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休闲哲学的几个重要问题
——从“大知闲闲,小知间间”说起

2016-12-17 11:33赵玉强
关键词:道家天地庄子

赵玉强

道家休闲哲学的几个重要问题
——从“大知闲闲,小知间间”说起

赵玉强

休闲是新兴的哲学话题,道家是中国传统休闲哲学的源头。“大知闲闲”集中体现着道家休闲哲学智慧。在自然、社会与精神三个维度中对技术、语言、游戏等重要问题分别阐述,以揭示道家哲学的休闲意蕴。道家休闲哲学乃是一种生命哲学,对当代休闲文化建设与生活品质提升具有启示意义。

道家;休闲;技术;语言;游戏

一、休闲在道家哲学中的地位

道家哲学意蕴丰赡,其休闲思想智慧日益引起学界重视,庄子曾提出“大知闲闲”的重要理论命题,但学界对如何理解此命题颇有争议。笔者认为,准确理解这一命题对把握和构建道家休闲哲学具有基础性意义。该命题在《庄子·齐物论》①本文在引《庄子》时只出篇名,引《老子》时只出章目。中的语境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理解“大知闲闲”的含义当在两个层次上进行。

在语义学层面,这段话乃“是用形象化的语言写心理千变万化”,是相对于用“形象化的语言描写自然界中的事物的千变万化”的上一段话②指《齐物论》中描写天簌、地簌、人簌的一段文字,其中有“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与“地簌则万窍是已,人簌则比竹是已”的丰富景象,强调“夫天簌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旨在阐明自然万物的各种声音乃是自然无心、自然天成。而言的(冯友兰语),包括“大知”“小知”在内的现象界纷纭复杂的主观心理状态都属于未明大道的状态。明代憨山德清说:“此一节形容举世古今之人,未明大道,未得无心。地簌无心,而人言有心,……因此各封己见,故有是非。”陈鼓应亦认为:“憨山说‘地簌无心,而人言有心’,点出了前后两段文字异义的关键所在。所谓‘人言有心’,‘有心’即后文所说的有‘成心’;‘成心’即成见,乃是引起物论的根源。”[1]总之,就本义来说,“闲闲”乃“大知”的属性,与“间间”的“小知”一样,在“道”的视域下,都属于“未明大道”“未得无心”的具有负面价值的存在形式,故“大知小闲”也只是一般的世俗小智,远谈不上“道”的智慧,仍有待于去除“成心”、成见而向自然之道不断生成。

从哲学与文化学层面,则可对“大知(智)闲闲”进行创造性的理论诠释,将之提升为道家休闲哲学提纲挈领式的理论命题。理由如下:在道家哲学中,“大”常是与“道”相应的摩状词,道亦“名之曰大”(25章);同时“闲”也是“道”的德性,道的状态即是闲静状态:“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知北游》)另如得道之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应帝王》)也是泰然安闲而合于宇宙大道之状。事实上,在历史上已有学者对之进行相同的哲学诠释,如唐代成玄英云:“闲闲,宽裕也。间间,分别也。夫智惠宽大之人,率性虚淡,无是无非;小智狭劣之人,性灵褊促,有取有舍。有取有舍,故间隔而分别;无是无非,故闲暇而宽裕也。”[2]

综上,笔者赞同从语言诠释学上将“大知闲闲”作为道家休闲哲学的经典概括,将之视为道家休闲哲学智慧在“道”层面上的象征性表述。“老子的诗意运思的引导词语叫做‘道’,‘根本上’就意味着道路”。[3]191在道的引领下,休闲成为“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4]道家哲学蕴含着明显的休闲走向。

二、技术哲学的休闲意蕴

自然乃是人类的栖息之所,在道家看来,作为与自然打交道的一种基本方式,技术反映了人对自然的理解、操作和把握,这可以从两个维度来理解。

在现实之维,作为一种对自然的操作手段,技术具有多重负面意义:首先,技术对原真性的自然造成割裂与破坏。“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墨索”。(《骈拇》)各种技术对万物“常然”本真的德性造成了巨大伤害。木匠为器、陶者治埴、伯乐治马等在伤害物性上可等量齐观:“其于失性一也”。(《天地》)进而言之,技术破坏了整全的自然生态:“夫弓弩毕弋机辟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胠箧》)技术对天地本然性的大美、成理与真容造成破坏:“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天下》)其次,技术会使自然异化为对抗人的力量,如以马为例:“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于盗者,伯乐之罪也”。(《马蹄》)经技术塑造的马变得诡谲而经常与人对抗。再次,人的身心状态也会受到技术的伤斫而背离平静真实的本性:“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天地》)最后,技术还会异化为残害社会群生的工具。庄子以箧囊、缄滕、扃鐍等技术为喻:“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胠箧》)被大盗滥用的技术必会造成严重的社会后果。总之,技术会对自然与人类造成普遍的伤害,维护物之“常然”与“真性”,努力做到“天而不人”(《列御寇》)、“不以人入天”(《徐无鬼》)以维护本真整全的生命状态乃对技术负面作用进行反思的必然结论。

同时,道家又认为技术亦是沟通天道的手段。“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德兼于天”。(《天地》)理想的技术经由做事、合义、合德等环节而最终通达天道,它“不仅仅是手段”,更是“天道的一种展现的方式”,[5]所谓“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天地》)与道为一的技术能使自然万物的天性得到最好的呵护与发展。首先,技术能减轻对自然生命的伤害。庖丁解牛“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牛不知其死”,(《养生主》)在既定的境遇下使牛的痛苦减到最小。其次,技术又能推动自然生命的运化发展,促成生命潜能的绽放,如梓庆观树木“天性”,发现“形躯至矣”,然后“假手”助化,“以天合天”,(《达生》)所成之鐻如神造化,技术辅相自然运化之势而使大树的潜在本性彰显为现实形态。再次,技术能将人的德性提升至与道沟通的境地。如痀偻承蜩“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达生》)善游者“从水之道而不为私”而达到“忘水”之境,(《达生》)操舟者“覆却万方阵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达生》)捶钩者年八十仍能“于物无视,非钩无察”。(《知北游》)技术使人的心志精神、认识之真与德性提升等在道的层面上达到了静定和谐之境。

综上,技术对自然生命兼有伤害与成就的双重作用,如何处理与技术的关系,庄子在道的层面上提出了基本的原则,这亦相应地展示为两方面。

一是在现实维度中要以“顺之以天理,应之以自然”(《天运》)为原则,以“原”“达”“观”的态度探究自然,实现技术对人类的正面价值。庄子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天地自然作为一个生命有机体,其内蕴的大美、明法、成理是一种沉默、遮蔽有待澄明的存在,“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观于天地”意味着在施行技术时应遵循“无为”“不作”的原则,以顺应自然、尊重生命的态度去澄明自然,呈现天道。这意味着如能对技术律之以道而限制其滥用,发展技术也是道家技术哲学的固有之义,这与海德格尔的思想异曲同工:“在技术的本性中根植着和成长着拯救”。[6]当然,就整体而言,道家有见于技术在现实中伤斫自然的负面作用,对技术多予谴责,提出“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胠箧》)向往消泯了技术之弊的“小国寡民”与“建德之世”,这是庄子对技术被滥用后愤世嫉俗的矫枉之语,体现着道家对技术异化的深邃洞见。

二是在超越路向上以“与物为娱”“与物为春”的审美化、艺术化的精神来关照人的生命存在。在道的高度上,“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自然万物乃是与我齐同一体的具有同等价值的生命存在。庄子描写了诸多已然体道的技术人物,旨在破除将自然客观化、对象化、工具化的倾向,在技术中追求保全或契合于万物本性并促成人与物相处的和谐之境:“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则阳》)“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德充符》)这种和谐共兴、生意盎然的生命意境的生成有赖于人以欣赏的眼光看待具有生命一体感的自然。在此视野中,“与物为娱”“与物为春”的生命和谐之境实质是以涵容技术的方式实现对技术的超越,“道行之而成”,(《齐物论》)技术在生命之道的高度上步入超越之途,这种人与自然“为娱为春”的思想指引着艺术审美与休闲之境的生成。

三、语言哲学的休闲意蕴

海德格尔曾讲:“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思想者和作诗者乃是这个寓所的看护者。”[7]在道家看来,道是“先天地生”(25章)、可以作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1章)的崇高的本体性存在,它“寂兮寥兮”(25章)、“恍兮惚兮”“窈兮冥兮”(21章),具有完全不可视听把捉、不可名状的性质:“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皎,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4章)旨在表征现象界的日常化的语言是无法指称大道的。就终极本性而言,道具有无名的不可言的性质,道家对此反复说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章)“道常无名”(32章),“道隐无名”(40章),“不可道”与“无名”体现着本体之道质朴无华、不需言说也不可言说的的本性,一旦对道有所言说,那么也就不是本真之道了。“大音希声”(41章)“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夫道杳然难言哉!”(《知北游》)道的难言性质意味着道面临日常语言的不可说之境。由于思想展开的需要,道家又不得不对“道”有所言说,“道”即成为人勉强为之命名的结果:“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25章)道不可言说的本性在显示出深邃微妙的相状的同时,又成为道家对世俗语言进行批评的哲学基础。

立足于不可言说之道,道家对当时流行的日常语言进行了痛切的嘲讽与批判性反思。道家认为道本“无名”,“始制有名”(32章),是人的刻意操作形成了世间丰富的名相,由此延伸出一系列的是非观念、名教之说、名利观念与名实之争等,“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齐物论》)名言之辩执于世俗是非一偏之见党同伐异,妨碍了大道自身的显现。“大声不入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天地》)世俗之人寄情乃至沉沦于俚词小曲、俗言习语,而遗落了对体现着道的大声、高言、至言的体悟与理解。

从理论上,道家是立足于对道的体认来陈述与评判语言的,体现世界的真实面貌与最高价值的道难以言说、不能言说,世俗性、日常化的小言、常言、俗言等难以通达道这种终极性的存在。批判并破除世俗语言的障蔽,建构道家独特的语言策略以真实地面对与澄明存在,成为道家语言哲学的核心问题。在道家看来,自然之道展开为“无”与“有”两种视域,皆可通达终极性的本真存在,落实到语言中即是“无言”与“有言”两种基本方式:

“无言”是指以倾听与静默的方式去面对存在。如前所论,本体性的存在之道为不可言说者,无言、不言才是最高的智慧,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6章)“天之道,……不言而善应”,(73章)这直接导向人们在语言中的沉默:“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知北游》)不可说的沉默无言的状态乃是避免任何名相执著与刻意表达的本真的道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寓言》)这种以本原的顺应自然的方式的道说正是寂静之音,“语言之本质即寂静之音需要人之说话,才得以作为寂静之音为人的倾听而发声”。[3]24围绕对逻各斯中心论支配下的理性化、本质化、逻辑化的语言的批判,海德格尔认为自然涌现的语言才是“本真之言”,维特根斯坦提出哲学应对“不可说的”保持沉默。道家去除人为矫饰而冥合大道的语言正是一种自然的天籁之音与渊默雷声。“老子之言绝非我们称之为言语的那种东西,而是如同轻风掠过海面时,取之不尽的海水所发出的澎湃声”。[8]以静默的态度面向世界,不仅能够体认外在世界:“万物并作,吾以观复”。(16章)又可以“观览”自身内在世界,致虚守静,“涤除玄览”。(10章)“忘言”也是“无言”的重要表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天道》)“意”表征着只可体认而不可言传的大道,“得意”之时的“忘言”正意味着对存在的领悟。

“有言”是指以诗化语言的形式去澄明世界。庄子“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天下》)庄子以迷离恍惚的言辞将奇妙玄奥的思想巧妙说明。在《庄子》书中,“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以和天倪”。(《寓言》)刘熙载《艺概》云:“庄子寓真于诞,寓实于玄。”对人应以何种语言澄明世界,海德格尔强调“道说乃是大道说话的方式。”[3]268不是人说语言,而是作为大道的语言向人道说:“我们已经从语言而来,在语言中让语言本身即语言之本质向我们道说”。[3]182在本质上,人是植根于道说并被用来为世界万物传达存在的音讯的。作为道说的语言不能是科学的语言、形而上学的语言与日常化的语言,而只能是诗性的语言,“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9]惟有诗性的语言才能言说存在的真理。庄子隐喻性、象征性、诗化性的“诞玄”之言正是一种夸张、奇崛、怪诞的诗性语言,它能够克服“常言”造成的语言困境并实现对世界的本源性、整全性的理解,为世界本真意义的呈现提供良好的境遇。要之,道家的寂静之音与诗化语言使人以意象化、混整化、艺术化的方式面向我们的生活世界,道家哲学经由语言之途进入诗意的休闲审美之中。

四、游戏哲学的休闲意蕴

荷兰文化史专家赫伊津哈曾讲:“真正纯粹的游戏是文明的主要基石之一。”庄子以《逍遥游》开篇,《广雅·释诂》云:“游,戏也。”陆德明说:“逍遥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郭象注云:“夫庄子之本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道家之学在很大程度上乃以“逍遥游”来追寻形上之“道”的游戏之学。庄子的“游”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逍遥游》有一段具有总纲性质的话:“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该文区分了人的四种生存状态:其一是凭知识与德行就任一方行政长官的儒家式修齐治平的生活,此为庄子贬抑的对象;其二是宋荣子的抛却世间毁誉、知晓内我与外物之别,在社会中超然自立的生活;其三是列子完全超拔于社会而融于自然的生活,“有待于风”喻示着仍未实现完全的自然化。最后是与天地六气相和谐而游于大道的生活,摆脱所有外缘条件而获得完全精神自由的生活。概言之,第一种生活因在礼法规矩之中而完全不是“游”的状态,后面三种在不同的程度上展现出游世、游物、游心三重境界。

就游世而言,道家认为现实世界是充满利益争夺与功利算计的险恶社会,“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宥》)在此社会中,“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山木》)“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间世》)世人为求用于世反致自身陷入危险境地。甚至不论是支配他人者还是被人掌控者,都难逃于忧患之域:“故有人者累,见于有人者忧”。(《山木》)庄子对这种“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齐物论》)的可悲情境予以反思,“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人间世》)认为懂得“无用之用”进而游戏世间才是全身免害之道:“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已”。(《外物》)“人能虚已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游世”不可显山露水展示才华,唯此才可远离困苦危难:“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遥游》)。所作所为要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养生主》)道家对在现实中随世俯仰、韬光养晦的行事方式多有论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养生主》)“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山木》)“游世”乃世人难以摆脱社会之限而被迫为之的消极处世之道,可使人在既定社会环境中获得勉强之乐。

就游物而言,道家认为,相对于社会,自然状态乃一种更纯净也更加接近于自然之道的状态。庄子在楚王聘用时以“吾将曳尾于涂中”来表明逃离社会束缚而游于自然的愿望。(《秋水》)“游”从社会之域进入自然之域,不仅是一种视域的转换,更是一种精神的提升:“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外物》)“吾愿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山木》)只有以剔除了诸般欲望心机的虚明广大的心灵面向广袤的存在,才能自由自在地遨游于自然之域。在庄子“游于雕陵之樊”的例子中,蝉得美荫而忘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庄周执弹而虞人谇之,可谓“物固相累,二类相招”,环环相扣,步步惊心,庄子不由感慨“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山木》)人即使游于自然之域,也要注意保持自己的身心真性,而切不可逞欲示强,唯此才可能真正实现“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列御寇》)的游物之境,得享自然中的愉悦。

就游心而言,它又是对游物境界的提升,它表明人的“游”已从外缘性的社会、自然之域进入主观精神之域,从一般的现象界进入到本体之道的境界,以一颗发达畅茂自然无执的心灵为人在世界的游戏奠定内在性的精神根基。庄子讲:“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应帝王》)“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应帝王》)游心是与“造物者”、“天地一气”、“淡漠”之界、“六极之外”、“无何有之乡”、“圹埌之野”等一体相关,已超出现象界而与无限永恒之道冥合为一的境界,人的行为呈现出无适而不乐的实践品格与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艺术审美属性。人的生活即是游戏的生活,鸿蒙出游即是典型意象:“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在宥》)基于与道冥合的审美艺术心灵,人与自然万物都呈现出悠悠而乐的情境。庄周梦蝶、濠梁鱼乐等都具有超越时空与现实制约、主客交融、物我两忘的游戏性质。“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在宥》)游戏使人成为天地间独立本真的尊贵存在。

在理论上,游戏是对“人间世”的反思与批判,旨在为融自然的基质、自由的情怀、审美的体验与快乐的趣味于一体的艺术化生活奠定精神根基,其本质是对人的价值与意义的彰明。这与席勒的游戏理论异曲同工,席勒讲“只有游戏,才能使人达到完美并同时发展人的双重天性。”[10]游戏是人平衡感性与理性、真与善、质料与形式的自由生命活动,以自由为本质的游戏不仅是展示人的本性的重要标志,而且是人的生存方式和拯救手段,它“不是动物的或孩子们的游戏,也不是成年人的消遣和娱乐中的游戏,而是人在自我支配中他的全部生命力的自由发挥”。[11]游戏使人成为真正的存在,这要求人以一颗游戏之心超越现实,“谁若不敢超越现实,谁就永远得不到真理”。[12]真正的游戏会让人以一颗自然、自觉与自由之心摆脱功名利禄等外在目的,认识到人的存在本身才是内在目的,人应避免在追逐外物的过程中使自身沦为手段,从而遮蔽了人的本真目的。就此而论,庄子主张以一种超越性的自然、自觉与自由之心从容地面对现实,从而实现诗意化审美化的生活,这为人向道生成的休闲状态打开了通道。

五、结语

技术、语言、游戏是道家哲学中兼具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的重要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技术侧重自然之域,体现出人处理与自然关系时的智慧,道家反对割裂本真物性与人性的技术,主张以合于道的技术实现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娱;道家的语言之思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儒家名教礼法等现实名相的反思,将这种反思置于人类的整个生存世界,其理想即是人在世界中的诗意栖居;游戏则是道家的心仪的生存方式与生存境界,其思想重心最终落实到人的超越现实功利的审美化艺术化的心灵境界,直接为主体建构具有根基性的精神生命。以形而上的生命之道为统摄,技术、语言与游戏乃道家在自然、社会与生命自我领域的哲学省思,通向自然、诗意、审美、艺术的生活乃殊途同归。休闲是“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深刻体现着道家哲学的生命本位与现实关怀,无论就人现实的生存式样还是生命感受而言,休闲都成为道家哲学的潜在归宿。它具体可以展开为深具生命根基与人文关怀的生态生活、绿色生活、简单生活、淳朴生活、乐活生活、艺术生活等多种面向,这对于矫正当前休闲文化中日益平面化、浅表化、感官化、商业化的不良倾向,使其朝健康方向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41-42.

[2]郭象注,成玄英疏.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27.

[3]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4]赵玉强.休闲:中国哲学研究的新视域[J].中州学刊,2014(8):19-24.

[5]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学术前沿[M].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0.

[6]阿兰·布托.海德格尔[M].吕一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946.

[7]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66.

[8]马丁·布伯.道教:德国思想家论中国[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193.

[9]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62.

[10]席勒.美育书简[M].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88-89.

[11]维塞尔.活的形象美学:席勒美学与近代哲学[M].毛萍,熊志翔,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205.

[12]席勒.审美教育书简[M].冯至,范大灿,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84.

【责任编辑 王 坤】

Several Important Problems of Daoism Leisure Philosophy——From “the Great Wisdom is Leisurely,the Small Wisdom is Narrow”

Zhao Yuqiang
(Philosophy Department of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311121,China)

Leisure is a new philosophical topic,Daoism is the beginning of Chinese classical leisure philosophy. The proposition“The greatwisdom is leisurely”shows the thought of Daoism leisure philosophy.This thesis discusses the important problems such as technology,language and game from the dimension of nature,society and spirit,in order to reveal the leisuremeaning of the Daoism philosophy.Daoism leisure philosophy is philosophy of life,it can enlighten us to built leisure culture and life quality well.

Daoism;Leisure;Technology;Language;Game

B223

A

1009-5101(2016)03-0026-06

2015-12-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先秦道家休闲哲学研究”(15YJC720034),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道家休闲智慧及其现代价值研究”(14NDJC039YB)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赵玉强,杭州师范大学哲学系讲师,博士(后),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休闲学研究。(杭州 3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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