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绽放:新世纪西部小说的嬗变与深化

2016-12-19 10:40黄轶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



多元绽放:新世纪西部小说的嬗变与深化

黄 轶

一定的地理空间是形成作家创作风格的重要因素,也是作家“精神原乡”的生成背景。在此意义上来看多重文化濡染下的新疆、内蒙古、甘肃、宁夏等地域的小说创作,确实具有文学地理学上的意义。早在80年代就有人提出:“透过西北地区长河大漠,城堞狼烟,窑洞账房,驰马放牧,雪山戈壁,戍边屯垦等西北风情民俗,发掘积淀、渗透于西北地域风貌中历史文化的精灵,民族心理与民族性格的灵魂——西部精神。”*李俊国:《西部文学二题》,《当代文艺思潮》1986年第3期。可以说,西部精神是西部文学的精神内核。

西部精神是“凝重而持重,保守而自足,质朴而沉稳的。中国的西部精神重人伦而轻实利,它尊奉祖先,它拥有历史绵延感,它不易被世俗变迁所动。同时,中国的西部精神又是闭锁型:它排外,不求变化,他过于倚重人伦关系的净化而压抑了人的自然秉性和求新欲……总的来说,中国的西部精神是继承的、默契的、无言的、静默的和始终如一的”。*吴亮:《什么是西部精神?》,《当代文艺思潮》1985年第3期。但是到了20世纪末,“边地”迎来了一个新的契机,“西部大开发”在国家意志的强力推动下开始步步展开,“一带一路”的战略构想也在逐渐推进,现代的飓风强力登录了这块神奇的土地,那焦黄的高原或浩瀚沙漠上原始古拙的生存模式正在被打破。这注定是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独特的文明转型阶段,整个边地包括西部作家的心灵“灾难”来了,而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来了!新世纪西部文学对西部精神的揭示无疑有着一种悲壮的色彩,文化西部的突围与边地文明最后的挽歌构成了西部文学的主调。

新世纪西部小说群的创作延续了90年代末的发展态势,依然呈现出悲情乡土、喧哗边城、壮怀历史、边地先锋的多向度书写景观,同时在创作的广度上进入了一个繁花时代,尤其是小说创作更是多元绽放,例如姜戎、红柯、王新军、杨志军等游牧风情的抒写在对阳刚大地的深情描摹中越来越透着对当下的多元探问,例如唐达天、漠月、郭雪波、郭文斌、雪漠、马步升等笔下乡土世界的悲伤、无奈与温存,例如阿来、范稳、马丽华、宁肯等叙写的藏区风流,例如王蒙、赵光鸣、董立勃、红柯等对新疆多民族文化与风情风俗的揭示,例如石舒清、了一容等少数民族作家对坚忍民族性的开掘以及家园意识与清洁精神的强化……边地小说在新世纪新一代作家的手中焕发出生机,这生机背后是一代人亲眼见证一套文明规则正被另一套文明规则置换的矛盾交锋和壮怀激烈。这些创作不仅参与建构了新世纪文坛百花齐放的局面,其对文学地理学的西部的书写更显现出“悲情大地”的文化意义,丰富了当代文学的思想深度和审美维度。

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西部也就是“西部风的西部”,不仅呈现着多民族多元文化色彩,同时也体现着西部作为一个区域的觉醒。在这一方面,姜戎、杨志军、红柯和王新军等以其大地皈依的情怀和游牧挽歌的味道冲击了新世纪的文坛。2004年,姜戎的《狼图腾》横空出世,在文学批评界掀起轩然大波,出现了“挺狼派”和“灭狼派”两种针锋相对的声音。前者认为,《狼图腾》是中国当代文学整体格局中“灿烂而奇异的存在”,“是一部情理交织、力透纸背的大书”;*参阅《狼图腾》封底,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后者尖锐地强调了该小说文本体现的反人类、反文明、反人道的本质,其“先锋”的面目暴露了当今“知识价值和人文价值的沦丧”。*丁帆、施龙:《人性与生态的悖论——从〈狼图腾〉看乡土小说转型中的文化伦理蜕变》,《文艺研究》2008年第8期。确实,《狼图腾》中对草原游牧文化的深情回眸显示的是双重的传统缠绕,作家内心也有着双重殖民的悲壮情结。站在后殖民意识角度,“草原”必须左右开弓以全面抗击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双重遮蔽与覆盖,但在对“为什么在文化衍化的过程中失去了自我的探讨”中,《狼图腾》不仅为草原文明鸣不平,似乎更为农耕文明扼腕叹息,甚至作者更执拗于探求后一种文化陨落的深层原因:远则为“长期的农耕环境和儒教终于彻底教化和软化”*姜戎:《狼图腾》,第387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造成的华夏“羊性”,近则为20世纪中叶以后乌托邦社会实践的直接恶果,以致西方“白人狼”、“文明狼”能远涉重洋、招摇而入。在否定“羊性”和“传统乌托邦”实践的基础上,新的乌托邦开始升腾——重张草原逻辑和狼性精神,培养“强悍进取、永不满足的民族性格”,同时又在尚武拓疆上把游牧精神与学习西方白人“文明狼”做类比。姜戎的“民族想象”在历史观、发展观和伦理观上有其极大的局限性,特别是充斥于文本中的雄强话语背后的暴力迷雾怵目惊心,血腥和残忍并非代表阳刚大气和丰沛崇高的民族精神,恰恰体现了对草原文化狭隘的理解,对于人性的贬斥,对于狼的神化违背了“人的文学”的宗旨。当然,《狼图腾》依然不失为西部文学在新世纪的一个重要收获,它所涉及的文明形态衍化的思考、以边地民族雄强的血性唤起民族自信的意识、草原生态环境的退化等问题值得我们关注。

可以与姜戎的“狼文化”小说相提并论的书写边地莽原生态的小说,还有郭雪波的“大漠系列”、杜光辉的“可可西里”、董立勃的“下野地”,尤其是杨志军的代表作《藏獒》。杨志军出生于青海西宁,有《海昨天退去》《大湖断裂》《环湖崩溃》《大悲原》等作品行世,新世纪则有描写神秘的青藏高原与宗教文化的《藏獒》《敲响人头鼓》《骆驼》等。与《狼图腾》相反,《藏獒》以呼唤人性为主题,其中狼已经不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一员,而是处于和忠诚的藏獒、和人类道德对立的一面,所以,狼成了凸显和弘扬藏獒精神的“道具”。不过,如果说《狼图腾》对狼文化的宣扬带有民族或种族扩张的嫌疑,那么《藏獒》对驯良的獒神失去了狂野的赞扬也同样让人不舒服,如写“我”醉酒之后藏獒赶快舔舐秽物,这和推崇动物的自然、野性背道而驰。这说明了杨志军美学的矛盾:一方面是对自然原生态被毁的忧患意识和对站起来敢于直面残酷的“不屈灵魂”的歌颂;*杨志军:《远去的藏獒》,第18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一方面又彰显人类对自然生灵的征服。作家的灵魂瞩望不得不犹疑和游移。但正是这犹疑,我们明白了杨志军所一贯秉持的文化尺度:道义良知、悲悯仁慈、勇猛精进——无论在市井还是在荒野,这是他对人性的期许。生态参与仅仅是《藏獒》的一个侧面,但是杨志军毕竟“具有浓郁的自然意识”,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思虑较深”,*丁帆主编:《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第16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所以《藏獒》还是带给我们不少生态启示:关爱动物就是关爱我们自己的心灵,只有如此,我们才不会成为这个地球上孤独的栖居者。有人从审美精神角度认为,《狼图腾》《藏獒》等动物题材小说是“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的结盟”,表现出的环保意识与民族和谐、暴力与欲望、历史反思与人性反思,以及蒙藏两族人民的民族心态和宗教信仰,都是多元格局的注释与体现,这两部作品的出现模糊了精英文学下顾或是大众文学上攀的过程,其意义并不比它们在历史与道德领域产生的影响更弱。*艾翔:《动物小说: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的结盟》,《文艺报》2007年8月2日。

与姜戎、杨志军书写游牧文明的思想理路不同,红柯则在对边塞雄奇大地和边地雄强“儿子娃”的倾情中,完成西部精神的重塑。在当下文坛上,红柯也许是书写边地的作家中最强悍、最孤傲、最富有男子汉气质者之一,在一个以市场趣味为最高奖赏的时代,在一个缺乏耐心的倾听者的时代,在一个充斥着世俗格调而泯灭了浪漫激情的时代,红柯以文字纵横驰骋于大疆广漠,渴望找到一片水草丰美、扬马跑沙的心灵牧场。红柯立意于重造大地的阳刚与豁朗,“大地”在其笔下铺展了它双重的精神血脉。作家歌唱草原、赞美骏马的长歌短调悲壮深沉,横刀勒马的男儿情怀与英雄主义的英武玄想相互辉映,古朴苍劲的草原牧歌与理想主义的宏大雄厉互为砥砺,《西去的骑手》《跃马天山》《美丽奴羊》《黄金草原》《吹牛》《奔马》那如泣如诉、慷慨悲凉、激越豪情的语言,成就了小说浓郁的浪漫主义风格,《哈纳斯湖》《库兰》《金色的阿尔泰》《古尔图荒原》《大河》等是他对那片大地,也是那片大地给他的最好回报。

藏地风情小说是西部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也体现出西部精神叩问“神性”、省察人性的重要侧面。1990年代末以后,扎西达娃和马原都很少再有小说问世,新世纪有影响的书写藏地风情的小说家除了杨志军,就是阿来、范稳、宁肯,代表性的作品如阿来的《空山》和《格萨尔王》、范稳的“大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宁肯的《天·藏》等。阿来对正统佛教怀着有意无意的疏离,他渴望在对“神”的刻画中“发现”人;一直在从事着滇藏文化研究的范稳却越来越把佛教作为“救赎”的工具。范稳“归心”佛教又不同于扎西达娃,可以说扎西达娃是从“反佛教”的启蒙理性出发最终在痛苦的精神流离中又折回到佛教门扉,其“精神原乡”也依然并不那么自信和坚定,我们能感受到扎西达娃在这个从“人之子”到“神之子”的转变过程中精神的撕裂和痛楚;而范稳是在对地域文化殚精竭虑的研究中走向佛教“大化淳流”的乌托邦营构,明白无误地把“大地三部曲”做成了叩问“人神”之路的书。《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三部作品有不少共同点,同样写澜沧江峡谷,同样写到家族世仇,同样写到恶魔般的人性,同样写一个人的成佛,也同样写到宗教的无穷力量。在范稳笔下,一切冲突都可以用宗教化解,特别是佛教以其“悲慧”庇护了历经世纪沧桑巨变、掠夺杀戮、瘟疫灾变的人类。范稳把自己的写作手法拟名为“神灵现实主义”,想象力飞腾,不断出现魔幻与神奇的细节,不断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切换。所以,“藏地三部曲”最为成功的地方是对神性大地的书写,层峦叠嶂的山峦、凶险怒吼的大江、刀劈斧砍的绝壁、莽苍葱郁的森林、碧蓝无尘的天空、诡异丰富的民族传说、庄严肃穆的佛教寺院、温馨安详的纳西人家、勇敢虔诚的教徒,还有各种利益集团之间围绕食盐的争夺、各种宗教与魔鬼之间的斗争、人对自然的抗争……神山、圣水、信徒、灾变共同构成了这个神性的滇藏大地,这开阔了西部小说的审美格局——不过,有些描写确实已超出了“神性”范围,就如“孙悟空七十二变”似的,有可能使这类小说向通俗小说的猎奇志怪靠近。

生于北京、旅居西藏多年的宁肯成名于网络,但这绝非偶然。他有着丰沛的生活体验,也有着对艺术的孜孜探求。如今宁肯已经有几部重要的藏地题材小说问世,包括1999年出版、2002年荣获老舍文学奖的《蒙面之城》,2010年问世的《天·葬》,都显示出作家不俗的表现力;《环形女人》《沉默之门》《日光之城》则为作家赢得了“灵魂歌手”的声誉。宁肯追求厚实的生活基础与艺术哲思的精神深度的融会,在叙事上又注重通俗侦探小说的悬念设置和情节屈折,在心理描写上深昧现代心理小说之细密繁复。宁肯善于运用插叙、心理分析、变更叙述人等艺术手法,营造一种慢的内涵和韵致,使读者在阅读中体会到一种慢的艺术感染力,他笔下的藏地风情和范稳就有了很大区别。

在新世纪的乡土叙事结构中,西部边地世界的展示是以具有灵性的人格化的形貌出现的。不论是红柯笔下的骏马、姜戎笔下的狼群,还是杨志军笔下的藏獒,还是那些峻伟的山脉、开阔的草原、平展的大青石、诡异的峡谷,甚或一窝鸡一棵树,在作家对大地皈依的情感支配下,它们皆有其自在的生机和灵气,形塑了野性、昂扬、神秘的西部。作家通过西部的“复魅”来重彰西部精神,一定意义上是以悲壮的姿态对抗现代性的物化时代对这块魅性大地的浸淫,以此葆有更为多元的文化空间。

实际上,除了作家审美观照下这个阳刚大地的西部之外,西部文学还形塑了一个苦难与温情并存的西部。西部小说的苦难美学主要体现在一批受到地域文化濡染的作家笔下,如石舒清、郭文斌、查舜、了一容、古原等。西部文化特殊的历史氛围和精神资源滋养了中国西北部的生命群体,也促生了文学的特异美学内涵。新世纪文坛的西部小说揭示出的绝域大美的“化俗为神”,与西部文学的“阳刚”品质、“化神为俗”中的底层关怀与文化回归,体现着“宽纳神俗”的西部文化与当下文学的深刻关联,尤其是对苦难美学的阐发,从整体上提升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内涵。

石舒清的文字好似为寂寥干涩的黄土地下了一场连连绵绵的透墒雨,“润物细无声”,他静静的细腻的有质感的描写方式,是对以往回族文学的一种突破和创新。和张承志那激情燃烧和理性浩荡不同,石舒清是感性的,他不动声色地把西海固的父老乡亲引到文化场中:宁夏这片枯焦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群物质匮乏而不甘精神平庸的人民,在他们含敛淡然的生活态度下,对时代潮流保持着遥望的姿态,他们渴望自己的生命尊贵被发现。《清水里的刀子》《苦土》《父亲讲的故事》是让人思考的,《伏天》《开花时节》《羊的故事》是令人愉悦感动的,无论是萨利赫婆姨还是环环媳妇,还是情窦初开的宰乃白,她们内视而幽远的感悟都有着异于西海固阔大荒凉、干焦冷落的质感。《一个女人的断记》倾注了作者极大的生命关怀,他抒发的却不是对残疾女赫丽彻苦难的廉价同情,而是看到了悲苦中隐忍的美丽。

同样生活在宁夏戈壁沙漠的东乡族流浪作家了一容的小说创作,同样体现了“苦难美学”,他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荒凉的世界,但生活于这一世界的人的精神疆域却是宏大而丰富的。寻找对社会底层与苦难的深层表现、精神追问与美学塑形是了一容创作的人文母题,《出走》减去了此类小说惯常的博物式描写,也不在于表现一种可能的反叛姿态,而是将“出走”嵌于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那种深层次的疼痛无言弥漫文本,揭示了生活的本真面貌。了一容笔下的人物在外在的表现上具有一种内敛的品格,在骨子里却是坚强的,生命的硬度在柔情和敏感中包裹,生命的坚硬变成内心的忧伤,这种忧伤又因为精神的坚韧而变成生命的倔强。《独臂》写了一个雕刻印章的山乡残疾流浪者超越苦难的生存境界,人物尊严而凝重;《天使》《生死》《日头下的女孩》类如伊斯兰的魔幻现实主义之作,这些类似神话的小说,是伊斯兰部分教义的具体化,亦真亦幻,扑朔迷离;《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绝境》《大姐》是从人生的卑微写亲情和心灵高贵,“就像一曲伊斯兰古歌,一遍一遍涤荡着她的心灵”,也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土”在民间是具有风俗性、仪式性的一种东西,离乡者谈“土”带着“吾土吾民”的意味,同时有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过从甚密之感,而作家浪漫的内心对土的依恋更带有文化寻根的意味和对土地被掠的惊惧。宁夏的郭文斌和张学东都是将西部世界的“乡土亲和”写到醇厚的作家,“乡土亲和”也是西部乡土小说叙事的中心指归。郭文斌以审美的、抒情的、从容的笔意和童年的视角挖掘西部消失的乡土记忆和乡土美感,重义轻利、重情轻利的道德情感既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也体现在民俗文化中,充满着禅意童趣。在《我们心中的雪》《剪刀》中,作者沉迷于乡村经验,《大年》《吉祥如意》中写到春节、端午节的一些礼尚往来的民俗细节,《开花的牙》写到丧葬习俗,《呼吸》描写了与水有关的习俗。这些民俗一般具有鲜明的西部特征,如春节时对礼物特别是食品的重视和经济匮乏不无关系,水的风俗是这里干旱少雨的一个证明或结果。2015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郭文斌精选集》,包括《农历》《瑜伽》《永远的乡愁》《寻找安详》《回归喜悦》《〈弟子规〉到底说什么》《潮湿年代》共7卷和一张《郭文斌讲座集萃》的DVD。可以说,这套书的书名非常形象而生动地概括了郭文斌创作的主要意涵。郭文斌通过对偏远而落后的乡土大地神秘而新奇一面的描摹,试图引领人们探寻一条归乡寻根之路,回到生存本初的娴静和安详,回归人心的空灵和澄澈,回归人对世界本原的诗意把握。所以,郭文斌的作品执意描写一个远离政治和时代、充满情境和情趣的乡土世界,这个世界的大人和儿童都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自足、较少嘈杂和污染的田园世界,这里有一套传统儒家的良性礼俗规约,也有着道家的虚静天然,或者佛家的慈悲容忍,从而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安详和诗意推到了生活的前台。郭文斌的《农历》可谓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寻根小说。这部小说以元宵、干节、龙节、清明等十五个具有地域特色的农历节气为题,围绕一家四口,即爹、娘和一对小姐弟五月、六月的日常世俗生活而展开,描绘了生命的生生不息与文化的绵延流传,语言清净疏淡,同时充满着丰盈的乡村气息和实在的生活质感。宁夏作家似乎都特别会通过民俗事象如婚丧嫁娶、年关节庆,来展现西北人独特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状态。当然,在郭文斌浪漫的笔触下,这些乡村生活都似乎经过了某种过滤或净化,没有纷扰,没有忧患,混沌的理念与澄明的心境合二为一,形成特有的吉祥如意的文学气象。

和姜戎、红柯西部精神的书写相比,“甘肃小说八骏”*“甘肃小说八骏”是甘肃省为推动本省文学繁荣而推出的小说家评选活动,始于2005年,至今已推选三届,2005年入选者为雪漠、王新军、马步升、阎强国、张存学、叶舟、史生荣、和军校;2008年入选者为王新军、叶舟、马步升、张存学、弋舟、雪漠、向春、和军校;2011年入选者为叶舟、弋舟、王新军、马步升、严英秀、李学辉、雪漠、任向春。之一的王新军在对游牧精神的诗意追寻中奏响了一曲草原牧歌、乡村悲歌与城市挽歌的交响乐,全面而深入地写出了河西走廊人们多元丰富的生存形态,蒙昧与阴暗、野性与活力、温馨与良善都有其神采,拓展了西部文学的审美边界和文化色谱。《醉汉包布克》充分展现了西部草原人对自由的钟爱;《吉祥的白云》则写出了草原上生灵平等的庄严,是一幅优美纯净的草原风景画。代表作《八个家》是作者对自己游牧民族基因的自我寻找、自我确证,是进入西部高山草原的“寻根”之作,同时也是消费文化之外一曲苍凉凄美的挽歌,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它拥有自己在现代城市生活之外的生命体验、生活方式、语义体系、文化形态,展现了游牧人宽阔无比的胸怀。王新军说:“我无法控制我柔弱的忧伤。草原在消失,我的八个家也将在这场不知不觉的灾难中一去不返。伟大的牧神啊,你怅然地看着这片土地,你不知道你广大的子民将去向何方。”*张懿红:《牧歌之死——王新军的后寻根》,《文学报》2007年2月8日。同时,王新军笔下的乡村也充斥着凄凉冷峻的氛围,对西部农民精神痼疾的挖掘体现出作家人道关怀的自觉,这一点在《最后一个穷人》《少年的戈壁》《坏爸爸》《种瓜得豆》等小说中都有深刻体现。王新军的城市经验是不足的,其单纯的城市主题书写并不成熟,但对进城的“城市异乡者”的关注却显出了他的优势,《进城钓鱼》《春麦》《南方南方》等小说都有精彩的表现,尤其是《坏爸爸》对进城流浪者的书写引起了广泛关注。如果作家能够突破传承已久的二元对立的城乡思维,对现代城市文明给予更为理性和全面的认知,王新军的创作还会有更高阔的境界。

新世纪初开始文学创作的张学东,被评论界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水火》《张学东短篇小说名家点评本》等多部,出版有《西北往事》《妙音鸟》《超低空滑翔》《人脉》等6部长篇小说。张学东善于潜入生活的细部,以厚实、朴拙的语言描述西部乡土生活本身的韵味,有一种从容、沉静之气,同时诗性与智性、现实与梦幻、感性与理性交织融会,在生命的痛感与体恤中体现出对西北乡土执拗的热爱与守望。《妙音鸟》的魔幻叙事让小说充满了魅力,文本叙述中利用了梦、幻觉、预言等叙述手段,使文本结构扑朔迷离。张学东的小说最主要的主题被认为是“成长”,《人脉》中的乔雷、《跟瓶子一起唱歌》中的草叶儿、《坚硬的夏麦》中的陆小北、《黑白》中的乐乐,都在经历着成长的惶惑和痛感;同时,张学东的作品具有一种坚硬的底层躯壳,而且因为这些人物的生命色彩的调剂,这“底层”便更多地脱离了社会学意义,而更具有文学化的特质。

在西部作家中,赵光鸣可谓独树一帜。赵光鸣是由湖南西出阳关漂泊到新疆谋生的流浪者第三代后裔,结识了形形色色的“流浪汉”朋友。特殊的身世和阅历,使赵光鸣对独特的北疆汉族移民地域文化中的各色人物产生了浓厚兴趣。他自80年代发表《客路青山下》以来,出版了小说集《远巢》《死城之旅》《绝活》和长篇小说《青盲》《迁客骚人》《赤城谷》《乱营街》等,讲述了漫游在广袤、荒蛮的中国西部土地上的流浪汉、漂泊者、打工者的异乡生存,体现出历史反思与人性救赎以及民族身份认同等主题向度。作为一个三教九流的群体,这些浪迹天涯的异乡者摸爬滚打的传奇故事、底层挣扎,他们在粗砺的生活表象下体现的心理气质、生存智慧和爱恨情仇,都在作家笔下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中篇小说《帕米尔远山的雪》写尽了边缘人的精神坚守。小说以汉族大干部琼卡德尔进驻代尔维什乡、带领乡民共同脱贫致富为背景,讲述了一对男女青年凄艳唯美的爱情故事。小说文笔清新雅致,意蕴丰瞻浑厚,阿希克这一人物形象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人生意义,让人读后生发难以释怀的苍凉感。独特的题材,独特的生活领悟,独特的新疆汉语方言土语,独特的地域文化氛围,造就了赵光鸣独一无二的“流浪汉小说”。

同样写民族区域的生存情状和民俗风情,与前述作家的悲苦叙事不同,王蒙笔下的西部精神却是多元的、俗常的、喜乐的,这恰恰是西部精神的另一面。2012年,王蒙《这边风景》的“重见天日”无疑是新世纪以来西部文学的重要收获之一,作品充满着作家“曾年轻”的激昂和惋叹。从80年代的“在伊犁”系列到《狂欢的季节》《夜的眼》再到《这边风景》,凝聚了王蒙16年的新疆经验,这些经验作为“触媒”既是一种文化参照,也参与形塑了其思想个性。“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慰安,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的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王蒙:《故乡行——重访巴彦岱》,《王蒙文存》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王蒙与张承志的新疆经验迥然不同:前者注重日常生活叙事,文字间充满少数民族的生存智慧和异域风情;后者的《冰山之父》《荒芜英雄路》等散文集中的诸多文化考察类作品则重于宗教神性氛围的“同情”,是一种自我主体介入后的“心灵观照”。王蒙思想中对多元、宽容的强调和理解包括所谓的“费尔泼赖”心理,其实与新疆多元文化形态密切相关。在他对国家和民族忧患时,房东热合曼老爹会说:“老王,不会老这样子的。请想一想,一个国家怎么能没有诗人呢?没有诗人一个国家还能算是一个国家吗?”*王蒙:《故乡行——重访巴彦岱》,《王蒙文集·你好新疆》,第25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这里边体现出西部边地尤其是新疆少数民族人民天性中达观乐天的性格特征。

作为一部“悲喜之作”,《这边风景》可谓一部“非虚构非小说作品——nonfiction作品”,*王蒙:《在伊利——台湾版小序》,《王蒙文存》第2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作品饱含着作者对青春岁月的热忱与真诚,真切地表现了边疆百姓在六七十年代真实的生活与情感。“现世生活”是新疆人“坚硬的”存在,王蒙双重文化视野下对乡土生活的深刻记述,复活了那里琐细切肤的日子和活泼泼热腾腾的男女,少数民族的宗教哲学文化尽在这生活中呈露,南疆与北疆的对比、汉族与维族的对比、塔塔族与维吾尔族的对比,呈现出一幅新疆独特的风俗和风情画卷。同时,作家笔下当年的波澜壮阔与今日“小说人语”的宁静睿智也构成互文,这种穿越时空的对话构成小说现代主义的艺术风格。

王蒙用《这边风景》在当代文坛栽下了一棵独异的风景树,它与其心灵自传体的《闷与狂》一起,作为噤声时代的文学记忆给读者提供了一个认识革命时代的生活与文学的窗口,不仅填补了他六七十年代的写作“空白”,也填补了中国当代文坛关于“四清运动”书写的空白,为新世纪文坛树立了有意义的文学标杆。当然,也有学者指出,《这边风景》存在“主题先行与叙事分裂”的问题,“如果说他在‘文革’前的作品《眼睛》和《夜雨》,是从疏离时代主题走向迎合时代主题的试笔之作,那《这边风景》则是他主动地‘讴歌’时代主题,‘放大’工农兵形象,从情感方式、话语方式等全方位地顺应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意图的文本。”*夏义生:《主题先行与叙事的分裂——兼论王蒙“文革”后期的创作》,《南方文坛》2011年第4期。

新疆文学因为有不同民族作家的书写而呈现出不同的文化特色,作为汉族作家,王蒙和董立勃、赵光鸣、萨朗、陈漠等一样,由于与新疆地域文化有血缘一样的深厚关系,他们用汉语书写新疆人物、生产方式、风俗民情、心理世界的作品,扩展了汉语文学的表现范畴,具有重要的民俗学价值和文学史意义。

进入新世纪以来,20世纪90年代西部文学的一些主题发生了嬗变,与文学地理学的西部并置的,是一个走出边地情结、走出悲情乡土的逐渐“去地域性”的写作趋势。一定意义上说,去地域性,其实也是对边缘化和自我边缘化的拒绝。在表现领域和审美内涵上,新世纪西部小说有了新的拓展与突破,逐渐明显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三画四彩”的美学本质在逐渐游离和淡化。在“西部大开发”、“一带一路”的经济发展狂潮下,西部变得越来越喧闹,具有了更多面向都市文明和现代生活的共语性。这里主要谈两个书写维度,即边地先锋探索和知识分子写作,这两个层面比较真切地凸显了西部小说的新变。

“边地先锋”指称20世纪90年代西部小说家在保持现实关怀的同时,所开始进行的叙事艺术探索,风马、张存学、卢一萍、郭文斌、红柯、金瓯、陈继明、石舒清、漠月等的小说创作都体现出比较前卫的艺术探求,近年来这些探索仍在持续,如弋舟、叶舟、冯玉雷、尔雅、李学辉等都是在艺术探索上比较出色的作家,超幻与现实的艺术绽放成为新世纪西部文坛令人瞩目的现象。

弋舟,本名邹弋舟,祖籍江苏无锡,现居甘肃兰州。200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巴格达斜阳》《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等,是“70后”作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位。弋舟自己曾说:“我几乎没有将自己的写作落实在某个‘地域’的窠臼中”,“更本质地把握我们的国家,更能本质地把握中国人的境遇,由此,便可以放眼整个人类的世态炎凉和爱恨情仇了”。*金莹:《回到自身,诚实勤奋地劳动》,《文学报》2012年1月10日。这一“超越地域性”的说法其实在新一代西部小说人中有一定代表性。

对现代人精神生活的深入关注是弋舟小说的主要面向,尤其是对精神创伤和疾患的持续探索和艺术表达具有深刻性和独特性,使之成为“边地先锋”书写中的活力作家。无论是《龋齿》《黄金》《战事》探查女性创伤性心理式的精神隐疾与不忍直视的生存挣扎,彰显特定历史文化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压抑;还是《我们的底牌》《隐疾》《等深》《而黑夜已至》等对个人身体隐疾与复杂的社会性病因的挖掘,弋舟的小说文本用近乎“自然主义”的方式去描绘生命“溃疡面”的沉重,带有极强的隐喻性,突进了这个时代的总体征候。“正是那些被认为具有多重病因的(这就是说,神秘的),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55页,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弋舟突破了自鲁迅、沈从文以来的关于“疾患”书写的两重传统,既不是将人的隐疾推衍为腐朽的历史文化的濡染,也并非将其设置为现代城市文明的压抑,走出二元对立思维的弋舟更注重的是城市普通人的精神挣扎,从中体察时代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包括精神空间的裹挟,从而在冷漠与温暖交织中呈现了永恒存在的生命悲感。在《战事》的创作谈《和光同尘,这样的人,必定终获全胜》中,弋舟曾经这样说:“作为一个小说家,有没有这种自觉,能不能在艺术中比较清醒地让自己的写作与时代相勾连,并且以符合文学规律的创作,给予这个时代某些劝慰性的温暖,都是值得我思考的。”*弋舟:《和光同尘,这样的人,必定终获全胜》,《战事》,第221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2。这段话中有两个关键词:一是“与时代相勾连”,二是“劝慰性的温暖”,这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弋舟创作的意义。弋舟走了一条“先锋”写作的路子,很注重作品的形式感,像《所有的故事》等叙事技巧都格外出彩。但是,这位后起之秀在对“先锋”的精致化的艺术追求中,又与走火入魔的先锋派“先驱”们不同,他对人的精神世界诸如孤独、尊严、自赎、创痛的探索并非只是完成一个离奇的叙事圈套,或者是陷入“虚构的真实”的陷阱,而是强调时代性、普世性和历史的维度,追求有效介入当下生活的“现实感”,且表现出温热的叙事特征,让人在存在的悲感中体悟到温存。弋舟的“刘晓东系列”小说(《等深》《而黑夜中已至》《所有路的尽头》)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现代人的异化的世界,其中既有人自我生理和心理的病态化,也有人与人尤其是两性关系的畸形化,表现了惊心的中国式伤魂:新一代知识分子的灵魂苦闷与精神坍塌。学美术出身的作家利用极为精致的语言,通过运用时代的游弋、场景的位移、不同人的生存认知,深深切入灵魂的存在和失衡,为我们勾勒了“新一代”的精神史。如果说上一波“先锋”在着力张扬着“技术”,那么,新一波“先锋”,无论如何是该着力在“思想”上了,弋舟做到了。这是弋舟的独特之处,也是其在新世纪文学中的意义所在。

如果说弋舟的小说带给人伤怀后的温热,甘肃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叶舟的先锋试验则带给人一种笃定的生存价值感。新世纪以来,叶舟完成了一次痛苦的转身,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从对立转向同情和理解。在叙事探索方面,叶舟小说语言上的掌控力和精确度令人叹为观止,既有诗意和轻盈,也有直接的议论,还常常插入诗歌甚至通俗歌曲的歌词,打破文体,也打破雅俗的边界,使语言充满张力。“对平凡事物的惊异”是叶舟小说的叙事动力,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里是爱、救赎、原谅的无边镜像。在《什么风把你吹来》中,五味杂陈的生活在叶舟的生花妙笔下活色生香,平淡无奇的故事背后是俗世人生的悲欢;《月亮血》深度阐释了普通人马忆北、马忆南姐妹和老田两类人物形象的“欲望”与“梦想”,作者透过这些人物的对比,传达了“梦想”是人之为人的本质性属性这一价值观念,揭示了“俗人活在世上的理由”。在对先锋叙事的探讨中,叶舟在恶与绝望的夹缝中与世界和解的姿态给人以向善而生、温暖前行的鼓舞,精神的荒原与生命的清音并在,探求了人性的更多可能性。

深谙文化人类学的冯玉雷是甘肃靖远人,现居兰州,著有长篇小说《肚皮鼓》《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敦煌遗书》等。作为土生土长的西部作家,冯玉雷有着比较浓郁的本土意识,他的作品一直关注着西部深邃厚重的民间文化,试图以小说的方式抵达这一文化的腹地。重述神话与反思文明是冯玉雷小说创作的双翼,“系列敦煌小说”为其在西部文坛赢得了声誉,也确立了他在新世纪文坛所占有的独特一隅,其《敦煌百年祭》获2000年甘肃省政府第三届敦煌文艺奖,以八年之功完成的70万字长篇巨制《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被批评家称为“文化小说”,而其后的《敦煌遗书》确实是敦煌自己的书,作家以其奇特的小说创作延续了两千年来绵延不绝的敦煌书写。

在“重述神话”的写作中,阿来、叶兆言、苏童等可谓各有千秋,冯玉雷的特点则是强调在“重述”中创造新的神话传统。敦煌这块热土上的丰富文化是作家储备资料时的一个焦点,也是其构建小说世界时的一个重镇。可以说,敦煌成了冯玉雷笔下巨大的文化意象,他用自己细腻的文笔、绵密的情感、扎实的民间文化资料积累,构筑了属于西部文化的一座心灵之塔,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博大的人文情怀、跨文化比较的视野。在冯玉雷的写作中体现出象征和象征主义的后现代主义艺术特征,跨越时空的激情展演、喧嚣的裸奔行为、多重意向的语言叙述、当下化的叙事策略和虚实结合的叙述方式等,使文本具有了高度主观化、虚构化和抽象化特征,也具有了更为广泛而深刻的意义关联,对人们内心世界造成极大的冲击。《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把西部世界置于19世纪到20世纪东西文化碰撞的特定时空之中,展现西部人悲壮而又浪漫的生存状态及心灵状态,是一部审美意象丰富淋漓、文化元素意蕴丰厚的诗意化文学文本,再加上作者笔法之丰富多彩、书写之自由开合,使作品具有异乎寻常的精神意涵和艺术魅力。

新世纪之初,知识分子书写和批判进入爆发期,写“大学”题材的小说也形成不容忽视的一脉,例如以学生视角写大学的张者的《桃李》、孙睿的《草样年华》;以教师视角写大学的南翔的《大学轶事》、叶开的《三人行》、葛红兵的《沙床》、汤吉夫的《大学纪事》、阎连科的《风雅颂》、纪华文的《角力》等。在西部,学院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是史生荣、尔雅和徐兆寿,尤其是史生荣,其《感谢小姐》《美女教授》《骆驼实验》《老板教授》《教授不教书》《学者》等都属于这一类写作,其中《所谓教授》《所谓大学》《大学潜规则》等长篇小说构成了“大学系列”,有较大反响。

知识分子的“死亡”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风向标。德怀特·麦克唐纳认为:“一种温吞水式的、软弱无力的平庸的文化正在缓慢地产生,这种文化像是一滩正在蔓延的淤泥,吞没着一切,威胁着所有的东西。”*〔英〕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第21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不管是知识分子放下人文理想和道德操守,走向个人主义的功利化追求;还是从理论走向实践,成为经济社会的既得利益者;或是在感官的放纵中迷失自我,放弃独立品格、热衷于世俗权力和物质,这是这个时代大学知识分子的综合征。史生荣描写了一批借着大学知识分子的招牌而追腥逐臭的人物,包括《感谢小姐》中的方刚、《所谓教授》中的白明华、《沉重的酿造》中的陈永丰、《学者》中的杨与兴、《骆驼实验》中的柴启明。《所谓教授》是继张者的《桃李》后文坛又一部描写大学教授的长篇力作。小说真实地展示了课题申报、职称评审、职位升迁、婚外恋情等大学事态,以新写实的笔法探入了大学管理体制的内在弊端,以及知识贬值、知识分子精神沦丧、高校异化等多重危机,揭示学术和权力是造成知识分子精神恶果的重要因素。因此,《所谓教授》打破了关于大学净土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定位,解构了大学的神圣和教授的崇高,无情地拷问了学院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道德品质,引起批评界强烈反响。毋庸置疑,史生荣的创作构成西部文学别致的一景,是西部文学跨越地域特征为新世纪文坛提供的有益参照。但其作品有些类型化倾向,多止于现象揭示和道德批判,未能更为深入地探究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和高校体制沉疴的根源,简单粗暴地归于物质冲击。要写出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如何超越现实,写出他们的抗争与希冀、沉沦与复活,史生荣还有不小的空间要摸索。

同样关注知识分子题材的尔雅,出版有长篇小说《蝶乱》《非色》,散文集《一个人的城市》,理论专著《诗学与艺术问题》等。尔雅的创作一如既往地关注人的内心世界,注重向人类灵魂的纵深处开掘。在尔雅看来,文学和爱情是当今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独领风骚的时代硕果仅存的最后那片净土,由此,《非色》用柔美而略带感伤的笔调叙述了一位在大学教中国现代文学的青年教师式牧的生活、情感追求和心路历程,用一个恰似色情的故事阐释了作者对社会人生的严肃而透彻的思考,真切地刻画了人文知识分子在现实生存状态下执著坚守的孤独、艰辛、寂寞和无助,表达了一代人或者说青年知识分子群体对爱的渴望、对人类的希望。在小说的叙事方式探索上,《非色》也有一定特色,叙述人、主人公式牧、痖白、阿三、桑克、被埋没的小说家虚隐和尔雅本人,构成微妙的关系网络:他们既像一个人分裂的自我在互相搏斗、拼杀,又像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与日益异化的现实作战,彼此间互相印证和声援,在矛盾纠缠中坚守理想超越自我。小说在叙事结构上故事套故事,叙述人既是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又是小说所讲述的小说中的人物和创作原型,这种“互文”的关系让该文本充满了扑朔迷离的诱惑。尔雅发表于2016年的长篇新作《卖画记》写一个出生于洛州洛镇的民间书画艺人许多多浪荡江湖的故事。这依然是个在孤独中抗拒浮躁的故事,有一定的心灵深度,在叙述艺术上也有新的尝试。

从以上几个方面来看,相对于90年代,新世纪的西部文学与其他区域文学在表现领域、审美内涵、叙事艺术等方面的“差序格局”在不断打破,呈现出纷纭的创作态势。当然也有学者指出:西部年轻一代作家“忽视这块土地上的大自然生态的描写,忽视包括留守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活形态变化的描写,一切向城市文学和所谓的‘形式创新’看齐”,“忽视和舍弃绵长而广袤的西部土地上的金矿开拓,无疑会失去文学的根本,丰沃的文学资源——伟大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作品往往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尤其在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大潮席卷下,中国浪漫主义元素的创作已经濒临消亡,我们在文学的地平线上只能看到浪漫主义的作品闪现,那都是西部作家笔下的最后挣扎,诸如阿来、董立勃、刘亮程、石舒清等一批浪漫主义的抢救者,他们的创作对中国文学的意义重大”。*丁帆:《西部文学与东部及中原文学的差序格局》,《扬子江评论》2012年第5期。

新世纪以来,西部小说以《狼图腾》《空山》《水乳大地》《所谓教授》《这边风景》等创作形成文坛一次次冲击波,但整体上看,西部小说在发展中还会面临一些困局,一是面对西部文明方式的覆盖和更迭,如何写出大地上人的新的精神状态,不少作家还缺乏宏阔的概括力和深刻的刻画力,二是如何借重地域文化的同时超越狭隘的地理视域,在多元并存的格局下产生互动与融合,形成以边缘冲击中心的文化地理效应,也有待进一步探索和廓清。

(本文系上海高校高峰学科建设计划资助“中国语言文学”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黄轶,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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