中有身边生活、自我经历,也有遥远想象和虚构引申,通过周围描述自己,也通过自己描述世界。她在诗中仔细描述了周围情景,细致观察了生活的多种情景:人、花、城市、乡村、天上的飞机和地上的情侣等,对那些具体事物以隐喻和象征的方式去构成,也给以真实的生活感觉。
她的诗中首先出场的是真实,当自然流畅的生命真实进入她的诗中,诗歌才会生动地展开。她想要做的,是怎么以最得体的想象与虚构去完成这种真实,为此,她的诗正在破坏她以前所接受的一些诗歌成规,对于她,诗并不是一定要批判、要痛苦,她现在的倾向是心灵越明媚,诗歌就越灿烂。虽然时尚中国普遍的诗歌情调在训练她寻找一些所谓深刻的痛苦,但她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根本的爱,不经意间便浸染生成了她的诗中对美的追求,她的诗给人的是一种对生命向往和希望的最终依恋。
她由诗去探索生命和生活,而不是探索诗本身的存在。有了生命和生活的真实体验,就不会矫情、不会虚假,有了真实的意象和体验,才会去寻找诗歌的语言,所以,语言就是生活也构成生活,她的诗中同时有诗的社会历史方向和诗意生存方向,她用生命去有方向地体会诗和生活的意味,语言在这样的诗歌方向中形成,又推动这样的诗歌方向。
这些语言和形象直率明确,没有含糊其辞、语焉不详地故意制造语言深度和诗歌障碍,这让她的诗虽简洁明快却层次交错,没有语词演绎和凌空高蹈,而是贴切地表达出生活形象,像涌泉般不断从生活深水中泛出一层层、一片片清亮的泉珠。她的诗似乎正在有意识地逐步达成诗与公众的和解,找到写作与阅读之间的平衡,并且,似乎已经部分完成了这样的转化。她的诗表面的晓畅清晰中,包含着非同寻常却又受人欢迎的生命、生活和诗歌味道,三者一体是她诗歌的美的特殊形成点。
精神漂泊中的纯真衷情
尽管含着忧伤,在一个不纯真的年代,阮雪芳的诗抒写着纯真;在一个缺乏爱与美、浪漫与理想主义的年代,她的诗执著追求爱与美、理想主义。她的诗像天堂鸟般地在广州这座大都市中飞向另一种生活,她的诗是她的理想主义翅膀,她的翅膀追随着时代的风。时代的风从来不会停,就像她的《追火车》那样,从来也没有追上火车,但追火车的那颗心灵却永远留在她的生活里,刻在她的记忆中,那种纯真和追恋正是她的诗所发现的生活迷人之处。
所以,她描写的爱与生命既是理想主义的,又是感伤主义的。她的《分居期的女人》包含着一种梦幻一般的纯真,这样的纯真受到现实的伤害,却又真切地挺立于现实之中。在爱的纯真后面,她收敛起不安的锋芒,但无法把握的命运感又形成了她欢欣与压抑并存的想象方向,也形成了她诗中相关悖反事物间的美学张力,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坚韧的纯真方向,就不会有她的诗的更多设想、情趣和意味。
她的诗清新自然,优雅纯净,会时而泛起一种纯真的牧歌情调:外婆的纯真、孩子的纯真、母亲的纯真、烈士的纯真、女市长的纯真、地铁男孩的纯真。让我们感动的,是这种深藏的、坚韧的、悠远的纯真,《乡村情爱》在叙事性场景中流溢出生动流畅的纯情,有一种纯情回忆与生命欢欣交融的欢畅感。《追火车》突出了纯真在生命穿越中的怅惘,而《同学会》将苍老与天真不改并列,《每一个女人都是美丽的小姨》中成年男人会保持一种孩子的纯真。
抒写漂泊者的纯真是她的一个独特主题,而漂泊者的爱情更是她所钟爱的,爱情与故乡都变成了生命纯真之根,爱就是漂泊者寻找的精神故乡。她的诗中贯穿着几个相关联的主题,表达生命关系和人类共同的关怀,漂泊者便是这样一个具有主题性的反复出现的形象,这个形象会不时变化,穿越一个个生命苦恼和自己的梦,保持穿越的勇气,设法获得生活信念的飞跃。她的漂泊感中令人惊异地保留着依恋和怀想,虽然从相对保守质朴的地方逃向个人主义集中和投机冒险的城市,却透出深深的纯真。想逃离地方生活的单一、偏执和狭小,不愿停留在一种固定的生活形象和文化思想中,让中国的大城市有了很多漂泊者,而真正的诗意上的漂泊者,是在她的诗中出现的那样的漂泊者。
《地铁男孩》是一个集中的漂泊生存意象,将城市感觉、地铁情景替换成精神漂泊的自我感觉,让人感觉到每个人的漂泊都是心灵漫游和生命历程。每个漂泊的人都会像地铁里的男孩和女孩那样,找到了或者正在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漂泊就是自在或者自由,正是在漂泊中才有一种生命感觉。漂泊不是悲哀而是一种生存,为了自己想要的生命和生活而漂泊,漂泊的生存感觉是挺立在漂泊的生活后面的另一种生活的感觉,自由的生命和灵魂都在漂泊中部分实现,否则就只能陷入某种局促之中。只有在广州地铁里才会有这样的神情和感觉,他们就是想要这样的感觉才在广州地铁里,在别的地方,他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就会是另外一种生活。
要有生活中的纯真和单纯,那是诗性惊异的基础,生活逻辑是诗歌逻辑,如果诗人平常没有诗歌表达的逻辑秩序感,没有对生活的诗性惊异感,便无法观察生活,也无法写出有艺术逻辑的作品,不会有这样的诗性意味的组合和流畅连贯的语言。生活变动和城市压力既形成了她的精神漂泊感,也形成了她独特的纯真衷情,在这个时代普遍的精神漂泊中,她却像个圣徒一样跋涉,去追寻生命纯真和上帝之光,这样的诗有种理想化的传统中心意识,就像她在诗集前的题言所说那样。
所以,她能在悲伤凄凉中产生一种生命的勇气,把冬天的冷雨变为令人昂扬振奋的《奔跑的水晶》:“冬天第一场雨/奔跑的水晶,在都市/造出旷野/接近美好总令人心跳/白昼永远是盲者的深渊/而生活自有明亮的部分/去爱,你想爱的/去见,你想见的/穿过风中的树/在雨里游荡的电车。”这是一个女性诗人独特的坚韧和信仰,是时尚中国生活向下坠落中的一种飞翔。
忧伤的理想主义者之歌
阮雪芳的诗为当下的中国诗歌提供了一种清亮的色彩、优雅的形式、简洁的情感和真实的生活事件,也为人们提供了诸多从传统生活中走来的现代生活价值,在种种对于生活变化来临的预感中,她的诗对于个人生活忧伤动人的抒情与理想主义交替穿插其间,形成了她特有的忧伤的理想主义风格。她在这个时代中生活的理想主义信念成为她的诗中极深而又不断汇聚的一泓生命之水,这就是她的诗歌道路和生命道路。
她怀有浪漫的激情和悠远的想象,写的却大多是一些平凡而高贵、沉静而尊严、无言而庄重的事物和人物,这里悄然蕴含着一种遥远的理想主义生活气质。她从不写粗鄙混乱的东西,而是不停地用诗歌把生活感觉变得更雅致,因此,她用诗的语言和想象组成了一个精美的世界,那些瞬息即逝的、令人沮丧的各种事物都被她赋予了另一种意味,风、海、山、水珠、城市都参与了她诗中的精美建筑,它们时而像音乐一样流荡,时而像精灵一样飞翔。
这也许成为今天现实中的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标志,在她的诗中,多少可以看出一种以美人香草指代理想的痕迹。她有自己的理想生活,却让自己必须沉入生活而虚构一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世界,这有时是极端的幻象,而这个幻象作为虚构的极端却对现实有意义,只要这个幻象不消失,一个理想的生活对于她个人而言就是一直存在的,而理想由此对于现实更重要了。在一个诗歌容易成为标志而不容易成为真实生活的时代,她靠写诗而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意愿、有信仰的人,带着一种敏锐和感性的整体性意识,去生活、去思考并完成诗歌。
在日常生活信仰的普遍衰落中,信仰的必要性却在她的诗歌中与日俱增,诗歌对此成为一种永恒的最高虚构。找到了这种虚构,诗的主要观念便是一种心灵想象,并在诗中发挥作用,这种最高虚构的想象方向之一,便是疏离现实的限制。这些诗中的世界与神话不同,也与她所知道的现实不同。虽然时而孤独,没有真正的神照看,但拥有生存其中的世界的生存神性,她就会在信仰的情感中洞察母亲、孩子和幸存者。《孩子》中神是最高的生存,一个平常的母亲,却像女神一样与化育万物的世界息息相关,漫长热切的寻找中终于建立的母子联系自然博大、崇高至上,在中国的时尚生活情境中建立了一个神话化的生存境界,这里的一切都开阔而宏大,具有一种生命和生存的神圣感和伤痛感。
她倾心关注生存信念,即关注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与有信仰的人有什么区别,一个有信仰的人如何处于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对于她,信仰就是能否接受和怎么接受这个世界的问题,所以,在她的诗中,会有诸多提问,出现心灵挽救和精神恢复的努力:《午后》表达出一种理想和灵魂的向往,有梦幻一样的奇思妙想,又有背后的隐喻空间,鸟是生命,水是现实,太阳是理想,三者混融而成生活。信仰是美的生活的母亲,但信仰必须存活在身体里,所以她有身体与灵魂的共同生活,以感受那种永不消失的信仰。《广州街头》中灵魂感的生活要和身体感的生活融为一体,总有另外一种生活安静地轻轻存在,却深深叩击心灵,让心灵不能彻底平息,当轻微的忧伤划过生命时,就像飞机划过一种优雅时尚、舒适惬意的生活上空,带来一种隐隐的忧伤。这个生活划痕深藏在她的生活和诗歌中,不看她的诗便看不出来这种生活的划痕,一些敏感的和沉默的意味在诗中飘溢出来,诗中有你碰触不到或不能碰触的地方,这个地方需要理解和抚慰以至于爱。
与她的理想主义生活信念连在一起,她的诗歌为生活进入诗歌,也为诗歌进入生活,为此而寻求自己独特的想象、意象和隐喻,将生活不断地转换为诗的形式和主题。《黑暗之歌》借黑暗的沉重压抑来突出忧伤中的生命之光,自己的身体成为这个生命之光具体而含蓄的象征,这是一个在喧嚣生活中的宁静身体,即使处于一切的黑暗沉沦中,也在安静地对抗,所有沉重和无限黑暗都无法消灭这样的身体,这一切都呈现一个生命之魂的光芒,不再需要虚假的灵魂对抗,只要有实在感受的身体和生活。《茨维塔耶娃,或向日葵》表达与每个人命运相关的人类性,将所有的生存感觉都表达为一种悲怆的坚韧、压抑的激情和抗击的温柔。
忧伤的理想主义让她的诗里有一种统一的城市生存意象的感觉、气息、味道。《微信女孩》与《地铁男孩》紧密一体,铺垫出一种伤情的女孩形象,与在地铁里的那种欢欣相映衬,一哀一欢,这个城市生活的组合就是这样明暗相间。这样的城市生活感觉与她的诗感、她的诗思一致,她擅长于将两种相悖的事物或意象同时融入同一个意象,并且两者无法分离,这种意象的主流气质是:在光明和欢欣中总是含着忧伤和焦虑。
忧伤的理想主义始终是她的诗歌的方向,总有一种相反的暗喻为诗歌增加了张力,内心生活的丰富柔软与美学性情的安静平常,让她从不喧嚣混乱,一切都美丽有序地在她的世界中结为生命的年华。《桃花辽阔》中桃花安静而透明地激情燃烧,但却总要与忧伤和悲悯相伴,所以桃花欢悦中含有一丝忧伤。这样总是相拧结的生命力量是她诗歌的艺术动力和主题成分,相互包含而又背离的力量含蓄而有张力,无尽延伸了想象,这使诗歌不会单一浅薄而羽翼丰满。一个意象,两个翅膀,同时飞动,就像一只向太阳飞去的天堂鸟。
双重感受交错中的美学性情
在资本化和时尚化所推动的中国生活中,在历史、社会、个人、自我的诸多脱节中,阮雪芳的诗显出柔韧执著的意义方向和清新温雅的风格情味,显出不高高在上而与现实紧密贴合的诗学趣味,独特地向人们呈示了生命的特殊性和美的诗性惊异。
她的诗含有两种生活力量并行的双重美学性情,她的诗歌观念隐约穿行于诗中却并不模糊,这让她的诗思清晰可见,而激发这些清晰诗思的,可能恰好是各种相互纠结的矛盾情景,就像《理想》:“你眼中的灯/摁灭四周的光/你体内的黑/却一点点加深/谁饲养了理想这头雄狮/谁就得交出整个山头和月光。”她坚持从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角度探寻现实的秘密,总可以看到幽昧与光明、理想与现实同在,总有个忧伤而欢欣、坚韧而灵动的身影在闪动,也许,这和忧郁的美学本来就与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相连有关。
她通过诗歌将对事物的疑惑不解清理出来,这些诗力图成为理解生命和世界的支点与小径,虽然不完全清晰,却让你可以去相信,因为那里面有种理解生命和世界的象征和隐喻。一种诗意感觉就是另外一种生活,然而,这样的感觉之中还有更真实的生活,这真实的生活却需要在生活现场中得到提升和超越,她的诗中所有身体和街头的情景都得到了超越。《分居期的女人》中,突出的是一个抱紧自己灵魂奔跑的女人形象,精神恍惚和心不在焉是这个形象的表面征象,而深处却充满象征意味,她深藏了自己的内心伤害以及生活中的威胁和疼痛,在一边聊天一边想象中完成自己的心灵安慰。
她的诗虚构一种能容纳她生存情结的想象生活,总是在对两种不同质的东西中做出一种倾向性的选择和反映,在双重生活和诗歌倾向的并行甚至扭结中,她的诗总是有一个身心和诗性的方向,这个写作方向有种对生活的忧思和哀伤,而忧伤与欢乐并行的双重性,恰恰是她的诗的一种内在张力。忧伤总是与理想交错,它们分别有不同的隐喻和象征的意象,抓住了她的诗中的基本意象,就容易抓住她的诗中的其他意象,就容易读懂她的诗。《火的酒中》以火酒相撞的激情表达爱,也表达爱的欢悦之中隐藏的忧伤和怅惘,而在生命的哀伤中,挺立起一种生命的尊严,《情人节》隐含的,也有这样的主题意味。
真实的双重生活和双重自我的交错产生了诗意生活形式,但必须在其中找到引导自己生活的方向。她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静、轻、光与某种暗藏的力量结合,见出她的诗歌的美学性情,成为生命和诗歌纷繁形式的渊源。《亲爱的速度》用生命速度表达生命轻微与力量之间的奇妙,《当我离开》写生命轻微中唯有心灵的光让身体与众不同,《野马》中野马的生存情境隐伏着毁灭它的美的威胁。
同时,一个诗人还必须担负用美学意味启示他人生活的责任,现实与自我的诗歌分享感,常常变成了一种心灵探索方式,让她自己和读者同时变成了秘密分享者,因此,诗中常有叙事者或抒情者与诗人自我之间的双重关系,这也形成了她的诗歌在双重关系中的诗性张力,忧伤之美的情味感觉常常与理想力量的想象同时生发,既怀恋了生命和情爱的时光,又表达了美的柔和与力的刚烈双重交织的生命感受。《动物园看守》在孤独麻木的动物园看守年轻时的生命中,突然出现一个月光似的女人,表达了一种温柔力量让野性力量感动的意味,《在爱开始的地方》中开始爱的地方是结束爱的荒原,却因曾经丰饶而令人怀恋,并由爱会再次繁华而获得生命信念和生活信仰。
于是,悠远呼唤和微妙转变常常构成了她的诗思,这些诗思并非无知茫然,而是走向一种浪漫式激情,这种火一样浪漫激情支持的深处,却是深泉一样水的安静。这些诗歌是时代的安慰、生活的安慰,也是诗歌的安慰,这种安慰来源于她的诗总是超越出狭隘自我,找到了自己藏在那些诗歌枝杈间的露水。当她找到这些如圣水般的露水,它们就成为对抗生活混乱的精神支点,所以,她的诗中总是同时出现激情与安静的双重性,这常常体现为她的诗中不断出现的火与水。
虽然她的诗中时常出现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向和思绪,能听到她内心两个声音在争吵,两种相互抵抗的力紧紧拧在一起,但她的诗中总有一个方向拉动两种不同的力向前推进,再加上形式上的委婉表达和内容上的明晰逻辑,整个诗会变得非常精致干净。《生命》只有两行,却在两行诗句中推开一扇门,看到一个生命空间;《时间》将时间与空间组合交错而产生一种独思时间的情味,这样的独思时间的意味也轻轻地嵌入了温馨的双重情感,这具体地化为一个在独思时间找到的想象身影,时间可能隐喻另一个人的存在、离开和等待。
诗歌想象的种种特点,在她诗中的时尚中国生活场景中表现出来,以澄清她自己的迷惑,不再为生活表象所陶醉。诗成为一种确定的诗意生活,也成为并不确定的实际生活,成为她的以及读她诗的人的生命事实,成为打开生命存在的钥匙。诗中的强大城市压力、惋惜的乡村情景、生存的梦想和古老的神性都发出了声音,不论抒情还是理性,不论牧歌还是沉思,所有她所关注的重要主题都在其中出现,而作为她的主导性风格表现,有些想象现象和抒情情景会反复出现。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徐肖楠,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