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秋初雨霁,天色如洗,于西安城南登高纵目,望见一抹黛青,便觉安稳。那山,就是终南山。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山,我尤爱终南。《诗经·小雅·节南山》即有“节彼南山,维石岩岩”的赞叹,“终南与清都,烟雨遥相望”(李商隐),“终南山北望,直下是长安”(齐己),帝都之南的终南山与长安宫阙遥遥相对,满山秀色映入城内,从周时镐京,到唐时长安,及至今日西安,在秦岭北麓城市中生息的人,眼里、心中都必有终南。终南可仰望,可登临,可游历,可栖迟,它春媚秋艳,夏治冬肃,大美无言。曾经,杜甫来了,带着满目春光,在长安求取仕进,却夙志难伸,他想要离开这个堂皇又刻薄之地,东归退隐,然而他还是望向终南,“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终南渭水在,离别竟如此艰难。
四十多岁的孟郊来了,他赴阙为应进士试而来;他东归时,行囊里携着诗卷,存着与韩愈的交谊,还有终南“千古青峨峨”的山色。
在孟郊之前,王维的《终南山》已然成一座难以逾越的诗歌奇峰,王维以藏丘壑之心胸俯视终南,以挥洒自如大开大合的笔意写终南高峻奇险、绵延逶迤之势,写白云变幻、青霭浮动的绝俗之胜,写分星隔宿、阴晴殊变的雄健之态,亦写自己入山探胜、隔水问樵的杳渺随性之心。孟郊如何能翻越此“山”?
被韩愈赞其诗才“雄骜”的孟郊,果然“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他起笔即“盘空出险语”(沈德潜语):“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巍峨、高大、清峻……所有形容词在孟郊面对终南山那一刻都失了色。想来,他曾在山中栖留,徜徉在林下清流旁,流连于紫烟青雾中,呼吸草木芬芳,身心皆清。但最让他惊叹的是日出月现时:南山,离天大概不足一尺,在下引颈仰视,只看见窄窄的一线天空,南山将天地塞满了;山石崚嶒,日月如丸,都由石上生出,这样的景象简直让人屏住呼吸。两句并未写“游”,却是游于山中才能获得的真切感受——只有人身处山中仰望,才得见这般天地唯有终南、日月皆“生”于石上的奇观。孟郊写景不似王维爱用“青”“白”二字,他只用力勾勒轮廓,读来颇山岭直压的沉重之感,“塞”字尤现于硬而冷的特点。
终南高在山,险在峰,幽在谷,邃在壑。而孟郊全然不描摹山峰山谷,却写独特的“昼与夜”,写不同于原野的光影明暗,这当真是眼见之“真景”:日头早已坠下,夜晚降临山中,可那高峰的林木上分明还闪烁着夕阳的晖光,崖壁上还斜铺着一抹残阳;天气晴朗的白昼,高山翳蔽了大半天日,阳光照不进深谷,行走其中只觉得阴冷晦暗。也正因峰岭极高峻,山谷极深幽,才会出现“夜留景”“昼未明”的奇景。孟郊以“夜与昼”与“明和暗”相对,写终南的万千气象,峰岭险峻、谷壑幽邃无须细描而自然显现。
我居西安二十多年间多少次游终南,岧峣的峰岭,舒卷的白云,落崖的瀑流,招摇媚人的山花,皆为悦目悦心的老友,它们在每一个佳日以山影山风召唤我。但每每读孟郊此诗,却仿佛“初见”终南,这样险峻峭拔、昼夜奇绝之景皆为我所未见。天地予人无差,只是孟郊“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赠郑夫子鲂》)之心性几人能有?
孟郊性格倔强孤直,不肯随波逐流,贫寒终身,有“穷者”之称,《登科后》的得意放纵不过是多年抑郁终于舒展心态后的特殊心态。他几次进京应试多半是为安慰母心,其心性原与流俗不合。《唐才子传》中称他“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至交韩愈在《贞曜先生墓志》中更赞其“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他以耿介之心,临仁者之山,亦有所悟:终南山遮天蔽日,自成天地,立身却很正,山路虽然荦确崎岖,但行路者心地也是坦坦荡荡——心平,路不也就平了,这脚下的路又有什么难行的呢?他看到山“居中”,想到做人就应身正品端,又因人“正”,所以路再 “险”,心态仍 “平”,而且路险更衬出诗人心地坦然。天地大美,山水仁智,于不善观、不善感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的,俗世中多有“眼盲”“心盲”者,而孟郊于游历中得智慧,原是心性品格使然。
孟郊停驻在路隅,仰望群山的苍老,当此之际,长风从高处猎猎吹来。长风如奔马,如海潮,长驱而过,树木枝枝叶叶都被风吹得向一个方向倾斜,长风拂荡过密密的松林,激荡起阵阵松涛,松涛声清越高亢,更有万壑齐鸣。长风鼓荡起诗人的衣袖袍襟,像吹起船帆,诗人竟要凌风飘举,恍惚间成了仙人。一“驱”一“拂”字极佳,山风正有驱山荡水之威力,风还驱除山间雾霭,拂拭掉心中灰尘,那万壑清音正如一首乐章奏响:归来山中吧,浮名有何益!孟郊本有贞明“松月心”,无惧山风摧折;他本爱“松柏有霜操,风泉无俗声”《山中送从叔简》,如果就此居于山中,听不厌那飕飕松风,该是何等逍遥!
诗人眼见奇崛清峭之景,耳听松鸣谷应之清音,竟想摒弃“经纶世务”追名逐利之心,想在山林烟霞里获得大自在,于是深悔自己走了读书入世之路。是啊,山外的万丈红尘里有的是比这山路更险恶的人心,山中的世界有这样雄奇壮丽之景,他怎能不后悔自己将年华都轻掷于求取功名之上呢?能于此中做一个仙人,抬眼望日月,登高临涧壑,安闲伴鹤鹿,这才不辜负此生吧!
其实,“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又何止是孟郊一人的叹悔呢?追求声名还是归隐山林,这是士子们永远要面对的人生选择题。“用行舍藏”似乎是士子们的理想人生,但“用”(得志)是偶见,“舍”为常态,兼济天下的情怀犹在,却得面临不为世用的尴尬。积极用世者,以“隐”蓄志,以“隐”守儒,隐是以退为进。盛唐士人大都有“置身青山。俯饮白水,饱于道义,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遇”(王昌龄《上李侍御书》)的经历。而终南山一带自古以来就是隐逸佳处,对那些汲汲功名者而言,隐于京都长安举目即见的终南山,自然容易被权贵甚至皇帝知晓,他们养名待时,激扬名节,等待举荐被皇帝征召入仕,此为“终南捷径”。
而历经宦海沉浮、心如死灰,如王维者,则身居高位又隐于终南,这种“大隐”是无奈后心灵的超脱。至中唐,隐逸者往往兼顾仕宦俸禄与心性自由,其中以白居易为最。但孟郊生于小吏之家,家境清贫,人生大半穷愁潦倒,郁郁不得志,俸禄既薄,仕途不达,京中应试,辗转求官,让他深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感叹“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长安羁旅行》);他郁郁,“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寄张籍》)。孤直傲岸的个性不随世迁,故抱负不得施展,便放迹林泉间,徘徊赋诗,享受目无杂色、耳无杂音、心无杂念的闲适惬意。名利心渐熄,归隐之心自生。隐逸者大多隐于深山,不与时辈往来,以求独醒。孟郊虽做不到弃世绝俗,但终南山的召唤一直留在心底,他愿身如鸟,“愿飞浮云外,饮啄见青天”(《感怀》);他寄言知己“君其隐壮怀,我亦逃名称”(《寄张籍》);他心随外化之人,“信此神仙路,岂为时俗安”(《送无怀道人游富春山水》)……
孟郊入京求仕,因见终南心生悔悟,终南山英灵所钟,正是耿介拔俗之士、潇洒出尘之人的栖心之地。而今人们坐上欲望号列车向前呼啸狂奔,多少人走入终南是为休闲,为“到此一游”的纪念。一本美国学者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带着终南山的草木清芬问世,让人惊叹,原来还有这样一座山接纳隐居者,安顿他们与古人相似的生活,也安顿他们求道之心。
身处市井,眼望南山,山,就在那里,不忧不惧,不悲不喜,一如孟郊千年前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