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丽
奶奶正向我招手,脸上的皱纹像漾开的卷卷浪花,层叠起淡淡的笑意。她的嘴一张一合,向我表达着些什么。
“什么?”我听不见。
奶奶一副更吃力的样子,慈祥的脸因皱起而滑稽,像木桌上置久了的苹果。
“你说什么?奶奶!”我加快步子奔向她,地上的路像运动的传送带,我喘着粗气停步,不解的眼神望向她。
可是奶奶不见了,妈妈在那儿。
“走来吃!(过来吃)”,熟悉的声音徐徐荡进耳廓,我却怎么也听不懂。妈妈围着那件半旧的红色围裙,她到底在说什么?难道开饭了?
“什么啊?”我大声回应她。
“走来快!(快回来)”,她伸出手,夸張地在空中挥动,好似招我回去一般。我怀疑那被打散的空气是否把她的话也打散了,明明那么真切地听见了她的声音,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梦被早上的铃声打破,我脑海里仍是一张开开闭闭的嘴,吐出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语言。
梦醒,心惊,梦不散……
“妈,说了好多次,去家长会的时候不要用方言!大家现在都用普通话交流,只有你说那难懂的温州话!”
“讲狃宕!(说的什么话)卬你不讲温州话壮何事干?(我们不说温州话做什么)大家能都听得懂。”又是一口流利的温州话,却听得我格外心烦。
“我就听不懂啊!明明会说普通话,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方言?土死了!现在人都流行用英语了,Can you speak English?”温州话,自是许久未从我这个“文明人”口中吐出。
母亲沉静的眼神抛向我,又不留痕迹地移去了窗外。深叹了一口气,出神的眼里盛着比咖啡更浓的愁绪。我看不出她是在叹我,还是时光。
“温州话讲的不来訾那用着呢?(温州话怎么能被遗忘、讲不来呢)”,她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记忆中拉出一样。母亲面庞微抬,窗外透进的阳光慷慨地洒在脸上,因岁月失色的面颊被镀上一层新辉,像极了她十年前的模样。
“我们小时候,都用方言。温州话很有意思,尤其是教书先生训人,不带一个脏字,却训得一个狠啊!”母亲试着用普通话描述,我却越听越不是滋味,像是心底埋着的女儿红被加错了调料。我不禁想——母亲心中故乡的根,与她更为相配!
“你的名字,也是你阿婆(奶奶)用方言求(取)来的。你小时候还和阿婆住了好久,不都讲温州话?怎么现在……”母亲还是换上了地道的温州话,我的心也如蹦出水面的鱼再次入水,松了一口气的安心。
我张了张口,试着吐出几个方言的音,却发现口舌已把方言的记忆遗弃。说不出话的人竟成了我!故乡的根,被我强硬地拔起。我是何等的贪心,既除去自己身上乡根的影子,又想剥夺上一代人坚守的权利。
“现在的孩子,大都和你一样吧……”是我,又何止是我?是普通话驱逐了方言?还是乡根不在的我们在追逐时代新潮时忘却了身后的故土,丧失了来自爱的坚守?
我又做了一个梦。
奶奶是好几年前留着齐耳短发的样子,乐呵呵地引我进屋。“娒,要勿慌,慢慢事能吃阿婆新煮的豆(孩子,别慌,慢慢吃奶奶新煮的豆)。”奶奶声线柔软,像江南挟着春雨的细风,吹润我的心田。“阿婆真好!我先走道坦捉虫咯(我先去院子抓虫)!”童音毫不含糊地应道。笑着转头,母亲正站在田园里,似刚出嫁的大姑娘。阳光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